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纪鲁迅研究中的空间意识
——以朱崇科《鲁迅的广州转换》为中心

2022-03-17 14:20
关键词:鲁迅研究场域广州

王 路

(中山大学 中文系,广东 珠海 519082)

随着新时期政治的转向,自20世纪80年代中期王富仁提出“首先回到鲁迅那里去”以来,鲁迅研究逐步摆脱了工具化、政治化、概念化的研究方式,从理论上实现了鲁迅的“人间化”。“回到鲁迅那里去”为新的诠释开辟了道路,引起了学术范式的革命性更替,但在具体实践中也出现了新的困惑和反思。当“回到鲁迅”被泛化为“以鲁解鲁”的阐释方式时,是否遮蔽了鲁迅本身的丰富、多元性?由于理解的当下性、主体性,是否能够真正“回到鲁迅”?反之,是否造成了鲁迅整体形象的不确定性,从而使得鲁迅研究进入新的“诠释学困境”?进入21世纪以来,越来越多的学者开始注意到,应将“回到鲁迅”作为一种研究态度,谨防陷入“主客二分”“以当下解读历史”的误区。作为处于特定历史时空中的个体,鲁迅是多元、复杂、立体、变化的,他经历过政权的变革、生活空间的转换、社会身份的转变以及情感变化,其思想和文学与历史现实有着紧密的联系。要想对此进行合理解释,在“回到鲁迅那里去”的同时,还需回到鲁迅思考和实践的历史空间。在此意义上说,将鲁迅置于特定的时空中加以动态考察,突破原有的认识框架,在鲁迅研究中具有重要的方法论意义。

一、“空间意识”与“鲁迅本体的趋近性还原”

21世纪初,学者张梦阳指出:“尽管不可能达到完全性的还原,科学形态的鲁迅研究还是必须以还原鲁迅本体作为根本宗旨。”[1]12如果说“回到鲁迅那里去”、鲁迅的“人间化”意义在于否定鲁迅研究的先定政治意识形态前提,实现由权威解释到科学方法的研究方式转换,那么“鲁迅本体的趋近性还原”则强调还原对象的复杂性、确定性与唯一性,是对科学形态鲁迅研究的进一步阐述。

“鲁迅本体的趋近性还原”实质上包涵两个层面:其一是对鲁迅本体的著作、思想、生平、人格的还原与阐释,其二是对鲁迅本体所处外界时代环境以及与外部精神文化思潮联系的还原与阐释[1]13。随着鲁迅研究方法与观念的不断拓展,在“元鲁迅”的研究视野下出现了一批学者,致力于回到鲁迅所处的社会文化空间,深入爬梳有关他的历史事件及其与周边人物的纠葛,从生活细节和史实考证上充实鲁迅的“人间化”。他们将主体心理作用与客观环境决定作用相结合,在宏观把握的整体观照下,探究不同时期处于不同地理、社会空间的鲁迅思想与文学特质,形成鲁迅研究中一种别致的“空间意识”。“空间意识”以研究者对自身与研究对象的时空距离认知为前提,使得研究者在“鲁迅本体的趋近性还原”践行过程中时刻警惕个人主观观念的过度介入,既考虑社会历史空间的影响,又不否定个体的能动性,充分展现个体与环境的互动,可谓新世纪鲁迅研究科学理性精神的体现。空间与时间是人类认知世界的两种重要维度。法国哲学家加斯东·巴什拉的《空间的诗学》[2]从内部精神空间进行诗学探讨,赋予空间情感意义的解读,其构建的空间诗学作为一种社会学理论,为研究后现代城市的格局和变迁提供了新的向度。正如巴什拉对居住空间如何影响人的想象力、梦想等的阐述,生存空间也会对主体心理产生不可磨灭的影响,换言之,内在的心理作用与外在的环境和生活空间共同形构了主体。回到历史现场,观察鲁迅在不同区域时空的思想与文学特质,辨析其中的变与不变,为我们认识鲁迅的文学生产,进行求真求实的鲁迅本体还原提供了途径。

这类研究往往以鲁迅各个时期的住所、身份、交游为研究对象,通过史料爬梳和挖掘,致力于在多元化的研究视野里还原一个相对确定的、真实的鲁迅形象。下面以出版时间为序,综述21世纪具有“空间意识”的鲁迅研究成果。2000年,绍兴鲁迅纪念馆馆长裘士雄出版专著《鲁海拾贝》,以扎实的文史功底、丰富的资料积累,客观勾勒出鲁迅在绍兴的行迹,填补了大量鲁迅书信、日记注释中的空白。该书一经出版即广受好评,是较早对鲁迅生存空间进行历史还原的专著。2007年出版的徐昭武的《追寻鲁迅在南京》[3]和李伟江的《鲁迅粤港时期史实考述》[4]分别对鲁迅在南京和广东时期的事迹进行了详实考证与分析。前者以鲁迅的亲朋好友“回忆鲁迅在南京”“鲁迅笔下的南京”以及南京举行的各种鲁迅纪念活动,钩沉了鲁迅在南京学习和工作的历史细节。作为研究鲁迅在广东的第一本学术著作,《鲁迅粤港时期史实考述》对史料的翔实细密考订,为广州鲁迅研究打下了坚实基础。朱水涌等主编的《鲁迅:厦门与世界》[5]开拓了鲁迅在厦门的研究,之后房向东的《孤岛过客——鲁迅在厦门的135天》[6]清晰地描绘出鲁迅在厦门时期的文学事件、社会活动甚至情感面貌,将鲁迅置于时代背景和历史语境中并致力凸显鲁迅人性、人格中最隐秘和本质的内涵。

近年来,以地理空间为背景对不同时期鲁迅进行文化解码的研究成果颇丰,在史料解读和研究思路上亦更具创新性,不仅对鲁迅生存空间的还原更具趋近性和学理化,还填补了鲁迅研究中的部分空白,拓展了鲁迅研究空间。如北京鲁迅博物馆馆长黄乔生的《八道湾十一号》[7]可谓鲁迅研究中空间意识运用的典范。作者将目光凝聚在周氏兄弟在北京的居住空间——八道湾十一号,以历史主义的态度冷静客观地陈述与该空间相关的文学生产、家庭关系、交游情况以及房产变动等问题,揭示了宏观文学史中被遮蔽的鲁迅面相。陈洁的“鲁迅北京交游研究”从空间角度论述了1912至1926年的北京这一社会空间对鲁迅思想和创作的影响。其系列成果如《论鲁迅在北京的四次迁居与文学生产》[8],以文本细读与史实考证的方式论证鲁迅在北京城市空间的四次位移对他文学生产的影响;《鲁迅与教育部同僚交游考论》[9]以教育部为中心,勾勒出鲁迅在北京的社会活动,填补了鲁迅北京交游的研究空白,为北京城市空间中的鲁迅研究提供了充沛的资料。“空间意识”从生活细节和史实考证上充实了鲁迅的“人间化”,既是对20世纪80年代“回到鲁迅那里去”研究范式的赓续与发展,也是21世纪中国“鲁迅学”取得的重要成绩。

在诸多具有“空间意识”的鲁迅研究成果中,朱崇科教授的“广州鲁迅”研究具有一定的代表性。他在《鲁迅的广州转换》[10]中借助布迪厄场域理论,进入1927年鲁迅所处的广州这一社会文化空间,一方面挖掘鲁迅在此空间的文化、社会、经济、政治等层面资料,通过细致的实证分析与理性思辨,真正、切实地再现鲁迅在广州时期的生存状态;另一方面又将鲁迅的思想、作品转变置于广州场域中加以确认,梳理其中的暧昧与悖论所在,形成与鲁迅的“跨时空交流”。

学者张梦阳认为,朱崇科在广州鲁迅研究中以实践检验布迪厄的场域理论用于鲁迅研究是有效的[11]。王富仁教授在为《鲁迅的广州转换》作序时指出:“朱崇科借用布迪厄的场域理论实际是将鲁迅放到当时广州的这个场域中,从而将鲁迅广州时期各个不同的侧面的活动联系成了一个有机的整体。这是一个现实的空间,也是一个研究的空间。只有在这样一个有广度的社会研究空间中,才能将现已掌握的各个方面的历史资料按照其彼此固有的联系构成一个有机的整体,并呈现出鲁迅广州时期的整体面貌。”[12]汪晖教授认为:“1927年是中国现代历史的一个重要转折点,也是鲁迅生活、思想、社会交往和写作方式发生重要转折的一年。朱崇科的著作通过对历史资料的详尽搜罗和对鲁迅文本的细心阅读,从写作人、革命者、教授(教务长)、中年男人等不同层面,描述了这个转折年代对于鲁迅的意义,精彩纷呈。”[13]林岗教授指出:“朱崇科教授对史料的搜集十分用力,处处能用细节说话。结论或可见仁见智,但史料自有其价值,毋庸讳言,这本专著因此可以成为今后谈论1927年鲁迅的必备参考书。”[13]

鲁迅研究的著名专家和学者们从理论运用、论述思路、史料挖掘等角度指出了《鲁迅的广州转换》的独特价值,但是从空间意识角度探讨该书以场域理论进入鲁迅生存空间的整体研究方式尚为空缺。该书名为《鲁迅的广州转换》,以1927年的广州城市空间为中心,表面是探究鲁迅在该地理空间内的转型特征,实际是以思想、人生、爱恋、创作为线索,描绘了中期鲁迅走向晚期鲁迅的重要转换与思考实践。作者意识到:“在资料搜集相对充实,研究近乎汗牛充栋的鲁迅研究界,在进行新的课题研究时,单纯纠缠于琐碎的文献固然可以查漏补缺,但如果想有更大的创新性和突破,则必须有新的理论冲击和生长点。”[10]121927年的广州之于鲁迅有着重要的转型意义,旧有的研究框架和话语仅仅将广州看作一个地理概念,相对忽略了其作为社会空间的生产意义。列斐伏尔认为,空间是不断参与到社会生产中并被社会所生产的,不同的社会会生产出不同的空间[14]27。因而要展现广州鲁迅全方位、多层次的变化,首先需考察广州这一社会空间的诸多权力、政治社会网络流变,在此空间背景下探究鲁迅与广州的复杂关系。以此观之,布迪厄阐释的场域理论是一个较为适切的观察视角,既能有效回到历史现场,又能观照拥有多重身份的鲁迅与广州的深层相遇,广州鲁迅转换的相关问题在此视角下亦具拓展之可能。

二、布迪厄场域理论视域下的广州鲁迅:朱崇科的《鲁迅的广州转换》

(一)“四层空间”重构广州鲁迅

诚如王富仁教授所说,布迪厄场域理论是朱崇科进入“鲁迅在广州”史实分析的一个理论孔道[12]。布迪厄场域理论要解决的一个主要问题即是人文学科里存在的重要分歧:主观主义和客观主义之间的对立。在具体研究中,场域理论既考虑客观环境的影响又不否定个体的能动性,能够充分展现个体与环境的互动。朱崇科以此理论为观察孔道,虽在进入鲁迅的世界后没有过多涉及理论本身,却处处可见理论的指导性。在布迪厄的场域理论中,“一个场域可以被定义为在各种位置之间存在的客观关系的一个网络,或一个构架”[15]133。具体到场域本身的结构来看,由于社会资本、文化资本、政治资本的不平等分配,场域作为位置空间的结构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它是一个一直处于矛盾斗争状态的场所。作者从革命者、写作人、教授/教务长、中年男人四个方面展开广州鲁迅探究,四重身份对应四重社会文化空间,不同空间中文化资本、社会资本、经济资本、象征资本的相互关涉、交织,形成了宏观的场域绘图与作为行动者的鲁迅的微观轨迹之间的复杂关联,在此复杂关联之间窥探鲁迅的思想与生活状态,是重构广州鲁迅的主要途径。需要指出的是,朱崇科教授致力于重现广州鲁迅形象的四个层面,每一方面都有其创新性与独特性,在重构广州鲁迅形象的同时,亦以充实的史料考证对既有研究中的争议性问题阐发出新的观点。

1.来穗动因问题

如第一章对“革命家”鲁迅的考察,作者首先指出“革命”论点乏力的原因在于概念本身的涵盖极广与边界模糊,辨析鲁迅视野下的“革命”意涵是揭示被单纯政治化观念遮蔽的广州鲁迅面相的首要问题。作者主张践行“回到鲁迅的世界”、将鲁迅还原成可能的“元鲁迅”,并在论述中时刻警惕将复杂问题简单化的倾向:“长期以来,我们过分夸大、简化或提纯了广州鲁迅的革命性,而实际远比主流意识形态的解释和各种依附复杂。”[10]38既往的研究中,政治化的视角往往将“革命”作为鲁迅来穗的先定前提,非政治化与“人间化”的视野下又过分强调爱情的召唤作用。朱崇科将鲁迅置于1927年广州复杂的历史语境中,探察其抉择的多方面原因,通过对《两地书》及有关资料的充分辨析、讨论,指出:不能将鲁迅来穗动因单纯归结为爱或革命,二者均有其偏执之处;实质上他与许广平的恋爱中纠缠了革命的色彩,其来穗的朴素革命性亦裹挟着支持与怀疑的悖论,此外,经济理由也是来穗动因中不可忽略的一点。

2.“两个鲁迅”问题

有关“革命”家鲁迅的论述,同样精彩之处还在于,借助外部遭遇和内部自省两个方面勾勒出广州鲁迅的“革命”思想,从某种程度上回应了“两个鲁迅”形象形成问题。

1927年广州场域内的鲁迅革命思想因文本中“两个鲁迅”的纠葛,呈现出扑朔迷离的面相。所谓“两个鲁迅”是指1927年钟敬文编辑的《鲁迅在广东》一书通过时人评论和鲁迅在广东的杂文与演讲塑造出的“革命鲁迅”形象,以及鲁迅本人在叙述中对这个“革命鲁迅”的否定。“两个鲁迅”的矛盾纠葛凸显出鲁迅革命思想的复杂性和悖论性,是内因与外因、主动与被动交相混合的产物[16]。探究“两个鲁迅形象”形成的原因,还需回到历史语境,从鲁迅思想变化与社会历史的互动中探求真相。朱崇科教授通过“他人呼唤与鲁迅回应”“文学用途与辨证”“积极介入与屡屡不遇”三个层面展开1927年广州场域中的鲁迅有关革命的辨证思考和实践,指出,鲁迅对革命的呼唤始终保持清醒的态度和韧性的战斗策略,在渐渐积极介入的过程中“还以文学的方式反思革命的辩证,考察其中的陷阱、危机与其他可能”[10]74。从最初的“无爱憎”“无褒贬”到革命策源地与反策源地同位一体的革命背反性认识,以至后来进化论思想的瓦解,广州鲁迅的革命思想在主体与周边的感知、互动、省察中呈现出流动、复杂的特质。毋庸讳言,1927年广州场域内鲁迅进化论思想的崩塌、对国民政府的彻底失望、对流行革命话语的批判甚至其文艺观、世界观的复杂性均可见出“革命家”鲁迅的复杂性,他既关注“集体屈辱感”,又维护“个体尊严感”,既以民族“战士”的身份入乎其内,又能跳出革命的狂热始终持清醒的态度观察判断。联系其在广州和上海时期对共产主义的态度,不难解释晚期鲁迅对广东时期“革命鲁迅”的否定。

流动、复杂不代表无法把握,作者紧接着通过文本考察鲁迅在广州及上海时期对共产主义的接受与态度,指出鲁迅革命思想不变的核心价值:“他反对一切形式的专制,当然也包括对来自国共两党人士的压制表示不满,乃至大力批驳。从此意义上说,他是一个真正的革命战士,是一个具有超越性的革命家,未必一定要用某一主义加以限定和标签。”[10]89这种对“革命”家鲁迅的解读无疑具有科学理性的精神,在一定程度上纠偏了鲁迅研究“神化”与“去神化”过程中对革命思想的误读。朱崇科结合文本事实以及1927年广州场域内的政治文化环境,指出鲁迅的革命思想产生于外在观察与内在自省中,具有“民本”与“人本”思想兼顾的特质,并认为鲁迅思想的转变“不是一个压倒乃至剔除另一个的绝对性胜利,而更多是多元并存下所占比例的更迭和升降”[10]89。如作者所论:“鲁迅的革命思想是流动的、复杂的、深刻的,绝非单一的既有名词或标签可以限定和简化的。”[10]90不仅突破了单一的革命鲁迅形象,也在史料考证与创造性解读中拓展了作为“革命家”鲁迅的论述空间。

(二)宏观把握融合细读

朱崇科教授以场域理论重构广州鲁迅的重要层面还在于对文学家鲁迅的正面叙述和剖析。文学风格上的转型性是思想状态变化的重要表现,同时文本内外的丰富世界也是文体、风格转变的促因。作者从第一手资料出发,尊重文本的客观意义,拨开云雾,将上海时期鲁迅诗学与政治性有机融合的杂文风格追溯至广州时期的文体转换:“在宏观上,他甚至呈现出相当典型的文体转换,也即,其书写中的混杂性(hybridity)或杂性日益凸显;而在微观上,他又在不少篇章中呈现出所谓文学性的离散,而非像以前作品那么极度凝练。”[10]108通过宏观把握融合细读的方式,再现鲁迅广州时期作品的文本内部与外部生成语境状况,考察被前人忽略的话语形成与蕴含,这种研究方法可谓是朱崇科广州鲁迅研究的一大特点。

长期以来,鲁迅研究中存在着重思想、轻文本,重宏观研究、轻微观探究的倾向,又因广州时期鲁迅作品较少,既有的研究多将其作为革命思想的佐证,未能充分展现该时期文本的独特价值。21世纪初,夏志清以文学性为标尺,指出1926年8月是鲁迅创造力衰退的节点[17]30,李长之则认为1925年之后鲁迅“便几乎没有创作”[18]142。此外,夏济安、林毓生、汪晖、张宁、李国华以及日本学者竹内好、木山英雄等在论及鲁迅分期问题时,均涉及其杂文化文体特征的形成。如何理解鲁迅创作由小说走向杂文的文体转变,其文学风格的转捩点在哪里,一直是聚讼不定的议题。朱崇科既赓续前人有关鲁迅“转换”的论述,又保持自己独立的思考,他通过进入1927年广州场域上的鲁迅文学世界,仔细考察《眉间尺》《野草·题辞》《而已集》等该时期代表性的作品,发现其中“文学性的离散”与“文体杂性的凸显”,并作出整体判断:“1927年恰恰是鲁迅文体转换的过渡性一年。”[10]111

在场域理论视角下观察研究对象,使得朱崇科对一些问题的理解异于一般的认识。如将《眉间尺》中的复仇话语与广州“红中夹白”的革命现实相关联,指出:“鲁迅的复仇其实更是对国民劣根性批判的浓缩处理和经典实践。”[10]114以及从眉间尺对红鼻子老鼠的玩弄中见出鲁迅对彼时中山大学现实人事的嘲讽。作者通过小说文本与历史场域的互动性解读,揭示鲁迅叙事话语中的主体性介入,从而展现小说中感性与理性、通俗与严肃之间的张力。又如对于文学家鲁迅的革命性解读亦有一定的独特性与前瞻性,他聚焦于文学家鲁迅本身所具有的政治性和1927年广州场域内的政治文化现实发生接触时所产生的复杂关联,并通过历史语境与文本的互文性阅读指出文本中的现实指涉。作者在“元鲁迅”的视野下,让鲁迅小说遭遇革命话语,在具体文本分析中抽丝剥茧般地析出鲁迅革命话语的特色和关怀,呈现出文学家鲁迅特有的革命反思。

划分鲁迅文体转换的过渡点并非仅关乎一两篇文章的解读,而是关系到阐释与理解鲁迅的整个知识结构、思维结构与情感结构。朱崇科教授既充分爬梳文本挖掘资料,又未限于资料和地域性,在共时性的文化考察与历时性的文本分析中发现小说与杂文的转型性,重绘广州鲁迅作品解读的意义地图。在深度解剖“横断面”的同时,作者始终保持整体思维的视角:“广州鲁迅不只是一个区域时空内的横断面存在,而更是一个辐射鲜活的立体性存在,它前后辐射,左右发散,显示出生机勃勃的状态和无法遏抑的能动性(agency)。易言之,广州鲁迅也必须置于鲁迅整体性存在的脉络和平台上才更凸显其价值和独特性。”[10]354实质上以广州为中心,并非只谈论广州,地理区位并不是研究视角的限制,而是思想阶段的代码,对“转型”意义的关注同时立足于厦门和北京时期且部分兼及“上海鲁迅”。朱崇科教授通过宏观把握融合细读的方式准确再现了广州时期鲁迅的精神实质与艺术特质,拓宽了鲁迅研究视野,对鲁迅研究具有积极的推动作用。

需要说明的是,这种宏观把握与“别样视角”的细读方式得益于作者多年的鲁迅研究积累,从《张力的狂欢:论鲁迅及其来者之故事新编小说中的主体介入》到《鲁迅小说中的话语形构:“实人生”的枭鸣》以至《鲁迅的广州转换》,无不见出朱崇科深厚的文学理论功底、锐意创新的研究视角以及跨学科(政治、经济、文化、历史等)研究的能力。他的鲁迅研究呈现出独到的问题意识,往往能突破前人的思维限制,找到新的学术生长点。在《张力的狂欢:论鲁迅及其来者之故事新编小说中的主体介入》中,朱崇科运用巴赫金狂欢化理论并辅以叙事学、新历史主义理论重读鲁迅的故事新编小说,主体介入的理论视角突破了以往二元对立的研究思维,以兼顾社会语境的文本细读从众说纷纭的解读中挖掘出一个相对接近真实的阐释。在《鲁迅小说中的话语形构:“实人生”的枭鸣》一书中,朱崇科教授以福柯话语形构的维度切入,意图找到离散的字词间的内在联系,深度探掘鲁迅形构小说话语的规律性。《鲁迅的广州转换》借助布迪厄场域理论,将鲁迅置于1927年广州这个大的社会空间,聚焦作为革命家、文学家、教授/教务长、中年男人的鲁迅之思想转变,其中别具一格的主题构思、对具体文本的深入解读与分析均显示出朱崇科独有的学术风格。

朱崇科教授虽在鲁迅研究中一以贯之地表现出独到的问题意识、严谨的论证态度、创新的精神,同时又在具体理论的运用方法上呈现出一定的灵活性。相较于《张力的狂欢:论鲁迅及其来者之故事新编小说中的主体介入》中对巴赫金狂欢化理论适用性与合理性的反复论说,以布迪厄场域理论进入广州鲁迅研究的合法性与适切性则是内在于全书的体例设置的:革命家、文学家、教授/教务长、中年男人四个方面的转换对应着1927年广州这一历史空间内的文化资本、社会资本、经济资本等层次的交涉互动。

(三)聚焦“转换”深度挖掘

《鲁迅的广州转换》以鲁迅广州时期的“转换”为研究重点,实际上带动了那个特定时期的一系列重要问题与现象研究。

作为处于1927年波诡云谲广州社会空间中的个体,广州鲁迅研究的难度在于它的复杂、不确定和关联性,而这恰也是研究的价值和意义所在。如王富仁教授所说:“不论是在当代鲁迅研究政治化时期对鲁迅革命性细节的强调,还是在当代鲁迅研究多元化时期对鲁迅非革命细节的强调,实际呈现出来的都不是一个整体的鲁迅,并且不能不带来广州时期鲁迅形象的模糊性。”[12]旧有框架中的广州鲁迅研究或以鲁迅革命思想的转变为前提,限于一些词句争论与资料搜集整理,为先定的结论附上注脚;或在“去政治化”的语境内,拘泥于细节与碎片化的考证,未能充分思考“广州之于鲁迅,到底意味着什么?而在广州(含中山大学)这样一个场域中,鲁迅又有怎样的独特变化?他如何在诸多感慨、喜悦、焦虑中建构、再现广州?”[10]3朱崇科教授以布迪厄场域理论为孔道,进入“鲁迅在广州”史实分析,在具体的历史脉络中深入诠释鲁迅思想与文体的转换,以及形成这种转换的政治、经济、文化、社会促因,在坚实的史料挖掘与分析中,处处可见他的细察、深思与明辨。

在探究鲁迅从教授/教务长到自由撰稿人的身份转换中,作者首先对鲁迅与厦门大学创校校长林文庆的复杂纠葛进行了生动的考证和解剖。这是对“周树人教授”思想的侧面观察,也是鲁迅“弃绝教授”深层动因的历史脉络还原。在面对时间久远、资料缺乏的难题下,朱崇科以其“空间诗学”的视野,考察发现:“林、鲁最重要的文化冲突其实更是两种现代化过程中面对传统的文化模式角力的结果;而在人事学术层面的冲突,则更凸显出二人的身份、位置所带来的不同思考与处世立场;同样,在经济(人格)层面二人亦有冲突,当然这也和二人的不同经历和体验密切关联。”[10]199不同区域时空所形成的文化思想观念特质各有不同,这不仅体现在林文庆与鲁迅的纠葛,还内在于北京、厦门、广州、上海时期鲁迅的思想变化中。从这个角度出发,朱崇科对鲁迅在广州时期的身份转换进行了更为趋近的还原。

此外,第四章中有关青年廖立峨的史料收集和研究可谓广州鲁迅研究方面的突破。不仅首次在鲁迅研究学史上讲清了“廖君”一事的来龙去脉,还将其作为“广东符号”反证了鲁迅进化论的复杂性与延续性。从表面上无关紧要的谈资与证据中见出其独特价值与意义,是朱崇科以广州情结还原鲁迅生活状态的重要尝试。需要说明的是,对广州场域的还原,从某方面来说,是基于对历史现场与地理空间的深入了解。如对广东人廖立峨“蛮气”与不通世故的解读以及有关广州鲁迅的本土缠绕论述,均离不开作者的实地考察经验。在分析作为中年男人的鲁迅面对地理空间转换、社会角色变化以及政治环境冲击产生的生理、心理焦虑时,朱崇科教授通过史料的重新阐释和挖掘勾勒出鲁迅在这一时期的柔软、焦虑、痛苦、畅快、革命、游移、矛盾面相。但我认为,在鲁迅文本与广州场域的关联考察方面,还有更大的空间可供开拓。例如,鲁迅作品中的广东关涉,就人方面来说,作品中谈及的古今广东人或与鲁迅有过往且被史料认可的广东人,以及鲁迅作品中未曾提及但有侧面材料可考的大小人物,通过对这类人物的史料收集与研究,还可勾画出鲁迅被遮蔽的一面。就物方面来看,社会空间因素往往以隐喻的方式内在于文学作品的表达中,对广州本土食物、文化性格与人文景点的进一步考察既是对广州鲁迅的侧面观察,也是将鲁迅研究与当下联系并与当代对话的尝试。

三、结语

李欧梵在“东京纪念鲁迅诞辰110周年国际学术讨论会”上反省并检讨鲁迅研究现状时提出口号:超越“鲁学”,既不把鲁迅神化,也不把他个别处理,而把他的生平、思想、作品放在一个广义的文化层次中重新诠释,并以此来反思这个文化遗产的本质[19]20。21世纪鲁迅研究中的空间意识正是致力于突破政治化、先定论的研究观念,把鲁迅及其思想和作品放到特定的历史空间进行考察,在对本体作趋近性还原的同时重新发现他的精神、文化与美学价值。相对于20世纪喧哗热闹的鲁迅研究状态来说,21世纪鲁迅研究开始进入反思阶段:为了什么而研究?怎样使得鲁迅这样的经典文化在历史与现实、阅读与阐释互动中得到价值增值?在新时期现代化思想文化主题背景下,回到鲁迅当年所处的历史语境中去,对其作理性分析,将恒久的文化意蕴与现实的社会需求有机结合,或是更具科学理性精神的研究道路。朱崇科教授的“广州鲁迅”研究是秉持这种科学理性精神对鲁迅本体进行趋近性还原的代表,他在深度阅读鲁迅原作的基础上,以现代理论审视1927年广州历史时空中的鲁迅,致力于对鲁迅作出更为符合实际的诠释,让一个更为真实、鲜活的鲁迅走进人们的接受场。他广阔的理论视野和敏锐的问题意识在过去二十年来所从事的鲁迅研究和华文文学研究中既有延续性又有变化性,场域理论视域下的广州鲁迅研究秉持一贯坚实的史料挖掘与运用的同时,加入了社会学的思考方法与研究范式,其价值和意义不仅在于对鲁迅生平史实的挖掘、考证、辨析,更是提供了解读鲁迅的一种新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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