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嘉宸,辛昕
(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辽宁 大连 116081)
1260年5月,忽必烈在开平登上蒙古大汗的汗位,开平府便成为蒙古汗国的新首都。在与阿里不哥争夺汗位之际,忽必烈下诏书把开平改名为上都。据《元史》记载:“中统元年,为开平府。五年,以阙廷所在,加号上都,岁一幸焉。”[1]1350争斗历时5年,以忽必烈全胜而告终。至此,位于燕山脚下的大都和位于滦水之边的上都,因忽必烈而紧紧联系在一起,成为元代的两个首都。继而元代从忽必烈开始正式实行两都巡幸制,即每年春季,皇帝带领皇族和文武百官到上都避暑,处理政事,到九十月间再回到大都驻冬,每年一次。在陪同皇帝巡幸的官员中,相当一部分是馆阁文臣,他们在来往两都的路途中创作了大量的诗歌,这些诗歌在元人文献中被称为上京纪行诗。因馆阁文臣的社会地位和文化水平较高,在文坛上位于主流位置,因此他们的诗歌代表了上京纪行诗的最高水平。
刘秉忠、王恽、刘敏中3人是元代前期创作上京纪行诗的主要诗人。他们生长在北方,在其身上都表现出英勇豪迈的北人气质。同时他们在朝廷任职,有较多的机会陪同皇室来往于两都,具备了创作上京纪行诗的条件。如刘秉忠身为忽必烈信任的幕府人物,参与上都和大都的营建筹划:“初,帝命秉忠相地于恒州东滦水北,建城郭于龙冈,三年而毕,名曰开平。继升为上都,而以燕为中都。四年,又命秉忠筑中都城,始建宗庙宫室。八年,奏建国号大元,而以中都为大都。”[1]3693-3694王恽作为中统初年入仕的北方青年代表,较早地参与元代早期的政治文化活动,多次随皇帝前往两都,于新建的上都宫殿里办公。这段特殊的个人经历被诗人记录下来,成为其上京纪行诗的写作素材。刘敏中身为馆阁文臣,在朝廷任职期间数次扈从上京之行,诗人对上京及沿途特有的景象加以描绘,诗歌展现出很强的民族特色和时代意义。3人作为元初北方馆阁文臣的代表,在元代巡幸制度确立之际,通过笔下的诗歌还原了塞外的山川与风光,展现了特定的风物,赋予其元代异质特征,同时开阔了中国古代诗歌的境界,为后期上京纪行诗的成熟与发展奠定了基础。
刘秉忠在跟随忽必烈前往上都的路途中,创作了很多描绘沿途驿站、景物的诗歌。如《过居庸关》《过也乎岭》:
车厢来往若流泉,绝壁巉岩倚翠烟。限破中州四十里,凿开大路几千年。函关不谓平如地,蜀道谁知险似天。万里挥鞭犹咫尺,谁能掌上保幽燕。[2]第三册161-162
一夜阴云风鼓开,岭头凝望动吟怀。烟分雪阜相高下,日出毡车竞往来。天定更无人可胜,智衰还有力能排。中原保幛长安道,西北天高控九垓。[2]第三册162
关于居庸关所处地理位置及军事意义的重要性,刘宏英在《元代上京纪行诗研究》中作了详细说明:“居庸关是一道门,在地理位置上,它是从中原通往漠北草原最重要的大门……居庸关在军事史上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这里悬崖绝壁,一夫当关,万夫莫攻。对中原汉地来说,这里是天然的军事保护屏障。在历史上,居庸关一直是中原防御北方民族入侵的天然屏障。”[3]62如此重要的战略要地在元代统一天下之前,在中原汉人的眼中一直是秘域绝境。刘秉忠身为中原人士跟随皇帝进行两都巡幸,踏上这片神秘的异域之地,便有机会领略居庸关的雄奇,观赏关外的景色。第一首诗诗人首先将该地过往的行人比作流动的泉水,刻画出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的画面,以此突出居庸关要塞重要的地理位置。接着即对居庸关的风貌进行客观的描写:“绝壁”“巉岩”形象突出其地势陡峭的特征,它笼罩在翠烟之下,为险要之地增添了变幻莫测的朦胧之美。第二首诗为诗人途经也乎岭所作。也乎岭,即野狐岭,是大都至上都驿道西路的驿站,设有皇帝纳钵。诗人在欣赏该地风光的同时,也描绘了驿路的繁忙景象。夜晚阴云密布,狂风大作,空中有无尽的烟霭与飞扬的大雪,清晨大量的毡车竞相过往……诗人通过这两首诗形象地还原驿站奇险、崛怪的面貌,烘托出神秘、阴冷的气氛,给读者身临其境之感。在诗人的眼中,这种奇崛之境壮观而雄伟,“四十里”“几千年”“万里”“高下”“天高”“九垓”……这些表地域之广、时间之长、距离之远的词语为诗歌营造出开阔、明朗的境界,拓宽了诗歌的张力。这种豪健旷达的诗风一方面展现出塞外壮丽、辽阔的风光,同时亦表现出塞外之景带给诗人心灵上的震撼。再如《过丰州二首》《过东胜》:
平生清兴在林泉,世路谁教也著鞭。马上青山长万里,镜中华发已三年。又经黑水还沙漠,才自乌蛮出瘴烟。盖世功名正低音,西风秋树一声蝉。[2]第三册176
边山弥弥水西流,夹路离离禾黍稠。出塞入塞动千里,去年今年经两秋。晴空高显寺中塔,晓日半明城上楼。车马骈阗尘不断,吟鞭斜袅过丰州。[2]第三册176
秋山漠漠晚烟横,牢落关河雁一声。钟鼎无媒希望断,江湖有志利名轻。皇天不吊衣冠绝,神物还从臭腐生。惨淡风云会银夏,短衣匹马过边城。[2]第三册176
刘秉忠常年来往于大漠之地,因此其上京纪行之作多融汇古今,抒发历史沧桑之感。路过万里的青山,出入千里之外的关塞,过往车马的喧嚣、一望无际沙漠中的炊烟……这些塞外景色曾是诗人随皇帝巡幸征战所见,而随着时间的不断流逝,诗人已成为“镜中华发已三年”的老者,字里行间透露着来往于两都的艰辛。在儒家思想的熏陶下,诗人仍发出“江湖有志利名轻”的感慨,表达了不慕荣利、尽忠报国的情怀。以上诗篇诗人将客观环境与个人来往于两都的经历、感想相结合,为诗歌增添了历史的厚重感,同时也表达了受儒家思想熏陶的北方士人刘秉忠对蒙元王朝统治者的认同。另一位北方文人王恽在《开平夏日言怀》中记载了在上都的经历和感想:
土屋罂灯板榻虚,一瓶一钵似僧居。半编翰草从人读,两鬓霜华向晓梳。客子衾禂残梦短,暑天风物暮秋初。故园松菊荒多少,岂不怀归畏简书。[2]第五册227
该诗前几句客观写诗人在上都的生活环境:简陋的土屋、微弱的灯光、难以承载重量的木板……交代了作为新兴的草原都城,开平在办公设施及生活条件方面还很不完善的现实状况。在简陋的房间里,诗人已发觉自己“两鬓霜华向晓梳”。随着岁月的流逝,他怀念起了家乡:“故园松菊荒多少,岂不怀归畏简书。”曾经花园内的松柏、菊花之类,由于自己离开太久以致荒芜,怀乡之情表露无余。《夏日玉堂即事》则突破性地用五首七言绝句记载了他在上京的生活,同样抒发岁月之叹:
悠悠时事百年心,岁月徒成昨与今。万一寸长能及物,不愁华发已盈簪。
失时已抱周人恨,济物长深永叔怀。铃索不鸣朝日静,坐看帘影转苔阶。
世愿登瀛不作卿,玉堂更比宪台清。只缘白兽樽中醴,当日元王为穆生。
阴阴槐幄幂闲庭,静似蓝田县事厅。细草近缘春雨过,映阶侵户一时青。
日长上直玉堂庐,思入闲云待卷舒。重为盛时难再遇,等闲羞老蠹书鱼。[2]第五册439
元代文人笔下的玉堂即翰林国史院。刘宏英在《元代上京纪行诗研究》一书中提到两都巡幸期间该地的发展走向:“元代因为实行两都巡幸制,故而除了在大都设立翰林国史院,在上都也设立了分院。每年两都巡幸期间,翰林诸僚佐除少数留守大都外,其余人员全部陪同皇帝到上都供职。”[3]123对于翰林国史院中官吏的身份,《元史》记载:“宜选通经史、能文辞者。”[1]2064由此可见,王恽不仅是馆阁文臣,同时也是饱读经书的鸿儒硕士。他在夏日随同皇帝来此避暑办公。“铃索不鸣朝日静”“阴阴槐幄幂闲庭”“思入闲云待卷舒”等诗句营造出闲适、静谧的气氛,这种宽松、舒适的环境使诗人联想到自身,通过追溯历史的方式表达对光阴岁月流逝之叹:“悠悠时事百年心,岁月徒成昨与今”“重为盛时难再遇,等闲羞老蠹书鱼”。而在《开平晚归》中,诗人通过抒发归乡之思,表达出内心愉悦之情:
龙首缸边野草深,秋风滦水动归心。百年蓬巷开圭窦,一日恩光照上林。吟鬓有光浮镜玉,家书封喜认泥金。料应晓月帘栊底,乾鹊飞来报好音。[2]第五册228
该诗是王恽刚刚被提拔为翰林院职官时所作,诗人在描绘客观景色的同时,字里行间充满了升职后的喜悦。“料应晓月帘栊底,乾鹊飞来报好音”,形象地写出诗人渴望让天上的喜鹊将“好音”传入家中报喜的情思。从以上诗作可以看出,王恽笔下的上京诗大部分记叙的是他在上都的生活和工作,他将所思所想融入诗中,以抒发现世的生命感怀。
另一位生活在元代前期的馆阁文臣刘敏中,在上京巡幸期间也创作了大量的诗歌。刘宏英于《元代上京纪行诗研究》中对刘敏中的上京诗数量作了详细考证:“《元史》本传记载刘敏中有《中庵集》二十五卷,今有版本为二十五卷清抄本《中庵先生刘文简公文集》。据此版本可知,刘敏中有上京纪行诗41首,另外还有上京纪行词5首。在元代前期,他是写作上京纪行诗较多的作家。”[3]35与刘秉忠相似,他的诗歌中展现出前往上京沿途的风光,具有极强的异质特征。如《初赴上都至赤城望云道中》:
晓日曈昽过赤城,风烟遥接望云亭。好山解要新诗写,瘦马能摇宿酒醒。高下野桃红曼曼,萦回沙水碧泠泠。人家剩有升平象,满地牛羊草色青。[2]第十一册290
诗人在拂晓时分路过赤城,行走在望云道中,将沿途之景写入诗歌。高山下漫山遍野的野桃,呈现出鲜红的颜色;小河中淙淙的流水,给人清澈冰冷之感。在青山绿水中,遍地是吃草的牛羊。诗人将该地风貌视作“升平象”,表达出对塞外风光的喜爱。他完全陶醉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草原景象中。刘敏中与刘秉忠的上京诗均有表现塞外风光的内容,但与刘秉忠展现艰险、崎岖的地貌以衬托出宏大广袤的地域环境不同,刘敏中更注重对静态之景的描绘,通过捕捉事物的色彩、触感等细节,为神秘的异域之地增添了静谧而闲适的气息。
与刘秉忠、王恽诗中强调个人经历、抒发岁月之叹相区别,刘敏中在上都之行期间结识了很多好友,诗作记录了友人们游合聚从的情况,如《七星山》:
今来独石驿,始识七星山。隐隐魁杓见,离离雾霭间。乾坤通宝气,上下拥天关。无补山应笑,空然四往还。[2]第十一册298
该首诗前有序,交代了作诗的时间、地点及缘由:“大德四年庚子夏四月,与潜庵郑君偕赴上都,憩独石驿,仰见驿东山巅,有七小峰,森布离立,状若北斗然。访诸其人,云:此七星山也。意甚奇之。俯而自念,自至元丙子至庚辰辛巳逮今凡四过此山,而乃始识之。岂以其尘容俗状方役役于得失奔走之中,而不暇顾也。而此山超然物表,静阅万古,岂复有得失奔走之患乎?然则兹山之识汝也,顾已久矣。乃作诗,同潜庵一笑。”序文介绍了七星山名字的来源、奇异密布的形貌及诗人路过此山悠然自得的心情。诗中“隐隐”“雾霭”表明七星山处于一片朦胧中,客观上加剧了诗人认为此山奇异与变幻莫测的感受。“乾坤”“宝气”亦展现出诗人及其友人对七星山的仰慕。该诗还原了七星山的形貌及他们游合聚从时的悠闲之情。在《韩云卿自居》中,刘敏中更关注友人本身,通过乔迁新居一事表达对好友的祝福:
我爱西城韩御使,新居乐事总相宜。泉中就啜无忧水,楼上闲吟胜概诗。红烛琐窗秋晚后,苍山老树雨晴时。内来一念无人识,说与沙头白鸟知。[2]第十一册340
该诗前序言简要介绍了友人的新居:“泺水上有楼,曰江山胜概楼。下有泉,曰无忧。云卿居有之,吾又安得无言乎哉。”韩云卿即韩从益,是刘敏中在上都结识的朋友。他在滦水之上建了一座小楼,取名为“江上胜概”,楼下是潺潺的泉水,取名“无忧”。刘敏中开篇即直抒胸臆,表达了对韩从益乔迁的祝福:“我爱西城韩御使,新居乐事总相宜。”接着诗人描绘了友人于新居的活动及周围的环境,无论是啜饮没有忧愁的泉水,在楼上惬意时吟诵诗歌,还是秋夜后窗前的红烛,雨过天晴时山边的老树,均为日常生活中平凡之事及物象。诗人以日常所见静态之物及友人惬意之态渲染出一种寂静、平和的环境,客观地展现友人的生活状态。而诗人对朋友的思念无人知晓,只能与沙洲的白鸟相和,刻画出其对友人乔迁新居祝福之余略带的孤独感,表达了对韩云卿闲适、悠然生活的向往。而在《题邢氏家传》中,诗人则抒发了自己的哀痛之情:
忆在友于堂,元方映季方。情随怀抱尽,德并姓名香。别去今有几,重来我独伤。呼门见孤侄,相对泪滂滂。[2]第十一册333
刘敏中来开平时,邢伯宜、邢博才兄弟热情接待他,刘敏中心里充满感激。而在大德十一年(1307)诗人最后一次来上都时,二人均已亡故。其侄子邢遵道拿着兄弟二人留下的家传给刘敏中看,刘敏中睹物思人。诗中“独伤”“泪滂滂”形象地刻画了诗人因兄弟离去引发的内心伤痛之感。
刘秉忠、王恽、刘敏中3人笔下的上京纪行诗不但刻画了上京及沿途塞外地区广阔、险阻、奇异的自然风貌,而且记述了他们的馆阁生活,抒发岁月的感叹、归乡的渴望、对好友的怀念等思想情感。刘秉忠注重刻画奇险、陡峭的地貌,刘敏中着重营造静态、闲适的塞外环境,他们都没有所谓的夷夏之别,均对未曾涉足的蒙古统治地区进行歌颂与赞美,再现元代独有的异质特征,体现出北方文人对蒙古王朝的认同感。叙述诗人巡幸经历的诗作,不仅展现出诗人内心真实的思想和情怀,而且可以丰富、补充史书中关于两都巡幸的记载,起到“以诗证史”的作用,具有重要的文献价值。他们的创作为上京纪行诗这一特有的诗体提供了范本,为南北交融时期上京诗逐步走向成熟以及后期的兴盛奠定了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