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紫薇,方维保
(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0)
自发表《乔治和一本书》以来,魏微就以其独特的创作磁极吸附了众多研究者好奇的目光。现今对其小说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日常书写姿态、故土情感主题、文体意识、女性意识、存在主义哲学思想等方面。本文拟从叙事伦理的角度切入,通过对《化妆》《回家》等小说文本的分析,概括出魏微文学创作重复出现的两性主题与叙事模式,并进一步揭示其文字表象下的道德倾向和情感取向。
在常规的婚姻模式中,人们将年龄差距不大的壮男靓女或两性同龄视作常俗,“男长女幼”的说法与“门当户对”一样普遍,默认为人类择偶选择中的共识。而“反常规”,则意味着对普适性与常理性的背离,它超出世俗视域,成为魏微小说中独具反叛特质的一个模式。在这种组合奇异的择偶模式中,作家的亲身阅历与想象归置一处,读者虽难以将其中的真实与虚构性成分剥离,但仍然可以看出魏微潜意识中极其强烈的反叛精神。
许多学者将张洁小说中的男女关系概括为——老夫少妻,并且突出了女性形象身上可能存在的恋父情结。显然这一模式形容的是较为年长的成熟男人与青年女性之间的情侣或夫妻关系,它存在于现代社会,不再具有封建家族中老太爷纳妾娶亲的成分,这些文本也并不涉及青年少女的人口贩卖问题。同张洁笔下这些有着恋父情结的女主人公一样,魏微笔下的栀子和嘉丽也都自发主动地投入这种违反常规的爱情模式中,为寻求安全、柔软、可以停泊依靠的情感寄托而做出努力。《情感一种》讲述了优等生栀子与成熟多金的潘先生之间的情感交易,女主人公栀子是一位名牌大学的在读研究生,24岁的她拥有明亮的眼眸与睿智的头脑,靓丽多姿的外表让她身边从来不缺乏追求者,但她的眼光很高,潘先生的出现让她的情感之路出现了意外转折——她爱上了这个稳重的男人。潘先生是由栀子表哥介绍给她的,他“大约四十岁光景,身材不高,微胖,神色屹然而含糊”[1]69,他有着漂亮的喝酒姿势,举起杯子的修长的手指透露出他的从容不迫与丰厚的阅世经历。年幼时期父母的分居使栀子长期缺失父爱的荫蔽,多年后父亲的猝然离世更使她平添苦楚,因此潘先生的出现堪称恰逢其时。除了偿还债务、承担妹妹上学的学费与凑足自己的日常开支等功利因素外,栀子的选择或许有她自发的道理——父亲形象的缺失留给她的是久处旷野一般的孤单与寥落,现状的窘迫不过加剧了这种末世感,此刻她身边恰好需要一个伟岸、挺拔,并能给予她依赖的成熟男人。不过令人唏嘘的是,这段“恋情”最终只能以独角戏的形式告吹。《化妆》设置的同样也是一老一少两个男女:大四毕业生嘉丽在一个秋天邂逅了30多岁的精明强干的男法官——嘉丽实习单位的一名科长,并默许了他的偷情请求。但与栀子不同的是她并不缺少父爱,她缺少的只是金钱以及金钱所带来的物质安全感。从少女时代起,嘉丽就有着极强的自尊心,在她看来贫穷是造就她敏感脆弱性格以及不幸身世的原罪,这甚至还让她曲解了同学母亲好意的帮助。由于年岁的差距,以及张科长在行事与阅世上的相对优势,她一度以为孤寂的灵魂得到依归,并不曾想过正是金钱蒙蔽了她对自主人格的探索,从而将自身降解为男方眼中廉价的被“嫖”对象。
除了男长女幼以外,另一种经常出现的配对模式则是姐姐与弟弟。《姐姐》以及《姐姐和弟弟》等篇目描绘了浓郁单纯的姐弟之情,亲情的至臻与纯粹于其中彰明较著。在成长过程中,姐姐不断重新认识自己对家人的热爱;在对弟弟的打骂和关怀中,少女完成了对亲情的体认。至于《夏日1986》(节选)中的姐弟关系则有了进一步的飞升,16岁的少年与32岁的成年女子在一个夏季碰撞出了恋爱的火花,荷尔蒙点燃了少年的激情,鹅黄色衣衫的美丽女人不仅带给他异性的成熟、妩媚与温柔,更让他获得了向往已久的母爱与姊弟之情。“阿姐既是他的精神的依托,还是他成长路上的见证。”[2]而在阿姐眼里,他有着弟弟与情人的双重属性。感情边界的模糊含混使得亲情之爱与男女之恋交相混杂,终至盐水不分。与此相类似的依恋感还体现在叙述者的微湖闸邻居身上,小佟是一个刚刚生育过的已婚女人,饱满的热情从她的乳房和双眸中频频溢出,她与“我”的叔叔,与鲁小东、吕建国等青年都曾生发出激荡的艳情。女性比男性更早成熟的心智优势使她教会他们成长,带给这帮外表粗壮却内心稚嫩的年轻男人抚慰和愉悦。
魏微在作品中营构了一种并不对位的年龄关系,一对具有略大年龄差异或心智差距的男女构成了故事中的两极。作者的实际生活经历与理想性虚构相互羼杂,凸显出其个性意识中反叛常理的一面偏锋。倘若继续思考这两种婚恋与择偶模式,我们还可以发觉其中女性地位的上升,进而意识到现代社会正以更加包容的姿态赋予女性自由自主选择权的现状。
从道德伦理来观照两性关系,一直都是文学家和学者们热衷于探讨的人类话题。从中古时代“三从四德”的妇教之道到法国女性主义学者波伏娃的女性圣经《第二性》,相关的阐述越来越多,讨论也愈发呈现出持久狂热的态势。从人类的爱情心理来说,不对等的两性关系模式,并不一定会导致道德的失范,但在魏微的叙述中,却正是由于不对等的两性关系模式才导致了两性关系走向道德的负面,而从女性主义立场观照尤其如此。
在社会交往理论的视野中,两性之间大致可以呈现出如下关系:陌生、恋爱、亲属、交际以及友人。而让作家陷入兴奋的多是第二种——恋爱。它让人体验伴随有痛苦的喜悦,渗透着作家的世界观与一部分情感经历,也体现着民族文化特征,映照出时代的光影。然而,这种关系通常也不只有一种表现形态,大多可以按照不同标准进行分类:真诚与虚假、精神与质实、单向与互动、短暂与长久等等。透过这些标签,我们可猜测出作者对待爱情的态度,回味时代赋予人类的隐秘气息。
魏微笔下的男人和女人大多是这样的:他们各有伴侣却实践着越轨的举动,女性甘愿充当男人的情妇,情感关系不再质朴单纯,逐渐习惯于受到金钱关系的支配。人们进而默认了这种形式,并将这种畸形视作司空见惯的游戏准则。“爱情成为一种心照不宣的游戏,成为一种剧场 / 演出效果。”[3]魏微对两性关系的体察和透视与戴锦华的女性意识不谋而合。在《姊妹》中,三爷坐拥两份柔情,成为了5个孩子的爹与2个女人的丈夫,男人们都向他投来艳羡的目光,更令人瞠目结舌的则是这两个本应极端敌对、刀剑相向的女人却在最后化敌为友、相互生出些许同情与怜悯。在《化妆》中,嘉丽被科长当作精神与肉体双重宣泄的工具,每次见面时这个男人总是匆忙地解决自己的生理需求,把生活中的痛苦与禁锢的欲望尽力释放在嘉丽身上。他以一种道貌岸然的腔调宣扬自己的一片“真心”,然而实际付出的只是一枚粗制滥造的戒指、一些低档的廉价衣服与300块人民币,他以极其低廉的价格行使着嫖客的权利,换取一个女孩美好的青春与纯粹的爱情:“男人和女人从始至终无论在精神上还是肉体上还是事业上都无法进行实质意义上的对话,他们在特定的时刻,规定的场景上演着各自的独角戏,自说自话,始终无法真正触碰到对方的灵魂。”[4]在此,魏微消解了女性梦幻般的爱情神话,直接戳穿了张科长自私自利的虚伪品性。《大老郑的女人》则表现了经济起步初期国人浮躁善变的世象,大老郑是一个做竹器生意的外乡人,在邻居眼中,他既慷慨大方又老实敦厚,送给他葡萄总能换回些瓜果桃李,礼尚往来的处事原则增添了邻里间的和睦与舒适。他勤劳能干,常常把“我家”的杂活当作自己家的活来干。在“我们”眼中,他还应该有着美满和谐的家庭,从他谈话时混融的笑容里“我们”甚至挖掘出了他对妻子浓浓的爱意。但是,随着刀削脸女人的出现,主人一家对大老郑的美好揣测也渐渐烟消云散,最令读者唏嘘的则是大老郑背叛家庭后几个弟弟熟视无睹的做法,以及房东一家在不涉及自身经济利益时表现出的调侃与淡漠态度,所有人的默认与“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处世共识都纵容了这一社会现象。
而在魏微的小说中,她将这一切都归结于消费社会和生活压力对人的道德秉性的侵蚀。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市场经济的滔天巨浪刚刚席卷中国大地时,大批外出经商、打工的已婚男性很难不受到周遭环境的同化而抛妻弃子,于温柔乡中过起自己的快意人生。物质经济的膨胀抹去了他们对家庭的责任感,换妻——渐渐被《大老郑的女人》中的大老郑们标榜为个人魅力与事业成功的佐证。而社会环境的庇护,更是其随意践踏伦理道德的后盾与帮凶。《情感一种》中的栀子是生活压力侵蚀道德的一个典型例证。栀子是一个美丽温柔的女孩,在父亲死后她主动揽过为母还债养家的重任,但她单薄的肩膀难以承受巨大的压力,她甚至想:“如果一时半刻没有合适的人可以嫁,她也可以去‘傍人’的,做一个没有名分的、背后的女人。”[1]67因此,表哥为她引荐了潘先生——一个有钱的、能够为她提供物质便利的成熟男人。她有自己的理想:既要得到他的帮助,又要让他一无所获。她很清楚,自己想要交换的不过就是一份工作。而潘先生则是将性作为消费品的一大典型,对潘先生来说,栀子不过是他婚外生活的众多女伴之一,他有情调,有经验,有优雅的举止和丰厚的资产,他很懂得浪漫,会为了栀子在厨房里烹煮食物,也会在不经意间为她掖掖被角,流露出片刻温情。他的体贴入微一度让栀子产生了错觉,以为自己是他真切爱恋的、终于邂逅到的缘分,却不知他的一切举止不过都是逢场作戏,正如做菜一般成为他游戏设置中的某个必经环节。事实上,对于栀子和任何女人,潘先生都谈不上有多少真心,在两人讨论情感问题时,潘先生竟能像局外人一般超脱,于调侃中哈哈大笑。他的妻子对他寻花问柳的举动视若罔闻、置之不理。在与栀子通电话时,潘先生至多也不过说些调情的话,表现得放荡而无聊。确如徐肖楠所言,“魏微作品中的日常生活里,其实常常毫无真实的情爱可言,那是一种想象的、虚幻的、瞬间的情爱”[5]。在潘先生与栀子中间亦不存在真正的爱情故事,在物质至上的大环境中,感情失去了原有的忠贞不渝的温度,真诚与纯情一再降解,彻底沦为虚妄,风流韵事的本质也不过两副面孔:一张是银货两讫的交易,一张是缺少精神交流的越轨。
魏微的小说无疑触及了当代社会中的某些道德痼疾和伦理失范。在《魏微小说论》中,谷新勇认为:“在魏微的小说里,爱情褪去了传统意义上的神秘性和浪漫情调,表现为消费时代下欲望、人性和新的道德标准的附属品。对激情之爱的态度以及对浪漫爱情的消解,其实也是对当下社会形式、文化变更和个体精神状态的展示。”[6]在这些伦理天平面临倾翻的时刻,作者总能一针见血地刺穿各色游曳于面具之下的成年男女的虚伪表情。在金钱利益的激烈角逐中,魏微将其亲眼目睹的各种爱情表象怒斥为“幻觉”,进一步扯开物质文明包裹着的现代爱情关系的混沌内质,将人类浮躁、抽象而又荒诞的爱情观念不遗余力地现诸文本中。
“重逢”是很多文学作品比较固定的桥段。无论是那些讲述复仇故事的武侠小说还是那些讲述男女爱情故事的言情小说,都喜欢设置重逢情节。女作家魏微的小说中,她似乎格外中意“久别重逢”的故事。
重逢情节一般都建立在长时段的离散之后。《姊妹》中,以三爷的离世为界,温大娘与黄大娘总共打过两次照面,第一次发生在一个普通的周日午后,温姑娘与推着自行车的黄大娘擦肩而过,见识了三爷的原配与儿子,虽然此前两人都早已知晓对方的存在,却对彼此的相貌毫无概念,此番辨认全凭女人的机敏与直觉。后来,随着年岁的增长以及男人的离世,巧合将她们重新聚拢在一起,这时的二人却仿佛生出些许惺惺相惜的情感。《化妆》围绕嘉丽与张科长的两次相遇展开,重逢像一面镜子让两人十年中经历的风霜雨雪无处遁形:过去是贫穷的女人与小气的男人,现在是假装贫穷的“下岗女工”与衰驰市侩的中年男子,两人境况全变,但裸露出的金钱关系却丝毫没有变化。“买”与“卖”的真相被时光剥去了暧昧的糖纸,失望彻底打湿了女人心中对这段感情葆有的原初悸动。在《乡村、穷亲戚和爱情》中,“十年”是个至关重要的时间隔离,“我”对待陈平子在内的穷亲戚的情感发生了对比鲜明的变化——从嫌弃躲避到内心震荡、自觉与之血脉相连,但最终还是没能真正融入乡村。至于《情感一种》中的栀子与潘先生,后来虽然没有发生实质性的相遇,但时断时续的通话却也不乏某种抽象意味的“重逢”味道。
魏微习惯去表现人物发生的前后变化,常常借助时间这座桥梁牵引主人公的重逢,使得故事接续发展。然而值得一提的是,这些平凡的、在日常生活中俯仰皆是的饮食男女在相遇时又并非都是欣喜、振奋而快活的,他们淡淡地碰见了,就像街头随意的两个陌生人一样,在每一句寒暄中透露出一点悲凉。由此整篇小说的情感基调也在不断下降,使小说的结尾变成一条淡漠而又平和的曲线:温大娘与黄大娘逐渐忘却曾经的“夺夫之仇”,从恨之入骨的紧张对峙转变为路见不平时的拔刀相助——和解让她们融为一体。与潘先生的几次通话都让栀子愈发失落,她发现两人除了调情之外根本没有任何共同话题可言,脱口而出的关心话,总是过于刻意失真,无聊与乏味填满了电话两端的寂静;在宾馆再次见到张科长后,嘉丽捕捉到的是一个老年男子的孱弱以及散发出来的腐败气味,此次相遇并未满足她重温青春岁月的设想,在那一瞬间,张科长打破了她少女时代仅存的一丝幻想,“买卖”成了那晚横在二人之间心照不宣的主题。小说集《越来越遥远——魏微小说自选集》中的《暧昧》一篇描写了一段走向破碎的暧昧关系,都市女青年“我”与前任同事蟑螂之间发生了两次轻微而又浅尝辄止的碰撞。共事期间的“我们”同进同退,在外人面前俨然一副恋爱的架势,彼此之间互相照拂、惺惺相惜;一年之后,“我”在空虚与偶然中重新接通了与蟑螂的联系,但“我”同意赴宴的内心独白与赴宴之后的两厢无事形成一种尴尬对照。现代人恋爱的艰难状况成为小说不言自明的意蕴。传统小说中“大团圆”的结局也不再象征圆满,重逢生出的酡颜与美好遐想全部化为主人公暧昧过往的食物残渣。
和亲人的久别往往与远离家乡的愁绪紧密纠缠,在《乡村、穷亲戚和爱情》中,叙述者对待陈平子的态度折射出其对故乡的态度。在遇到陈平子之前,都市是她繁殖恋爱的培养皿,这些空洞的爱情大多是些走马观花、打发无聊时光的游戏。回乡后,叙述者与陈平子暗生情愫,但随后却又决意告别,因为这情感充满了理智:故乡是俗气的,叙述者从少年时期就不甚喜欢它,后来亲人的离世使她终于找回了根系,并在这里生发出无限的感慨。但这震撼却也是短暂的,渴慕繁华的习性使其迅速将故乡抛到脑后——富贵享乐难以放弃,未来可能经历的贫穷更加难以想象。魏微似乎早已习惯了关于离别的叙述。《姐姐和弟弟》与《一个人的微湖闸》都带着些自传的色彩,幼时远离父母寄居乡村成为作者人生中难忘的经历,然而几年后对周遭所熟知世界的二次分别则更显残忍。分离——于作者而言旋即成为某种习惯,寂寥、苍凉和陌生渐渐爬满了她目光所及之处,漂泊不定的疏离感是告别留给她的无法凝合的创口。故乡始终牵动着她游移不定的灵魂,而回乡,慢慢演变为一种深藏内心而又不可割舍的执念。许子慧离开闭塞的吉安已有3年,节衣缩食的生活与四壁透风的住所裸露出的是她孤身闯荡异乡的窘迫,女伴小黄的情感遭遇和郭小海的玩弄、欺骗撕碎了她对爱情的渴望,孤单如影随形,母亲的屡次误解又总是让她难堪,终于在经历漫长的思想斗争与利弊衡量后,许子慧选择了回到家乡。3年之间的延宕与犹疑其实自有她的道理——她对家乡的情感是矛盾的。“吉安是个小城,它时而穷,时而富;它骚动不安,充满时代的活力,同时又宁静致远,带有世外桃源的风雅。它山清水秀,偶尔也穷山恶水;它民风淳朴,可是多乡野刁民。她喜欢她的家乡,同时又讨厌她的家乡……,故乡一直在她心里,虽然远隔千里,可是在某种程度上,她从未离开它半步。”[7]故乡的召唤多次袭扰她的睡梦,就像夏夜里的蚊子包,抓挠只能带来片刻的舒缓,在短暂的快感后,许子慧又陷入了新一轮的肿痛之中。对家乡的甜蜜回忆是最初的快意,而抗拒、排斥与鄙夷就变为重手抓挠下的血痕,思乡之痒与厌乡之痛轮番而至、交替出现,矛盾的心态正如红肿般久难消散。在许子慧眼中,故乡的形象是变动不居的,在外人面前,她把吉安描述成一座温馨淳朴的安谧小城,曾经的人情景物的回忆使她眼角泛起笑纹;但在内心深处,自豪与厌恶参半,对故乡的感怀中加有许多杂质。贫乏、保守、狭隘,还有村民的粗俗与刁蛮,故乡的一草一木在大城市的璨灯流霓面前相形见绌,司机的猜测也令她颇为不快,优越感很快在这个“异乡人”的“离乡”和“屈就”里油然而生。对许子慧而言,贫敝的家乡并不能带给她归属和安宁,可即使自诩为先进城市中的一分子,大都市也并不给她提供立足之处,因而夹杂其间的她,真真切切是一个精神上的“归乡者”。至于《回家》中回乡的主体,则变成了一群在丹阳街做特殊行业的打工妹。前人的蛊惑、发迹使村子里年轻的女子眼红,在虚荣心的强烈驱使下,“无辜”的她们前仆后继地自觉走向堕落。从油滑老练的表姐,浪蝶放荡的芳芳和翠儿,再到茅塞初开的小凤,家乡不再是一个富有磁性的概念,贫穷、惰怠,对现状的厌恶与感官的多重刺激幻化为塞壬曼妙的歌喉,牢牢地牵绊住了她们回乡的脚步。在警方的一次“扫黄打非行动”中,遣返的落魄与不甘彻底扯碎了她们衣锦还乡的致富梦,终于在惶惑不安中,发廊妹们不得已踏上了归家的旅程。
与别离有关的叙述,总是伴随着悲凉色调。不管创作主体给其中的人物安排了怎样决绝的态度,别离之时却总是无法摆脱感伤的情感。与亲人故土分离的经历使魏微认识到“告别”是一项人类成长过程中必须习得的仪式,撕裂过后的剧痛感与麻木交融在一起,淡漠成为其小说中反复出现的背景色块——这是人生经历与审美品格赋予她的独特配方。“在总体上,魏微的小说飘溢着一种流畅淳朴、典雅精致、干净简洁的气息,保持着纯净如水、平静如镜的现实主义风格,又有着如梦般的理想主义,并含有对逝去的古朴生活意味的依恋。”[8]在魏微的作品中,几乎很难找到令人欣慰或者欢呼雀跃的结局,她的笔端延伸出一种凄婉的美感,平和在余韵中游走。这很像一张百岁老人的脸,不惊讶,却也不悲壮,略略地细数经年累月里发生过的琐事,偶尔发出一声悲凉的叹息……
纵观魏微的小说创作,日常化、个体化已然成为其叙述姿态的鲜明标志,不同于卫慧、棉棉等其他 “70后”女作家,魏微始终保持着独特的自我言说习惯,在“身体”“美女”“性暴露”等频繁出现的文学元素中独树一帜,展现个体经历与补偿现实的潜意识冲动。透过简单的主题模式和驳杂的两性关系,魏微全力彰显其与浮躁、异化时代的分歧。她的叙述语调中铺满悲凉的底色,翻滚着与故土家人离别复见时的种种思索。魏微通过独特的叙述方式,表现出异常明显的道德立场和精神追求;她在对个体情感旅程有所追忆的同时,亦将她对人类社会长期而又隐秘痼疾的形而上关切映现于文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