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健萍
(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重庆 401331)
僧俗一词指称僧尼和未出家之人,《五灯会元》载录:“若会佛意,不在僧俗男女贵贱……”[1]僧俗如同“男女”,“贵贱”是相对之言,出家人即僧,未出家即俗。僧俗交往书牍文顾名思义指僧侣与未出家人士交往过程中所创作的书牍文。
学术界对晋宋之际僧俗交往书牍文的相关研究并不充分,尚有一定的研究空间。赵树功在《中国尺牍文学史》中对晋宋之际佛家书牍文的创作情况介绍仅有寥寥数语[2],并未对佛教相关的书牍文进行深入研究。相关论文有张雪松《六朝佛教书信研究》,该文对六朝时期涉佛书信的内容、类型等进行了细致的分类和探究[3]。王坤《北朝书信研究》以及刘银清《汉魏六朝书信论学传统的形成与发展》等论文多对涉佛书信的内容及思想等进行考察。整体来看,对僧俗交往所产生的书牍文之研究多集中在内容、类型、思想上,本文考察晋宋之际僧俗交往对书牍文体创作的文学性影响,并进一步深入探究该时期僧俗交往书牍文背后所蕴含的文学、文化意义。
佛教汉代便传入中国,有学者认为:“佛教早在两汉之际就已传入中国……对中国士大夫的心灵产生影响,实在两汉之际。”[4]佛教早在两汉之际就已传入,并且对该时期的士大夫产生了较大的影响。然而,纵观中国古代书牍发展历史,在汉代乃至曹魏时期并未产生僧俗交往或者涉佛之书牍文。又有学者认为:“佛教自东汉在中国流传,到两晋时期,已被中国文人知识阶级较广泛地接受……研究佛教对中国文化的影响,也应从这一时期开始。”[5]到了晋宋之际,佛教对当时社会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僧俗交往所创作的书牍文呈现出蓬勃之态,因而,应当将研究僧俗交往书牍文的时段立足于晋宋之际。
晋宋时期,该类书牍文创作数量极大。粗略统计现有的传世文献,晋宋之时僧俗交往所创作的书牍文数量高达六十五篇。这些书牍文常见于历朝历代的佛教典籍之中,如:南朝梁僧佑撰的《宏明集》、南朝梁慧皎撰写的佛教史书《高僧传》、唐代释道宣的《广弘明集》以及宋代刻印的《释藏》等。此外,其他类型的文献亦对僧俗交往过程中所创作的书牍文有所收录,如:北魏崔鸿撰写的纪传体史书《十六国春秋》和宋淳化三年所著的《淳化阁帖》等,这些典籍都是研究晋宋时期佛教文化的重要资料。从这些记载僧俗交往所作书牍文的典籍之中可以看出,南朝时人是有意识地载录佛教交往相关史料。晋宋之际僧俗交往之书牍文,是一种重要的文学文化现象,后世之学者亦看到了佛教交往书牍的文化价值。其记载了当时僧人与帝王、大臣、名士、学者等人士的交往情况,他们在书牍文中进行学术探讨、互相问候、世俗清谈、人物品评等活动,甚至还偶有谈及军政大事。
晋代佛法盛行,佛教人士与世俗之人交往频繁。这一新交往实际的变化,必然对书牍文的文学性书写产生一定的影响。正如吴承学先生所认为的:“中国文学其实是文章体系,它是在礼乐制度、政治制度与实用性的基础上形成与发展起来的……”[6]实用性对文学创作的发展起着独特的影响作用,僧俗交往这一实际对书牍文的创作亦产生了影响。
1.语言的新变
佛教为外来宗教,它本身有着独特的语言系统,佛经中所使用之词必然会渗透到书牍文的文学创作之中。这些词经过汉人音译或意译,进入到书牍文的写作之中,便引发书牍文语言的新变。佛教词汇对书牍文之语言影响主要表现在以下方面:
其一,书牍首尾礼仪性问候语之改变。任何一种文体都会受到礼仪、道德等因素的影响,学者刘永济曾云:“以道德为经纬,以辞章相修饰……在书则为书辞;在口则为辞辩。”[7]在“书”则观其所运用的言辞,是否合乎道德礼仪。还有学者认为:“文本作为一种语言形态被有意识地纳入到礼仪之中,固然有其具体实用的交流需要……”[8]书牍文是用于人与人实际交往的一种文体,出于实际交往的需要,其言辞也会相应发生变化。综观汉魏时期,书牍文首尾礼仪性问候语多为“顿首”“某白”等等。如:杨彪夫人的《答曹公夫人卞氏书》:“彪袁氏顿首顿首……”[9]991曹植的《与吴季重书》:“植白。季重足下:前日虽因常调,得为密坐……”[9]1140结尾云:“曹植白。”[9]1140晋宋时期非僧俗交往之书牍文,首尾礼仪套语为“顿首”“某白”“再拜”等等,如:陆云的《与戴季甫书》(七首):“云顿首顿首。”[9]2047《与杨彦明书》(七首):“云白:钦明去书不悉,彦先来,得书以为慰。”[9]2047《与陆典书书》:“云再拜:自旷但尔,已复经时……”[9]2048此时期僧俗交际之过程中的书牍文便纳入了佛教之礼仪用语,首尾所使用之言辞发生了变化,新增了“和南”。“和南”是一种佛教礼仪,其意为合掌敬礼。僧俗交往所创作的书牍文,因为佛教因素的影响,书牍文的礼仪用语相应地发生变化。如:王洽的《与林法师书》其云:“洽稽首和南:夫教之所由……”[9]1566结尾:“洽顿首和南”[9]1566。鸠摩罗什的《答慧远书》:“鸠摩罗什和南,既未言面……”[9]2404可见,因与佛教人士交往,书牍文的创作之礼仪用语发生相应的新变。
其二,书牍文中的佛教语词增加。佛教自身有一套语言系统,一些词汇必定会渗透到书牍文的创作之中。书牍文中出现了佛教中的一些称呼性用语如和尚、法师、沙门等等。如孝武帝《与朗法师书》“皇帝敬问太山朗和尚”[9]1526中的“和尚”,郗超《与亲友书论支道林》“林法师神理所通,玄拔独悟”[9]2090中的“法师”,还有桓玄《与释慧远书劝罢道》中“沙门去弃六亲之情……”[9]2142中的“沙门”。书牍文中还出现了一些佛学术语如大乘、去来、空相等等。竺僧朗在《答晋孝武帝书》言:“愿开大乘,申扬道味,僧朗顿首顿首。”[9]2381其中佛学术语“大乘”是相对于小乘而言。鸠摩罗什的《答姚兴通三世论书》云:“雅论大通甚佳,去来定无,此作不通。”[9]2404其中“去来”为佛学术语,即过去世和未来世。还有其《答慧远书》云:“毕竟空相中,其心无所乐。”[9]2404其中“空相”指一切皆空的本质特征。这些佛教术语丰富了书牍文的语言。
2.书牍内容的新增
晋代佛法的昌盛,僧俗交往活动日益频繁。书牍文中阐发佛理、品评佛教人士、敬问佛教高僧祈福等等较为常见。其一,探求佛教义理。桓玄的《与释慧远书》:“沙门不敬王者,既是情所不了,于理又是所未谕,一代大事,不可令其体不允,近与八座书,今以示君……”[9]2143在书牍文中探讨佛教人士应该致敬王者,沙门是否应当致敬王者在晋宋时期是文人士大夫争相议论的话题。戴逵《与远法师书》:“积善积恶之谈,盖是劝教之言耳。近作此释疑论……”[9]2249戴逵在书牍中请教法师关于积善积恶的问题。刘程之《致书释僧肇请为般若无知论释》、辛萧《与释某书》等等均是与高僧探讨佛教义理。其二,佛教人物品评。在晋宋以前的书牍文中,涉及人物品评的寥寥无几。到了晋宋时期,由于佛教高僧这一独特的交往对象,在相关的书牍文中开始涉及人物品评的相关问题。王恭的《与沙门僧检书》:“远持兄弟,至德何如。”[9]1626在书牍文中询问僧人远持的德行如何,王恭收到的回复是,“信有风矣”。支遁在《与高骊道人论竺法深书》书牍文中品评竺法深,认为其“体德贞峙,道俗纶综”“率合同游,论道说义,高栖皓然,遐迩有咏”[9]2366,对竺法深的评价甚高。释僧弼的《与沙门宝林书称佛驮跋陀罗》“道门禅师甚有天心,便是天竺王,何风流人也。”[9]2785其三,敬问祈福。慕容德在《与僧朗书》书牍文中敬问僧侣福祸之事并赠送上大礼,“书不尽意,称朕心焉”[9]2327。苻坚的《与僧朗书》亦是如此。其四,谈及国家政事。竺僧朗的《答秦主苻坚书》云:“蒙重惠赐,即为施设,福力之功,无不蒙赖。贫道才劣,不胜所重,僧朗顿首。”[9]2381在书牍文中婉拒皇帝的招揽。以及其《答简文帝诏书》“天下任重,万机事殷,失之毫厘,差以千里,唯当勤修德政,以塞天谴。贫道必当尽诚上答,正恐有心无力耳”[9]2381。这些书牍文是当时皇帝招揽竺僧朗所创作的书牍,敬重之意溢于言表。然而,竺僧朗拒绝了为皇权机构服务。
对晋宋时期僧俗交往书牍文进行探究,可深入了解其背后的时代思想文化意蕴。文化人类学家莱斯利·怀特就认为:“我们从未听说过,在文化系统中或是在其他任何一种系统之中,有什么东西是凭空产生出来的。一种事物总是导源于另一种事物。”[10]正是由于佛教大昌,僧俗交往活动频繁促使书牍文创作发生了一系列的新变。反之,通过对这些书牍文的研究我们可窥见当时社会的思想文化状况。
1.崇佛之社会风尚
僧俗交往书牍文反映出晋宋之际崇拜佛教的社会思潮,在书牍文中出现称呼、问候等均展现了对佛教人士的尊敬之情。晋代时期孝武帝《与朗法师书》开篇云:“皇帝敬问太山朗和尚”[9]1526,可见孝武帝对朗法师的尊敬之情。在书牍文的篇尾言明,派遣使者送上五色珠像、明光锦、象牙簟、金钵。南燕献武帝慕容德的《与僧朗书》曰:“皇帝敬问太山朗和尚”亦凸显了崇尚佛教之意图。“朕以无德,生在乱兵,遗民未几,继承天禄,幸大和尚恩……”[9]2327天下大乱,仰仗和尚僧朗之恩德,赠送绢且封送两个县作为礼物,可见佛家备受统治者的推崇。苻坚的《与僧朗书》云:“今遣使者安车相请,应冀灵光,回盖京邑……”[9]2333安车用于皇帝征召贤能。东汉时期,桓帝屡次征召韩康,史书记载:“博士公车连征不至。桓帝乃备玄熏之礼,以安车聘之。”[11]2771后又有管宁在疏中云:“臣重自省揆,德非园、绮而蒙安车之荣。”[12]以上两处均可见安车之征礼仪等级规格之高。在慕容德与僧朗法师的书牍文中提及的安车之迎接规格以及呈上的紫金、绢绫、奴子等大礼,可见皇帝对法师的敬重。
晋宋之际僧俗交往所创作出的书牍文反映了当时社会对佛家人士的敬重与推崇。正如《世说新语》所载录:“晋元、明二帝游心玄虚,托情道味,以宾友礼待法师。王公、庾公倾心侧席,好同臭味也。”[13]晋代之际不仅皇帝推崇佛家,而且各大家族均推崇佛法,崇佛已然形成了一种社会风气。
2.人际关系之聚合
书牍文作为一种实用性文体,满足于实际交流的需要。使用书牍文进行交际,促使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聚合。外国学者云:“交往行为是至少有两个以上具有言语和行为能力主体之间的互动,这些主体使用(口头的或口头之外)的手段,建立起一种人际关系……”[14]书牍文作为一种口头之外的实用性文体,在人际交往中起着重要的作用。
从晋宋时期产生的僧俗交往书牍文,可看出佛教僧人与各个阶级人际关系的聚合状态。东晋孝武帝司马曜的《与朗法师书》,献武帝慕容德的《与僧朗书》,苻坚的《与僧朗书》,此外还有燕天子慕容垂书、秦天子姚兴书等等,通过书牍文进行僧俗互动,皇家以此拉近与佛教法师的关系,佛家人士与皇族的人际关系也变得更为亲密。王洽的《与林法师书》、王谧的《与释慧远书》、王恭的《与沙门僧检书》等等书牍文,以及释法遇的《答王恭书》、竺道生的《答王卫军书》对王氏家族的回复,展现了王氏家族成员与佛教人士的人际关系互动,这种交际充分体现了书牍文促使人际关系之聚合的文体功能。《高僧传》载录:“竺道潜字法深,姓王,琅邪人,晋丞相武昌郡公敦之弟也……永嘉初避乱过江,中宗元皇及萧祖明帝、丞相王茂弘、大尉庾元规,并钦其风德友而敬焉。”[15]王氏家族成员遁入佛教后成为僧人,并且中宗元皇及萧祖明帝、丞相王茂弘、大尉庾元规均与其有着良好的人际关系。此外还有谢氏家族谢安的《与支遁书》和谢灵运的《答纲琳二法师书》。士大夫亦运用书牍文与佛教人士交往,辛萧的《与释某书》、贾统的《与远法师书》《重与远法师书》等等均展现出他们与佛教人士形成了良好的人际互动。总而言之,从该时期的僧俗书牍文,可窥见当时社会僧人和社会各阶级聚合的人际关系网络。
3.皇权与宗教之互动
中国古代社会是“家天下”的权力模式,皇帝是一国的权力之主。僧人是佛教的传道者,自然是这一宗教的代表。皇帝与高僧之间的书牍文互动,即皇权与宗教的双向互动。
皇帝派遣使者赠送高僧书牍文,意图招揽高僧为皇权统治出谋划策,这是统治者利用宗教来巩固统治之举措。“宗教存在于我们对某物的绝对信赖的意识之中,这种东西可以主宰我们……”[16]宗教对意识之主宰不可忽视。还有学者认为古代宗教“着重于宗教的社会功能,主要是政治和伦理的教化作用”[17]。晋宋之际的统治者与高僧互动,根源于佛教对统治的功用。皇帝苻坚创作书牍《与僧朗书》云:“今遣使者安车相请,应冀灵光,回盖京邑……”[9]2333用招揽人才的极高规格去请求僧朗入朝为官。姚兴的《又下书与僧等》:“然其才用足以成务,故欲枉夺其志,以辅时政耳。若福报有徵,佛不虚言,拯世急病之功,济时宁治之熏……”[9]2343就极力劝说法师们能发挥才能,辅佐时政。高僧竺僧朗创作的几封书牍文《答秦主苻坚书》“蒙重惠赐,即为施设,福力之功,无不蒙赖。贫道才劣,不胜所重”[9]2381,《答燕主慕容垂书》“贫道穷林,蒙赐过分,僧朗顿首”[9]2381,《答简文帝诏书》“贫道必当尽诚上答,正恐有心无力耳”[9]2381均是与皇权的交锋。统治者们“注重佛教的义学理论,把它作为争取贤能‘政化风俗’来提倡”[18]。佛教通过与皇权的互动来扩大宗教影响力。习凿齿的《与释道安书》就云明帝司马绍崇尚佛法,对佛法理解透彻,并对帝王这一做法高度赞扬。在帝王的喜好引领之下,当时的士大夫们纷纷开始崇尚佛家。在东晋十六国时期,石勒称王嗜杀成性,佛图澄运用佛教教义劝说统治者要施行“德化”以及“不害无辜”等等,从而使佛教在百姓中的好感度增加。上层贵族喜好奉佛,在下层百姓之中亦多信佛。文献记载,道安利用统治者的支持与帮助,翻译大量的佛经,推动了佛法的传播,可见佛教与皇权的双向互动。
僧俗交往不仅仅是两类人的交往,更是两种不同的文化、思想之碰撞。佛教作为一种异域文化,对中国文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后汉书》称赞佛教云:“好大不经,奇谲无已,则邹衍谈天之辩,庄周蜗角之论,尚未足以概其万一……”[11]2922佛教本身的优势,再加上晋宋时期统治的需要、百姓寻求心理慰藉等社会历史原因,导致僧俗间的互动增多。这一交往活动,促使了书牍文发生一些新变,产生了新的书牍文用语、礼仪问候范式等。佛教对中国文学影响是深远的,诗文、小说、戏曲、宝卷等等均受到佛教的影响,从而形成了独特的文体变化。
僧俗交往所产生的书牍文,折射出了当时社会的历史文化思想状况。“艺术作品的历史本质不仅在于它再现或表现的功能,而且在于它的影响之中……”[19]艺术作品能再现和表现当时社会的状况,还能窥见作家对另一历史阶段的意义建构。书牍文作为一种实用型的文体,其真实性不言而喻。僧俗之间的书牍文,能真实地反映当时的社会历史文化生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