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故事的儿童文学化改编策略

2022-03-17 11:21程志丽
重庆第二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4期
关键词:民间文学民间故事神话

程志丽

(上海大学 文学院, 上海 200444)

民间文学和儿童文学之间存在天然联系,民间文学是儿童文学的重要养料,能够为儿童文学的创作改编提供素材。“儿童文学与民间文学密切相关,民间文学是儿童文学的资源,尤其是民间文学经过创意改编,就可以成为儿童文学,如《格林童话》《鹅妈妈的故事》等就是民间文学的儿童文学化改编。”[1]民间文学历史悠久,形式多样,承载着丰厚的民族文化,是宝贵的文学遗产。民间文学与作家文学交织并行,互相渗透,神话、传说、民间故事对小说、诗词、戏曲等文学体裁的发展影响颇深,其天马行空、趣味盎然、意蕴深远的内容同样值得中外儿童文学作家借鉴。

一、民间文学与儿童文学的联系

民间文学是全民性的文学,它发源于民众的口耳相传,讲述民众生活,寄寓民众的想象与信仰,表达民众的思想感情。早在文字发明之前,民间文学便以口语的形式创作流传。无论是庄严崇高的神话,还是神奇美丽的传说,亦或是富有生活情趣的民间故事,民间文学始终与人的生命生活相依偎,并伴随人类认知水平和思维方式的改变,呈现出不同的时代特点。民间文学的诸多组成部分,尤其是古老的神话,代表了人类童年时期的艺术创作。袁珂在《中国神话史》一书中认为“在原始社会前期,即蒙昧期的中级阶段,那时人类还过着原始群居生活,已经有了萌芽状态的神话产生。这种神话,略近于后世所说的‘寓言’‘童话’,而与后世概念中的‘神话’则有较大差异”[2]6。人类刚从动物脱离出来时,并没有清晰的自我意识,处于物我混同的原始思维状态,他们创作神话的情况常是“就眼前所见切近的景物创造神话”[2]8。原始初民靠狩猎为生,茹毛饮血是生活常态,动植物是他们生活中接触最频繁的事物,对这些动植物的想象占据创作主流,故最原始的这批神话“是一批动物植物故事,尤其是描写禽言兽语的动物故事是神话的核心”[2]9。后世民间童话和文学童话构建的动植物世界里,动植物们能说会道,拥有喜怒哀乐的能力,能够像人类一样行动和交流,都是原始神话思维遗存的反映。

民间童话和文学童话①具有血缘关系。民间童话是民间故事②的一种类别,具有高度幻想性。中外民间童话中出现了各式各样的神奇宝物和超现实的文学形象,如“宝葫芦”“神笔”“神灯”,使用魔法巫术的巫婆,上天入地的神仙,幻化变形的神妖精怪,以及拟人化的动植物等。这些驰骋天地、遨游云端的幻想元素与神话思维一脉相承,但又与神话有所不同。神话叙写人类对神灵的想象,被原始初民虔诚信仰,具有强大的精神力量,由外向内对人的思想和行为产生实际影响,而“童话或寓言里能言会走的动植物,却不过是拟人化的文学形象,或者竟是一种譬喻,一种假设”[2]9。民间童话所虚构的超现实文学形象,重在表现人间生活,是为了增加故事的可读性与趣味性,满足文学审美需要,并不被人们信以为真。文学童话也在此基础上生发,“童话在英语里实为仙子故事(fairy tales),最早的童话都是从民间故事(folk tales)改编而来。德国格林童话、法国贝洛童话大都改编自欧洲传统的民间故事,改编后的作品已具有明确的儿童读者意识”[3]88。可见,文学童话和民间童话在内容上有天然的渊源和关联。文学童话属于作家文学,有明确作家和固定文本,现已从民间童话分化成为独立的一脉,但这并不意味着儿童文学的创作不能从民间故事中汲取营养。“遍及世界各国的讲故事,既是一种和人类生存发展攸关的文化娱乐教育活动,又是一种口头语言艺术创造活动。就其内容之广博而言,它是民众生活的百科全书;就其思想感情深厚程度而言,它又是一个国家或民族乃至人类共同体心灵的窗口。口传故事……在艺术史、文化史上的价值,却将长久地迸发异彩,为众多作家和学人所珍视。”[4]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故事,民间故事自诞生以来生生不息,长久存活于民间社会,集民众的聪明才智和生活哲理于一体。一些成熟的民间故事还具有较高的审美和教育价值,可供儿童文学创作和改编参考。

文字纸张发明之后,现代社会传播民间故事已经不再像古时那般纯粹依赖口头讲述和记忆,它们经学者或作家的文本记录、整理或改编改写等再创作,以文字形式得到保存。民间文学作品种类复杂多样,数量浩如烟海,并持续流变、永无定本。能经受住漫长时间考验,被一代代人传承至今的作品往往经历了岁月的打磨和思想的沉淀,才得以在今天的时代轨道中闪耀绚烂光芒。为尽量保证所选作品的经典性和代表性,下文提及的民间故事均选自学者刘守华主编的《中国民间故事经典》一书。该书选编时注重故事选篇的丰富性和全面性,突出故事选篇的新颖性和经典性,具有较高的学术研究参考价值。

二、民间故事的特点

“儿童文学可以说是现代文化环境下产生的,是随着现代学校教育和出版文化而出现的;它是有意区别成年人与儿童的文本,是作家们有意为儿童创作的,适合儿童阅读,能激发儿童阅读兴趣,对儿童的成长具有引领性的文学作品。”[3]7儿童文学有明确的目标受众,因此作品在语言风格和思想内涵等方面都要适于儿童接受,使儿童乐于阅读和欣赏,并且能够起到教育和引领儿童健康成长的作用。民间故事承袭了部分神话和传说的特点,故事内容带有虚构性和幻想性,迎合了儿童好奇的天性,能够激发儿童的阅读兴趣。民间故事的篇幅较短,语言朴素,传达的道理通俗易懂,适应儿童智力和思维发展的状况。民间故事在短小的故事篇幅中浓缩进跌宕起伏的情节转折,具有强烈的趣味性,引人入胜,寓教于乐。

(一)富于幻想

民间故事具有虚构性,它既立足于现实生活又富有幻想色彩,从产生之初便一直流传至今,生活化和幻想性两种特征可以在民间故事中得到和谐统一。故事内容主要表现人间生活,总体符合人类的思维逻辑。故事以现实生活为主基调,神魔仙妖、神奇宝物等“超自然”内容作为点缀或高潮存在,扣人心弦。正是这种“超自然”情节,成为幻想故事中最吸引儿童之处,“这种新奇、大胆的幻想,使平凡的现实生活变得奇异,好与坏、善与恶对比更加分明,从而展现出光明、美好的未来,对儿童产生一种异乎寻常的艺术魅力”[5]。

《炸海干》[6]215-220讲述了小伙儿色力保无意间得到能将海水炸干的宝物“炸海干”,并遨游龙宫、娶得龙女、智斗王爷,最后享尽人间荣华富贵,与龙女分别的故事。虽然总体情节设置和结局比较俗套,但出现了大量的神奇形象和宝物,既充实了故事内容,也为故事增添了神秘瑰丽的色彩,比如巡海夜叉、龙王爷、化身小叭儿狗的龙女、虾兵蟹将和避水珠、小狗皮、宝盅、神剪、没嘴葫芦等。故事以宝贝“炸海干”为引,打通人间和神界,构造绮丽如梦的幻境,能够让儿童放飞想象力的翅膀,沉浸在奇幻美妙的故事情境当中。人间王爷见色起意,给色力保和龙女设置“难题”——“吃到面条子”“吃到七七四百九十只烤野鸡”“放倒一排子大树”及“顶牛”,而魔法宝物宝盅、神剪、虾兵蟹将、没嘴葫芦纷纷登场,发挥解决难题的功能。设置难题和解决难题的过程直截了当,分别构成了“智斗王爷”大环节下的一个个小高潮。这些小高潮本身带有魔幻成分,前后紧凑连贯,没有多余赘述,能在短时间内牢牢抓住儿童的好奇心,让儿童保持阅读兴趣,吸引他们继续阅读。

超现实的虚构和幻想是民间童话和文学童话最重要的特色之一,也是前者能够为后者转化改编的基础。民间童话通过幻想构筑另一个世界,为儿童带来乐趣和惊喜,能让他们获得审美体验,体会文学的魅力。

(二)浅显易懂

民间故事表达的道理浅显易懂,且情节富有趣味性,符合儿童的理解能力和知识水平。《水参爷爷》[6]134-136讲述了水参爷爷因帮助孤苦小孩,却不幸暴露身份遭遇生命危险,最后被小孩救助的故事。善良热心的老人关爱孩子,乖巧勇敢的孩子冒险救出老人,表现长辈晚辈间互相关怀、互帮互助的深厚情谊,也传达出好人有好报的观念,能够引导孩子向善向美。孩子是故事主角之一,这种角色安排能让孩子阅读时产生代入感,仿佛自己化身为故事主人公,经历神奇事件。故事里的小孩虽然身世凄惨、饱受欺负,但并没有因此堕落腐化,反而始终拥有宝贵纯粹的童心,真诚对待帮助自己的人。当水参爷爷遇到危险时,手无寸铁的孩子没有退缩害怕,最终靠自己的智慧和勇敢找到并救出了他。孩子的眼泪是扭转局势的关键因素,眼泪赋予了水参神秘力量,水参才能发大水淹没店铺,解除危机。这滴眼泪不是懦弱胆小的象征,它隐喻民众对知恩图报的美好品质的肯定与赞扬,拥有超乎现实的魔力,所以才能在千钧一发之际发挥灵力,改变命运。

“民间童话的篇幅有限,情节简单,人物性格单纯,人们在创编和传讲故事的过程中,往往展示故事人物性格中最主要的一面。”[7]《水参爷爷》内容简短,无生僻难懂的句子或错综复杂的情节,故事按照线性叙述,流畅自然。人物性格单一,小孩、水参爷爷、店家等均属扁平人物,善恶分明,非常容易辨认记忆,也便于儿童理解。

(三)寓教于乐

中华民族向来注重培养传统美德,尊老爱幼、拾金不昧、舍己为人、见义勇为都是宝贵的精神财富。无论是官方经书典籍,还是流传乡野的民间故事,无不注重道德教育。与神话、传说相比,民间故事更贴近现实生活和普通民众,且类型多样,可表达的教育主题较为丰富,与民间歌谣、谚语、谜语、歇后语等相比,民间故事叙事完整,情节曲折生动,说理明晰,更适用于品德教育。

《兔子判官》[6]41里兔子、山羊、狼被人格化,动物像人类一样说话交流,为叙事增添了童趣。居心叵测的狼利用山羊的善心,在被搭救出来后想要恩将仇报。路过的兔子识破狼的诡计,利用自己的聪明才智救出山羊,并狠狠惩罚了恶狼。这则故事主题同《水参爷爷》类似,都教育孩子要保持善良、知恩图报。

不同于课堂讲授知识,民间故事的讲述环境通常十分随意,可能是茶前饭后的闲聊消遣,可能是田野乡间劳作间隙的休息放松,也可能是晚饭后一群人聚在院子里听某个老人绘声绘色讲述。它的传播环境不适合系统传授学科知识,却有利于在生活碎片中潜移默化地进行品德教育。这些关乎儿童教育的民间故事,充分抓住了儿童喜欢听故事的心理特点,将传统美德融于活泼有趣的故事中,使儿童既享受到听故事的乐趣,又受到美德熏陶,于无形中陶冶美好道德情操,为健康成长打下基础。

三、民间故事的儿童文学化改编策略

刘守华曾在《论民间故事的“改写”》一文中阐述改写民间故事应遵守的基本原则,他认为在故事篇目选取方面,要“注意选取篇目在民族地域、题材、体裁、风格上的代表性,尽力展现出中华文化的绚丽多彩风貌”;在文学加工方面,要将民间故事改编工作的“特点和价值和个人的文学创作区别开来”,目的在于“延续每个故事自己的生命,其中还包含尊重,保留原故事所含的习俗信仰根基”[8]。这些原则从宏观层面阐释了“改写”民间故事的相关问题和注意点,对民间故事的再创作工作具有指导意义。笔者以此为基础,对民间故事的儿童文学化改编提出几点建议。

(一)确立儿童读者意识

大多数民间故事的受众是有一定理解能力的成人,并不适于儿童阅读。儿童文学作家改编时要自觉确立儿童读者意识,立足儿童读者角度,与儿童平等地沟通交流。

在前期筛选改编底本时,作家要尽量选择艺术价值高的经典故事,多关注故事的价值取向,选择主题积极向上、内容丰富有趣的素材,比如天生为儿童亲近的幻想故事和动植物故事等。改编后的成本在形式和内容方面都要考虑儿童的接受需求,让儿童愿意读、喜欢读、读得懂。民间故事由广大民众共同创作,侧重表现现实百态、人情冷暖。我国古代民众生活以苦难居多,故事中带有诸多讽刺社会黑暗现实,揭露官逼民反、官民斗争的成分。儿童文学作家改编时要处理好这类内容的言说方式,有意识删减粗俗落后和反社会的情节,引导儿童爱国、爱社会情怀的养成。

(二)审美与教育并重

儿童文学是爱、美、善的哲学,改编创作时要紧紧围绕这个核心,做到教育与审美并重。既不能完全不顾教育,也不能只谈教育,丢失文学的审美属性。大量民间故事带有教化和规训意味,并未将儿童看作独立个体,只是一味将成人的观念强加在儿童身上。作家改编时要处理好教育和文学审美之间的比例,让道理哲理隐藏在生动有趣的情节之中,启发儿童自己去思考和理解,让儿童发挥主观能动性,养成主动探索学习的良好习惯。

在语言表述方面,要做到通俗易懂不拗口、简洁质朴富有童趣。民间故事在民间社会摸爬滚打,众口传述,带有强烈口语特征,其中不乏脏话、黑话、低俗笑话。作家要改掉民间故事中粗鄙随意的口语成分,还原书面文字的诗意与优雅,使之符合语言使用规范,“儿童文学的语言一定要纯正,要能真正表达孩子对世界的好奇,对世界的想象,对世界的期待……一定是儿童很喜爱,很愿意亲近的语言”[3]13。具体操作过程中,也可多采用对话推进情节发展,有助于儿童理解故事人物的内心世界。孩子和父母还可以依此分角色朗读,增加亲子互动和阅读乐趣。

(三)注入新型价值观

“改编和重述,不是抄写与重复,而是再创造,用新的语言和思维,用现代观念来再现民间故事的魅力,也使民族传统文化得到重新的传播与发扬。”[9]民间故事的儿童文学化改编不是简单转化语言和故事情节,作家透过文字传达的思想理念要贴近当下生活,符合现代价值观。

中国人向来追求男才女貌、荣华富贵、阖家团圆,这些美好的生活模式是中华传统文化观念的体现,在民间故事中尤为明显。上述《炸海干》就是经典个案之一。民间故事几乎全是大团圆式结局,寄寓人们对理想生活的想象和祝愿。民众通过这种想象抚慰现实生活的不顺与痛苦,排解内心愁苦和郁闷,从而坚定乐观生活的信心。但儿童文学作家改编时要相应调整此类情节,要对这些价值观做现代性转化,比如可以将皆大欢喜的大团圆结局改成开放式结局,把选择权和决定权交给儿童自己。儿童看待世界有自己的方式,不应该给儿童灌输统一的模式化的理念。幸福美满的结局固然好,但不应成为一种模式定型,让孩子从小就浸淫在这种美好幻想当中,这并不利于儿童全方位健康成长。作家需要告诉儿童,我们应该保有纯真的童心,积极乐观地看待世界,追求理想生活。但真实世界是丰富多彩又难以预料的,生活并非都如童话那般圆满,每个人的命运轨迹不应该被某一种模式限定。死亡、离别、苦难,更不应当成为儿童文学避讳的话题。它们每天都在发生,蒙住眼睛捂住耳朵闭口不提并不可取,重要的是作家要教会儿童应该如何对待,如何继续生活。作家可以通过艺术化处理,如“在内容上,赋予死亡各种不同的积极正向的意义”,“从语言上将对死亡的恐怖模糊在语言能指的优美书写之中”,从而“让真实的世界更合理、更艺术地进入儿童的世界”[10],帮助儿童塑造正确全面的价值观,养成独立成熟的人格。

民间文学是中华民族宝贵的文化资源,长久以来深度滋养着作家文学。中国民间故事的儿童文学化改编,不仅能为我国儿童文学创作提供新思路,也是文化经典在新时代重新焕发活力的重要途径。儿童文学作家要充分利用我国民间文学种类丰富、底蕴深厚的优势,积极弘扬传统文化,让下一代在纯正中华文化的熏陶中茁壮成长。

注释:

①为避免与儿童文学的“童话”混淆,文章论述时采用“民间童话”和“文学童话”的说法,用于区分民间文学和儿童文学这两种文学类型中的童话。

②民间故事的概念有广义和狭义之分。广义的民间故事,是民众口头创作和传播的带有虚构内容的散文叙事作品的总称,包括神话、传说、童话、生活故事、寓言等。狭义的民间故事,指民众口头创作的内容具有泛指性、虚构性和生活化特征的散文叙事作品,是指神话、传说以外的散文叙事作品。引自黄涛《中国民间文学概论》,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208页。为方便与神话、传说区分,本文提及的“民间故事”一词取狭义概念,即相对来讲,比神话、传说更贴近现实生活的民间故事,包括民间童话(幻想故事)、生活故事、寓言与笑话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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