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君琪
(中国传媒大学 人文学院,北京 100024)
郑光祖是元曲四大家之一,明代何良俊在《曲论》中更将其推为元曲四大家之首[1]6。他的杂剧创作在元中叶以后占有重要地位,对后世产生了深远影响。《智勇定齐》是郑光祖创作的一部历史剧,有着突出的文学价值及思想内蕴。然目前学界对郑光祖杂剧的研究,多集中在爱情剧《倩女离魂》与文人事迹剧《王粲登楼》上,对历史剧《智勇定齐》的研究则黯然失色,多是片段的论述,少有专门研究,关于剧作对本事的改编亦少有人关注。本文旨在探讨《智勇定齐》对刘向《列女传》中钟离春本事的改编、改编后钟离春形象的特点,进而分析作家改编这一本事的动因,以窥见元代社会的文化思潮与文人复杂的心理状态。
钟离春是中国古代四大丑女之一,又名钟无盐。她的事迹最早载于刘向《列女传》,因貌丑无比,年四十有余而未有婚配,但她极有才华,善观国事,有治国之能,遂自请见齐宣王,陈述致齐国危在旦夕的四个问题,被齐宣王采纳,并因此册封为国后。刘向《列女传》对钟离春事迹的记载,主要围绕她劝谏齐宣王一事上,故事简短,情节单一。郑光祖的历史剧《智勇定齐》则在故事背景、故事主题、故事情节等方面对钟离春事迹进行了大幅度改写。
在刘向《列女传》中,钟离春事迹发生在齐宣王时期,齐国国内外形势严峻,危在旦夕。钟离春审时度势,以貌丑、年四十余未嫁之由请见齐宣王,成功劝诫齐宣王“拆渐台,罢女乐,退谄谀,去雕琢,选兵马,实府库,四辟公门,招进直言,延及侧陋。卜择吉日,立太子”[2]261。齐宣王听其谏言,并册封钟离春为后,齐国大为安定。
不同于刘向《列女传》钟离春事迹的发生背景,郑光祖历史剧《智勇定齐》对故事背景进行了重构。首先,将钟离春放置在齐国强盛时期。第一折中分别通过齐公子、晏婴、田能、徐弘吉四人的口吻对齐国“封疆宽阔,桑麻遍地,积粟如山,黎民乐业,雨顺风调”[3]438的社会状况进行陈述;其次,将钟离春由四十余岁的中年妇女改写为年方二十,待字闺中的青年女性,她与齐王的会面,不再是因齐国危在旦夕的紧张局面而主动请见于朝中,变为齐公子“晚间作一梦,见一轮皓月,出离海角,恰丽中天,忽被云雾遮蔽。撒然惊觉,正当夜半子时”[3]438。齐公子求晏婴解梦,晏婴道:“今公子无有夫人,未治其内,岂治其外?得此梦境,到来日采猎于桑间,必遇贤哉淑女,可配君子。”[3]439齐公子听从晏婴的意见,采猎于郊野,与正在桑院采桑的钟离春相遇。因钟离春谈吐不凡、有识见,被齐公子聘为正室夫人;再次,剧中设置了秦、燕二国与齐国的矛盾冲突,将齐国与邻国之间的交往、争斗作为展开钟离春传奇事迹的线索。
郑光祖《智勇定齐》对刘向《列女传》钟离春事迹的改编,在主题上具有变异性。刘向编撰《列女传》有其特殊的时代背景,主要目的在于讽谏时政、规劝君主、安定后宫。班固《汉书·刘向传》记载道:“向睹俗弥奢淫,而赵、卫之属起微贱,逾礼制。向以为王教由内及外,自近者始。故采取诗书所载贤妃贞妇,兴国显家可法则,及孽嬖乱亡者序次为《列女传》,凡八篇,以戒天子。”[4]3291刘向目睹世风奢侈淫乱,赵氏姐妹出身卑贱却被当朝君王宠幸,因而为所欲为,违背礼治,混乱后宫。他认为国家教化由内及外,遂引经据典,列举古时贤后贞妇保家安国的事迹以及宠妾亡国之事,编撰《列女传》,期盼君王能够醒悟。《列女传》对钟离春事迹的记载,亦是围绕劝说君主勇于纳谏、规范妇女道德行为的鲜明主题展开。
郑光祖《智勇定齐》旨在歌颂像钟离春一样,智勇双全、德才兼备的女性。钟离春第一次出场便言“妾身生来懒攻针指,好习诗书,颇谙武事”[3]441。当父亲质问她习学武艺、写字读书何用,并劝说她做针黹农妇活儿时,她便说出自己的志向:
【油葫芦】你着我针黹匆匆居草堂,又着我攀绣床,不如我抚瑶琴学舞剑诵文章,争如我暗嗟吁豪气冲天上。我则待施逞韬略驱兵将。[3]442
钟离春虽为女子,却未将自己局限在操针黹、绣褥床的狭小生活范围内,反而像男子一样,操琴舞剑诵文章,并立志要成为运筹帷幄的将才。面对父母“学成那武艺,量你到的那里也”“学成那兵书战策,敢与谁人拒敌也”[3]442的质问时,她异常坚定的回答道:
【天下乐】有一日出众超群独占强,我则待昭彰,把名姓扬。凭着我机谋运筹才智广……任交锋将阵势排,会理伏把兵艺扬,我与皇家定边疆除恶党。[3]442
钟离春期待有朝一日能够凭自己的才略,为皇家安边除恶,以便建立功业、名扬四海。虽为女儿身,但她的气度与眼界均非一般男儿所能企及,可见作者对此类女性的欣赏与歌颂,也是此剧所要表达的主题之一。《智勇定齐》在塑造钟离春这一人物形象时,还将传统儒家伦理纲常融入其中,企图重新恢复失落已久的儒家礼教,这是其要表达的另一个主题。如剧中钟离春一开场的唱词便道:“却正是幸值繁华歌稔岁,喜逢美景乐风光。端的是人和美行谦让,为人要心存义理,秉受纲常。”[3]442为全剧所要表现的恢复儒家伦理纲常的主题作了铺垫。
《智勇定齐》对钟离春事迹的发生背景与创作主题的变动、扩充,势必引起故事内容的拓展与情节的延伸。刘向《列女传》记载钟离春事迹的文字仅700余字,元杂剧体制下的《智勇定齐》,润色扩充至1.5万余字,极大地丰富了原故事的内容与情节。
刘向《列女传》中有关钟离春事迹的描写,情节简单,即钟离春主动请见齐宣王并陈述齐国四个危机,随后被册封为后。《智勇定齐》是旦本戏,包含四折一楔子,主要采用虚构的艺术手法,敷衍了钟离春与齐公子结合,随后安邦定齐的一系列事件。第一折写齐公子梦浮云蔽月,晏婴解梦,建议齐公子出城围猎,寻淑女贤人,以便娶为正室。无盐邑钟离信之女钟离春有大才,每日攻读诗书、舞剑弄枪,志在定国安邦、四海扬名,家人对其行为、志向不以为然,催促她到桑园采桑。第二折写齐公子出城围猎,追赶白兔,与钟离春相遇于桑园,晏婴观此女相貌非俗,劝齐公子娶其为正室,二人交换信物,结为夫妻。过场楔子写秦国将一个玉连环送往齐国,道若能解开玉连环,免齐国进贡,解不开便统兵征伐;燕国将一张蒲琴送往齐国,道若能弹响蒲琴,齐为上国,弹不响则为下国。钟离春毫不费力地解决秦、燕两国的刁难,并羞辱二国使者,致使秦、燕两国联合魏国,协商征讨齐国。第三折写钟离春领兵战败秦、燕、魏三国事。第四折写秦国会同10国公子至临淄,尊齐为上国,钟离春全家封赏事。元杂剧因其体制特点,折与折之间的情节既自成一体,又紧密相连,决定了《智勇定齐》在《列女传》的情节上要有大胆的突破与延展。
郑光祖《智勇定齐》对刘向《列女传》钟离春事迹的改编,不仅突破了故事原有的背景、主题、情节,使其充满戏剧性,朝着可演可读的方向发展,同时运用巧设悬念、大胆虚构、移花接木、对比衬托等艺术手法,塑造了一个充满传奇色彩的巾帼英雄形象,使钟离春的形象由平面单一走向立体生动,其才学、谋略、气度、胸襟在观众(读者)面前展露无遗,体现了历史剧人物塑造的典型化特征。
《智勇定齐》通过巧设悬念的艺术手法展现钟离春形象。第一折中,钟离春的出场在众多角色之后,作者如此安排人物出场,旨在通过他人之口,间接刻画故事主角钟离春的形象,生成系列悬念,为后面剧情的发展做铺垫。剧中齐公子梦浮云蔽月,晏婴为其解梦,指出齐公子必于桑间遇“淑女贤人”[3]440,此时观众(读者)便对这一位“淑女贤人”充满期待。想知道这一位“淑女贤人”究竟芳龄几许?相貌如何?有何才能?以何方式与齐公子相遇?相遇后会发生何事?一系列疑问扑面而来,成功设置了悬念,勾起人们继续欣赏此剧的欲望。然而,在接下来的情节发展中,作者并未让钟离春上场,而是安排钟离春的父母、嫂嫂上场,对钟离春作了一番介绍。典型的如外扮孛老儿,即钟离春父亲所言:
女孩儿钟离春,年长二十岁,心性明慧,胸襟磊落,则是有些儿颜陋。昼诵诗书,夜观天象,十八般武艺皆通,九经三史尽晓。非因学而成就,实乃天赋其能。文武兼备,韬略精深,有安江山社稷之才,齐家治国之策。争奈未曾许聘他人。[3]441
钟离春父亲对钟离春的介绍比较全面,包括年龄、气度、样貌、才能、婚姻状况等,将上述的疑问解答了大半,留有疑问的同时,又给观众抛来新疑问,设置新悬念——钟离春的文武兼备将从何处体现?安江山社稷之才、齐家治国之策如何表现?在设置如此多的悬念之后,作者才安排故事主角钟离春上场,顺着悬念设置的顺序,一一解决观众(读者)的疑问,满足了观众(读者)的好奇心,使钟离春的形象更具传奇性。
过场楔子中,作者为齐国设置了两个难题:第一个是解开秦国派使者送来的玉连环,第二个是弹响燕国派使者送来的蒲琴。面对这两个难题,齐公子一筹莫展,晏婴则云:“公子放心,请夫人出来,他自有妙法,商量此事。”[3]452此处作者亦采用了设置悬念的艺术手法——钟离春出来将如何解决这两个难题呢?给观众(读者)留下了丰富的想象空间,刻画了钟离春足智多谋的形象。
元杂剧历史剧具有鲜明的虚构意识,《智勇定齐》亦不例外。戏剧作家采用历史材料进行创作,最根本的目的是为了表现所处时代的社会现实,还有一部分原因是要迎合大众审美,故在创作时会对历史事实进行虚构,服务于创作的需要。郑光祖《智勇定齐》在人物设置与人物形象塑造上体现了鲜明的虚构性,他将刘向《列女传》中貌丑无比、年四十有余尚未婚配的钟离春,虚构成一位芳龄二十,智勇双全,文武兼备,心怀大志,有些颜陋的女子。同时虚构了她的三位家人,父亲、母亲、嫂嫂,这三人的设置,为塑造钟离春形象服务,通过此三人的说白,推动了剧情的发展,使钟离春天赋秉异、韬略精深、气度非凡的形象深入人心。郑光祖还虚构了钟离春对答晏婴、领兵抗击秦、燕、魏三国的情节,将其文武双全的形象落到实处。
郑光祖《智勇定齐》虚构艺术手法的使用,虽然使剧情距离历史真实越来越远,但却敷衍了一部具有强烈现实感的剧作。作者通过虚构钟离春的某些事迹,设置现实中并不存在的人物,使钟离春这一人物形象生动、立体、丰满起来,符合观众的审美期待。
郑光祖对钟离春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还运用了移花接木的艺术手法。这一手法常见于小说、戏曲创作中,即指将与某人相关的事或情节转接到另一个人身上,对人物形象的塑造及故事情节的发展起着不容忽视的作用。如剧中齐公子与钟离春在桑园中相遇的情节,借用了《列女传》中《齐宿瘤女》的事迹:写齐闵王出游东郭,声势浩大,百姓无论长幼都驻足观看,宿瘤女采桑于道旁,不为所动。齐闵王感到奇怪,问宿瘤女缘由,欣赏其贤德,往聘宫中。钟离春与齐公子在桑园中相遇,并交换信物定亲,是对《齐宿瘤女》相关情节的承袭。再如,郑光祖设置钟离春解玉连环的情节,是借用《战国策·齐策》齐襄王之妻君王后解玉连环之事。这两处移花接木手法的运用,增添了戏剧的传奇色彩,也凸显了钟离春的智谋与胆识。
《智勇定齐》中,钟离春这一人物形象的成功塑造,与作者广泛采用人物对比的艺术手法分不开。首先是钟离春与其他女子的对比,通过搽旦与钟离春的对话便可窥见一二:
(搽旦云)你看这姑姑,采桑处还拿着一本书,便有什么好处?(正旦唱)这书中曾下功夫,我待要治家邦播扬名誉。(搽旦云)姑姑,你曾不曾出来?你看这邻近的人家女孩儿,还不似你都来采桑喂蚕?[3]445
钟离春陪同嫂嫂到桑园采桑,她一心都在诗书上,渴望通过读书建立功业、扬名四海,对采桑事毫无兴趣可言,正如众多女子对诗书事毫无兴趣一般,凸显了钟离春志向高远的形象。其次,钟离春与齐公子的对比。面对秦、燕二国设计刁难,齐公子感叹“(蒲琴)可怎生操的响?”“(玉环)可怎生解得开?”并求问“晏婴,似此怎生计较?”[3]452钟离春面对这两个难题,能够从容不迫地应对解决,体现了她的智慧与应变能力。钟离春将秦、燕二国使者分别黥面刺背遣还时,齐公子懊悔道:“听之的孙操、秦姬辇,好生英雄,倘惹起刀兵来,怎了?”钟离春回应:“公子,不如是,着他小量齐邦。不妨事,有妾身哩。”[3]453通过钟离春与齐公子的对比,将钟离春的胆识、刚毅展现得淋漓尽致。再次,钟离春与秦、燕、魏三国将军的对比。秦、燕、魏三国举兵讨伐齐国,钟离春领兵迎战,战败秦姬辇、吴起、孙操,通过三男将领与一女子的争战过程及结果的描述,刻画了钟离春英勇无畏、武艺高强的形象。
王国维在《宋元戏曲史》中言:“彼元剧作家但摹写其胸中之感想与时代之情状……又以其自然故,故能写当时政治及社会之情状,足以供史家论世之资者不少。”[5]116元杂剧历史剧作家创作剧本时,不着意于恪守历史与再现历史真实,而是按主观表达的需要对历史进行虚构,旨在通过敷衍历史故事,反映某种社会现实,传达内心复杂的情感意绪。《智勇定齐》对钟离春本事的改编,是社会现实影响下,郑光祖心理意绪的投射,体现着他最原始的创作动因。
《礼记·郊特性》曰:“妇人,从人者也,幼从父兄,嫁从夫,夫死从子。”[6]323男权话语为中心的中国古代社会,女性的身份、地位难以与男性比肩,始终依附于男性,受此影响,女性角色在文学作品中,多以弱者的姿态呈现出来。正如班昭《女诫·敬顺》言:“阴阳殊性,男女异行。阳以刚为德,阴以柔为用,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7]13强调女性以弱为美,并将其作为行为准则,制约着女性的独立发展,形成男强女弱的审美倾向。直至元代,杂剧创作中塑造了众多个性鲜明的女性形象,相较于剧中文弱、怯懦、犹疑的男性,她们勇敢、睿智、坚定,一反“男强女弱”的传统审美倾向,在中国文学女性形象人物画廊中,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智勇定齐》中的钟离春形象便是元杂剧中“女强男弱”的典型,她好读诗书、十八般武艺皆通,胆识过人,非一般男性可比。那么,郑光祖为什么会塑造这样一位女性形象呢?什么因素影响着他的创作呢?
郑光祖生活在蒙古族一统中原的元朝,蒙古族的社会发展程度,相较于高度文明的中原地区,是落后的,然而这样“才能使一个在垂死的文明中挣扎的世界年轻起来”[8]153。蒙古族入主中原,使草原文化与中原文化进一步融合,为古老的中原文化注入了新鲜血液,焕发了古老中原文化的活力。地域条件、生产生活方式的巨大差异,决定了蒙古族女性在社会生活中扮演的角色与中原传统女性迥异,“年轻姑娘们和妇女们骑马并在马背上飞跑,同男人们一样敏捷……她们从事所有这些工作,是非常迅速和精力充沛的。所有的妇女都穿裤子,有些妇女也能和男人一样射箭”[9]19。蒙古族的风俗习惯在民族融合的大背景下,渗透到社会环境的方方面面,使儒家传统文人能够重新审视女性在社会生活中的地位,反映到文学作品中,便涌现出众多具有独立人格与反抗精神的女性形象。不论是敢于控诉社会黑暗的窦娥,蔑视封建礼教的莺莺,还是为自己正名的李千金,这些女性形象的成功塑造,都与蒙古族风俗习惯的浸染关系密切。郑光祖笔下智勇双全、文武兼备、叱咤战场的钟离春形象,亦与作者对女性社会地位的思索相关。
元代是传统文人地位最低的一个朝代,蒙古族入主中原,为巩固统治,对汉人采取敌对态度,“虽得汉人亦无用,不若尽去之”[10]2140。甚至将人分为十等:“一官二吏,先之者贵之也,贵之者谓有益于国也。七匠八娼九儒十丐,后之者贱之也,贱之者谓无益于国也。”[11]21由此可知,元代传统儒家文人的地位在娼家之下,仅高于乞丐。且因元代统治的最初80余年废除科举,儒家文人无进身之阶,只能沦落社会底层,转向戏曲创作,迎合市民审美文化的需求,以便求得生存。仁宗延祐二年(1315)恢复科举制度,但统治者制定的科考规则严重倾向于蒙古、色目人,科考徒有其名,传统文人的社会地位并未得到实质改变。
郑光祖是元代中后期的著名剧作家,“其青少年时期正处于理学北渐并逐步取得官学地位的至元年间,加上金元故地儒家文化的根基甚深,他自幼接受的自然是以伦理纲常为核心、以修齐治平为终极目标的孔门用世之学的教养和熏陶”[12]102。然其一生仅“以儒补杭州路吏”[13]119,想要实现建立功业的愿望简直是无稽之谈。作者宦途失意,壮志沉埋,现实的困顿与失落,对理想的执着追求,只能通过一部部剧作传达出来。《智勇定齐》便是郑光祖直白抒发其渴望建功立业理想的剧作之一,他借钟离春之口言:“我从来志意坚,心性刚,我这胸中素有江湖量。争知我待时运,且潜藏。”[3]442这岂不是作者自我心声的表白,空有一身才华、抱负,无奈时运不济,只能被潜藏。然而,剧中钟离春的时运是可以等来的,她最终实现了“有一日保全宗社定齐邦”[3]443的理想,处于具有明显“夷华之防”的元代社会的作者,终究等不来被起用的时机,这不得不说是元代文人的时代悲剧。作者深知处于黑暗的元代社会,只能在剧中借人物之口大声呼喊“我待要治家邦播扬名誉”[3]445来弥补现实生活中的巨大落差。钟离春的形象是作者理想的完美寄托,修齐治平的终极目标,剧中的钟离春一一为其实现。
郑光祖是元代中后期的重要剧作家,在剧坛上产生了深远影响。钟嗣成《录鬼簿》记载:“公之所作不待备述,名香天下,声震闺阁,伶伦辈称‘郑老先生’,皆知其为德辉也。惜乎所作,贪于俳谐,未免多于斧凿,此又别论也。”[13]119此条记载,可概括为三:一是郑光祖创作的剧目众多,社会影响较大,妇孺皆知;二是郑光祖与元代戏曲演员等关系密切,深受伶人尊重;三是郑光祖所作的杂剧过于诙谐戏谑,有矫揉造作之嫌。因元代统治者不合理的用人制度,满腹才华的传统文人沦落到社会底层,使他们有更多机会与市井平民相处。城市经济的高度繁荣,市民队伍的壮大,对俗文学的需求增长迅猛,失落文人借此契机,迎合市井审美趣味,参与到俗文学的创作中,郑光祖便是参与俗文学创作的失落文人之一。以上有关郑光祖的三方面内容的记载,均说明郑光祖与市井生活联系紧密,“惜乎所作,贪于俳谐”虽被指为其剧作的不足之处,从另一角度看,则是他为迎合市井趣味有意为之的高明手段。
郑光祖历史剧《智勇定齐》改编自刘向《列女传》钟离春故事,这一改编使钟离春由严肃、刻板的书面形象变为鲜活、生动的舞台形象,由史书的第三人称书面记载变为代言体的伶人说唱,并注入了北方民族特有的质朴刚健、强悍勇敢的新的性格特质,使钟离春的形象灵动起来,符合市井平民的审美需求。除此之外,《智勇定齐》语言通俗、自然、酣畅,抒情直率明快。如:
【醉春风】你看那邻里俊娇娃,更和这乡闾小幼女,家园万卉叶蓁蓁,要把这成行儿数,数。走不彻榆林,观不尽枣棘,数不尽桑树。[3]445
【调笑令】这厮不识咱运机,将人来紧追袭。呀!你如今船到江心补漏迟,抵多少临崖勒马才收骑。尚兀自追赶着争持,不睹事撞入咱阵里,你正是有路无归。[3]458
这两段唱词通俗自然,明白易晓,体现了鲜明的市井趣味。
历史剧是元杂剧家创作的重要类型之一,其创作目的不在于还原历史的本来面目,而是借史影来表现一个时代或某种心理意绪,因此与史实多少有些差距。郑光祖的历史剧《智勇定齐》是时代影响下的产物,剧作本身对本事的改写,剧中主要人物形象丰满,并有着作家明确的创作动机,这些都体现了作家对社会现实的认识与内心的向往、追求,有利于我们了解元代的社会风尚与文人心态,值得学界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