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永宝
(厦门大学哲学系,福建厦门 361005)
关于董仲舒的研究,学者们习惯将关注点集中于《春秋繁露》上,强调董仲舒思想在两汉及中国哲学史中的地位与作用。从宋学的视角研究董仲舒思想的较为少见,特别是以朱熹为视角来看董仲舒的研究更是不多。以朱熹为视角来看董仲舒,一是可以发掘出两种儒学思想交叉时出现的时代问题,二是更为直接地展示了宋学与汉学的争论聚集点。朱熹对董仲舒的评价褒贬皆有,但从其存世文本的主要内容来说,应该是褒的地方有相当大的比重。朱熹的《文集》中关于“董仲舒”的字条共5 处,关于“董子”的有7 处。黎靖德主编的《朱子语类》中,关于“董仲舒”的字条共29 处,关于“仲舒”共63 处(与前面有重复),关于“董子”的有4 处,足见在朱熹儒学思想研究中,董仲舒占有一定的位置。
朱熹对董仲舒的关注并非偶然,他在构建两宋心性之学和纠偏苏轼等人的训诂之学时,董仲舒成为他理论中一个不可缺少的重要环节。在朱熹看来,董仲舒是汉代为数不多的继承孔孟遗训的儒者,而且他所继承儒学与自己意图建构的心性之学有共同的价值取向。朱熹说:“董子所谓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万民,正万民以正四方,盖谓此也。”[1]基于此,朱熹确立了董仲舒在孟子与二程之间的重要过渡地位。对于两汉儒家,朱熹认为董仲舒与诸葛亮是义理之学的两个典型代表。朱熹给魏元履的信中曾说道:“愚谓孟子所谓成功则天,董子所谓明道正义,武侯所谓鞠躬尽力,死而后已,成败利钝非所逆料者,正是今日用处。”[2]1094这再度表现了朱熹对董仲舒的肯定姿态。然而,汉宋两朝对待儒家的态度存在着不同、有所侧重这也是事实。在汉代,董仲舒的儒家思想受到春秋学思想的影响,呈现出汉代儒学重史学的特征。董仲舒著名的《天人三策》里《对策三》中说:
孔子作《春秋》,上揆天之道,下质诸人情,参之于古,考之于今。故《春秋》之所讥,灾害之所加也;《春秋》之所恶,怪异之所施也。书邦家之过,兼灾异之变,以此见人之所为,其美恶之极,乃与天地流通而往来相应,此亦言天之一端也。[3]25
这里基本说明了汉代的儒学基本上形成了一套独具一格的儒学思想体系。这一时期的儒家思想与宋明时期的心性儒学存在着明显的不同,也与明清之际主张以考据之风、复兴之风的儒学有着巨大的差异。因此,后世学者多以汉代儒学来分析宋明儒学存在的合法性的研究思路,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对于这种独特的儒学特点,曾春海曾概括说道:“孔子六艺中不具《春秋繁露》的阴阳、五行、灾异说。盖阴阳、五行、灾异、数术系当时流行的学说,遂以儒家之名混入儒学之中。以后又出现易纬、诗纬、书纬、礼纬、乐纬、春秋纬、孝经纬等经纬数①《中国哲学史纲》中记载的原文为“经纬数”,笔者认为此处为“经纬学”可能更为妥当。,使汉代的儒学成为阳儒阴杂之学。”[4]239这里曾春海的评价点明了汉代儒学的一个典型特征,说明了以董仲舒为代表的汉代儒学与以朱熹为代表的宋代儒学是存在着巨大差距的。这种差距也表明了从汉学到宋学,两代儒者在具体的儒学论述中完成了由外在向内在,由天道向心性的转变。因此,通过朱熹对董仲舒儒学的理解,我们即可以看出宋明儒学的立足点,又能看到宋学发展的目标指向。朱熹对董仲舒的肯定与批驳,也反映了两宋儒学相对于汉代儒学的新特点。这需要被关注。
朱熹对两汉魏晋的思想家多有关注,诸葛亮和陶渊明经常出现在朱熹的诗文之中便是一个例证。因此,作为两汉时期儒家典型代表的董仲舒,被朱熹关注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对于董仲舒来说,儒家与《春秋》是有关联的。他说:
《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人之通谊也。今师异道,人异论,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亡以持一统法制数变,下不知所守。臣愚以为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邪僻之说灭息,然后统纪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从矣。[3]28
他通过强调孔子儒学在春秋方面的比重,将春秋学设定为儒学的合法性来源之一。曾春海指出:“历史上称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便是由董仲舒这一对策(《天人三策》的《对策三》)。”[4]239可见在董仲舒看来,春秋学对儒学发展是具有重要意义的,这也同时点明了汉代儒学的一个典型特征。在朱熹看来,董仲舒的这种偏向春秋学方向的儒学取舍存在一定的问题。朱熹曾对弟子说:“董仲舒资质纯良,摸索道得数句着,如‘正谊不谋利’之类。然亦非它真见得这道理。”[5]3262这里他对董仲舒的评价,强调的是性理学才是儒学存在的正宗,而不应该是春秋学。因此,朱熹充分肯定董仲舒对儒学的传续之功,但对董仲舒人性论思想的不纯粹性却颇有微词。他认为这是董仲舒儒家思想的一个主要问题。下面,笔者就格物与性理两个角度,来分析朱熹对董仲舒汉代儒学的理解。
董仲舒认为:“命者天之令也,性者生之质也,情者人之欲者。”[3]7在朱熹看来,董仲舒并没有分清楚“命、性和情”三者的定位。朱熹认为:“性者,生之理;气者,生之质,已有形状。”[5]3262这里,朱熹将“生之质”归于“气”而不是“理”,足见朱熹对“性”的定位要高于董仲舒。在朱熹这里,“性”已经不能简单被理解为“气质之性”,而应该成为“理”的一个重要面向。滕璘曾记载一段朱熹与弟子们关于这个问题讨论的对话:
问:“仲舒云:‘性者,生之质。’”“也不是。只当云,性者,生之理也;气者,生之质也。”璘谓:“‘性者,生之质’,本庄子之言。”曰:“庄子有云:‘形体保神,各有仪则,谓之性。’前辈谓此说颇好,如‘有物有则’之意。”。[5]3262
关于“生之质”与“生之理”的讨论,表面上看来是朱熹关于“性”思想的梳理与纠偏,实际上朱熹在字里行间都在说儒家与道家的杂糅现象可能是董仲舒儒家思想的一个弊病。在朱熹看来,董仲舒的儒道混杂是他儒家思想的一个显著特征。正因为如此,董仲舒才会反复游离于儒道两方。实际上,从历史的角度来看,西汉年间的儒者们出现儒道不分是十分常见的现象,这并非是董仲舒个人独有的问题。但是在朱熹看来,董仲舒相比于贾谊等其他学者有着独特的贡献,这也就预示着朱熹不能以一般学者的身份来看待他。朱熹说:“孟子没而义利之说不明于天下,中间董相仲舒、诸葛武侯、两程先生屡发明之,而世之学者莫之能信。”[6]3660因此对于朱熹而言,董仲舒对儒学发展的特殊作用也要求他对董仲舒的一些语句表述做出澄清,也使其在儒家发展中具有重要的引导意义。
其实,儒道混合的局限也曾出现在朱熹自己的儒学体系中。陈来曾指出:“朱熹是把出入释老作为求道的一个途径。在他看来佛老的心性修养也是‘为己之学’。……他主要是从心性修养下手,寻求一个‘安心’的自在境界,他从这个角度理解“为己之学”,并肯定儒与佛老合。”[7]
实事求是地说,这也不是朱熹一人的问题,而是两宋时期儒者的共同问题。张立文说:“儒、释、道三教长期的冲突、融合,各教内部逻辑地出现了三教融合的趋势。……儒、释、道三教融合趋势成为三教的共识。作为新儒学者,他们既认同三教融合的趋势而出入佛老,各取佛老之长而补己之不足,而又批判佛老,划清界限,延续儒学特质。”[8]在后世学者看来,朱熹的理论中也存在着与董仲舒同样的问题。这便是中国古代儒学发展中的吊诡之处:即汉、宋儒学虽然存在着不同性,但在提炼儒家思想的纯洁性这个维度上,它们都被定性于“儒道相杂”。这是很有意思的学术现象。
在朱熹看来,理、性、仁三者可以看成是儒学思想内容中的三位一体,它们构成了儒家思想的核心。这三者中,“性”构成了兼顾理、仁二者的重要纽带。对性与情、性与心、性与理、性与道的区分,是朱熹格外关注的方面。从这个角度来说,朱熹对董仲舒的批评中所呈现出来的意图就十分明显,即通过强调“性”的重要性来烘托出“性”的“天理”层面,进而将它从汉儒们“质”的视角中剥离出来。这其实就是朱熹对董仲舒“见道不明”①《朱子语类》有一段陈淳的记录:童问董仲舒见道不分明处。这里既然有人问朱熹董仲舒“见道不分明处”,也就是说朱熹在此前一定有这样的表述,否则朱熹不会就此问题给出解答。这个判定的直接理论来源。朱熹说:
(董仲舒的)“命者,天之令;性者,生之质;情者,人之欲。命非圣人不行,性非教化不成,情非制度不节”等语,似不识性善模样。又云:“明于天性,知自贵于物;知自贵于物,然后知仁义;知仁义,然后重礼节;重礼节,然后安处善;安处善,然后乐循理。”又似见得性善模样。终是说得骑墙,不分明端的。[5]3262
朱熹对董仲舒命、性、情的界分,表面上是朱熹指出了董仲舒的儒学思想存在着不纯粹性的面向,实际上是朱熹隐约发现自己承载的儒学思想中也存在着这方面的风险与挑战。这些风险与挑战在朱熹同时代的儒者之间的争辩中(朱熹与陆九渊、朱熹与吕祖谦、朱熹与陈亮等)已经十分明显地表现出来。在朱熹看来,两宋儒者表面上争论的是儒家工夫论问题,实际争论的核心是儒道、儒佛的杂糅问题。比如陆九渊就认为朱熹对《太极图》的过度关注有“近道”的嫌疑。在朱熹的眼中,二程门人及其后学等人的思想中存在着近禅的印记,也是这一背景的体现。
种种迹象已经表明关于儒学的争论多数是关于儒佛、儒道的争论。至此,我们发现朱熹对董仲舒的负面评价多源于对他的儒学的纯粹性的质疑。比如他在回答弟子“仲舒以情为人之欲,如何”时说:“也未害。盖欲为善,欲为恶,皆人之情也。”[5]3262便也从侧面说明了这一切。所以,关于朱熹对董仲舒的性质与性理的评价,这里便呈现得十分明显。
在中国古代礼学的发展史上,存在着汉学系统、宋学系统乃至清学系统的区别[9]8。但清学系统在某种程度上是对汉学系统的回归,因此以上三者基本上可以简化为汉学系统与宋学系统两大系统。汉礼的构成较为复杂,基本上是以董仲舒的儒家为核心,附以后面关于“三礼”的高堂生、于萧奋、戴德、戴圣等人,这些儒者多与董仲舒的思想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宋代礼学的集大成者虽不在于朱熹,然而他却是礼学良好的继承者和发扬者。他完善并发展了司马光与王安石的北宋礼学,兼收了二程和张载的礼学思想,将宋礼中重义理的礼学特色充分地体现出来。董仲舒与朱熹二人思想里体现的礼学思想,及朱熹对董仲舒的礼学评价,也反映了宋礼与汉礼的区别。
在朱熹看来,汉朝之礼与宋朝之礼有明显的不同。他曾举例说:“凶服古而吉服今,不相抵接。释奠惟三献法服,其余皆今服。”[5]2178在朱熹看来,汉朝之礼、先秦之礼和宋代礼仪是存在差距的。这种差别既体现在衣帽服饰,也表现为行为礼仪。他的这种判定有两个原因,一是汉代之前历经战乱与秦火,先秦之礼难以保存。朱熹说:“先王之礼,今存者无几。汉初自有文字,都无人收拾。河间献王既得雅乐,又有礼书五十六篇,惜乎不见于后世!是当时儒者专门名家,自一经之外,都不暇讲,况在上又无典礼乐之主。”[5]2193《汉书·艺文志》中记载:“及周之衰,诸侯将踰法度,恶其害己,皆去其籍,自孔子时而不具,至秦大坏。”这基本与朱熹的理解一致。二是汉儒对古礼的传承未得到应有的重视,导致古礼的难以复兴。朱熹说:“河间献王得古礼五十六篇,想必有可观。但当时君臣间有所不晓,遂至无传。故先儒谓圣经不亡于秦火,而坏于汉儒,其说亦好。温公论景帝太子既亡,当时若立献王为嗣,则汉之礼乐制度必有可观。”[5]2193也说明了这个问题。
在朱熹看来,汉代之礼自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设立了五经博士,其中礼经博士为其一。但是,《周礼》在其中并不是重要的部分。只有到刘歆设立《周礼》时,《周礼》才得到真正的施行。但这相较于董仲舒所在的时代已经是五十年以后的事情了。因此,囿于历史因素的影响,董仲舒对汉代《周礼》传播的影响较小。关于这一点,我们从《汉书·儒林传》等其他材料中大致可推测到董仲舒对礼的推动更偏重于《仪礼》而非《周礼》,这与两宋理学偏重于《周礼》义理思想有着明显的不同,也基本应征了朱熹的判断。
对于朱熹而言,他对《周礼》呈现出一种矛盾的心理状态。首先,他自小受《周礼》的影响,他“充分肯定《周礼》一书详尽地规划了中国古代理想的政治制度,认为此书的撰作者周公是胸襟广阔之人,所立下的条贯皆是礼的大纲领,可以为后世所效仿”[10]33。其次,朱熹认为王安石对北宋《周礼》过度理想化的推进造成了不良后果,应该在南宋的《周礼》发展中汲取经验和规避教训。关于这一点余英时曾说:“《周礼》无疑是中国思想史上一部‘乌托邦’作品,对整个社会有一套完整的、全面的、系统的设计。”[11]19这两种思想在朱熹的头脑中的回荡,让他既对《周礼》提出溢美之词,又表明了自己的担心。
朱熹说:“《周礼》一书,也是做得来缜密,真个盛水不漏!”[5]2912又说,“《周礼》一书好看,广大精密,周家法度在里,但未也令学者看。”[5]2919这两种看似截然相反的表述实际上凸现了朱熹对《周礼》的态度是君臣之道而非百姓日用之礼。在朱熹看来:“理会《周礼》,非位至宰相,不能行其事。自一介论之,更自远在,且要就切实理会受用处。若做到宰相,亦须上遇文、武之君,始可得行其志。”[5]2879这基本上构成了朱熹看待《周礼》的基本态度。同时,这也说明了他对待汉礼继续施行的怀疑。只不过朱熹并未将“这种怀疑”贯穿于他学术的始终。
在朱熹看来,汉之前的礼仪比较遵循于《周礼》。但是春秋战国的“周文疲弊”和秦火之祸,使《周礼》几近毁灭。同时,《周礼》的内容较为烦琐,注重文、质之别中“文”(形式)的方面,这导致周礼的执行也有较多困难。于是,董仲舒虽然对于《周礼》较为看重,并在立儒家思想为宗的路径上突出周礼中的义利问题,但是他并没有在《周礼》的实际传播与发展中起到实质性的作用。因此,后世胡安国无奈地说道:“(若)使河间献王为君,董仲舒为相,汲黯为御史,则汉之礼乐必兴。”[5]2193但是,这种说法却不被朱熹所完全承认。
在朱熹看来,董仲舒对礼有传播之功和改造之功。首先,汉礼多继承前世的礼学思想。即使被认为是汉礼的《礼记》也是在汉之前的学说。朱熹说:“人谓《礼记》是汉儒说,恐不然。汉儒最纯者莫如董仲舒,仲舒之文最纯者莫如三策,何尝有《礼记》中说话来!”[5]2226在朱熹看来,董仲舒是礼的重要继承者。朱熹说:“《乐记》所谓‘天高地下,万物散殊,而礼制行矣;流而不息,合同而化,而乐兴焉’。仲舒如何说得到这里!想必是古来流传得此个文字如此。”[5]2226也可以看出朱熹对董仲舒传播之功的肯定。
其次,他认为董仲舒文弱细腻,与汉初不同。有人问朱熹:“董仲舒三策文气亦弱,与晁贾诸人文章殊不同,何也?”他的回答是:“仲舒为人宽缓,其文亦如其人。大抵汉自武帝后,文字要入细,皆与汉初不同。”[5]1985这足见在他的视野中,董仲舒是具有改造之功的。所以朱熹说:“太史公董仲舒每欲改用夏之忠,不知其初盖已是质也。”这说明董仲舒在一定程度上也发现了这个问题。
汉朝之礼与宋礼之间差别这个问题,在一定程度上不过是朱熹借助董仲舒之说来回击两宋流行的汉儒礼学复古的伪说。这也就是说,朱熹虽然不满足于董仲舒的礼思想,但相较于两宋思想家坚守的“汉礼”思想而言,他认为董仲舒的可信性还是比较高的。他说:“学于古者不可行于今,所以浅陋。然文定比似仲舒较浅,仲舒比似古人又浅。”[5]2579在朱熹的视野中,两宋特别是北宋的礼思想是需要加以重新整理与挖掘的。同时,由礼思想来维护的儒学思想,导致两宋的儒者在认识事物本真的层面上也存在这样的问题。朱熹说:“仲舒识得本原,如云‘正心修身可以治国平天下’,如说‘仁义礼乐皆其具’,此等说话皆好。若陆宣公之论事,却精密,第恐本原处不如仲舒。然仲舒施之临事,又却恐不如宣公也。”[5]2579这也表明了朱熹认为前辈学者比后来学者更能理解前人的文章原意。
除此之外,朱熹的三纲五常等思想也源于董仲舒,只是汉礼发展到宋代时发生了一定的转化,并在朱熹这里达到了一个集大成的效果。值得注意的是,朱熹的三纲五常思想与汉唐的三纲五常思想有着区别,也与明清的三纲五常思想有着明显的不同。他的“三纲五常”思想即有着自己独特的历史背景(南宋多战乱),又有着固定的受众人群(君王和士大夫)。这与“礼不下庶人”的西汉不同,也不同于将礼普遍适用于平常百姓的明清。可以说,朱熹的礼思想是这两者之间的中介桥梁,发挥着自己的独特历史作用。这些独特的历史所体现的就是宋礼在发展中蕴含的巨大社会问题。
董仲舒的儒学思想离不开春秋学的背景,而朱熹遍注群经却唯独不注《春秋》,可见两个人在面对史学方面的态度上存在着较大的差距。对于董仲舒而言,《春秋》与史学的存在有着汉代独特的历史背景;对于朱熹而言,以理学为中心的义理体系应是儒家坚守的本心。因此,从朱熹的视角来看董仲舒,他的春秋学背景下儒学思想并不是朱熹追寻的理想儒学模式。
在朱熹看来,有着春秋学背景的董仲舒对司马迁等史学家影响很大,这也就造成了汉代史学的发展中既含有儒家的色彩,又含有法家的功利因素。朱熹说:“然迁(司马迁)尝从董仲舒游,史记中有‘余闻之董生云’,此等语言,亦有所自来也。”[5]2951-2952只是在他看来,后世史学家偏离了董仲舒的儒学之道,将先秦的儒学进行了完全史学化的改造。这种改造可能会失去儒学的治学本意。朱熹说:“迁之学,也说仁义,也说诈力,也用权谋,也用功利,然其本意却只在于权谋功利。”[5]2952朱熹认为,司马迁的很多记载要么在书写的角度上存在争议,要么可能存在着很多不实的记载。他列举了孔子评价伯夷的“求仁得仁,又何怨”一段时说:“他(司马迁)一传中首尾皆是怨辞,尽说坏了伯夷!子由古史皆删去之,尽用孔子之语作传,岂可以子由为非,马迁为是?可惜子约死了,此论至死不曾明!圣贤以六经垂训,炳若丹青,无非仁义道德之说。今求义理不于六经,而反取疏略浅陋之子长,亦惑之甚矣!”[5]2952当然,在这里朱熹并没有把“司马迁的不实记载”的问题归罪于董仲舒。但是,在他的潜台词中,董仲舒的春秋学背景显然构成了司马迁“不实”记载的一个主要因素。在朱熹的眼中,这些“不实的记载”就在于史学家们书写时抛弃了儒家原有的义理之学,只是从自己的所谓史学角度来揣测古人,自然文字记载上就存在着诸多不实之词。
除此之外,朱熹认为西汉的很多文风传播到东汉时也发生了变化,导致我们现在看到的西汉文人的文字可能存在着问题。他以《庄子》中孔丛子为例说:“只孔丛子说话,多类东汉人文,其气软弱,又全不似西汉人文。兼西汉初若有此等话,何故不略见于贾谊董仲舒所述?恰限到东汉方突出来?皆不可晓。”[5]2900所以,在朱熹看来,两汉的史学多不可信。这些不可信之言,要么是司马迁以后的史学家抛离了儒家的义理之道。如“汉儒董仲舒较稳。刘向虽博洽而浅,然皆不见圣人大道。贾谊司马迁皆驳杂,大意是说权谋功利。说得深了,觉见不是,又说一两句仁义。然权谋已多了,救不转。”[5]3227-3228这影响了北宋从事史学的儒者,如“苏子由古史前数卷好,后亦合杂权谋了”[5]3228。要么就是汉代儒家本身在儒家继承上出现了问题,如“太史公董仲舒论汉事,皆欲用夏之忠。不知汉初承秦,扫去许多繁文,已是质了”[5]3219。以上基本代表了朱熹看待两汉与北宋史学的一个主要心态。
朱熹对汉儒基本上是持否定态度的。他评价说:
汉儒惟董仲舒纯粹,其学甚正,非诸人比。只是困苦无精彩,极好处也只有‘正谊、明道’两句。下此诸子皆无足道。如张良诸葛亮固正,只是太粗。王通也有好处,只是也无本原工夫,却要将秦汉以下文饰做个三代,他便自要比孔子,不知如何比得!他那斤两轻重自定,你如何文饰得![5]3257
这里,朱熹基本上把汉儒进行了整体性的批判。我们从这些批判的言辞中看得出来,朱熹对汉儒普遍是不满意的。他认为春秋学和史学背景下的汉儒们多有些牵强与自创之意。他说:
见圣人作《六经》,我也学他作《六经》。只是将前人腔子,自做言语填放他腔中,便说我这个可以比并圣人。圣人做个《论语》,我便做《中说》。如扬雄《太玄法言》亦然,不知怎生比并!某尝说,自孔孟灭后,诸儒不子细读得圣人之书,晓得圣人之旨,只是自说他一副当道理。说得却也好看,只是非圣人之意,硬将圣人经旨说从他道理上来。[5]3258
朱熹基本上是对汉儒做了集体的否定。他对汉儒只强调训诂而不求全体的做法十分不满。朱熹说:“汉初贾谊之文质实。晁错说利害处好,答制策便乱道。董仲舒之文缓弱,其答贤良策,不答所问切处;至无紧要处,有累数百言。”[5]3299除此之外,朱熹还认为:“汉初诸儒专治训诂,如教人亦只言某字训某字,自寻义理而已。至西汉末年,儒者渐有求得稍亲者,终是不曾见全体。”[5]3263不过,朱熹即使对董仲舒有着春秋学背景的儒学不满,但依然认为:“唯董仲舒三篇说得稍亲切,终是不脱汉儒气味。”[5]3264在朱熹看来,不是董仲舒本身存在着缺乏全体的问题,而是时代背景让董仲舒沾染了一层汉儒的底色(这个底色便是春秋学与史学)。这是朱熹最为抵制的方面,他说:“今之做春秋义,都是一般巧说,专是计较利害,将圣人之经做一个权谋机变之书。如此,不是圣经,却成一个百将传。”[5]2174因此,朱熹常告诫弟子要警惕春秋,他说:“常劝人不必做此经,他经皆可做,何必去做《春秋》?”[5]2174至此,我们找到了朱熹评价董仲舒的褒贬的问题实质与核心。
当然,朱熹对汉儒的批评其意不单指汉儒,而是借汉儒思想回应那些反对义理学说的两宋儒者们。朱熹说:
今之学者正是如此,只是将圣人经书,拖带印证己之所说而已,何常真实得圣人之意?却是说得新奇巧妙,可以欺惑人,只是非圣人之意。此无他,患在于不子细读圣人之书。人若能虚心下意,自莫生意见,只将圣人书玩味读诵,少间意思自从正文中迸出来,不待安排,不待杜撰。如此,方谓之善读书。[5]3258
至此,我们清楚了朱熹对汉儒及董仲舒的评价的目的指向,也明白他极力与汉儒撇清关系的真正原因。其实,在中国古代史的大背景下看清代人以汉学反对宋学,基本上也是这种朱熹与两宋的“宋汉之争”的再翻版。只不过,清代朱子学文弱,难有显见的朱子学大家,加之“三纲五常”的儒学桎梏被安放在朱子学身上,“以理杀人”成为一代学子借助“反朱子学”为名而实际反抗清王朝统治的手段,朱子学再也没有能力回应这种复古考据之风。朱熹对董仲舒的批评最终反噬到朱子学本身。
大体看来,朱熹对董仲舒的评价多是中肯的。他对董仲舒不褒不贬,如实关照。如他在评价读书时说:“董仲舒文字却平正,只是又困。董仲舒匡衡刘向诸人文字,皆善弱无气焰。司马迁贾生文字雄豪可爱,只是逞快,下字时有不稳处,段落不分明。匡衡文字却细密,他看得经书极子细,能向里做工夫,只是做人不好,无气节。仲舒读书不如衡子细,疏略甚多,然其人纯正开阔,衡不及也。”[5]2805-2806可见,在朱熹眼中,董仲舒是为数不多的可被欣赏的汉儒。他常说:“只有董仲舒资质纯良,摸索道得数句着,如‘正谊不谋利’之类。然亦非它真见得这道理。”[5]3262他认为董仲舒把握到了儒学的根本要义。只不过在他看来,董仲舒的才华与所处时代使他并没有将自己的思想发挥出来,最终让春秋学的底色遮蔽了儒学原有的光辉。
在朱熹看来,儒家义利观应该警惕“行义时便说道有利”[5]1218儒学倾向,这是两宋儒学以孟子学为底色的本然体现。对于朱熹来说,孟子学底色导致他无法完全赞同有着春秋学底色的董仲舒,但是董仲舒思想中显露出的义理思想又是他不可忽视的重要部分。因此,在众多汉儒中,他较为重视董仲舒、诸葛亮和陶渊明(可以被视为道家)。这一切选择都表明了朱熹对于汉儒的基本态度。其实,孟子学的兴起是在唐末和宋初,经过唐宋几代人的孟子升格运动才让孟子代替了颜渊成为亚圣,这自然是董仲舒无法知道的事情,也是他不可能认可的事情。因此,朱熹对董仲舒的评价,也是有一种后来人以宋朝视角批判前朝的弊端,这需要被正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