关于“封建”与“非封建”论争的一点反思
——兼及中西学术话语的对接

2022-03-17 18:17:53王立国
丽水学院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论争话语学术

王立国

(丽水学院民族学院,浙江 丽水 323000)

21 世纪初史学界广泛关注的“封建”与“非封建”论争,同时涉及中西学术话语的对接问题。“学术乃天下之公器”①黄节《李氏焚书跋》:“夫学术者天下之公器,王者徇一己之好恶,乃欲以权力遏之,天下固不怵也。”[明]李贽著、陈仁仁校释《焚书·续焚书校释》,长沙:岳麓书社,2011年,第433 页。,学术应为社会发展服务,探讨学术问题,宜遵循其本身的规律,以最终明确事物发展的演变历程。“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②陈寅恪《清华大学王观堂先生纪念碑铭》:“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金明馆丛稿二编》,北京:三联书店,2001年,第246 页。成为我们反思论争的一个基点。

一、“封建”之使用

“封建”一词,在当今文学、史学、哲学通用文本中得到了广泛的使用,如“封建文人”“封建思想”“封建文化”诸如此类,不胜枚举;在政界亦得到了广泛的应用,如毛泽东对当时所处中国社会性质定性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③毛泽东《论持久战》(按:撰于1938年5月):“(一一)中国方面:第一,我们是一个半殖民地半封建的国家。从鸦片战争,太平天国,戊戌维新,辛亥革命,直至北伐战争,一切为解除半殖民地半封建地位的革命的或改良的运动,都遭到了严重的挫折,因此依然保留下这个半殖民地半封建的地位。”《毛泽东选集》(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449 页。;在坊间,人们时以“老封建”表达对某种做法的意见,以至中外学者对此都颇有“异议”。叶文宪认为:“封建成了垃圾桶,不管什么坏东西都往里面扔。封建也成了恶谥,凡是坏人就给他贴上一张‘封建’的标牌。”[1]费正清指出:“在中国,‘封建’成了骂人的字眼,可是它缺乏明确的意义。”[2]法国学者谢和耐认为:“人们如此滥用了‘封建’一词,以至于它失去了任何意义。”[3]上述三位学者的观点,站在不同的学术维度,均有一定的见解。概而言之,“封建”即为“恶谥”“坏人的标牌”“骂人”“缺乏明确意义”“失去任何意义”,放在中国近代以来的学术话语、政治话语与民间话语的环境中度之,三位学者之论似有过之。其实,无论“学术话语”“政治话语”还是“民间话语”,在言者“出言”时,结合所在语境,其实都有一定所指,而并不一定均是“恶”与“坏”。就“民间话语”言,笔者居于坊间,如20 世纪七、八十年代,如论某君为“老封建”,则大多含义为“不开化、保守、恪守传统”等,亦并非“缺乏明确意义”“失去任何意义”。那么,对于“封建”一词的引入由学术界始,后成为政治话语,次盛行于民间。“学术话语”为本文探讨的论题所在,待下文详论之,在对此讨论前,先看一下近年来学术界较有代表性的两种观点。

二、论争的两种代表性观点及溯源

2006年2月版冯天瑜先生之《“封建”考论》:

“封建”本义为“封土建国”“封爵建藩”,古来汉字文化圈诸国大体在此义上使用“封建”一名,并展开“封建论”。中国秦汉至明清社会主流离封建渐远……建议秦至清主要时段社会形态的名目,宜以“宗法地主专制社会”取代“封建社会”[4]。

2008年3月瞿林东先生在《〈“封建”考论〉一书的论点和方法献疑》文中的观点:

作为一种宗法性的政治体制的“封邦建国”“封国土,建诸侯”的“封建”,和作为一种社会形态的“封建”是有根本区别的……中国秦汉以后直至明清的社会,符合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关于封建社会的特点的论述[5]14。

二位学者的学术论争,就其实质而言,涉及到两个主要问题:一为“封建”一词的词义问题;二为中国自秦至清的古代社会形态,可否以“封建”名之。当然,存在相关的衍生问题,就前者言,如语义演变、中西学术话语的对接问题;就后者言,如社会形态的分类标准、学术语境与政治语境、民间语境的历史关系问题。正是由于上述衍生问题的含混不清、语焉难详,才造成“封建”与“非封建”的论争。

瞿林东先生认为冯天瑜先生所提出的历史分期的四条标准——“制名以指实、循旧以造新、中外义通约、形与义切合”,“这四句话,从根本上看,是着眼于文字和名词,似无从把握。我认为,用这样的标准来讨论历史分期大概讨论不出结果来。如果我们讨论生产资料的所有制形式、生产关系、阶级关系以及生产力的水平等,这才有可能讨论社会历史分期问题。”[5]16笔者以为,诚然冯先生是“着眼于文字和名词”,但并非“似无从把握”,恰是冯先生提出的作为学理层面上“名”与“实”相符的一条通则,不仅适用于“历史分期”,亦适用于任何其他历史概念的界定。其中如“循旧以造新、中外义通约”实则涉及到语义演变、中西方学术话语的对接问题,而“制名以指实、形与义切合”,“名”“实”相符是学术理性、学术良知、学术发展的通则。至于瞿先生后面所言的“如果我们讨论生产资料的所有制形式、生产关系、阶级关系以及生产力的水平等,这才有可能讨论社会历史分期问题”,窃以为是可以涵盖在“实”之中的。

那么就上述两个主要问题而衍发的“封建”与“非封建”的讨论,可从头说起。

20 世纪初年,清末民初,正是西方学术、西方文化影响中国之始。“封建”一词的中西学术话语对接始于严复,而从第一次鸦片战争时期林则徐、魏源等率先“开眼看世界”,中国人已开其端,经历了从音译到意译的话语对接。

1839年(清道光十九年),林则徐在广州禁烟期间,组织幕僚将英国人慕瑞所著的《世界地理大全》全文译出,并加以润色,名之为《四洲志》。“例如编译美利坚合众国时,林则徐把美国的联邦制度同中国的封建、郡县制度加以对比,肯定这种国体的合理性。他指出:‘……数百年来,育奈士达遽成富强之国……故虽不立国王,仅设总领,而国政操之舆论,所言必施行,有害必上闻,事简政速,令行禁止,与贤辟所治无异。此又变封建、郡县官家之局,而自成世界者。’”[6]林在此处所提及的“封建、郡县官家之局”当为中国先秦的“封土建国”、秦及后世“郡县制”之地方管理体制,并将其与美国的高效体制相对比①冯天瑜《严复、陈独秀“封建观”比较》之论:“早在第一次鸦片战争前后,林则徐(1785~1850)、魏源(1794~1857)等率先‘开眼看世界’的中国人,在著译(如《四洲志》、《海国图志》等)中,采用西洋传教士的中—英对译,以‘封建’表述西方中古制度feudalismus。”或亦同指中国古代的“封建”制,在此与美国的“总统”制作了对比。文载“国学网-中国经济史论坛”,http://eco.guoxue.com/article.php/19627。。1842年12月,魏源在林则徐前一年所赠《四洲志》《澳门月报》等资料的基础上,广泛搜求,编成《海国图志》,在此书中同样引述了林则徐上述在《四洲志》中的话[7],表述了与林相同的看法。

60 多年后,严复在翻译英人亚当·斯密《原富》时,将feudal 音译为“拂特”,或取音意合译为“拂特之制”“拂特之俗”。他在案语中对“拂特”的解释为:“顾分土因而分民,于是有拂特之俗。”此处的“拂特”,亦与中国先秦之前“封土建国”的地方管理体制相类。

如下引文:

《部丙·篇四·论邑业兴而野业转进之理》:年》一文中说:

案:考欧史,……顾分土因而分民,于是乎有拂特之俗。拂特者,众建之末流也。一国之地,分几拂特,分各有主,齐民受廛其中而耕其地,则于主人有应尽之职役,而莫大于出甲兵应调发之一事。用拂特之制,民往往知有主而不必知有王,故地大民众者,王力不足以御临之也。英伦王势较尊,通国所共戴,故其中拂特之制最先废(顺治十七年),若苏格兰,则略后矣(乾隆十二年)。……拂特之制,虽名存而实则异古久矣[8]335-336。

……

《部戍·篇三·论国债》:

欧洲拂特封建之世,田宅仟陌常十数代不易主人,知其岁费之不逾岁入矣。虽广筵大酶见诸纪载者至众,自后人观之,若非酒池肉林不足以给也者,然自彼为之,自亦谨度制节,未尝过于其力之所有余者[8]755。

……

上述引文为严复所译《原富》中含“拂特”“拂特封建”之语的部分文字,尚有大量的同类段落,请详见原文,笔者不复赘引之。明显可见,严复在开始译介西方政治、经济学作品之时,更多的是从音译上来翻译“feudalism”为“拂特”“拂特封建”,并试图将其与中国古代社会相比附,但在此时,其实二者并未有实质意义上的相通,严氏及其后继者对于“feudalism”的理解亦仅限于今天所讲的西方的“封建”。但在20 世纪初风起云涌的变革与学习西方的思潮中,“封建”一词自严复翻译开始,又间受日本的影响,为更多的社会变革者、政治家所沿用,尤其是在马克思、列宁、斯大林等对中国红色政权影响甚深的革命与社会形态、社会性质理论的指导下,中国共产党人从陈独秀以至毛泽东,对于“封建”“封建社会”的判定与使用,已为定论。

如陈独秀在1915年9月5 日发表的《敬告青举凡残民害理之妖言,率能征之故训,而不可谓诬,谬种流传,岂自今始!固有之伦理、法律、学术、礼俗,无一非封建制度之遗,持较皙种之所为,以并世之人,而思想差迟,几及千载;尊重廿四朝之历史性,而不作改进之图,则驱吾民于二十世纪之世界以外,纳之奴隶牛马黑暗沟中而已,复何说哉![9]

将一切固有的“伦理、法律、学术、礼俗”,均视为“封建制度之遗”,则将中国古代社会中一切有碍于社会进步的“残民害理之妖言”均归于“封建”之害,那么可以说从此开始,“封建”概念的运用、广泛传播及被后来的共产党人给当时的社会定性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并列入党纲,理论依据为马克思关于经济所有制形式的社会形态理论和斯大林关于社会五分法的观点。

毛泽东在1939年撰写的《中国革命与中国共产党》中谈到:

如果说,秦以前的一个时代是诸侯割据称雄封建国家,那末,自秦始皇统一中国以后,就建立了专制主义的中央集权的封建国家;同时,在某种程度上仍然保留着封建割据的状态[10]。

毛泽东肯定了自秦以前、秦以后中国社会即是“封建国家”,前后期的不同在于,前期为“诸侯称雄”,后期为“专制集权”,并存在“封建割据”。以毛泽东为代表的马克思主义史学家与政治家对于中国社会性质的判定,一个基本点在于中国社会无论是何种状态,均为“封建社会”,这是对马克思以生产力与生产关系来划分社会形态、斯大林的“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社会主义社会”五分法观点的直接承袭,并且此后“新民主主义”革命的胜利为这一理论找到了实践的证明。自此以后,正如李泽厚先生所言,“封建”概念已“约定俗成”①李泽厚《中国近代思想史论(修订本)》之《后记》:“……其中,时代所给予的各种印痕,从论点、论证到文字,毕竟无可消除。如书中(也包括其他拙著)屡用的‘封建社会’‘封建主义’一词,即三十年代流行的feudalism 之中译,指的是上千年的中国传统社会和传统体制,此译、此词毫不准确(中国早即‘废封建,立郡县’),但既已约定俗成,便一时难以更换,只愿不以辞害意,请读者留意及之。”安徽文艺出版社,1994年1月第1 版,第468-469 页。、泛化,并以“集体无意识”的状态在20 世纪中国的学界、政界、民间得以普遍认同和使用。

三、论争之反思

自20 世纪30年代起,中间经由中国革命的胜利、新中国的建立,学术思潮几经跌宕,“封建”一词由学术走向政治,由政治走向民间,在21 世纪的前10年,学界对此又重新予以讨论。典型的例子如文首所引用的冯天瑜、瞿林东的看似“针锋相对”的代表性观点。笔者认为,在此论争的背后,其实涉及中国内部的学术话语、政治话语及20 世纪以来中国生存和发展所面临的“东西方学术话语”的对接问题。

学术意义上的辨析,涉及概念划分标准、理论依据、历史与现实的切实考察问题。政治话语的运用,则有其学理依据,并受国际马克思主义理论影响甚深。民间话语的“约定俗成”,则依靠学术与政治的默契与统一,并以主流意识形态的形式对整个社会施以广泛影响,并最终形成“集体无意识”,对一些基本概念的义理缺少体验与考察,而只是一种历史与现实的沿用。

关于“封建”与“非封建”的论争,对中国学术发展的意义不言而喻,对中国文化的发展同样意义非凡。因为在历次中华文化融合的过程中,均涉及外来文化、外来文明与本民族文化、文明兼容的问题,只不过在中国古代,其范围仅限于“中国”或“东方”的“汉文化圈”“中华文化圈”,发生在21 世纪初的这一学术论争,则涉及与中华文明迥异的“西方文明”、东西学术话语的对接问题,意义重大。

同样,与此相关的,则是20 世纪初以来甚至更早的中国古典作品的海外传译。

中国古典文学作品被译为英文之后,是否也存在音译与意译的纠合?这在近期亦引起了学者们的关注,致有宋丽娟、孙逊之《“中学西传”与中国古典小说的早期翻译(1735—1911)——以英语世界为中心》[11]185《近代英文期刊与中国古典小说的早期翻译》[12]等系列文章。同样作为译介,西方人在接触中国文学作品、中国意识时是否也会有如此的纠结?正如宋丽娟、孙逊所言:“文学作品的翻译当然首先是两种语言文字符号的转换,但语言文字只有在其作用的文化背景中才有意义,因此翻译不仅是两种语言的简单转换,更是深深植根于两种语言所处的不同文化之间的对接,是一种文化的再造。不仅如此,西方对所翻译的中国古典小说的选择,以及在翻译过程中所进行的文化改写和阐释,都无不经过了西方滤色镜的过滤,从而从一个侧面折射出作为西方人眼中‘中国形象’的历史演变。”[11]197那么,中国学者在译介西方“feudalism”一词时,亦面临相似的处境,即“不仅是两种语言的简单转换,更是深深植根于两种语言所处的不同文化之间的对接,是一种文化的再造”,更为重要的是,作为政治术语的使用及适用性,不仅“是一种文化的再造”,更多的是应对事实本身的准确认识与规律的准确总结,如此,始于20 世纪初期的中西方文明的对接、中西文化的对话,落实到具体操作层面的学术话语的对接,才有可能良性互动,共谋前路。这种对话,依然是百年后摆在中国学者面前的大课题,因而依然受到重视。“历史的经验告诉我们,不同文学和文化间的双向交流是人类文明进步的必由之路。和‘西学东渐’给中国带来了欧风美雨一样,包括中国古典小说西译在内的‘中学西传’也为西方带去了回味隽永的中国风尚;作为中国他者的‘西方形象’和作为西方他者的‘中国形象’,都对彼此的文明和进步产生了积极的影响。今天,我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这样的互动和交往。”[11]200如2010年全国百优博士论文南京大学高方的《中国现代文学在法国的翻译和接受》,便是与宋丽娟、孙逊关注20 世纪初年及以前阶段古典作品的海外传译相对应的中国现代文学译介与西方互动与对话的例子之一。

与此相类的,对于“封建”与“非封建”的论争,值得我们思考,须对此有一个正确的态度。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种文明,只有既保持其内在的独立性与固有的东西,又同时吸纳外来的文化、文明并化为己用,使之融入到自身的血液中,从而成就、壮大自己,才有更加光明之未来。于学界言,“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之学风尚须提倡;于政界言,“实事求是”的政风永不会过时;于坊间言,在学术与政治之间,在现实社会体验的基础上,多一些对社会、人生的独立思考,那么现代化的文明社会可建,民族与文化的复兴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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