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周作人日记中的“革命”考

2022-03-17 14:20
关键词:周作人日记鲁迅

关 峰

(西北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27)

中国历史上的“革命”一词最早见于《易经》中的“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戊戌变法后,借助于日译,梁启超首次确立了包括变动的广义和武力的狭义的现代“革命”意蕴。他笔下的“革命”大都是在前者的意义上被使用的。不过,内忧外患和民族危亡的社会现实却突显了以法国大革命为范式的以暴易暴向度。以孙中山为首的革命党、邹容的《革命军》、章太炎的《驳康有为论革命书》等迅速传播了暴力革命的消息。后来的鲁迅曾不止一次地回忆:“时当清的末年,在一部分中国青年的心中,革命思潮正盛”[1];“那时的留学生中,很有一部分抱着革命的思想”[2]。周作人也在1922年的《怀旧之二》中,追忆桌子风潮中的同学用语道:“你们即使讲革命,也不能革到这个地步。”[3]745可见那时革命的风靡和时行。

晚清周作人日记始于清光绪二十四年(戊戌年)的正月二十八日(1898年2月18日),至乙巳年十二月二十五日(1906年1月19日)止(1)见鲁迅博物馆藏《周作人日记》之影印本(大象出版社1996年版)。文中日记引文均出自该书,不再一一标注。。前后历时八年,跨越了杭州、绍兴和南京三地。内容虽多残缺,但却保留了不少革命史料。

一、对科举与专制的反叛

戊戌变法与义和团运动先后失败后,国内民族革命情绪高涨。“群乃知政府不足与图治,顿有掊击之意矣”[4]。在鲁迅引领下,求学江南水师学堂的周作人积极参与了反抗行动,表现出强烈的斗争精神。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首先是与科举考试和八股文彻底划清了界限,坚决走上了反叛自新的道路。那时的有识之士早已不满,废除八股取士的呼声很高。康有为公然主张八股不如小说;李慈铭甚至提议“停选科举三十年,始可与言品节、政事、文学也”[5];鲁迅也不止一次地表示,“四书”“五经”和“八股”早成了“敲门砖”[6]328。已经考入“陆师”的他虽然参加了一八九八年十一月初六日的县试,而且在每图50人、总计10图的阖县考生中名列3图37,但也只是趁便参加,并未把希望寄托在科举,以后的缺席算是无声的抗议。反观周作人,则在祖父的指导下“填册”(报考)了多次。一八九八年五月十三日抄录“上谕,大小科改策论”后,十四日就相应作出了“三六作文、论,九作策”的调整。不过,多次备考的结果却不理想。失望之余,一八九九年十一月十二日,周作人首次表露了“转向”的想法。晚年周作人在解释脱逃科举的原因时曾归结为二:一是听信谗言的祖父令人难堪的骂詈,二是每天须穿长衫上街买菜的苦不堪言。实际上,时代与社会的发展促使不少读书人放弃了疲于奔命的科举与八股考试,转而选择了“走异路”的求变策略。因此,当在南京的第一个暑假来临,接到家信促归考的七月二十七日,周作人态度非常坚决,“历陈利害,坚却不赴”。从日记来看,1902年也是周作人文章观转变的关键一年。在“师夷长技”的大背景下,此前所受八股文的训练开始被清算。十一月十六日检讨道:“下午作论,文机钝塞,半日不成一字。饭后始乱写得百余字,草率了事,顾予甚喜。此予改良之发端,亦进步之实证也。今是昨非,我已深自忏悔。然欲心有所得,必当尽弃昔日章句之学方可,予之拼与八股尊神绝交者其义如此。”这段洗心革面的剖白显然不是一时激愤的宣泄,更像是痛改前非的革命性宣言。翌日所作《焚书》一诗则简直是鼓动革命的檄文:“焚书未尽秦皇死,复壁犹存哲士悲。举世惟知珍腐鼠,穷经毕竟负须麋。文章自古无真理,典籍于今多丐词。学界茫茫谁革命,仰天长啸酒酣时。”“谁革命”的发问掷地有声,不同凡响。诗后附记中,周作人批评“今世之人珍经史如珍拱璧”,痛斥“四书五经”“浮辞虚语”乃“丐词”,而以“秦皇不再”为恨,并做好了被骂“丧心病狂”的心理准备。周作人的反叛并非受辱后的蓄意报复。事实上,头班汉文考试,他几乎每次都名列前茅,不时还有余力为同学代做。一九○二年十二月初八日,甚至为学堂书识员黄石堂之弟代考师范学堂(做文两篇,考题为《孔子不以空言说经论》和《均无贫和无寡义》)。即便如此,周作人仍不满足。大概从一九○二年下半年开始反思,逐渐改变。十月二十四日,连自己的读书人身份也表示嫌恶,坦言“宁使人目为武夫,勿使人谓作得好文章也”,并炮轰“海蜇头学界”的“可悲”。一九○二年六月十四日,在接到大哥的两页白话信时,周作人立刻予以回应,同样以白话(五页)答复。同时,对风行报刊中的议论手法的采用也是他为之所作的调整。

其次是受民族革命思潮影响,反抗压制,笃信自由,张扬了不畏牺牲的革命精神。周作人与鲁迅同在南京大约半年左右(一九○一年八月初六—一九○二年二月十五日),兄长的思想启蒙有力激发了周作人反抗腐朽和没落社会的斗志,其中对专制与自由的好恶和取舍最重要。学界注意到了日记中的周作人对梁启超《自由书》的心折,但对“克郎”取名的关注却还不够。一九○二年八月初六,在看过《泰西新史》二本后,周作人郑重表明:“余自更号曰克郎,名曰抗,取谐声也。余更名已十数而随得随弃,无一存者,此号当永用,不得轻易更易矣。”并解释命名缘由道:“英伟人克林威尔初创自由,予慕之,故自名以作记念。字音系克郎,任公译为克林,兹仍之。予则惟取其音,且取其字面,因林字平庸故也。”“克郎”并未如周氏所说“永用”,但却蕴含了自由思想带给周作人的冲击力和吸引力。除给在东京的鲁迅通报《克郎氏意见书》和《凡例》外,周作人还付诸实施,践行自由观(如一九○二年十二月初八为人代考后归途中的“放论一切,颇觉自由”),以对冲压抑和沉闷的“寄人篱下”之感。九月初十所作日本函中形容自己“诙谐歌哭,奇语连篇”。对于成长变化中的周作人而言,“聊以自遣,并以博异国游子之一笑”,“不矜细行,好为奇谈,亦无聊之极思也”的洒脱,既是患难见真情的自然流露,也是新旧思想交锋激荡的结果。

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清王朝一败于日,再败于八国联军,对“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士人而言,如何从根本上学习西方的问题已是当务之急。在改良派的梁启超看来,过渡时代的中国既须延续传统,也应采补西洋思想。自由则是欧美诸国民所以立国之本原。在《新民说》中,梁启超将自由与奴隶相对,提出不做古人、世俗、境遇和情欲的奴隶。两年来的周作人日记留存不少反抗奴化的资料。如“下午接制台,夜半又送。中国官场等级多多,奉盛趋众,可鄙孰甚,乃以为果然,毫无思想。受者以为应有之权利,作者以为应尽之义务,真可谓无血气、无脑筋者也”(一九○二年十月初十);“学堂行开馆礼。总办初见,即加训饬,欲以压力服我学生,可笑可笑”(一九○三年一月二十六日);“在上者只知巴结上司,役使吾辈如牛马,可恨多多”(一九○三年二月二十三日);“学生监听无赖子恶少年嗾,至管轮我诸学生处搜检。该无赖诡称失物,使故作此态,以欺众人耳目,而在人视之,必见其肺肝然。呜呼,我学生乃被犬彘诬为贼,我学生乃与犬彘为伍。呜呼,我八十人何一人无血性也”(一九○三年三月初六)。四书五经“销磨涅伏者不可胜数,又且为专制之法,为独夫作俑,真堪痛恨”(一九○二年十一月十七日)。

第三,因学堂的近水楼台之利,酷爱读书的周作人接触了大量革新报刊。举凡梁启超的《清议报》《康南海》《李鸿章》,及《新广东》《苏报》《大陆》《湖北学生界》《浙江潮》等,几乎重塑了周作人的个性与人格。一九○三年初,周作人所在管轮班同学七人成立了阅报社,周作人亲拟了阅报社章程。进步思想的传播点燃了青年反抗不合理制度的热情,尤其是从东京弘文学院到国内各地的罢课学潮,鼓舞了周作人的革命士气。周作人与本家十八叔祖椒生公(周庆蕃)的冲突也因此激化起来。推测起来,鲁迅《琐记》中的“乌烟瘴气”未必不与这位为兄弟俩赐名的长辈相关。虽曾多次勒写功过簿,但椒生公与周作人的关系倒还相洽。直到一九○三年,矛盾才见爆发。先是元月二十七日,因周作人在寄往日本的信函上只写了西历,绰号“Sage”的椒生公“见之大咤,加以申饬,目予为无父无君”。继之截留托带的《浙江潮》杂志,并“切责”从日本归来,流布弘文散学事的鲁迅在陆师的同学谢西园。同时,令周作人写信给大哥,“诡造谣言,促之回国”。此外,还阻挠周作人的东游计划,甚至不惜运动校方开除,但终因太过守旧,最后连自己的饭碗也没能保住。暮年乡居时彻底暴露了道学家的真面目,晚景凄凉。一九一七年二月四日,“食粽而厥”。二十二日大殓时,周作人感慨“冷寂为未曾有,可为悲叹”,并撰一联云:“数十年鞠养劬劳,真是恩并昊天,至今饱食暖衣固无弗尽由慈荫;廿余日淹延床笫,遽尔痛兴风木,并此啜菽饮水亦不容长报春晖。”反观还在学堂时的周作人,早已做好退学的打算,足见态度的坚决。即便是对禁售新报的张之洞,周作人也没有后来的客气,而是针锋相对,批评《劝学篇》“剽窃唾余,毫无足取,且其立意甚主专制,斥民权自由平等之说,生成奴隶根性。此书一出,独夫之心,日益骄固,可恨也”(一九○二年七月二十八日)。同样从反抗专制出发,周作人还嘲讽“怪物乎?人妖乎?我支那之冤业也”(一九○三年三月初九)的那拉氏。与作《颍考叔茅焦论》、痛骂那拉氏的同学胡韵仙一道,表现出革命意志的勇猛和刚强。

二、人的启蒙

“革命”在梁启超、章炳麟看来,不独表现在政治上,就是学术、礼俗也均有革命的必要和可能。晚清周作人日记中的革命观同样体现在多个维度,其中对鲁迅的响应和声援最多。首先就是剪辫子。鲁迅多次提到头发的象征意味,在《病后杂谈之余——关于“舒愤懑”》一文中,更将革命功德与剪辫子相连。以散学风潮为代表的革命运动兴起的一九○三年,鲁迅率先在日本剪了辫子,并将断发小照寄回。三月二十九日收到小照的周作人也剪了三分之一的头发,誓言“不屑与垂大尾者为伍”,哪怕被骂为狂夫也不以为意。其次,在南京时的鲁迅好骑马,还曾坠落以至皮破血流,但并不介意。周作人也以尚武为荣。一九○三年四月十四日与同学胡韵仙和李昭文初次试骑,便决定“后当时时骑之”。不断开阔眼界的他时刻感到民族危亡险境的压迫,感受传统与现代、文明与野蛮的冲撞震动,壮怀激烈,忧愤不已。一九○二年十二月十五日曾借板,托印同学、也是常州蒙学堂教习的郑仲经所作《告各善社君子文》百张,计划“散诸故乡,以醒众梦”。正如受幻灯片事件刺激的鲁迅一样,面对麻木和落后的中国人,周作人也痛心疾首,义愤填膺。日记中屡见,如“傍晚学生操演,有伊大利兵官六人来拍照,敝衣(夹号衣至今未发,旧者絮已出)、朽械(所持枪皆近百年物)悉入画图,可耻之甚!”(一九○二年三月初五);公园“门悬金字牌一,大书‘犬与华人不准入’七字。哀我华人与犬为伍。园之四围皆铁栅,环而窥者甚多,无一不平者。奈何竟血冷至此!”(一九○三年七月二十日);“此间所用读本文法各书,皆印度本,殊不可解,殆自居于印度耶”(一九○三年四月初三)。民族革命运动唤醒了强烈的民族自尊心。

一九○三年三月二十二日,周作人转述了在大阪举行的博览会内台湾人类馆两事,称其“令人愤绝”。直到一年后还未释怀,直接促成了他的第一篇公开发表的文章《说死生》。文中示警黄帝子孙,指出当今世界“人种竞争日趋剧烈”。为“谋光复”,呼吁“我四万万人类馆里的动物”,“以血灌自由之苗”。激昂慷慨,仿佛当时反抗美国的华工禁约,体现了民族主义的时代最强音。除政治革命外,周作人还力行了生活革命。对愚昧和迷信的攻击即为其一,如批评旧历新年拜岁“贺者无知,吊者多事也”(一九○五年正月初一);嘲讽和尚施食可笑,赞赏同学“以古怪之语问难”(一九○二年七月十九日);不满畏死的无知愚夫,不惧已死的仲阳叔母传染痨虫,反问“若人已死,岂尚有虫耶?”(一九○三年一月十三日);不往看下关江干庙会,抨击“中国人信鬼可笑,于异物奉之极厚”,忧虑“积习甚深,非败坏不可也”(一九○二年九月十六日)。以很大热情学习现代科学知识的周作人一反此前积极参与拜坟的做法,报复性地毁坏了大量庙堂木偶神像。一九○三年一月十五日绍兴乌石头拜坟,四月初七在南京卢龙山庙中,都有破坏和宣泄的记录。二十年后的鲁迅《在酒楼上》中吕纬甫“到城隍庙里去拔掉神像的胡子”的细节,未必没有年轻气盛时的周作人的影子。事实上,为鲁迅所一再描写的知识分子前后丕变的问题也在周作人日记中有所反映。入学前后的对比不必说了,单就一年后(一九○四年)的情形而言,十二月十二日便交代:“近来我之思想大变。昔主强权,今主悲悯;昔主欧化,今主国粹。”有时大谈中国存亡,有时却又悲天悯人,流露及时行乐之语。看似矛盾,实则新旧生活摇摆、冲突的结果,性格与环境的际会使然。日记中常见的死生感慨颠覆了革命景观。贯穿一九○三年后半,几乎缠绵半年的病症消解了他一九○二年来延烧的革命火焰。此后的伤感与宗教感实是无奈与无助的体现。

晚清妇女解放运动勃兴。戊戌变法倡导禁缠足,兴女学。二十世纪初,则号召挣脱父权和夫权的束缚,争取社交和婚姻自由,呼唤与男子同样的参政权,并提倡妇女学会生产的本领,提高自营生计的能力[7]。一九○四年一月还创办了《女子世界》月刊,力主男女平等,激发妇女的爱国革命精神。在当时以女性为对象的刊物中历时最长,影响也较大。周作人因缘际会,前后共在其中刊发8篇文章,大都署名“萍云”或“碧萝”女士。所译《天方夜谭》中的《阿里巴巴和四十个强盗》故事,也以《侠女奴》的名义陆续连载出来。主人公曼绮那虽卑为女奴,但机警有奇智,被周作人誉为中国的红线女,直言“多少神州冠带客,负恩愧此女英雄”[8]。一九○二年后的日记中不乏呼应女性革命的史料。如王荷卿女士“虽其笔弱无气,然其书中之语,为支那女子所不能言,不能知者也,可谓奇女子矣”(一九○二年十二月十六日);托同学陈丙梁“至城南明达书庄购《女报》或《男女交际论》”(一九○三年二月初九);抄花荔娟女士《秋兴诗》三十首(一九○二年一月二十一日);受偏爱屈原的鲁迅影响,周作人也读起了《离骚》,并在一九○五年正月二十二日的日记中联想道:“《楚辞》中用美人作比者甚多。或以喻君,或以喻贤人,或以自喻,以是知上古视女子并不轻。”三十年代的周作人在谈及旧日记时曾说,“多有裁截处,盖关于政治或妇女问题有违碍语,后来复阅时所删削”[9]。不过,关于秋瑾(琼卿)的记录却未删削,一直保留。一九○五年三月十六与二十一日都提到了秋瑾,还流露赞赏之意。虽然受制于主客观原因,没能加深联络,但周作人却以介绍号手的名义支援了秋瑾所在大通体育学堂的革命。对“平生不喜诸玩物,惟击球则嗜之”(一九○三年三月二十二日)的周作人来说,富于女性气质的养花不妨说是一种嗜好,为此,他创作了小说《好花枝》(1905),特地以难产去世的小姑母(蒋姓祖母唯一的女儿)的女儿阿珠为主人公,表达“女界何多缺陷”的“深悲”。同时,还为女军人的嚆矢女猎人作传,致敬骑射之生涯。在为鲁迅的《造人术》译文所作的跋语中,周作人将它视为寓言,宣言“新造物主之徽号,乃不能不移之以赠我女子”,欢呼“吾国两万万之女子,两万万之新造物主也”[10]。整体来看,女学在周作人杂学思想中颇有政治意蕴,五四时期甚至达到了“须以社会的共产制度为基础”[11]的认识高度,难怪日本所谓“支那通”宇高宁在所著《支那劳动问题》一书中径直将周作人打进了共产党首领的另册中。

三、革命申义

二十世纪初的江南水师学堂功课虽以“洋”(一周五天)为主,但弥漫在教师和校园中的氛围依然陈旧。周作人日记中所记穿“响鞋”,呼“老师”之同学或遭革除,或被扣赡,可以想见新旧对垒的严重。受新潮冲击,本性温润的周作人也被裹挟,加入革命的浪潮。生病后的一九○三年曾吃住在暗中做革命工作的同学、湖南人刘寿昆所开的书店里;路经上海时也曾到绰号“野鸡大王”、奇人徐姓的书摊购买革命书籍《新广东》与《革命军》;此外,“不甚信”鲁继香(也作寄湘)舅父所开的药方,也不服用(一九○三年四月初四);不满《泰西新史》译笔,称其“喜掉文袋,好以中国故实强行掺入,点缀过当,反失本来面目”,认为“忧亚子译《累卵东洋》亦坐此病”(一九○二年八月初一)等也不无革命的掠影。对孔子的态度也发生了转变。国破家亡的危局促使革命志士反思孔子流弊。对最早提倡颠覆清王朝的刊物《国民报》,及尝试运用白话启蒙的《童子世界》等均有疵议。鲁迅曾回顾这时青年人的“不规矩”与对孔子的“绝望”[6]325-326。周作人偏爱《大陆》报,“以驱胸中斗许之俗尘”(一九○三年二月十二)的原因也在于此。一九○三年四月初五,同学江尚祜辩说孔子,周作人虽以为甚有条理,但并不心折,直言“素不信孔”,坦言“恶儒之性已如磐石矣”。坚定彻底的非孔心理既源于对丧权辱国的清政府的绝望,也来自于对祖父及叔祖的失望,特别是后者。对周作人而言,后来以儒家自居的转变则是清算了道士化(汉)与禅和子化(宋)后,皈依人文主义(人本主义)儒家的结果。

鲁迅深受章太炎革命思想的影响,但对革命的解释却有梁启超的背景在。在《释革》中,梁启超不满“泰西文明思想上所谓以仁易暴之Revolution,与中国前古野蛮争阋界所谓以暴易暴之革命,遂变为同一之名词”,指出革命的本义乃变革,也就是人事淘汰。在他看来,“外境界无时而不变,故人事淘汰无时而可停”[12]。鲁迅在强调复杂而广泛的质素时,也应用了革命的广义性。如《无声的中国》中的革命与革新;《在钟楼上》的革命与日常;《革命时代的文学》中的大革命与小革命;《习惯与改革》中更是将革命与改革相提并论,以为倘不改革作为文化的风俗和习惯,则“革命即等于无成”[13];《上海文艺之一瞥》中更驳斥了成仿吾“将革命使一般人理解为非常可怕的事”的想法,指出“革命是并非教人死而是教人活的”[14]。周作人则在“思想革命”的意义上重构了不同于法国大革命的革命内涵。《半封回信》中明确表示,“革命我是主张的”,但在括号中却又消解道:“至于怎么样的革命因为怕有语病暂且不谈。”[15]显然,周作人的“革命”存在着悖论的歧义。与主流的革命观相比,周作人继承了更多变革的革命观,《诗人席烈的百年忌》一文说得最明白。在周作人看来,服膺戈德文无政府主义的席烈的思想可概括为“无抵抗的反抗主义”,即“不主张暴力的抵抗,而仍是要理性的反抗”。周作人提出,“这便是一切革命的精神的本源”[16]。事实上,在西方作为天文学术语的“革命”第一次运用于政治语境是在十七世纪,意思是“绕回预先规定的秩序中”[17],也就是复辟,与种族革命的意义相一致。反过来看,1903年的周氏兄弟笔下也洋溢着舍生取义的革命精神。鲁迅的《斯巴达之魂》《中国地质略论》高扬尚武、豪侠精神,渲染了“我以我血荐轩辕”的英雄主义气概。周作人亦有游侠的向死气度。《说死生》中号召“易病为战,易迟为早”,提倡“吾身虽死,自由不死”的“战死”观[18]。

四、结语

李泽厚在《中国近代思想史论》一书中认为:“1903年是中国思想界一大转变的关键年头,是革命思潮开始替代改良主义作为思想舞台主角的第一个年代。”[19]250就早期周作人日记来看,上述看法是基本符合实际的。稍显不同的是,周作人的起步更早。还在1902年的下半年,也就是转为水师学堂正式生的半年后,就已见峥嵘和锋芒。鲁迅的影响不言而喻。据俞芳所述,太师母(母亲鲁瑞)曾说,年少时的周作人“很多事情,都由老大作主,他只在后面跟跟就是了”。具体来说,“到三味书屋读书,到南京上学,去日本留学等等,都是老大在前,老二在后,事事都有老大引导照顾”[20]。具体到革命上,革命文学论争中的鲁迅表示也有种种,并不都是搞暗杀和上战线的一律,而是推崇反抗和挑战的精神界之战士,也就是思想革命。接受丘浅治郎的《进化论讲话》后,鲁迅清算了深受斯宾塞影响的严复的进化论观。针对严复的渐变说,鲁迅借地质之题发挥道:“谭人类史者,昌言专制立宪共和,为政体进化之公例;然专制方严,一血刃而骤列于共和者,宁不能得之历史间哉。”[21]辩护革命,与后来章太炎“载飞载鸣”[22]的驳斥互相辉映。与鲁迅留学生活的突变和革命思想相关的另外两个例子,一为言,一为行。前者是在《学界的三魂》中,对中国最有大利的买卖乃造反的回答;后者则是受命暗杀名人的革命活动。相比而言,对周作人来说,梁启超的影响几乎相当,日记中屡见醉心于梁氏书中的记载。那时的梁启超尚未退守于与革命派论战的改良主义营垒,而是排满反清,鼓吹革命,“做了当时革命派所忽略的广泛思想启蒙工作”[19]355。事实上,周作人1903年与吴稚晖联络,申请加入拒俄义勇队的行动未尝不与此相关。随着《苏报》案发生,民族革命运动的高涨,加之几乎长达半年的生病,及为参加革命,“平常将衣服打成背包,背着绕了桌子走”[23]的胡韵仙的离开以至亡故等,此后的周作人无论日记还是译作,都有了更多民族革命的自觉,直至以《新生》为标志的文学革命运动的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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