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学峰
(盐城师范学院文学院,江苏盐城224002)
江苏盐城作家李有干是曹文轩的文学启蒙老师,青年作家徐则臣自称为其“徒孙”。李有干生于1931年,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文学创作,至今仍辛勤耕耘于中国儿童文学创作的沃土上,曾获陈伯吹儿童文学奖、江苏紫金山文学奖、冰心儿童图书奖等。李有干不是有四处行旅经验的作家,而是严格意义上的苏北水乡湖荡守望者。纵观李有干的儿童小说,可以发现其题材主要为乡土生活和革命历史,两者都根植于盐城大地,在文本叙事里交织蔓延、融合共生,呈现了盐城地区的乡土文化与红色文化,传递出氤氲湿润的水乡气息和直抵人心的红色力量。李有干儿童小说的乡土书写与红色叙事如何交织融合?表现了哪些思想情感与价值观念?李有干儿童小说的叙事艺术有着怎样的传承和影响?透过这些问题的探讨,可以更清晰呈现李有干儿童小说的价值功能和文学地位。
曹文轩评价李有干说:“他的脚底下有一块奇特的土地,这块土地上活着一群奇特的人,这些人中间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着一些奇特的故事。他面对这份独特的创作资源,再也无暇顾及外面的世界。”①曹文轩:《一个地方历史的活的文字——读李有干作品集〈漂流〉》,《文艺报》2006年10月26日。与普遍意义上在外乡或都市遥想家乡或农村的乡土文学有所不同,李有干笔下的乡土是他自幼生活的地方,也是他始终立足的根本与栖息灵魂的港湾。
李有干对家乡1949年前的苦难生活有着深刻的记忆和感受,“我的童年是在战乱中度过的,住在低矮杂乱,堆满锄犁、渔网,弥漫着芦苇水汽和鱼虾腥味的土墙茅屋里。饥饿,伴随着我一天天长大。最难熬的日子是青黄不接的春头上,几天吃不上饭,只能和小伙伴成帮集队到坟场去拔茅针充饥,满眼都是被破芦席裹着的孩子的尸体”②李有干:《水路茫茫》,二十一世纪出版社集团2017年版,第324页。。他在长篇儿童小说《大芦荡》《水路茫茫》中对1949年前的贫穷苦难生活作了细致描写和集中呈现。《大芦荡》中,小叙事者家守着几亩薄田艰难生存,日本侵略、土匪横行与不时的旱涝肆虐更是让日子雪上加霜。叙事者和姐姐都差点被送到寺庙出家,外婆去世后只能裹芦席入土。《水路茫茫》写的仍然是20世纪30、40年代的盐城农村,除了日本军队、恶霸湖匪等祸乱,还有台风、海啸等自然灾害肆虐,老百姓生活在血泪风雨之中。泥团父亲高天河吃苦耐劳,但是无法偿清债务和保住田地,还要变相卖掉女儿。这些苦难构成了盐城人的集体记忆,拿自然灾害来说,从1194年至1949年,盐城“水旱灾害达257次之多,平均每3年就出现一次”①盐城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盐城市志》,江苏科学技术出版社1998年版,第776页。。然而,李有干“看到几代人有过的苦难,正被一点点地遗忘,为当今的孩子缺少对苦难的了解和认识而忧虑”。②李有干:《水路茫茫》,二十一世纪出版社集团2017年版,第325页。曹文轩认为,孩子如果陷入无节制的快乐,危机就已经像虎狼一样在周遭潜伏了。③李有干:《水路茫茫》,二十一世纪出版社集团2017年版,第3页。正所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李有干书写乡土曾经的苦难,主要还是指向当下影响少年儿童健康成长的社会问题,并试图从文学创作上给予警醒,寻找解决途径。
李有干透过乡土书写,期盼小读者们能够记住苦难岁月,不能沉溺于毫无责任意识的轻松享乐之中。与此相呼应的是,他关于新时期乡土题材的儿童小说,多注重表现主人公积极向上的进取心,从正面表达主人公对美好的呼唤和对理想的坚守。1980年出版的长篇小说《暴风雨过后》,讲述了方毓岚老师义务送教的故事。20世纪70年代末,亮星庄小学恢复正常教学秩序,但孩子们很长时间没有认真对待学习,文化成绩非常糟糕。方毓岚主动放弃暑假休息,回到学校为孩子补课。在方老师的悉心呵护和指导下,孩子们道德素质与文化成绩都有很大进步。小说赞扬了方老师的无私奉献精神,也批判了当时教育界与农村存在的保守现象,但更着意强调农村教育资源的匮乏,以及抓好农村少年儿童教育的紧迫性。少年儿童是国家希望和民族未来,农村教育是实现乡村振兴、国家长远发展的关键。李有干关心家乡发展,始终关注农村少年儿童的学习问题。《旱船》里,孤老渔人心甘情愿抚养孤儿冬牛,还千方百计为他寻找学校,辛苦捕鱼供他上学。小说通过表现老渔人的高尚情操,突出了学习对农村孩子的必要性。《魔板》讲述了退休教师苏老师为农民工孩子小叶子义务辅导的故事,意在呼吁关注农民工子女的教育问题。最新的长篇小说《蔷薇河》,依然渗透着作者对农村孩子读书学习的关切之情。小说中的锁子跟随爷爷到7个姑姑家轮流居住,每到一家之前,首先就是联系好就读的学校,确保学习不受影响。爷爷临终前给锁子的遗言就是“要读书……”。
孩子全面健康成长不只是学校和家庭的责任,也是全社会的共同课题。《魔板》中,小叶子父亲恶疾死亡,母亲违法被抓,小叶子不幸车祸身亡。苏老师能提高小叶子一时的成绩,但无法扭转小叶子家的凄惨命运。农村家庭怎样才能过上幸福稳定的生活?小叶子这些农村孩子在哪儿才能接受优质的教育,才能健康成长?农民扎根乡土、建设新农村就是李有干对解决这些问题的设想,也是他对农村未来的期盼。农村年轻人进城大潮很难阻挡,但李有干始终没有放弃对理想的坚守。《乡下人,城里人》中的祖父临终前希望叙事者别离开家乡大草甸子;《蔷薇河》里,锁子的爷爷不想离开家乡,也不愿意儿孙进城。《乡下人,城里人》中,谷儿质问进城的叙事者:“大草甸子把你家养肥了,就这么拍拍屁股走了,没有藕田你家能富起来,买得起小洋楼?”④李有干:《小孤舍》,二十一世纪出版社集团2017年版,252页。这种触及生命之根的质问,折射出李有干对进城农民不忘根本、建设农村的期盼。建设新农村既要物质塑形,也要文化铸魂。除了要搞好农村教育,还要保存好文化传统、文明乡风与良好家风。《蔷薇河》中,锁子父母进城务工,最后财产尽失、四处躲债。锁子爷爷本来就对年轻人离开农村感到非常不满,儿子的遭遇更让他坚定了固守乡土的决心。锁子只能跟随爷爷奶奶辗转于几个姑姑家,逐步承担起照顾老人的责任,感受到了传统孝道的现实意义;爷爷去世入棺让他看到了乡土文化精神正在消逝。李有干的儿童小说呈现了农村发展的困境,以及代际隔阂、人际利益之争等,但其中总会荡漾着淳朴民风和善良人性。《暴风雨过后》中的方毓岚老师、《旱船》里的孤老渔人、《乡下人,城里人》中的谷儿、《蔷薇河》里锁子,无不拥有美好的品格。正是这些人的存在,优秀乡风、民风、家风才得以传承,孩子健康成长环境也有了基本保证,显示出李有干对传统文化能够突破现代困境的信念,以及对农村美好未来的自信。
李有干儿童小说的乡土书写不沉溺于国民性批判,也不刻意构建世外桃源,其中有对自身记忆与苦难历史的再现,有对农村现实问题的亲身感触,寄寓了他对少年儿童学习教育的关心与对家乡建设发展的切实思考。孩子了解认识了苦难,才会懂得珍惜当下学习与生活。农村孩子要接受到良好教育,那么全社会就都应该重视新农村建设,为少年儿童学习生活创造美好的环境。李有干透过儿童文学的乡土书写,展示了他对这个理想的守望姿态。
盐城人的集体记忆是李有干儿童文学乡土书写的重要内容。他难忘盐城历史上的苦难生活,也不会忘记帮助盐城人民摆脱苦难的新四军。1941年,“陈毅、刘少奇等一大批共产党人在这里重建了新四军军部,一下子使整个苏北里下河地区获得了新生。于是,这里就演绎了至今令盐城人引以为豪的血与火的‘红色历史’。后来就有了‘陕北有个延安、苏北有个盐城’的说法”①李有干:《水路茫茫》,二十一世纪出版社集团2017年版,第323页。。盐城作为革命老区,红色是乡土的色彩和属性,新四军文化是盐城的特色文化。始终扎根家乡的李有干,在描绘乡土的同时,又是怎样呈现这段集体记忆和红色历史的呢?
作为经历过战乱的作家,李有干对红色力量在盐城从兴起立足到发展壮大有着直接了解和深入体会。《大芦荡》以小叙事者家的悲苦生活为主线,全面描绘了抗战时期盐城农村水深火热的社会图景。当时,天灾频仍、土匪横行、外族入侵,可以说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另外,农村还有着较为尖锐的贫富对立。比如风云庵老和尚不肯减少收租份额,叙事者表哥玉坤囤粮不借一粒粮。地方政府不但没有改变的意图,还参与压榨百姓。小说涉及革命书写,只是在后半部分提及肖先生带着几个青年去投奔远方什么人,后来肖先生回来担任叙事者就读的“兰海中学”校长。肖先生的故事其实暗示了当地青年参加抗日和革命的事情。《水路茫茫》中,泥团的革命领路人老肖曾经就是教师;泥团后来就读的“兰湖中学”由华中根据地举办,老师来自鲁迅艺术学院华中分院(华中鲁艺)。这些情节与《大芦荡》里的故事形成了互文印证。《大芦荡》反映了1949年前农村的苦难生活,揭示出农民欢迎共产党及新四军到来的原因,以及红色革命能在盐城土地上扎根的缘由。
可以说,《水路茫茫》是基于《大芦荡》的乡土重构,扩大了红色叙事部分。与《大芦荡》的小叙事者一样,泥团也出生于农村贫困家庭,经历基本相同的天灾人祸。泥团面对的不是简单的贫富差距,而是你死我活的阶级对立。安四楼是大湾村的保长,他的大儿子是国民党军官,小儿子去了日本,女儿是湖匪,女婿是保安团长。作为一家之主和统治者阶级代表,安四楼“独霸一方,放高利贷勒索钱财,造成多少人倾家荡产;勾结土匪,胡作非为,杀害挑盐大汉父子俩;与民主政府为敌,使老肖和十多名自卫队员壮烈牺牲;给日本鬼子通风报信,十几艘海柴付之一炬;丧尽天良,要取活人的脑浆为其母治病”②李有干:《水路茫茫》,二十一世纪出版社集团2017年版,第296页。。除了外孙女秧子,安四楼家族成员都是群众的对立面和压迫者,罪恶罄竹难书。其次,小说呈现了共产党深入农村,领导发动群众进行革命斗争的过程。老肖向高天河、老枪等人介绍了共产党的性质与宗旨,让他们知道了农民贫穷的根本原因,打开了革命宣传的局面。老肖牺牲后,鲁英继承了他未竟的事业,组织建立农会、自卫队,领导农民进行借粮、减租、剿匪与土地改革等斗争,取得了一系列的胜利。高天河、老枪等农民在翻身的革命斗争中,逐步从自发反抗走向了自觉革命的道路。小说成功塑造了老肖、鲁英两位英勇的新四军战士形象。老肖长期潜伏敌人内部,因叛徒告密失去妻儿,最后在战场壮烈牺牲;女战士鲁英既能在后方组织民运,也敢于前方和敌人正面交锋。他们都有着机智沉勇的品质,充分展现了共产党人的精神风范。正是在他们的关怀和感召下,泥娃从具有正义感的农村孩子,最后成长为一名战士和共青团干部。《水路茫茫》再现了盐城儿女的红色记忆,以及他们在革命斗争中的历史贡献,歌颂了中国共产党领导人民摆脱历史苦难的伟大业绩。
小说《烽火金牛村》(又名《风雨金牛村》)与《水路茫茫》都属于红色儿童乡土小说,但两者又有着显著的不同。《烽火金牛村》不像李有干其他红色儿童小说那样建构于普遍历史事实之上,而是改编自真实的历史事件。1941年2月,新四军在盐城创办了鲁迅艺术学院华中分院(华中鲁艺),由刘少奇兼任院长,作家丘东平任教导主任。6月,日伪军集中兵力向盐城地区进行大扫荡,华中鲁艺师生分散到农村做群众工作。7月23日,华中鲁艺分两队转移,第二队在盐城建湖北秦庄与日伪军相遇。24日,丘东平、许晴等30多名师生在突围中壮烈牺牲。小说艺术再现了这段悲壮的历史,讲述了华中鲁艺部分师生先后三次驻扎金牛村,最后与敌人展开殊死战斗的故事。其次,《烽火金牛村》乡土书写的重点不在描写乡村苦难生活,而在表现军民鱼水情深。如名伶等战士对豆子的关爱,群众解决女战士洗澡问题,豆子爹帮助部队驯服东洋马,这些情节都反映了军民融洽的关系。另外,小说不再只着眼阶级矛盾,而侧重从人性情感角度去塑造新四军战士形象。名伶和辛立的爱情及丘东平的通情达理,表明新四军战士和普通人一样,有血有肉,有喜怒哀乐。这样不但没有减损新四军战士英勇顽强的精神和宁死不屈的形象,反而让他们的形象更加立体饱满、深入人心。相较李有干其他红色儿童小说,《烽火金牛村》在艺术技巧和美学内涵上都做出了重要开拓,既展现了人性的纯美,也彰显了新四军的崇高之美。
新四军让盐城获得了新生,盐城乡土承载了新四军浴血奋战的光荣历史。然而,李有干面对当下商业化的泛滥,深深忧虑孩子对苦难岁月与红色历史的遗忘。“我们的过去虽已成为历史,但历史是可以触摸的,我们是否用心去领孩子们触摸历史了呢?”①李有干:《水路茫茫》,二十一世纪出版社集团2017年版,第325页。短篇小说《风吹铜铃响》中的老木匠坚持为救过全村人性命的烈士黄甲将军守墓,五桃为英雄事迹和爷爷行为所震撼,主动陪伴爷爷守墓。李有干显然期盼人民吃水不忘挖井人,始终牢记革命历史。有学者认为:“儿童文学是两代人之间进行文化传递与精神对话的一种特殊形式,是现世社会对未来一代进行文化设计(也即人化设计)与文化规范的艺术整合。”②王泉根:《王泉根论儿童文学》,接力出版社2008年版,第4页。李有干书写乡土历史与红色记忆,也是借此与少年儿童进行对话,目的是向他们传递红色文化、革命传统与理想信念,期盼他们能够将红色基因代代相传。
李有干的儿童文学建构于乡土记忆和革命历史的双重坐标之上,无论是乡土书写还是红色叙事都意在构建集体的文化记忆,为下一代留下可供回忆的历史,从而促进他们健康茁壮成长。在这过程中,李有干既自觉遵循国家主流文艺规范与方向,也主动探索传承和转化中国红色儿童文学的价值功能与叙事话语,逐渐形成了自身独特的叙事风格。李有干的红色儿童文学怎样传承和转化了中国红色儿童文学的叙事传统,在当下儿童文学领域又有怎样的影响和价值呢?
中国红色儿童文学向少年儿童呈现了党领导人民进行革命、建设与改革的伟大历程和卓越成绩。其与中国新文学、红色文学一样,发端于五四新文化运动。叶圣陶五四时期的童话《稻草人》反映了乡村民众的苦难生活,《大喉咙》《快乐的人》表现了阶级压迫与剥削,这些儿童文学已经带有了清晰的红色基因。20世纪30年代,在郭沫若、张天翼等作家的推动下,红色儿童文学走向成熟。新中国成立到20世纪70年代,红色儿童文学事关共产主义事业接班人的培养,是中国儿童文学的主导类型。诸多中国红色儿童文学经典都诞生于这一时段。进入新时期,中国儿童文学呈现出多元蓬勃发展的局面,红色儿童文学在诸多儿童文学类型中仍属于主旋律。狭义来讲,中国红色儿童文学主要指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30年内,以无产阶级意识形态为旗帜的儿童文学。这阶段红色儿童文学的叙事内容主要集中于三个方面:“一是重述革命历史,讲述胜利了的人们关于革命历史的集体记忆,其实就是站在胜利者角度对历史进行新的塑造”;“二是反映社会现实,特别是写在新的社会制度下,少年儿童作为接班人的茁壮成长”;“三是反映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的继续革命”①吴其南:《20世纪中国儿童文学的文化阐释》,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16页。。管桦的《小英雄雨来》、徐光耀的《小兵张嘎》、李心田的《闪闪红星》等儿童经典小说,以及李有干的《水路茫茫》《烽火金牛村》,都属于第一个方面叙事内容。然而,“儿童文学,说到底就是为儿童服务的文学,这是一种强烈地意识到接受对象的规定性与接受对象对文学自身特殊需求的文学”②王泉根:《王泉根论儿童文学》,接力出版社2008年版,第215页。。所以,红色儿童文学经典一方面要突出红色革命的艰苦复杂与伟大光荣,以强化对少年儿童的革命传统教育与政治思想教育;另一方面要照顾到少年儿童这个特殊接受群体,叙事须遵守以少年儿童为本位的客观规律。《小英雄雨来》等红色儿童文学经典主要讲述小主人公如何参与成人革命斗争,叙事空间属于成人世界,而叙事时间则有叙事行为的时间和被叙故事的时间双重层次,叙事视角一般采用成人与儿童交互的视角。因而红色儿童文学经典大都采用第三人称叙述,不少情节又会通过儿童视角来呈现,虽然像《闪闪红星》采用第一人称叙事,但小说主体部分还是青年潘冬子对自己未成年时期的回忆。这样的叙事视角既能展现少年儿童的单纯稚拙,又能体现小英雄的成长经历。
与大部分红色儿童文学经典一样,李有干的《水路茫茫》采用第三人称叙事。小说中有泥团在场的情节都通过泥团视角来展现,其他的主要由叙事者来叙述。如第十三章《毒计》,开始部分以第三人称全知视角来讲述安四楼和妹妹白翠密谋,假借救高天河来骗杀其女儿红菱的事情;后半部分通过泥团视角来呈现他为了救父亲高天河向安四楼借钱的情节。安四楼的爽快答应让泥团感到非常意外,而儿童读者这时已经知道了真实原因,便会担心泥团家的安危,痛恨安四楼的阴险狡诈。透过这样的叙事方式,儿童读者就容易掌握故事脉络,迅速进入情节,与主人公同情共振。《水路茫茫》除了采用红色儿童文学经典的叙事手法,也传承了其重视教育引导的传统。谈及《水路茫茫》的叙事意图,李有干表示“在权钱横行、物欲嚣张的严酷现实中,面对哺育青少年能健康成长的严峻课题,倾力使这部长篇焕发出情味与光辉”③李有干等:《我这三十年》,盐城市盐都区新闻信息中心2008年版,第12页。。他意图引导少年儿童既要理解底层人民之间、军民之间真诚的爱,也要认识到当时社会的阶级差距,培养敢于和邪恶势力斗争的精神。除了重述革命历史的小说,李有干也有《白壳艇》等“反映社会现实”的儿童小说。《白壳艇》叙述了龙河村的石坨等孩子为保护母亲河水质,在水源监理大队长辫子姐的带领下,与非法排污化工厂进行斗争的故事。文中特意交代化工厂地址曾是富豪宅邸,后来又是日本人据点,将民族仇恨和阶级矛盾结合,突出了资本家的为富不仁,以及生态文明建设的重要意义。《白壳艇》与《水路茫茫》题材不同,但是前者总体上还是延续了后者的叙事目的。可以发现,两部小说里的阶级界限清晰、善恶分明,表现为“二元对立”的叙事模式。如安四楼家族处于统治阶层,家族成人便都毫无人性,而外孙女秧子却有着与家人截然相反的纯良性格;泥团、石坨有非常高的觉悟,干成了大人也很难完成的任务。
李有干显然意识到了《水路茫茫》叙事模式机械简单的问题,同样是重述革命历史,《烽火金牛村》的叙事手法为之一新。小说将倒叙和线性叙事相结合,情节增强了波折悬念,不再一览无余。作者采用小主人公第一人称限知叙事,这样就没有对敌人内部的描写;另一方面减少成人视角介入,尽量避免说教的痕迹。小说里的新四军战士性格各异,如名伶美丽善良,而左惟公器私用;农民并非开始就有很高觉悟,如豆子父亲开始就非常小气吝啬。特别有象征意义的就是被俘日本战马的遭遇,它桀骜不驯且为老百姓视作民族仇敌,但被驯服后就成了我方一员,其实它也是日本侵略战争的受害者。小说里的人物不再随阶级、民族属性而符号化,展现了人性的复杂多样。小主人公豆子不是泥团那样的革命参与者,而是革命见证者,感受到了新四军战士的美好人格,看到了他们的牺牲凋零,于是慢慢成长,“在肋骨上刻下了”华中鲁艺师生遇难的日期。豆子言行举止和情感思想的变化就容易让小读者相信,从而跟随豆子视线进入历史,受到了革命和审美的双重教育。
李有干的红色儿童文学对其学生曹文轩、徒孙徐则臣的儿童文学创作也产生了一定的影响。曹文轩大部分儿童小说都是关于乡土、苦难的书写,而《根鸟》《樱桃小庄》等小说虽然不是革命历史题材,但讲述的是儿童怀揣理想,在流浪中不断战胜险阻的故事,可以理解为对李有干红色叙事内在精神的转化。《火印》是曹文轩唯一的红色儿童小说,与《烽火金牛村》一样,都写了孩子与战马的故事,其中战马都为日本人服役过,且曾被人民视为仇敌。小说采用了第三人称全知叙事,赋予了战马雪儿以人的心理活动。雪儿作为中国战马,常为“失节”而自卑痛苦,但最终凭借智慧抗争而洗雪前耻。小说肯定了雪儿坚贞的民族气节,也呈现了它的痛苦纠结,避开了形象描写简单化的倾向。徐则臣的《青云谷童话》延续了《白壳艇》的环保书写,批评了商业无序开发对乡土环境的破坏。《青云谷童话》采用传统第三人称全知叙事,赋予了动物以人的思考。猎人古远峰、儿子古里与猩熊古怪联合起来,与只顾赚钱的开发商斗智斗勇,加上当下生态文明建设与曾经红色革命都关乎着民族未来,充分说明《青云谷童话》继承并转化了《白壳艇》的内在意蕴。
李有干认为:“作为一个有责任感的儿童文学作家,应担当起净化少年儿童心灵的责任。”①李有干等:《我这三十年》,盐城市盐都区新闻信息中心2008年版,第10页。他的儿童文学始终关注青少年的学习教育与健康成长问题,其乡土书写再现了曾经的苦难生活,由此也考察了当下社会问题,期盼能把农村建设成为青少年成长的精神家园。作为盐城乡土历史和集体记忆的重要组成部分,新四军红色革命自然被李有干纳入乡土书写之中,凝结为可供触摸的文化记忆。他以此寄望青少年牢记这片乡土上艰辛而光荣的历史,珍惜当下来之不易的大好时光,赓续红色基因而茁壮成长。李有干主动传承和转化了中国红色儿童文学的叙事传统和教育功能,对盐城乡土、新四军战士形象都做了艺术重构和生动描绘。李有干的儿童小说形成了独特的艺术风格与叙事传统,在商业化泛滥的氛围里唱响了主旋律,同时又透过师徒代际传承,在儿童文学领域发挥了承前启后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