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明启
【梵净古典学】
南宋鄞县真率会及白居易诗歌接受——以楼钥《攻媿集》为中心
庞明启
(四川外国语大学 中国语言文化学院,重庆 沙坪坝区 400031)
真率会起源于白居易的九老会,始创于司马光,并在后世流行开来。南宋中期汪大猷、楼钥等人的明州鄞县真率会,因规模之大、时间之长,成为宋代著名的真率会之一。楼钥在《攻媿集》中详述了真率会的起源、主持者、成员、意图、会规等情况,生动描写了家族内部的作会情形,亦可见出南宋中期仿九老会风气之一斑。汪、楼二人不仅热衷于举办、参与、颂扬仿九老会,对白居易充满追慕的情怀,在诗歌风格上也带有明显的白体倾向,即以通俗浅易的语言书写淡泊闲适的生活及心境,在宋代白居易接受史上理应占有一席之地。
真率会; 仿九老会; 白居易; 接受
北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六年(1083),闲居洛阳的文彦博、司马光、富弼、范纯仁、范镇等十几位耆老在仿效唐白居易洛阳九老会的基础上,创造了耆英会、真率会、同甲会的新形式,蔚为一时之盛,并在后世流行开来。其中司马光所创真率会因制定了提倡朴素简约的会约①,入会不拘年龄和身份,并发展为日常性聚会活动,在诸多仿九老会活动中异军突起,大受后人追捧。宋代可考的真率会就达到了36个②,南宋中期孝宗、光宗朝的明州鄞县(今浙江宁波)真率会因规模大、举办时间长、会员官爵高,成为宋代著名的真率会之一。该会的主持者为以敷文阁学士致仕的汪大猷,成员包括以显谟阁学士奉祠的楼钥、故相史浩、故相魏杞、楼钥的诸位堂兄弟、其他闲退归里的中高层耆宿等等,乃至“一乡有善士,收拾略不遗”[1]卷一一八,2059,使其成为鄞县的地方公众性文人会社。和其他仿九老会一样,真率会带有非常鲜明的慕白性质,后世继作者除了追怀司马光、文彦博等人的高踪以外,也进一步溯源到白居易,其中所作诗歌多带有平实坦易、悠游闲适的白体风味,对促进白诗的接受起到了很大的作用。这在鄞县真率会的主持者汪大猷、二号人物以及记录者楼钥身上,得到了极为鲜明的体现。
汪大猷(1120—1200),字仲嘉,号适斋,楼钥仲舅,于江西安抚使任中因剿寇不利被贬,继而落职闲居。楼钥(1137—1213),字大防,号攻媿主人,因反对权相韩侂胄,由权礼部尚书任请求外放,不久即在知婺州任上请祠归里。汪氏主持鄞县真率会起止之年难以判断,其上限应不超过其归里闲居的孝宗淳熙四年(1177),下限则在其去世的宁宗庆元六年(1200)之前。在这漫长的24年间,汪大猷一直处于闲居状态,这使得他有充分时间保证真率会的持续举办并不断发展壮大。楼钥得祠归里之年为庆元元年(1195),直至开禧三年(1207)落致仕返朝,闲居13年。期间有6年时间,舅甥二人得以共为真率会之游。至于汪大猷去世之后,鄞县真率会是否还存在不得而知,据楼钥《周伯范墓志铭》记载:“吾邦旧有真率之集,仲舅尚书汪公主盟斯事,君实预焉。余投闲一纪,从容其间。君少余一岁,棋品又相近,在会中尤为亲密。后虽以忧患疾疢寖废,去冬西上,君送于郊,握手道别,尚期余生为老伴侣。”[1]卷一一五,1994-1995似乎楼钥在闲居的十二三年间,皆得以从容于真率会之间。另一位会员周模(字伯范),在真率会中与之过从甚密,后因疾病慢慢脱离了真率会。但直至楼钥返朝之时,他尚在人世。如果真率会随着汪大猷的去世而解散,则周模在送行楼钥返朝时离开真率会已经超过七年之久,楼钥却依然追念不已,而且对于会外交往只字未提,于情于理,都好像有点说不过去。据此,在汪大猷身后,真率会有可能还在举行。
楼钥多喜在诗中考证,《朱季公寄诗有怀真率之集次韵》一诗即考证了真率会的来龙去脉,曰:
伊昔羊尹临丹阳,真率之名初滥觞。香山尚齿当会昌,卧云不羡坐岩廊。七人各列官与乡,年德俱高世所臧。丙午同甲遥相望,清谈生风想琅琅。耆英人物尤轩昂,赋诗远追白侍郎。文富归休寿而康,衣冠十二何锵锵。吾乡五老如雁行,至今月旦尚推扬。家舅仕宦接王杨,眉寿遂及渭水姜。我如伤禽趁鸾凰,忽惊骑箕归银潢。向来雅约犹宝藏,菜羮草具烹彘肪。四皓中间有夏黄,蔼蔼义风夸句章。[1]卷四,102-103
这里将真率之名的滥觞归于东晋丹阳尹羊曼丰简随意的待客之道,当时亦有临海尹羊固以终日丰华之道待客,两相对比,“时论以固之丰华,不如曼之真率”[2]。而形式上的滥觞则在唐会昌年间白居易的洛阳九老会,原为七老会,后又增二人,合为九老,白居易有诗曰“七人五百八十四,拖紫纡朱垂白须”云云,诗后又列诸人官爵籍贯,即该诗所说“香山尚齿当会昌,卧云不羨坐岩廊。七人各列官与乡,年德俱高世所臧”。“丙午同甲遥相望,清谈生风想琅琅”,说的是元丰六年(1083)分司西京洛阳的文彦博与同生于丙午年的程珦、司马旦、席汝言所作同甲会。“耆英人物尤轩昂,赋诗远追白侍郎。文富归休寿而康,衣冠十二何锵锵”,说的是元丰五年(1082)文彦博、富弼等十二位洛阳耆老所作耆英会,其中产生的诗歌多有追慕白居易九老会之意。紧接着楼钥谈了鄞县旧有的五老会。这样,甥舅二人真率会的传承历史就非常清楚了。然而他似乎遗漏了与洛阳耆英会同时同地举办而为其直接源头的真率会,不过他很快又提到要谨遵司马光的“真率会约”,即“向来雅约犹宝藏”。所谓“菜羮草具烹彘肪”即体现了“真率会约”中的俭朴精神。究其原因,在于楼钥的考证发生了错误,把耆英会与真率会混为一谈,乃至将真率会约当成了耆英会约。③
楼钥又有《约同社往来无事形迹次韵》一诗,对真率会的主持者、成员、意图、会规做了进一步的说明:
舅氏年益高,何止七十稀?神明曾未衰,发黄齿如儿。义概同古人,闾里咸归依。度量海深阔,仁爱佛慈悲。居然三达尊,后生愿影随。为作真率集,率以月为期。平生持谦柄,自牧何太卑。善学柳下惠,不欲慕伯夷。一乡有善士,收拾略不遗。以此娱我老,今是胜昨非。何必汗漫游,据龟食蛤蜊。但欲客长满,痛饮真吾师。乡党既恂恂,朋友亦偲偲。凡我同盟人,共当惜此时。间或造竹所,宁容掩柴扉。耆英古有约,不劝亦不辞。此意岂不美?谨当守良规。达哉杜陵客,从他人见嗤。[1]卷一一八,2058-2059
该诗主要是借真率会颂扬舅氏的功德。真率会之所以能够“一乡有善士,收拾略不遗”,就在于舅氏的德高望重、乐善好施。据楼钥《敷文阁学士宣奉大夫致仕赠特进汪公行状》(以下简称《行状》)所载,汪大猷经常周济族人、乡党,闲退后“用亦寖窘,随力周施,嫁人之孤女,葬贫者之丧,不知其几”[1]卷九一,1620,做了很多敬宗睦族的善事,而且创设义庄、修缮学校、礼遇宾客、教导后生、主盟乡饮酒礼,成为远近闻名的善人义士、教化之主,在家乡具有强大的号召力、凝聚力。所以他的真率会才能“一乡有善士,收拾略不遗”,起到“乡党既恂恂,朋友亦偲偲”的道德效果,甚至吸纳了故相史浩、魏杞这样的高官④。在会规方面,“为作真率集,率以月为期”,一个月举办一次,之后又强调“耆英古有约,不劝亦不辞。此意岂不美?谨当守良规”,表示谨守先贤会约,不尚酬酢周旋,得以率意饮酒,保证了宽松自在的宴游气氛,强化了娱乐效果。《行状》中也谈到了汪大猷豪爽好客的性格、随和谦下的品德:“性不喜饮而好客,觞豆不至过丰,而情意周备。岁讲寿席,自为歌词,皆安分知足之语,人多传诵,会者不下百客,手自劝酬,连夕不厌,貤及僮仆,无不沾给。间赴宴集,必尽主人之欢。危坐笑谈,虽达旦不先退。真率之约,觞咏琴弈,未尝以爵齿自居。此皆终身行之。”[1]卷九一,1620可见,无论是自办宴席还是赴人之宴,汪氏都葆有真率之风。该诗题中所说汪大猷与“同社往来无事形迹”之约,也体现了真率会的意图。
楼钥《少及兄真率会》一诗则较为生动地描写了堂兄弟们作会的欢乐情形:
昼锦坊中作真率,群从相过无俗物。主人就树折杨梅,醉倒薰风凉拂拂。小舟傍城登雉堞,坐看白鸟苍烟没。须臾撑出洞天去,杰阁三层高突兀。樽前赋诗贵神速,十分钝似辽天鹘。从他银漏促残更,要见林间红日出。[1]卷九一,1620
昼锦坊为四明楼氏世居之地,因此楼钥尝自称其家族为“昼锦坊楼氏”[1]卷六六,1169,其《少潜兄再立昼锦坊,伯中弟有诗,次韵》曰“东楼旧日史君家,盛德于今说孟嘉。昼锦门墙再兴起,乌衣巷口倍辉华”[1]卷八,188,则此次真率会可能是在楼少潜再立昼锦坊门墙之后所作。“东楼史家”,是指楼钥祖父楼异,“钥先祖少师为乡郡两任,涉五年,在任除次对,所居号昼锦坊”[1]卷七一,1270,昼锦坊楼氏肇基于此,家族兴盛也始于此时。“孟嘉”是陶渊明外祖父,此处代指楼氏外家汪大猷。“乌衣巷”本为王谢两大家族聚居地,此处代指楼、汪两家族聚居的昼锦坊。楼钥另有《真率会次韵》诗,曰:“喜奉潘舆得退身,乌衣相会总情亲。樽前正好醉千日,林下何妨见两人?闲暇止应开口笑,诙谐尤称掇皮真。夜归更作惊人语,舅氏从来笔有神。”[1]卷一一八,2061再结合本诗,可知除了乡党之间大规模的真率会,也经常会有本家与外家内部举行的小规模真率会,地点就在世居的昼锦坊里面。家族内部的真率会更加无拘无束,可以肆意游戏、酬唱、嘲谑,乃至欢饮达旦,体现了温馨浓郁的亲情。此外楼钥还有《士颖弟作真率会次韵》一诗,也描写了相似的情形和相同的情感,曰:“何羡祖希情好隆,朱陈累世意交通。舅甥巾屦频相接,兄弟樽罍喜更同。参坐幸容攻媿子,主盟全赖适斋翁。日来愈得清闲趣,斗酒不妨时一中。”[1]卷一一八,2062
两宋怡老会风行,其中仿九老会最为普遍。仿九老会就其形式而言,一是直接祖述中唐白居易的洛阳九老会,命名为几老会,从三老到十几老不等;二是祖述北宋元丰年间居洛的司马光、文彦博、富弼、范纯仁、范镇等人的真率会、耆英会、同甲会,取名亦相类似,由此间接追溯到白居易九老会。当然也有名几老会而同时祖述白居易与司马光、文彦博等人的。即如孝宗朝几度为相的史浩在淳熙十年(1183)休致闲居鄞县之后,曾与83岁高龄的姐姐以及四位年过60的弟弟举办六老会,并绘有六老图,又与昔日同朝、今日皆已归老的同乡举办五老会。楼钥为之作《六老图序》,曰:“昔眉山(按,应为香山)、洛下耆英之集,且有四人同生丙午之歌,然皆合众姓而成之,无出于一家者。”[1]卷五〇,934即将白居易九老会与司马光、文彦博等人耆英会、同甲会一概而论。而绘图之举亦本于白居易九老会,后世继作者多有图画。史浩《六老会致语》首句“六人四百四十岁”[3],也明显脱胎于白居易《九老会》诗首句“七人五百八十四”[4],其他仿九老会诗首句也多有类似合计人数与年龄的现象。仿九老会者对于所效法的先贤们都是十分仰慕的,检之楼钥《攻媿集》,其中提到白居易31次、司马光27次、文彦博13次、范纯仁9次、富弼6次、范镇6次,可见他的喜爱与熟悉程度,这也正是当时一系列仿九老会风行的基础。仅以真率会而言,在两宋可考的36个之中,属于楼钥生活的南宋中期的就有15个之多,可以说是一个爆发的阶段。除了自家举办的真率会之外,楼钥还在《皇伯祖太师崇宪靖王行状》中记载了身世显赫的赵伯圭晚年退居家乡湖州乌程县时曾参与过乡人的真率会。下面再举两个《攻媿集》中记载的比较典型的仿九老会的例子,一为汪思温(汪大猷之父)的五老会,二为周必大的丙午坊(后改称丙午齐年会)。
楼钥《跋黄知命帖》记载鄞县五老会曰:
吾乡旧有五老会,宗正少卿王公珩、朝议蒋公璇、郎中顾公文、衡州薛公朋龟、太府少卿汪公思温,外祖也,皆太学旧人,宦游略相上下,归老于乡,俱年七十余,最为盛事。礼部侍郎高公闶、起居舍人吴公秉信,皆自以后辈不敢预,王薛二公下世,参政王公次翁致仕寓居,嘉慕义风,始议为八老会。朝议徐公彦老、布衣陈公先而后至,顾蒋汪公参政,洎高吴二公继之,然已不及前日之纯全矣。大参政诗中所谓八仙人者,此也。[1]卷七三,1312
先后的五老会、八老会有非常直接的继承关系。这里的“俱年七十余”不仅说的是诸人年高,还隐含有遵循当年白居易九老会、文彦博耆英会不满七十岁不得入会的规定之意。对此,四明人袁燮在《刑部郎中薛公墓志铭》中评价道:
绍兴间,吾乡年高德劭者有五人焉,其学问操履俱一邦之望,时时合并,有似乎唐之九老、本朝之耆英,故谓之五老,绘而为图,传之至今,左朝奉大夫衡州使君薛公其一也。[5]
明确地将五老会比拟于九老会、耆英会。楼钥更将此五老会纳入到自己亲身参与的真率会的传承谱系中,前引《朱季公寄诗有怀真率之集次韵》诗即曰:“吾乡五老如雁行,至今月旦尚推扬”[1]卷四,第102。
淳熙九年(1181),汪、楼二人的好友、时任参知政事的周必大直接在朝中与同生于丙午年(1126)的枢密使王淮、参知政事钱良臣举办起了追慕文彦博同甲会的丙午坊之会,一年后忆及此事,有诗题为《文忠烈公居洛,有丙午同甲会诗,今执政府凡三位,枢密使王季海、参政钱师魏先在焉,前岁夏某忝参预,连墙而居,适然齐年,时号“丙午坊”,次文公韵,柬二公》,曰“四公八十会伊川,盛事于今又百年”[6]卷七,88云云。致仕回家乡庐陵后,周必大又与同龄人葛潨、欧阳铁每年作一次同甲会,每月作一次“贞率集”(即真率集),其《葛先生墓志铭》曰:“予自上印绶,与先生及欧阳伯威岁讲同甲之会,月为贞率之集,先生文华有余,凡予小圃草木猿鹤悉为赋诗,语新而事的,卷轴盈箧,今失良朋,能无永叹?”[6]卷七二,768《欧阳伯威墓志铭》曰:“予与伯威及葛德源潨皆生于丙午,比岁宴集唱酬欢甚,有绘为《三老图》者”。[6]卷七四,783又有诸诗题为:
《庆元丁巳,予与伯威欧阳兄、德源葛兄三讲丙午齐年会,德源之子玢绘〈三寿图〉求赞月日,皆丙午也》
《庆元乙卯,与欧阳伯威、葛德源潨俱年七十,适敝居落成,乃往时同试之地,小集圃中,再用潞公韵成鄙句,并录旧诗奉呈》
《丁巳二月甲子,蜀锦堂海棠盛开,适有〈惠川绣锦堂记〉者,招伯威德源为齐年会,次旧韵》
《庆元庚申,华隐楼成,其下明农堂新接牡丹亦盛开,敬邀伯威、德源二兄小集,用旧韵》
从这些诗题中即可看出活动内容,其中一再庚和的“旧韵”为当年文彦博同甲会诗韵。楼钥《次周益公韵》诗五首所记即为周必大在朝在野的两种同甲会,序曰:“某比从朱南剑,获拜睹丞相益公送行末章,齿及舅甥姓氏,既又得尽见诗刻。文潞公同甲会之盛,世所共闻。公与王钱三府名丙午坊,尤为奇事。今欧、葛二贤士以布衣交五载,与齐年之集,寿乐未央,高风厚谊,古未有也。舅氏尚书既已属和,命某同赋,课成五首,以谢厚意。”组诗其二歌咏道:“六一先生葛稚川,两孙俱并相君年。词场鏖战今成梦,潭府齐盟望若仙。政路三公旧同甲,洛阳四老信差肩。坊名丙午真奇事,写入诗编盍并传?”[1]卷八,200所用亦文彦博韵。周必大去世后,楼钥为之作神道碑,又追忆了此事,曰:“孝宗生于丁未,一时辅相多在丙午、丁未间,公及丞相王公淮、参政钱公良臣同为参枢,人谓三府为丙午坊。公尝作诗,用文潞公‘同生丙午’之韵,告老之后,犹引故等夷之齐年者,遇生朝同会,用韵赋诗者数年。”[1]卷九九,1742周必大之所以得意于自己的丙午年生辰并以之名会,而不直接称为同甲会或齐年会,就在于一代名相文彦博生年亦在丙午,与会的另外两名宰辅生年亦然,并与孝宗皇帝差肩,这种巧合极大地增强了周必大的荣耀感。所以,哪怕是退休以后,也要重新找到两个同龄人重办此会,一遍遍地温习这种荣耀感。
汪、楼二人不仅热衷于举办、参与、颂扬仿九老会,对白居易本人充满追慕的情怀,而且在诗歌的写作风格上也带有明显的白体倾向,即以通俗浅易的语言书写淡泊旷达、安静闲适的生活及心境。这当然也是仿九老会诗所带有的普遍特点,但作会者未必都能够像此舅甥二人尤其是汪大猷那样,将白居易其人其诗的风格奉为圭臬、贯穿始终。楼钥在汪大猷《行状》中描写道:
平时慕白乐天之为人,仕俱至尚书,白以五十八归休,犹一出为京尹,公之归又先二年,而寿过之,以适名斋,宜静名室。画《履道宅图》于屏,且书《池上》等篇于其颜,后又易以《无可奈何》之歌。诗造平淡,能道人情曲折,和《达哉乐天行》等篇置之集中,殆莫能辨也。钥尝与公同阅石林《避暑录话》,论乐天事甚详。公历言出处大概,慨然而叹,谓:“吾非敢追配古人,而大略偶似之。”钥遂录于册,益公见之,赋诗甚工,以公比乐天尤切,公曰:“虽不敢当,然足为不朽之荣矣。”[1]卷九一,1621
汪大猷对白居易生平事迹知之甚详,认为自己的出处行藏与之非常相似,甚至能在淡泊与长寿上“过之”。他画的是白居易的履道坊园宅,抄的和的是白居易的诗篇,用来装点自己的斋室。其诗“造平淡,能道人情曲折”,酷似白诗风格,所和白诗甚至能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周必大(益公)也赋诗将汪大猷比于白居易,让他倍感光荣。楼钥所提周必大之诗虽不得见,然而后者亦另有类似的诗篇,即《仲嘉致政,敷学尚书汪兄宠和鄙句,且寄适轩记、诗、铭等,皆白乐天语也,敬以来意尽用乐天事次韵》,曰:
靳川人物拟三川,公似香山更永年。杨柳樱桃俱是幻,蓬莱兜率孰非仙?平生多脱虞卿历,晚岁诗齐梦得肩。近岸连樯多贾客,定携新句海东传。[6]卷四二,456
该诗句句将汪大猷比附为白居易,应该也能让前者感到“足为不朽之荣”。由诗题可知,汪大猷退休之后在适斋中所写诗文“皆白乐天语”,周必大甚至希望他的诗也能够像白诗一样传播海外。可惜的是如今汪大猷之诗存世甚少,《全宋诗》中仅收录6首,皆平易畅达,有类白诗,如《和姜梅山见寄》曰:
投分虽深迹却疏,君居东婺我西湖。儿曹方喜承毛檄,父执应容效鲤趋。慨念旧游多宿草,仅余二老见霜须。诗来唤起相思梦,又向梅山得楷模。[7]
此诗应作于汪大猷退居家乡之后,诗中西湖非杭州西湖,而是四明城中的西湖十洲。诗中有省分知足之语,有老年相思之语,确有楼钥所评“诗造平淡,能道人情曲折”的特点。宋四明楼氏家刻本《攻媿先生文集》卷一一八为“和舅氏适斋汪公尚书诗”86首,一开始就是与上述《行状》中提到的白居易《池上》《达哉乐天行》有关的诗篇,即《舅氏适斋汪公尚书慕香山之高,续〈达哉行〉,集香山诗句次韵》《适斋示〈池水〉大篇,效元白体相答》,后面又有《读香山诗》以及真率会诸诗,能够直接看到汪大猷对白诗的追踪与仿效。《适斋示〈池水〉大篇,效元白体相答》中楼钥评价舅氏原作“长篇笔余力,亹亹遂满纸。病足正僵卧,三诵为之起。韵险不容次,愚言不能止。公曰汝答我,只用元白体”[1]卷一一八,2058,此处“元白体”乃元白斗韵的长篇酬唱之体,可见汪大猷对白体的接受是比较全面的,并非仅仅取其易,亦取其难。在该卷和诗当中,还有一些绝句组诗,从题目中即可窥见汪大猷对于日常生活的取材,如《次韵十绝》中的《休官》《发书》《见客》《出谒》《赴会》《病起》《安心》《读书》《染须》《修养》,《次韵四绝》中的《初得曾孙女》《茉莉花》《从子澡涤筑屋荷池上》《山亭纳凉》等等,皆是老年人的起居之态、闲适之情、儿孙之乐,和白居易晚年退居洛阳的诗歌题材没有多少分别。
无论在生活态度、出处行迹还是在诗歌写作上,汪大猷都把白居易奉为楷模,力求形神毕肖。周必大按照楼钥的《行状》所述,更加简洁地说:“平居慕白乐天为人,未六十即退闲,以适名斋,宜静名室。时作歌诗,平澹造理。从容二十有五年,庶几乐天之出处,寿则过之。”又有铭曰:“仰止香山,逝将拟伦。”[1]卷九一,1621-1622可以说,模仿白居易,已经成为汪大猷晚年退居生活和写作的最重要的标志之一。
对于汪大猷学白所得的成就,楼钥在与其唱和的《读香山诗》中云:
诗到香山不计篇,相逢佳处辄欣然。明知无子可传业,每遇为文自入编。举世慕名多讽诵,惟公著句得纯全。胸中相似诗方似,一等不为名利牵。[1]卷一一八,2076
首先谈到白居易对于诗歌的态度,一是对诗歌创作的态度,不计篇章多寡,不刻意作诗,没有功利之心,而是兴与意会、意到笔随;二是对诗歌价值的态度,视之为人生事业,既然子孙没有传业的才能,就自行编纂,以期传之永久。接下来楼钥笔锋一转,认为喜爱讽诵白诗的人虽然多,但真正能够在诗艺上得其真髓的只有汪大猷一人。之所以如此,乃在于二人淡泊名利的思想气质相似。欲学其诗必先学其人,于是对白居易的评价就同样适用于汪大猷了。
与汪大猷类似,楼钥也曾因人比于白居易而自喜,《跋杨叔禹所藏东坡帖》曰:“当庆元改元,余自天官出守婺女,叔禹送以诗,有云:‘为汉寝谋惟汲直,在唐无党只香山。’虽不敢当,实佳句也。”[1]卷七五,1349所评之处,乃在政治方面。而对于白居易,楼钥关注最多的还是在诗歌层面。其《跋白乐天集目录》曰:
香山居士之诗,爱之者众,亦有轻之者。山谷由贬所寄十小诗,如“老色日上面,欢情日去心。今既不如昔,后当不如今。”又“轻纱一幅巾,短簟六尺床。无客日自静,有风终夕凉。”妙绝一时,皆香山诗中句也。“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若使当时身便死,一生真伪有谁知?”今在王文公集中,不知亦香山诗也。此特其佳句尔,其间安时处顺,造理齐物,履忧患、婴疾苦而其词意愈益平澹旷达,有古人所不易到,后来不可及者,未容悉数。琴诗亦多有,曰“自弹不及听人弹”,又曰“近来渐喜无人听,琴意高低心自知”,皆有自得难言之秘。《道》《德》二经,世所尊尚,《读老子》诗云:“言者不知知者默,此语吾闻于老君。若道老君是知者,缘何自著五千文?”其所见超诣如此。留侯之在汉,无敢訾之者,《四皓庙》诗云:“子房得沛公,自谓相遇迟。终杂霸者道,徒称帝者师。子房尔则能,此非吾所宜。”立论至此,尤为高胜,而可轻之乎?余平日佩服其妙处,手编目录,寄吴门使君李公谏议,并以所闻录寄之。李德邵璜有《白氏年谱》,尚当访求以成此书云。[1]卷七四,1322-1323
楼钥所佩服的白诗的妙处在于“其间安时处顺,造理齐物,履忧患、婴疾苦而其词意愈益平澹旷达”以及“自得难言之秘”、“所见超诣”、“立论”“高胜”者,不过从他所选取的这些诗句来看,更多的是关于议论特别是史论的诗,注重的是对于历史事件及人物新颖独到的见解,而非心境超脱、意境高妙、语言平易诸方面,与汪大猷的关注点有所区别。
楼钥对白诗十分谙熟,甚至能以集白诗次韵,即前面提到的《舅氏适斋汪公尚书慕香山之高,续〈达哉行〉,集香山诗句次韵》一诗,全诗圆融无碍,无丝毫牵合之感。又有《病足戏效乐天体》曰:
课得退连茹,药逢新太医。居闲幸余暇,养病任多时。步屧虽非便,调琴足自怡。晚来风雨急,高卧到晨炊。[1]卷八,189
此诗不以病足为苦,反而享受起“调琴”“高卧”的乐趣,反正是居闲时节,有的是时间,何必急于病愈?这与白居易诸多病中诗的乐观情调相似。
综观楼钥现存的一千二百多首诗,不乏语言上通俗流利、内容上乐天知命的白体诗,尤其是他书写日常生活、家人朋友的诗歌,读来毫不费力,平白如话,亲切自然,具有浓郁的生活气息。如《酒边戏作》曰:“未年六十已言归,七十重来自觉痴。未报君恩归未许,樽前羞听摸鱼儿。”[1]卷一〇,235《重阳淳生日,时年四十九矣》曰:“汝生四十九年春,犹记双亲始得孙。当暮知非过能寡,敢言学易道弥尊。喜吾父子为知己,赖尔诗书遂满门。但得团栾长似此,年年萸菊醉清樽。”[1]卷一〇,252但也有不少诗歌特别是送别诗、题字画诗之类,卖弄学问、征引无度,有着严重的头巾气,可读性不强。这类诗应酬的意味过浓,一味求快求多,甚至不惜将一些成词颠倒过来凑韵,芜杂纷繁,令人目眩。他还喜欢在诗歌中考证,很多作品只是对标题和题序的解读、铺延,没有多少艺术性。即使有些本该轻松活泼的题材,也会被一些横生的典故破坏,如《齿落戏作》,曰:“零落残牙齿,年来落欲空。得鱼惟食冻,舍肉只餐葱。休忆红绫餤,难吞栗棘蓬。何须如剑树,始解振宗风。”[1]卷一〇,252前四句通俗诙谐,后四句一连用了三个典故,而且掺入了禅宗的话头,虽然依旧十分诙谐,却骤然由俗入雅,导致前后风格不一。楼钥对自己的毛病很清楚,所以有时会谦虚地说:“我诗无律如山讴,形秽岂堪珠玉映”[1]卷二,54,“逢人草草须倾酒,得韵匆匆且和诗”[1]卷一一八,2070,有欠剪裁和打磨。这和白居易作诗态度的严谨相去甚远,即如“平园周氏曰:‘香山诗语平易,文体清驶,疑若信手而成者,闲观遗稿,则窜定甚多。’”[8]
楼钥诗歌接受白居易的影响,与其舅汪大猷有莫大的关系。楼钥在《行状》中自述二人非比寻常的亲密关系道:“先君依甥馆,钥辈生长外家,蒙外祖教育之赐,事诸舅如诸父,受知于公尤深且久。公为礼部秘监时,钥留侍侧护。客使金,皆许侍行。晩而侥幸,与表兄华文阁直学士陈公居仁继登从班,居素切邻。公既谢事,而钥得奉祠,六年之间,有行必从,有唱必和,徒步往来,殆无虚时,剧谈倾倒,其乐无涯。……爱我抚我,莫如吾舅,而知舅之详者,亦莫如钥。”[1]卷九一,1621-1622在《昼寝正酣以二十韵诗来亟为次韵》中亦有此类言语,曰:“慈亲多幸方难老,舅氏犹欣未觉衰。教诲至今仍似旧,襟期暗合自相知。新诗必使篇篇和,胜地还容处处随。昼永剧谈俱喜听,夜深清坐更忘疲。素钦行已初无玷,愿学持心不自欺。紫槖清班叨预列,黄金横带忝同垂。六旬顾我犹加懒,八秩如公尚自持。但仰三尊知共庆,孰云十拗敢轻嗤?”[1]卷一一八,2072所以,汪氏对楼氏的影响之大,怎么评价都不过分。汪氏如此醉心于白居易,又长年累月地以逼肖白体的诗歌与楼氏频频唱和,有时甚至直接要求对方“只用元白体”酬答,如此便不可能不使后者对白居易及其诗体产生高度的认同并加以仿效,当然也不排除后者为了迎合而进行刻意模仿的因素。
白居易是开启有宋一代诗风的大诗人,他所举办的九老会也开启了宋代及以后怡老会的先河。宋代的仿九老会数不胜数,作会者往往会沉浸在一种自觉或不自觉的慕白气氛中,会中所作诗歌也往往会呈现出白体的倾向。北宋元丰年间司马光、文彦博诸耆老在九老会的基础上加以创新,开创了真率会、耆英会、同甲会的新形式,对后世仿九老会的风行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并进一步丰富了该类会社的形态,也使他们与白居易一道进入九老会的先贤序列中。南宋中期四明鄞县汪大猷、楼钥的真率会是仿九老会长河中一朵明艳硕大的浪花,非常惹眼,舅甥二人的白体诗创作在宋代的白居易接受史上也理应占有一席之地。
①关于真率会约,宋代文献记载中有详略不同的三种版本,相互亦略有抵牾之处。简略版一:“司马公与数公又为真率会,有约:酒不过五行,食不过五味,惟菜无限。楚正议违约,增饮食之数,罚一会。”(宋)邵伯温撰,李剑雄等点校《邵氏闻见录》卷一〇,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05页。简略版二:“公(按,指范纯仁)与司马光皆好客而家贫,相约为真率会,脱粟一饮酒数杯,过从不间一日。”(宋)李之仪《范忠宣公行状》,(宋)范纯仁《范忠宣公文集》卷二〇附,《宋集珍本丛刊》第15册,线装书局2004年影印本,第523页。详细版:“真率会约云:(一)序齿不序官。(一)为具务简素。(一)朝夕
食不过五味。(一)菜果脯醢之类,各不过三十器。(一)酒巡无算,深浅自斟。主人不劝,客亦不辞。逐巡无下酒时,作菜羹不禁。(一)召客共作一简,客注可否于字下,不别作简。或因事分简者听。(一)会日早赴,不待促。(一)违约者,每事罚一巨觥。四月日押。”(宋)蔡正孙《诗林广记·后集》卷一〇《司马温公·真率会》中按语,吴文治主编《宋诗话全编》,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9册,第9797页。
②参见笔者《两宋之交真率会考述》,《中国石油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5期;《南宋中期真率会考》,《中国矿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4期;《南宋晚期真率会考》,《乐山师范学院学报》2015年第2期;《论宋代的真率会及其诗词创作》,《宁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3期。
③关于“真率”“耆英”二会被后人混淆的情况,可以参看笔者《北宋元丰洛阳真率会考论——兼论“真率”与“耆英”会名的混同及原因》一文,《文学遗产》2015年第3期。
④《龙图阁待制赵公(赵粹中)神道碑》:“居鄞十年,夷然不以得丧芥蒂,与太师史公、丞相魏公、尚书汪公为真率之集。”《楼钥集》卷一〇五,第1822页。
[1] 楼钥,著.顾大朋,点校.楼钥集[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
[2] 余嘉锡,撰.周祖谟,余淑宜,整理.世说新语笺疏[M].北京:中华书局,1983:363.
[3] 史浩.鄮峰真隐漫录:卷三九[M]//文渊阁景印四库全书:1141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835.
[4] 计有功,撰.王仲镛,校笺.唐诗纪事校笺:卷四九[M].北京:中华书局,2007:1650-1651.
[5] 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281册[M].成都:巴蜀书社,1992:394.
[6] 周必大,撰.周纶,编.文忠集[M]//文渊阁景印四库全书:1147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7] 姜特立,著.钱之江,整理.姜特立集:附录三[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6:264.
[8] 马端临,撰.文献通考:卷二三三[M].北京:中华书局,1986:1855.
Society Advocating Simplicity of Yinxian County and Popularity of Bai Juyi’s Poetry:Centered on Lou Yao’s
Pang Mingqi
(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Culture, Sichuan International Studies University, Shapingba District 400031,Chongqing, China )
The Society Advocating Simplicity originates from Bai Juyi’s Gathering of Nine Influential Masters, but it is founded by Sima Guang and then becomes popular in later generations. In the mid-Southern Song Dynasty, the Society Advocating Simplicity organized by Wang Dayou, Lou Yao and others in Yinxian County, Mingzhou became one of the famous societies in the Song Dynasty because of its large scale and longtime existence. Lou Yao describes in detail the origin, host, members, intentions and rules of the Society Advocating Simplicity in his Gong Kui Ji, and vividly depicts the situation of holding gathering within the family. From his collections, the ethos of imitating the Gathering of Nine Influential Masters in the mid-Southern Song Dynasty can be evidenced. Wang Dayou and Lou Yao are not only keen on holding, participating in, praising and imitating the Gathering of Nine Influential Masters, but also full of admiration for Bai Juyi. They also have an obvious tendency of Bai’s style in their poetry, that is, writing indifferent and leisurely life and mood in plain and easy language, which deserves a place in Bai Juyi’s popularity history in the Song Dynasty.
society advocating simplicity, imitating Gathering of Nine Influential Masters, Bai Juyi, popularity
I206.2
A
1673-9639 (2022) 04-0010-08
2021-07-19
庞明启(1985-),男,安徽淮南人,文学博士,副教授,研究方向:唐宋文学。
(责任编辑 郭玲珍)(责任校对 肖 峰)(英文编辑 田兴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