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 娟
(湖南第一师范学院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湖南 长沙 410205)
殿试作为明代科举考试的最高层级,仅以一道“时务策”考察应试者的政策水平和从政能力。进士的殿试对策是该科殿试的答卷,由于是在天子殿庭应钦命完成,其规格和礼数极高,因此对抬头、起句格式、中间转折、称旨论析、结尾内容、字数、书法等都有极为严格的要求。作为应试文体,士子在策论中将自己放在臣子地位为君主分忧解难,对君主的设问逐条回答,不能过多发挥,策论表层的话语方式与深层的文本结构关联着特定的政治文化结构,与君臣关系、官方话语导向,以及士子的身份、经学思维、史学修养等密切相关[1]。殿试对策要符合考试文体的要求,难免趋于程式化,甚至包含很多“套话”,但对策内容大多关乎时务,通常是对一系列治国理政问题的解答;套话也并非毫无意义,是统治者将权力施加于应试者的结果。士子的策对在理论上轻视“文藻”,但若要以进言的方式达到资治效果,其论证方式与修辞技巧仍需讲究——在策对艺术方面,状元策代表了策对文体的极高水平。由于殿试策多有揣摩颂圣之习,学界对此多加贬斥,对殿试策对策艺术价值进行挖掘者不多。对唐前、唐代与宋代策题和策对的研究已经较为细致,然而,作为科举的繁盛期,相较于唐宋而言,明代呈现出更加复杂的科举文化生态。明代状元殿试策论在策问提供的导向性话语之外形成了较为独立完整的系列观点,在严格规范和原则下仍保留了士子们的个人风貌与书生意气,其语体格调、征引方式、论证技巧、行文风格等值得探究。探究这一问题,有助于深化对明清科举考试的认知,也有助于深化对明代皇权政治和文学风尚关系的研究。
颂美与批评同是殿试策文的政治功能,追求美刺平衡乃是殿试策文的重要特点[2]。士子在殿试对策中模拟官员口吻,既谦和颂赞、忠于君主,又情理融合地批评君王治国理政,构成与君王之间的对话,具有庄重得体的特点。
君王的焦虑往往流露于殿试策题中。殿试策题通常先谈唐、虞、三代的情况以考核士子的经学修养,这对君王而言是万世不易的理想参照系;再说后世汉、唐、宋的情况以考核士子的史学修养,其中包含着可供君王借鉴的执政经验,对比反思是君主继往开来的应有态度;再及时务,多关涉当时皇帝和朝廷所关注或急需解决的社会问题,应策者多有感而发,与特定的时代背景密切相关。明代历科殿试策题涉及诸多社会问题,据统计,有关吏治与用人问题的达17次,边防海防问题达17 次,民生与经济问题达20次以上。明代前期多关注经济振兴、御戎定边、求贤用人、礼法教化;守成时期多关切官场贪渎、法纪松弛等政治弊端,以及如何养民、蓄民的问题;危乱之时多关注君臣关系、政教与军政败坏以及边防问题[3]。诸多策题都表现了君主在面对历史和当下时的省思态度,他们在戒惧谨慎中发出幽幽慨叹,希望“尔多士留心世务久矣,其逐款对答无讳,朕将亲览焉”[4]1230。
殿试对策通常以“臣对”发起,启对语便设定了士子的臣子身份和视角。策首一段概括全篇主旨,提纲挈领,为策冒或冒语。接着以“恭(或‘钦’)惟皇帝陛下”转折,阐述治国理政的一般原则,对在位帝王加以颂扬并指出问题,之后为自谦套语,兼表明忠心:“臣草莽末品,无足效前筹,而幼学以怀,敢不摅所蕴,为明廷献焉!”[4]1302(崇祯七年甲戌科刘理顺)接下来为主体部分,对策冒稍加展述,继之以“伏读圣策有曰”“制策又曰”引用或概述策题,并逐一作答,分析君王治理中存在的问题,并融合表现自己的素养和学识。最后数行策尾自明心意,请求君上接受对策,建议君王照此对策行事,可“比隆三代,超绝百王”。结尾还要再请君王原谅自己鲁莽无知:“臣不识忌讳,干冒宸严,不胜战慄陨越之至。臣谨对。”[4]1128(万历五年丁丑科沈懋学)。以谦恭态度颂圣之外,对策还会将君王与古代圣君类比,以此肯定君主对王道的坚持与政绩,甚至不免夸大皇帝治国的实绩[5]80-82,如刘同升在策文中称思宗为“玄德建极,圣学集成”“太平天子”“有道圣人”“英毅中兴”[4]1310。如此颂赞固然难符其实,但也并不能说明应策者惯于谄媚。纵观刘同升一生为人行事,他可以无惧触怒崇祯,抗疏劾杨嗣昌夺情,足见其气节。应该说,颂美、得体是对策的体式特点[6],亦与考生的功利心态密切相关。
咨询政见并据以选拔人才是策论的目的,这就意味着士子要以臣子身份设想如何为君王排忧解难。为达到美刺平衡之效,士子往往先从总体上颂扬君主的治国理政成绩,再具体批评其政策缺陷,往往呈现出以退为进的表达策略[7]。如万历五年(1577)丁丑科,神宗指出“经费节矣,而帑庾未充;赋敛宽矣,而民生寡遂”,状元沈懋学先赞君王聪明睿智、文武神圣,再叙先代圣君王道原则后又赞君王讲学勤政、询事考言,内外执政精勤,最后分析未达实效的原因,不仅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担当精神,还有对相关问题的思考与建议,言之成理,论之有据。他指出问题在于:积习因循,旧章废弛,难以改革,加之改革者未必有实心:司农官常常妄费,赋吏多加妄取;守令久任,多拘于条文。要有实效,节约经费得从君王开始,调控皇室开支;减少敛赋要从郊野先行,清理免除农民逋欠;要严格监管减轻贪吏盘剥,精慎举劾以选任守令,提高行政效率[4]1130-1132,这些建议多与张居正改革的方向吻合[8]。他在颂扬之后提出建议,行文气度因此显得温厚有理。面对明宪宗在成化年间的恳切自责,状元张升、吴宽、谢迁的对策入情入理、言之有物。成化十一年状元谢迁在对策结尾语重心长地指出:人君之心容易受到来自各方面欲望的蛊惑摇荡,他先肯定“陛下天资高迈,志意坚定”,再以转折语气指出,古圣先贤都需养心,君王也应注重经筵讲学,亲近贤臣,涵养心性。联系宪宗所处的政治环境,不应视之为虚文。
除了指出君王本身存在的问题,士子在对策中还会反复强调治国的难度,并从群臣的角度论析失政问题,这既可为君主适当开脱[2]80-82,也凸显君臣本应一体,进而思考君臣关系问题。由于明代中后期君臣离心、群臣党争日益严峻,对君臣关系的思考成为殿试策的重要主题。如嘉靖五年(1526)丙戌科状元龚用卿指出:“见上有愿治之君,而臣不能将顺以成之,则悲其臣;见下有辅治之臣,而君不能推心以任之,则悲其君。”[4]936嘉靖三十八年(1559)己未科状元丁士美对策起首指出,“帝王之致治也,必君臣交儆,而后可以底德业之成;必人臣自靖,而后可以尽代理之责”[4]1041,据说这段议论令嘉靖皇帝深为触动,但公私失衡却是无奈的现实。
殿试的目标是选拔有潜质的官员,那么士子策论就应设身处地为君王排忧解难。状元殿试策对既不一味顺承、流于谄谀,也不偏执激切,抑或局促枯槁,而是在颂美与讽喻之间呈现庄重与得体,做到言之有物、有理有据。
对策的套式预设了君臣关系的高下悬隔,士子以“人臣极卑屈”的态度面对极尊严的人主,行文间难免拘束,要做到从容不迫实属不易;加之士子们往往以得失为虑,不敢放胆直言、指陈朝政。不过,在美刺平衡的前提下,不少状元在殿试策论中秉持忠直心性,立意高远,情理兼具,不失书生意气。从殿试策论能看到士子的个性言论,如罗伦、康海、杨慎、舒芬、林大钦、秦明雷等,日后也成就了敢于直谏的名声。
一般而言,对策对殿试策题应予以针对性的回答,阐明具体观点,但不少士子笼统虚应,不敢触及时政。能出自公心批评时政的士子不仅对社会问题有宏观把握,针对问题献计献策,还善于使用数字概括式论点,如六病、三浮、三费、三计等。罗伦为成化二年丙戌科状元,御策以“治道之纲目为何”发问。对此,他指出,五伦为治道之纲,礼乐、刑政、制度、文化为治道之目;心为纲目根本,学为要务[4]702。他提出君主居正位是天下大治的根本保证,帝王需遵循理学格物、致知、诚意、正心的大学之道,尤以正心为关键。他微言大义,将策论锋芒直指宪宗,对百姓疾苦和吏治腐败进行了较深刻的揭露,指出当时六大弊病,其中豪家巨室侵夺田地、土地兼并为突出问题。自从宪宗圈占田产为皇庄,各地上行下效,豪强巧取军屯,军田难供给军用,还导致流民问题,进而激起民变。对此,他建议足兵食、振士气,广屯田、富储备,还犀利地指出当时士风沦丧的怪现状:称谄佞诡变者为变通,视缄默自私者为忠厚,斥直言正色者为矫激,以守正操节者为求名,失却了对正面价值的认同。他针对宪宗时期荒唐的“传奉官”制度,建议严惩谄谀,奖励名节,张扬正直,以振士风;综核名实,奖惩分明;严选科贡,任用人才[4]714-715。当时宪宗直接略过吏部选拔、廷推等过程来任命官员,破坏了选拔的公平、公正,严重败坏了官场风气。能如此直言不讳,罗伦堪称直臣。他基于对现实的关切与体察,在铺排和整饬的句式中呈现气势,其状元策广为传诵,产生了巨大影响。
士子们在进考场之前并没有代天子立言的经历,策论中要模拟臣子的话语方式,这来自于事事关心的自觉与明达。士子将平日积累与间接生活经验熔炼为器识,对应制策题意推开文路。弘治十五年(1502)壬戌科殿试策题以追慕圣君治绩为宏观目标,重点以如何辨君子小人、求辅相发问,进而延展探问礼乐、教化、选才、课绩、征赋、兵刑等相关问题。状元康海在策论中先分析现实问题,再作设想,指出君子要立于朝,为政在人、取人在身,直言坊间听闻朝廷每用一大臣便极耸动,善始却不能善终,提醒君主应得君子之心,使尽其职,关键性的政策不能轻易被群议影响。他直言不讳地指出礼法疏简、乐制残坏,学校之教有待振兴,教化的关键在于君主以身作则,“以恭俭忠厚躬行于上,不为土木货利玩好之所移易”[4]842,才能倡而改之。他还直言对选课深为惋惜,指出朝廷纳粟买官者众,往往重视流品,不重科甲[4]842-843。这些分析指出了中兴背景下的隐忧,并未虚美隐恶。彼时他年仅27岁,但对征赋、用兵问题的分析非常精准,指出京师对江南的取给过重,边患未除,内地已困。另外,士兵逃离与流失情况严重:一来兵士并非自愿从军,多为官法所迫;二来士兵的功劳为权势者冒领,以致无以自养,难以激发志气。就算他们为官法所迫复伍,卫营生活物质和精神上的艰苦,加之卫所军官对士兵的盘剥,导致军队士气难以振作。这样的分析关切现实,论无虚发,这种见识有其家族文化的熏染。康海祖父在英宗朝做过通政司知事,通达世务;其父康镛做过平阳府知事,对儿子寄予厚望、用心栽培;其师杨一清督学陕西,博学,擅经济,通晓时政边事。康海在《送邃庵先生序》中言:“某所以为某,皆先生之为之也。某惰不知学,先生勉之使有所造。”[9]
嘉靖十一年(1532)壬辰科殿试,世宗在策题中自省:当时生产者减少而消费者众,又加以水旱虫蝗之灾、游惰冗杂之害,边有烟尘,内有盗贼,民受其殃,日甚一日。年仅21岁的林大钦在殿试策中毫不隐晦地指出:皇上虽“惠民之言不绝于口,而利民之实,至今犹未见者”[4]953-954,朝廷“衰世之政”集中体现为冗员、冗兵、冗费:州县官员尸位素餐,隶兵籍者滥食充数,纳钱买官之徒太多,任官太众,简稽不严,需一一澄汰;后宫燕赐、供奉异端、土木建设等冗费,都需节制[4]957-958。他直指时弊,让当朝天子无从推卸责任。嘉靖三十八年(1559),状元丁士美回应策题“理财之道”,关键在“去三浮,汰三盈,审三计”。“三浮”指朝廷冗员、冗食、冗费;“三盈”即赏盈于太滥,俗盈于太侈,科盈于太趋。针对世风奢靡问题,他极力主张禁奢,劝诫君王恬淡寡欲,以道德约束人心[4]1044。其人亦如其文:为官不徇私情,正言讽谏,喜怒形于色。
嘉靖二十三年(1554)甲辰科秦鸣雷针对边境危机,分析“夷狄”关系:不患夷狄强盛,关键在于自己够强大,强本的关键在于治内、严兵。他痛切地指出,北方的敌人侵入中原如入无人之境,是治内和严兵上的失误所致。军事问题上,他指出将帅所用非人、虐待士卒、贪功自肥等问题,应修战备、防间谍、严守备;在治内方面,他对用人、刑法等提出建议,并最终回到帝王应治心为端本之道,既推行心学理念,也指出欲望之盛的问题与正纲纪的必要性,思理井然,颇有气势。纵观秦鸣雷为官为人,他注重实际,胸无城府,在礼部任职期间纠正官员考察中的陋习积弊,亦设法挫败太监们企图借修长陵神道桥中饱私囊的行为。后因厌恶官场争斗隐居家乡,其人其行堪称贤德。
面对时务展现出来的器识与素养是殿试策选材的关键。这种气盛言宜依托于士子直接或间接的生活经历,与其见识、性格、气质密切相关,有助于让考官和君王想见其为人,青睐其素养。状元们能对真实情况进行情理兼具的分析,忠正诚挚地进言,是能超越一般士子而入君主法眼的关键。
明代士子的科举素养首先要专精,要通四书之一以及主攻五经中的一经。在明代状元们的教育背景中,研究《书经》《易经》《诗经》者较多[6]196。仅有专攻还不足以应对科举的层层选拔,因为明代科举考试先以经义看士子的穷理之学,次以论表观其博古之学,再以策问考其时务之学。士子们必须依托其经史素养,对社会问题进行相当程度的思考,方有脱颖而出的可能。士子们在殿试策论中征经引史呈现出崇尚博奥的风貌,也增加了批判和反思的力度。
这种征经引史使得策论中的论据更加充分。依托经史思维是他们进行制度思考的重要依据,三代上下是批评当世的时间坐标。对礼乐、兵农、治道的思考,士子们总会从“道”的层面加以把握,在殿试策中,三代的政治图景构成了士子们批评当时体制的依据。学校、封建、井田是三代之治的纲目。作为理想化了的政教模型,三代为儒家士子提供了持久的诗意源泉与信念支持[10]。永乐四年(1406)丙戌科、永乐十三年(1415)乙未科、宣德五年(1430)庚戌科、景泰二年(1451)辛未科、成化八年(1472)壬辰科都以礼乐教化为策题,士子们论及学校教化与明伦厚俗时多致敬三代。壬辰科状元吴宽立足古今对比:移风易俗需讲求实际,注重德行。古代乡里用三种事情来教化百姓,举荐贤能。“三事”一为六德:知、仁、圣、义、忠、和;二曰六行:孝、友、睦、姻、任、恤;三为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古代选取人才以德行为主、文章技艺为次,令人们重根本而轻末节;当今选取人才只考量文章技艺, 不考察德行, 所以学校虽然得到了发展,而风俗却仍流于浮华。应使读书人在礼法道义上下气力互争高低,不要崇尚功名利禄, 从而使社会风气归于纯正[4]740-744。当时,提学官已成为专督学校的官员,如何让提学官制度充分发挥功能是成化年间朝廷的要务之一。正统十年乙丑科商辂就选任贤才问题历述三代致治用贤的根本在于修身,他又考察汉唐宋的选材制度,指出任用不专、小人迭进的问题频出,主要原因是修身之道未至,并引用《虞书》《论语》《大学》《中庸》加以佐证。
征经引史有酌古参今的用意,也增加了批判现实的力度,如士子们对田制和兵制的思考。永乐四年殿试,状元林环在策对中追述历代田制:周代均土地,实行井田制;汉文帝募民耕塞下,始有屯田;唐时以民营田;宋代或屯或营,二者兼用。他认为“屯田以兵,斯可以免军旅坐食之费,营田以民,斯可以足国家储备之资”[4]557,不妨酌古宜今,屯营兼用,通过军民兼用资源解决军费开支和运输困难问题。永乐二十二年甲辰科状元邢宽详述周、汉、唐、宋、明历代军制沿革及其优劣,指出明朝军制对周代井田制、秦汉代屯田制、唐代府兵制、宋代更戍法的吸收糅合。他认为明代兵制“内有五军,外设诸卫,统兵有定制”,内外相系,形成绵密的国防系统;“讲武有时,屯田有所,训兵有定法”[4]606,养兵与治兵结合,可与三代之法相提并论。三代以前兵民相合的图景是明代士子复古思考的理论根据,在明朝的每一个阶段,对“寓兵于农”几乎是众口一词地认可,士子们在殿试策中亦多秉持此种观念。但随着局势的变化,逐渐失去了屯田的现实基础:崇祯七年辛未科状元刘理顺回顾历史后痛切指出“自商不输粟而输银,而开中之法坏;自盐壅于公复壅于私,而度支之用窘”,因此,他建议修屯政以恢复盐法,疏通漕粮以修复马政,以官办官运的方式实行盐政[4]1306-1308。
士子们博古明识、多识前训,借以切中现实问题。万历二十三年(1595)殿试策题提到“文具太盛,武备寖弛”有待整顿的问题:京师主力部队的春秋教阅演练是加强了,可虚报人数和白领军饷的现象仍未肃清;各边防重镇的戍卫士兵虽已频繁由本地招募或外地调派,但基层编制仍不充足;五军都督府和各卫所处处纲纪废弛,一旦有事,朝廷无法委派将领,各处驻军也将无兵可用。状元朱之蕃辩证地指出文武并用之道:除乱利用武,兴治依靠文;乱遏而风励以文,治成而维持以武。这个立论虽有老生常谈之感,但接下来的梳理可见他对军事政治史的清晰把握。他以光武、太宗、周公、召公为例分析如何确定文武偏重;指出君王提及的治兵之四要、五技出自汉代晁错;将府兵变为原十六卫是由杜牧推行;范仲淹、司马光与大臣讲武略、选才治兵;韩琦主张先治内再安边,立纲纪、分忠佞、节浮费、罢横赐、省逸游,以文治补武事[4]1181-1184。在这样的梳理和回应之后,他再针对京师和边防的现实问题加以具体分析,指出法度缺失、人情晏安,应肃纲纪、振精神,以史为鉴,条分缕析,不失回望历史的老成持重。殿试对策通过征经引史形成由经所代表的政治原则到历史事迹,再到现实举措的完整线型逻辑结构[11],使状元殿试策在批判反思的力度上让人感奋。
对策的基本文本结构是“策冒(提出论点)——主体(引述策文、阐释分析)——策尾(总结、建议)”,即总分总结构,但士子在具体展开论据、进行分析时,多采用递进式、并列式、对比式等。经义与史论倾向于归纳普遍真理,策论则是要将问题具体化。由于殿试策所论及的问题多与累积的社会矛盾相关,各种原因互相交织,士子在对策中往往以问题为导向,综合运用各种论析方式,抽丝剥茧分析本质原因或关键所在,进而针对性地提出解决之道。
为了回答制策提出的问题,士子们需逆向推理,对纷繁现象进行概括性把握,再由此分析问题,提出对策建议。成化二年(1466)殿试,状元罗伦在对策中集中论述了六大民生问题:一为赋敛重,二为征徭困,三为豪家巨室侵夺,四为贪官黠胥掠夺,五为兵戈盗贼掠夺,六为饥馑流离,以致荆襄、川蜀等地发生民变,且有向全国蔓延的趋势。官兵镇压只能暂时止息民乱,而平复民变需长远之道:“修内治,布恩信”。修内治关键在重守令,因为如果守令不称职,与民心相悖,则豪猾横行,盗贼兴起;立恩信的急务在节财赋,因为财用是民生命脉,财用不节,则赋敛征徭因此而滥,终至官逼民反。他进而指出:要重守令,须慎选科贡,使专图侥幸者不得幸进;疏理胄监,使苟延岁月者不能幸选;精立铨法,使政绩不闻者不得幸迁;严励风纪,使贪浊有状者不得幸免。节财赋,就必须简阅军士,沙汰冗官;杜抑私爱,斥绝异端[4]258-262。
这种由表及里的层递推衍结合推己及人的思致,更显情理兼备。由于各种社会矛盾的积累,正德年间形成了大规模的流民动乱。为回答正德六年(1511)辛未科殿试制策“民患迭起,何以消除”的问题,状元杨慎从人之常情出发,指出盗贼也是人,也会爱惜自己、父母、妻室和儿女,也会珍惜田地、住宅和财产。如果不是管理者以无益的劳役苦其筋骨,用不公正的刑罚摧残他们,肆意征敛剥夺,他们怎会自蹈死地?他推己及人,大胆指出:流民四起是政府失职,是百姓被逼上绝路后的选择[4]879-881。他强调管好各级官员是解决流民问题的重要保证。
并列式阐释方式适合于制策包含多元主题的情形,士子需以多个分论点推进和回答。在君王初登基的关键节点,或政治危机较为突出的时期,殿试制策的问题也相应复杂,往往是组合式主题。如建文二年(1400)庚辰科制策涉及图治、求贤、化民、礼乐;永乐十三年(1415)乙未科涉及教化、课试、学校、选举、法律问题;宣德五年(1430)庚戌科制策涉及农事、学教、爱民、躬行、用人问题;成化五年(1469)己丑科制策以文武并用、济民绥民、均田农制为问;成化八年(1472)壬辰科涉及贡赋、风俗、兵屯、刑法、用人问题;弘治十五年(1502)壬戌科探讨礼乐、教化、选才、课税、兵刑问题;天启崇祯朝的制策主题多同时涉及用人、安民、军备等问题。在对策中,士子们以平行并列的分论点加以回应。如崇祯七年制策以知人、御寇、安民设问,状元刘理顺以实心、实事为主线贯穿首尾,对此三个问题进行并列式的分析推衍:从选人制度和机构方面总结明代二祖与列圣的用人经验;对外夷和流寇各从三个方面分析其兴起原因,再从营制、练兵、粮饷、屯田、盐法、漕粮、马政方面入手解决御寇和安民问题。不过,士子们也并不拘于细致复杂的制策,而是就此提炼出中心论点,再辩证分析。如成化十一年状元谢迁以“仁民之政”“仁民之心”回应教民、养民的策题,再分析学校、礼教、田制、农耕畜牧等具体问题。
正反对照之法适切于历时态的古今对照,或共时态中对列正反面的典型现象,由此可以分明地揭示问题,助益确立为政方向。由于经史思维使然,历时态的古今对照从整体结构到具体层次的论析随处可见。现实态中的正反对比常见于状元殿试策中对吏治用人、华夷关系、君臣关系的论析。如嘉靖三十二年状元陈谨在殿试策中指出治世并非没有小人,只是“治世难乎其为小人”,“乱世难乎其为君子”,进而描绘无法消尽的官场丑态,涉及朝廷重臣、百工庶府、内台司谏、军门督府、藩臬守令,与他之前列举的三代至明代贤臣的德性形成鲜明对比,揭示出治世有赖君臣相得、交儆[4]1025-1027。嘉靖三十五年(1556)状元诸大绶在殿试策中细致分析不同类型的朝臣及其任用之法[4]1035,通过正反对照得出结论。
在状元殿试对策中,士子们基于问题导向,以逆向思维针对策题所涉及的各方面因素,灵活运用多种阐释结构,环环相扣进行系统考量。
相比唐宋时期的状元殿试卷,明代殿试卷的文风相对朴实,行文较散,带有语录体的某些特色,亦不同于清代殿试卷偏于客观古奥的《书》诰体[5]188。在策对针对制策分析的主体部分,士子会以大量篇幅分析论证,还会以文学性的笔墨加以铺排和形容,给人繁复之感;在策冒部分提纲挈领,在策尾建议部分谆谆劝谏,会用特别精炼警策的语句加以提炼,有醒目点睛之效。这种简繁详略的处理,令论点极为突出,彰显出士子的劝诫之意。
天顺元年状元黎淳针对英宗“求贤安民”的策问,策冒答以“求贤之道,仁智兼尽而已”[4]685,“智以求贤则迪知忱恂,而真才无不得;仁以安民则博施济众,而实效无不臻”[4]685。以170字冠于前,中间部分针对时弊的分析达2149字,指出吏治大坏在于未得真才,要严格把握选任来达到求贤的目的。为了形象化说理,他用木之本末、水之源流加以形容。施行仁政的关键在于君王是否有爱民之心,民生多欲是人之常情,君王宜重农轻商,令百姓丰衣足食后再行教化,对此,他用提网和挈衣加以譬喻。策尾以283字反复申述求贤安民、智仁兼尽本于君王一心。其策冒精炼有力,贯穿始终;结尾诚意十足,对君王无限期待;中间针对性极强,富有感染力;全文简繁变化,重心突出。
嘉靖十一年状元徐(申)时行的对策以大篇幅对如何安民救灾的主题进行分析和建议,而策尾对君王的劝谏仅58 字:毋好逸豫、毋事远夷、毋兴土木、毋尚刑名、毋事奢侈、毋惑神仙六条劝谏[4]954。相对于4500 字的策文而言,策尾可谓简短有力,针对性极强。这种针对君王修养的劝谏,策论中时时有之,但并非化实为虚的处理,而是概括出了君主失德的典型问题,对世宗品性修养的建议不失针对性。
明代状元殿试策行文风格由简趋繁、由质趋文,日趋骈偶、机巧,这与时代风气、朝政氛围和帝王趣尚密切相关。士子们会尽力了解时文写作的最新趋势,以确保在科考中有更多胜算,因此将明代八股流变拟于殿试策也有贴切处。正如清儒方苞对明清八股时艺流变的涵括:自洪武、永乐至成化、弘治的百余年中,士子们多以理法为尚,不用华词丽藻,不追新逐异。明代初年所取策论多就事论事,不求文采,不尚排偶,推崇的是朴实平淡、自明其说的文风。“至正、嘉作者,始能以古文为时文,融液经史,使题之义蕴隐显曲畅,为明文之极盛。”[12]隆庆、万历年间兼讲机法,务为灵变,虽巧密有加,而气体变衰。至天启、崇祯年间,“则穷思毕精,务为奇特,包络载籍,刻雕物情,凡胸中所欲言者皆借题以发”,往往“雕琢字句以为工雅,书卷虽富,辞理虽丰,而圣经贤传本义转为所蔽蚀”[12],理学内涵已大大削弱。
考察明代殿试状元策的策冒字数,建文二年、永乐十年两科状元的策冒约几十字,且多为单句;天顺以后至成化、弘治年间,策冒字数约二百字,且对仗较为工整[13]21。洪武三年五月颁布《初设科举条格诏》规定:“殿试时务策一道,惟务直述,限一千字以上。”[14]此期规格未定。洪武四年状元吴伯宗的对策有2151字,洪武六年至十七年暂停四科,至十八年复开科举时,乙丑科状元丁显策文1210字,明初建文二年状元胡广(靖)的殿试对策为1250字。此后,策论篇幅逐渐增加,成化五年,张异的状元策字数增至约3000字。到了成化、弘治年间,随着八股制义的日趋程式化,殿试对策也逐渐格式化了[13]27。到了正统六年,朝廷声明加以调控:“取文务须淳实典雅,不许浮华。”[14]成化年间,君臣宴然享乐,时代风尚趋变,策论更加讲究文采铺排。此后,除了嘉靖、万历时有过文风改革,字数曾有短期减少外,殿试策的平均字数一般都在3000字以上,形式也趋于稳定,大段大段的骈偶对句出现在策论中。如嘉靖三十二年癸丑科陈谨的策对连篇使用排比与骈偶句式,篇幅达4000多字。如论说君臣关系,先以排比句式形容君对臣的委任之道,再论说臣对君的自靖自献:“负德以匡时者,事专乎报主。廊庙之臣,诚笃辅弼;诸司之臣,诚竭赞襄;台谏之臣,诚尽其言;藩臬之臣,诚修其职;郡邑之臣,诚效绥牧;封疆之臣,诚固捍御。”[4]1027其寻章摘句,引用了《诗》《书》《新语》《论语》《大学衍义》等多部经典,使用了刘基、宋濂、徐达、常遇春、李文忠、沐英、陶安、王祎等多位先贤典故,大量运用譬喻手法和雅词代称,以反问句式的排比增强语气。
殿试策文风的变化呼应了程朱理学向陆王心学转型的过程。自洪武至弘治年间,朝廷对思想控制较为严格,程朱理学长期居于举业的正宗地位。正德以后,“朱陆争诟”,正德末,大批士子由谨守程朱转而依附阳明心学;隆庆以后,心学大胜朱子之学;隆庆、万历以降,心学盛行[15],三教归一的倾向进一步强化,王学乃至佛禅之学影响到士人的思维与表达方式,文风更加张扬外露,注重振举人心,气势颇为壮观,富有讲学般的感染力,殿试策的文风也相应发生了变化。正德十二年,进士季本师承阳明,但其时文始终不涉阳明心学,而以朱子为正宗。之后,欧阳德、王臣、魏良弼等直接发挥心学师旨,虽然名次上不占先,但主考官也本着不埋没人才的态度将其录取。阳明心学的门徒在科举考试中斩获者逐渐增多,在朝廷中逐渐占据了主流地位。
士子们不仅在殿试对策中大谈“心”与治道的关系,发挥良知之意旨,且连篇累牍,讲究对偶。嘉靖二年癸未科进士徐阶为一甲第三名,多年之后,他身居内阁,掌握国柄,为心学的在朝人物。嘉靖八年状元罗洪先少时即仰慕阳明,翻阅其书,后又师事阳明弟子李中,其殿试策中除了提出安攘之策,更是侃侃而谈君臣一心、上下治同之道。隆庆二年状元张元忭为王畿弟子,他在殿试策中建议帝王正本清源,澄心节欲,有心学影响下的发挥与申论。嘉靖二十六年,丁未科状元李春芳在殿试策中大倡“道本于心”,人有此心,万理俱备,有着极强的感发人心的力量。嘉靖四十一年状元申时行是受心学影响成长起来的士人,殿试策中他主张帝王要以体悟为君之道来承奉天心,建成长治久安的帝业;肃正臣僚的行为准则来承奉天职,以修明内政、抵御外敌。嘉靖皇帝去世后,宰相徐阶废除了针对王学的伪学之禁,阳明其人其说均被推许[16],心学的传播与接受几乎成为当时的主流意识形态。殿试策中大开心目的论证,以整饬的句式带来了行文的气势,洋洋洒洒、纵横捭阖,但亦有驰骛空言、过于藻饰的缺憾[17]。如明万历十七年状元焦竑,其推崇阳明之学,又博采三教九流,针对君王要扭转世风的期待,以实心立本展开论说:要约束道德人心必须有强大的信仰力量,而信仰缺失是当时的病症。他对“实心”作了详细解释:“惩玩愒,谨几微,使天下不约束而严,不刑名而肃,独运于渊微宥密之妙,而鼓舞莫测者是已。”[4]1160由实心而至实政,实现治道。其文辞洒落,光英朗练,掷地有声,有着情怀点染和修辞文墨的交叠。尤其在“世教寖衰,物情滋玩”的时代[4]1160,注重从人心入手移风易俗,实现社会教化,振举纲纪,铺排的文字中有着不能磨灭的担当精神与知行合一意识。
整体而言,明代状元殿试策对在政治话语权的笼罩之下并未因顺承规范而千篇一律,而是在行文格调、征引方式、论证技巧、行文风格等多方面呈现出对策对艺术的追求,其中既有传统修辞方式与政策论证模式的影响,也呼应了科举文学与文化风气的演进,还难能可贵地表现出状元们的器识性情、知识结构、学问根底与文学素养,这正是状元们超越一般士子的关键所在,也为我们理性地认识科举时代知识精英的心态及其与皇权政治的关系提供了有效的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