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文艺与表达的诚意

叶 君

（广西民族大学文学院，广西南宁530006）

一

二十多年来，网络文艺从最初的几个并不带有商业色彩的文学网站所发布的文学作品发展到今天，几乎所有的艺术门类都有了自己的网络传播方式，比如网络电影、电视剧、网络音乐，甚至出现了融合多种传播方式的“超文本”。网络小说，以及由网络小说改编而成的剧集亦即网剧，是当下网络文艺的主要作品类型。新科技带来全新的传播方式，而传播手段的革命，很大程度上会给文艺作品的品质、受众的审美取向带来本质性的变化。具体到年轻一代的文学生产和消费而言，传统纸质书籍和期刊的地位早已一落千丈，网络发布和在线付费阅读，成了他们最主要的表达方式和阅读方式。一个显见的事实是，文学的生产和消费早已转向虚拟空间。作为一种古老而富有创造性的艺术活动，文学创作似乎一下子取消了准入门槛，在虚拟空间里任何人都可以呈现自己的奇思妙想，发表获得了最大限度的自由。这对于传统的文学创作和消费来说自然是革命性的变化。网络文艺的受众面极其广泛，一种崭新而强势的意识形态的生成，早已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2014年10月，在北京召开的文艺工作者座谈会上，习近平总书记指出了当下文学创作中存在的一些问题，诸如机械化生产、快餐式消费等，特别嘱咐网络作家要传递正能量。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是，传统文学创作所存在的共性问题，在网络文艺创作中更是得到了强化和放大。但另一方面，网络传播的即时性，以及极其庞大的受众面，让网络文艺在讲好中国故事、让世界充分了解中国，以及国家形象和意识形态建构等方面，都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和举足轻重的作用。然而，纸质文学的衰落并不意味着网络文艺的真正繁荣。经过二十多年的“野蛮生长”，网络文艺在取得巨大成就的同时，亦存在有目共睹的诸多问题。在资本操控下，盈利之于网络文艺发布平台自然是最直接的目的。平台和网络文艺创作者最大限度的获利诉求，很大程度上成了网络文艺创作的直接驱动力。这显然与艺术的本质背道而驰，却本源性决定了网络文艺的生产方式与品貌。正如有论者所指出的那样：“在资本市场的操控下，网络文学实际上成了一种全面的欲望叙事，这些欲望叙事中折射出的一切以主角（读者）为中心的自我主义以及为满足欲望不择手段的价值观更是令人担忧。网络带来的写作自由与民主，并未促成文学的繁荣，人们所期望的文学革命或转型并未真正发生；相反，在媒介的先锋外表下，文学传递的却是落后的、甚至腐朽的人生哲学”①黎杨全：《网络文学如何传递正能量》，《光明日报》2015年3月23日。。这种情况不独网络文学创作为然，网络影像叙事更是如此。

在利益驱动下，网络文学出现大量类型化叙事，如修真、穿越、言情、情色、宫斗等等，不一而足。为博得读者关注，网络文学作者完全罔顾历史事实和人情物理，极尽能事地胡编乱造，以讲故事为旨归，越新奇越好。而判断这类文学作品成功与否的标准便是点击量的多少。这些日更万字的粗糙的类型化叙事，又成为网络影像叙述改编的底本。有论者指出，网络小说最令人瞩目的新特色“就是对于人造力量的崇拜和对于游戏逻辑的认可”，借助“金手指、穿越、爱情最大等游戏逻辑，在网民默契中形成了鲜明的群体价值观”①许苗苗：《游戏逻辑：网络文学的认同规则与抵抗策略》，《文学评论》2018年第1期。。指望抱持如此价值观的网文和网剧传递正能量，并建构一种新的健康的意识形态，无异于缘木求鱼。最近，华东师范大学毛尖教授一段批评国产电视剧（大部分由网络文学改编而来）的视频，在自媒体上广为流传，引起很多人的强烈共鸣，个别观点虽然略显偏激，但我认为她讲出了很多人的心里话。毛尖主要抨击的是国产电视剧的烂俗套路，认为“影视剧就是全中国最封建的地方，按地位、财产分配颜值，按颜值分配道德和未来”②https://news.ifeng.com/c/85o1MeYadCV.。然而，不容忽视的事实是，我们的年轻一代大量阅读的就是这样的文字，大量观看的就是这样的影像制品。事实上，网文和网剧对青少年、公众的价值观甚至社会心理都已然产生了深刻影响。一些问题少年甚至家庭悲剧的出现，与当下的阅读环境以及文化消费的品质，无疑有着或潜或显的关联。如此一来，网络文艺对内影响深切。另外，需要指出的是，文艺无疑是一个国家的软实力，担负着对内塑造民族灵魂，对外展示国家形象的重大责任。太多时候，世界各地的人们，往往就是通过一个国家或民族的文学作品或电影作品来了解文化产品输出国的价值观，并对其国家形象产生想象和形塑，生出敬意或不屑。网络文艺具有最为便捷的传播方式。试想，如果世界上其他国家的读者、观众通过中国的网文和网剧来想象中国，那么，那些腐朽的价值观，那些套路化、庸俗而幼稚叙事，以及完全以逐利为目的的创作动机，将会对中国形象的海外建构产生什么样的影响？而当下世界，国家与民族之间的冲突，往往表现为文化和价值观的冲突。事实上，部分网文、网剧的价值观完全不能代表中国的现实情形。正是基于如此情势，网络文艺的现状引起了一些有识之士的忧虑。它与我们悠久的文明以及大国形象不相匹配。所谓大国，不仅仅表现在国土面积、经济实力之大、之雄厚，更体现在我们是否能向外输出积极向上的价值观和正能量上，即所谓文化软实力。

二

那么，如何破局？

有论者认为，对商业性文学网站应该建立起“双层审核制”。所谓“双层审核制”是指：“尽管文学网站也有编辑从事作品的审核，但实际上，这种审核是非常宽松的。对于内容的审查，只要没有明显的违背国家政治、法律的内容，对一些出格的描写，编辑常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网络文学的出版必须要有勇气和决心去行使编辑的权力。除了要求网站对编辑进行正规化培训、加强对作品的审核外，还需要建立对作品进行审读的官方审核机制。”③黎杨全：《网络文学如何传递正能量》，《光明日报》2015年3月23日。对此，论者深表认同，官方应该对网络文艺作品进行适度审查，对那些表面上打着娱乐的旗号，实则太过悖逆社会正常价值观的作品，应该限制甚至禁止其传播。当然，审查尺度的把握，应该建立在相关专家的充分论证的基础上，以是否传递出不良道德意识和不健康的价值观为基本取向。任何自由都是有限度和前提的，创作自由亦是如此。一个网络作家只要葆有人类道德和良知的底线，我想，任何审查都对他不存在问题，一样能保持文艺的自主性。只是，网络文艺作品极其浩繁，如何达到有效的审查是关键。同时，应该建立起惩罚和问责制度，以遏制完全为吸引眼球达到赢利目的而炒作的无底线行为，慢慢建立网络文艺作品的尊严，而不是一如当下，一谈到网文和网剧，众人都有一种先入为主的轻慢印象，似乎是另一等级的文艺。

除了官方审查之外，专业人士的引导同样非常重要。相对于传统的文艺创作，网络文艺创作者的人员构成十分庞杂，有资深的文艺青年，也有偶尔尝试的误打误撞者，文学准备不足应该是较为共性的问题。而网络文学作品动辄数百万字，甚至千万字，随写随发，日更万字甚至更多。如此创作状态，难免泥沙俱下，有意注水。如何提高网络作家，特别是一些人气作家的水平，增强其在艺术追求上的自觉性，就需要建立起严肃、有效，富有诚意的批评机制，一方面对网络文艺创作进行正确导引，另一方面帮助读者或观众选择有价值的消费对象，而不是被相关利益方无底线的宣传攻势左右了判断。正因为由资本操控的无底线的宣传，才让那些毫无诚意的创作，一样获得了巨大的商业利润，取得了所谓的“成功”。在传统的文学批评层面，习总书记在文艺工作者座谈会上同样也指出了一些乱象，诸如红包批评、人情批评等。利益的介入，让文艺批评同样尊严尽失，面对一些明显乱象做出有悖常识和情理的判断，一味叫好，不说真话。我们在传统的文学创作领域呼吁富有诚意的批评，针对网络文艺，则更希望听到真实的声音，而不是张口闭口就是点击量、流量，并以这些参数来判断一部作品的好坏。富有诚意的批评，不仅会对网络文艺创作者产生影响，也会对提高受众的欣赏水平起到作用。受众和创作者，某种意义上存在一种博弈关系，受众欣赏水平提高了，那些充满恶俗趣味的作品便少有人关注，甚至无人问津，创作者自然也就知道社会需要的是什么样的作品了，类似的东西就会减少。相反，如果受众趣味恶俗，自然会助长价值观扭曲、趣味低级的作品大量涌现。因此，正常的文艺批评环境的建构就显得如此迫切，富有诚意的批评就显得如此重要。而网络文学作品浩繁的篇幅，同样给批评带来了巨大的挑战。

自然，审查约束和批评引导，对于网络文艺创作而言都是外部手段。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还是要从创作者群体本身入手。既然文艺作品上升到彰显国家软实力的层面，而创作的诚意又本源决定了文艺作品品质的优劣，那么，应该呼吁广大文艺工作者（包括网络文艺工作者）时刻葆有创作的诚意，对文艺作品有正确的价值取向，应该认识到仅仅以逐利为目的的创作，即便赢得了商业上的“成功”也是没有什么尊严的。既然文艺创作之于家国有巨大而深远的意义，那么，家国情怀的秉有就是理所当然。文艺工作者应该有自己的理想，保持热爱文学和艺术的初心，将文艺创作视为神圣的事业，对自己的作品负责。对此，古人早有掷地有声的灼见，曹丕在《典论·论文》里指出：“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文艺作品在任何时代都不应该流于小道。传统文艺作品如此，网络文艺作品亦然。诸多传统作家和批评家认为“网络作为一种‘传播工具’，不会引起文学属性的根本变化”；亦有论者明确指出“中国网络文学确实带来了一些重要新质，但这并非人们常说的在作家身份、读者地位、传播方式、语言表达等方面的变化，而是在另外、更重要、然后也是潜在的方面”①黎杨全：《虚拟体验与文学想象——中国网络文学新论》，《中国社会科学》2018年第1期。。由此足见，传统文学和网络文学在作家身份、读者地位等方面其实还是具有极大的共性，并没有本质的区别。作家对自身写作行为的自觉性，还有对文学作品的价值取向等方面与传统文学并无差异。作品品质的好坏，第一关还是在作家这里，即便那些有很多人叫好的作品，作家也应该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商业上的成功并不是艺术上的成功。点击量、利润、票房、收视率的多少，并不能说明一切，不应该成为裁定文艺作品优劣的标杆。试想，如果每个文艺工作者都有自己的职业操守和艺术理想，那么，我们的文化软实力无疑会得到极大提升。

三

问题是：如何葆有创作的诚意？

我想说的是文艺创作是非常个体性的行为，带有极大的自主性。在这一问题上，应通过个体自身的自省建构起一种写作伦理，并在个体自身形成内在规约的道德律令，最大限度地淡化创作的游戏心态和逐利的功利性。简单的做法是：在创作网文和网剧时，作家和主创应该问问自己，所做的这一切多大程度上出自自己的本心与本意？人物和故事情节设定，是否与普遍性的艺术伦理存在冲犯？如果有，是否要改正甚至放弃？唯有如此，网络文艺包括传统的文艺作品，才能赢得尊严和社会的尊重。近年，韩国电影可谓异军突起，韩国电影人拍出了许多享誉国际影坛的好电影，斩获了包括奥斯卡最佳外语片甚至戛纳电影节最佳影片之类的奖项，创造了历史。究其根本，无疑在于韩国电影从业者似乎没有那么重的铜臭气，并不把市场和盈利作为唯一的诉求，而是把电影当作事业来做，处处彰显职业理想和创作激情。一个突出的现象是，此前赢得殊荣的韩国电影都是对现实社会问题进行了富有诚意的观照和有勇气的表达，拍出了《素媛》《熔炉》等震撼人心、引起广泛共鸣甚至改变司法走向的电影。对现实社会问题，韩国电影人没有回避而是勇敢直面。获奖是对此类电影的价值评判，是对葆有文艺伦理和尊严者的敬重，同时也是一种批评导向。也就是说，韩国电影之所以有今天的成绩，表明他们的创作和批评，都处在一种良性的互动中，批评家和观众对什么是“好电影”有自己的判断。这一局面的达成显然不能一蹴而就。而要达到作家身份和读者地位的良性状态，达到市场化和创作的自主性之间的良性状态，改善中国文艺创作的生态环境，还有很长的路途要走。虽然如此，但我并不悲观。

令人欣喜的是，近年网文和网剧在修仙、穿越、宫斗、言情等常见的类型化题材之外，也出现了大量关注现实的作品。有论者甚至据此认为，网络文艺与传统文艺作品的分野在慢慢消弭。基于网文改编而成的口碑网剧亦在不断涌现，如《都挺好》就获得了良好口碑。另有一些表现主旋律的网文和网剧也获得了好评。网络文艺参与主旋律创作，是非常值得庆贺的现象。任何社会都应该有自己的主旋律作品，关于主旋律的创作不可或缺。但无论传统的主旋律创作还是网络主旋律作品，要让主旋律思想深入人心，同样要求主旋律创作富有诚意，包括对文艺的诚意，以及对人和事的观照诚意，而不是“为主旋律而主旋律”。毫无诚意的主旋律创作，实则起不到任何正面导向作用，而且恰是相反。如近年让许多观众十分反感的“抗日神剧”，就是缺乏诚意的主旋律创作。一些“抗日神剧”就改编自网络小说，有些本就是网剧。“手撕鬼子”之类的故事桥段，无疑将神圣的抗日战争漫画化、戏谑化了，对人们认知历史起到了适得其反的作用。稍加分析，这些网文和网剧不过是打着主旋律的旗号，以荒诞不经的情节和夸张的场面吸引公众眼球，达到赢利目的，对历史极其不尊重。某种意义上，这是另外一种形式的历史虚无主义的倾向。今天再看，主创者应该为这样的作品感到脸红，扪心自问，诚意何在？最近据传韩国对与史实明显不符的历史剧进行撤档并加以处罚，可以见出他们对待文艺创作的态度。

值得注意的是，近年富有创作诚意的主旋律作品也大量出现，如《山海情》《经山历海》等电视剧，还有广西电影制片厂根据黄文秀的真人真事拍摄的电影《秀美人生》，都是比较突出的主旋律影视剧。这些作品的共同点是，既传达出了现实问题，提供了一种积极向上的价值观，传递了正能量，又充满了创作的艺术激情，是有艺术性的主旋律作品，而不是概念化的为主旋律而主旋律，也不是为了传达一个先在的主题而胡编乱造。从电影《秀美人生》可以看出编剧对英雄主人公人生经历所达成的深切理解，可以明显感到黄文秀的事迹感动了创作者，他们把自己的感情融注在对黄文秀人物形象的塑造中，无论是电影剧本还是演员的表演都诚意满满，正因如此，电影才朴素动人。这样的电影也才名副其实地传递了正能量，对全社会的正确价值导向起到了很好的作用。类似的文字叙述和影像叙述希望今后大量出现，以纠正无论是传统文艺还是网络文艺的那种套路化的叙事模式和低俗陈腐价值观的蔓延。

网络文艺的受众体量极其巨大，网络文艺作品几乎是“海量”，大量受众以手机等媒介来消费网络文艺作品，这种消费方式即时而便捷，其渗透性无处不在。经过文化消费而生成的粉丝圈的价值观和局部的意识形态，对于全社会价值取向的影响自然不可小觑，甚至形成了强大的势力。好的网络文艺作品可以塑造人，可以建构起一种健康的意识形态，对整个社会产生积极的导向；而没有诚意、价值观扭曲、赤裸逐利的网络文艺作品，毁掉的就不只是一代人。某种意义上说，这关乎到国家和民族的前途和命运。此说貌似有夸大之嫌，但细究并不为过。无论是传统的文艺创作还是网络文艺创作，创作者如果都有立诚之心，对所从事的工作有所敬畏，并有职业理想与职业精神，孜孜以求地表达自己所要表达的东西，就是富有诚意的表现。富有诚意的表达，自然经得起时间和市场的考验，最终赢得口碑，从而也为国家和民族的复兴大业做出贡献。相对于经济上的振兴，文化振兴之路更其艰难而漫长。它需要我们广大文艺工作者经得住利益的诱惑，创作出无愧于这个伟大时代的文艺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