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史记》中的“滇越乘象国”之所在
——兼论“滇越”在西南丝绸之路发展过程中的意义

2022-03-17 11:21胡玉花
重庆第二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4期
关键词:永昌越国德宏

胡玉花

( 山东大学 文学院, 山东 济南 250100)

“滇越”一词,始见于司马迁《史记·大宛列传》。张骞出使西域时,在大夏见到蜀地的竹杖和布匹,详问其源,乃知其原是从蜀地贩入身毒,再由身毒运至此地,因而他推测在汉西南应存有一条“蜀身毒道”。于是张骞回来便向汉武帝述说了此事,并建议武帝派人寻找这条从蜀西南通往“身毒国”的道路,以求通西域各国。武帝命张骞从蜀地犍为(今四川宜宾)派出四路使者,四道并出:“出駹,出厓,出徙,出邛、僰,皆各行一二千里。其北方闭氐、筰,南方闭巂、昆明。昆明之属无君长,善寇盗,辄杀略汉使,终莫得通。然闻其西千余里有乘象国,名曰滇越,而蜀贾奸出物者或至焉。”[1]123张骞因受昆明人之阻,未能深入此道,然从昆明人口中知其西千余里还有个“滇越乘象国”。这就是中国史籍中关于“滇越”的最早记录。此后,这个“滇越乘象国”便像人间蒸发了一般。直至1700多年后,屠述濂在《腾越州志》中第一次把“腾越”与“滇越”当成同音异写,提出了“滇越即腾越”的观点。清乾隆年间《腾越州志》:“腾越者,古滇越也。亦曰越赕,其来久矣。”[2]1“其称乘象国,则今所辖各土司犹能驯象,故知腾越即古滇越也。”[2]12后世学者多宗此说,皆将今腾冲及其周围的德宏等地称为“滇越”(古时腾越以腾冲为中心,包括周围的德宏地区)。《云南辞典》:“滇越,又作藤越,后作腾越,大理国于此置腾冲府,即今腾冲县(现为腾冲市——引者按)。”[3]215方国瑜指出:“腾越距鄯阐较远,且疆域广阔,大理段氏时设腾冲府,当即其地,为今腾冲。疑腾越之名甚古,而滇越即腾越,‘滇’与‘腾’声读相近。”[4]287胡绍华认为汉代的巂及昆明族活动于现在的大理洱海一带,而洱海西千余里,即今德宏、腾冲等地。现今的网络词条和旅游文化宣传报道更是将腾冲和德宏直接冠以“滇越”之名。近年来,不断有学者怀疑“滇越”即“腾越”,并对“滇越”所在地域提出了不同看法。沙畹、饶宗颐等认为滇越当包括印度的阿萨姆和缅甸之间的广大地区[5]41-47;汶江认为滇越位于印度的阿萨姆一带;陈儒性则认为滇越当为缅甸境内的骠国;更有学者提出滇越即哀牢;等等。尽管学界对滇越所在位置有不同看法,但大都认可“滇越即盘越”。因此,只要搞清楚盘越国的位置,就可以知道“滇越国”在哪里了。滇越只在《史记》中出现过一次,盘越国却在不同史籍中多次出现。根据现存史料和出土文物,发现学界长期以来坚持的“滇越即腾越”,即滇越位于今腾冲和德宏地区的说法存有诸多疑点;“滇越即僄越”,即滇越就是位于缅甸境内的骠国的看法也缺乏足够的说服力;只有“滇越即盘越”,滇越就是后来的“迦摩缕波国”,位于今印度东部的阿萨姆地区的观点较为符合《史记》中关于“乘象国”的记载。

一、滇越非腾越

方国瑜等认为,滇越的地域范围当以今腾冲为中心,同时包括其周围的德宏州。此说主要有以下五点依据:第一,“滇”与“腾”声读相近,由此推测“腾越”或为“滇越”的同音异写。第二,根据《史记》的记载,滇越在昆明西千余里,依汉时昆明人分布的位置推断,腾冲及其周围的德宏地区符合《史记》记载。第三,腾冲曾挖掘出一千多枚汉代的五铢钱,刚好印证了《史记》中所记载的“蜀贾奸出物者或至焉”。第四,很多学者据“越”字以推“滇越属百越”,又因分布于今德宏等地的傣族源于百越,从而认为傣族即古滇越族,再根据傣族分布地反推出腾冲和德宏地区便是汉时的滇越。第五,腾冲德宏一带古有乘象习俗,与《史记》所载“乘象国”相符。

上述证据乍看十分合理,实则值得商榷。第一,“腾越”和“滇越”虽声读相近,但屠述濂对其同音异写只是一种猜测,并未找出可靠证据,后来赞同此说的方国瑜及江应樑等也未能拿出有力证据。综观“腾越”一名,初见于唐时骠信诗《星回节游避风台与清平官赋》:“避风鄯阐台,极目见滕越。”学界普遍认为诗中所言“滕越”即今腾冲,这也是历史上有关“腾越”的最早记录。宋时大理国改设腾冲府,明清改设腾越州,然从司马迁记“滇越”至“腾越”一词出现,历经近千年,其间朝代更迭,众多史籍都曾详细记载过西南地区的地名,更有学者深入今腾冲等地考察,所记翔实,如《汉书》《后汉书》《华阳国志》《三国志》等,但从这些书中都无法找到“滇越”和“腾越”以及与之相类似的词汇。“腾越”与“滇越”这两个地名虽然有一字相同,但除声读相近之外,并不能找到任何同音异写的证据,也无法得知其地名演变传承的关系,当为南诏国自创之地名也。

第二,不符合滇越在昆明西千余里的记载。清乾隆时的吴楷和屠述濂在其所修《腾越州志·建置沿革》中,纵然知晓“今自建昌、姚安、鹤庆、丽江以达于吐蕃,野人之境,皆古昆明夷也”[6]438,也觉得这一说法有问题:“若使滇越即腾越,其相距不过四五日程,何以经柏始昌、吕越之殒命,郭昌、卫广之斩虏,不但大夏不可通,即滇越亦不可得哉?”[6]438但二人仍坚持“滇越即腾越”之说。

第三,民国早期在腾冲发现的千余枚汉五铢钱,并不能与《史记》中记载的“蜀贾奸出物者或至焉”画等号。就算这些五铢钱真是蜀商带去的,也不可能出现在汉武帝派人从蜀地四道并出,寻找蜀身毒道之前。因为五铢钱是汉元狩五年(前118年)才在安徽开铸的,其流通当在西汉元鼎二年(前115年)以后,而张骞元鼎二年才从西域回来,腾冲出土的汉五铢钱不可能在其广泛流通之前就出现在偏远的滇西地区。因此,腾冲出土的五铢钱与《史记》所言蜀商到滇越国进行贸易的事情并无联系。那这些出土的汉五铢钱又做何解释呢?五铢钱从汉武帝开始,历经了西汉、王莽政权、东汉、魏晋南北朝,一直到隋唐才渐渐退出历史舞台,其间中央的统治已逐渐深入到滇西南地区。因此,这些五铢钱最早也是西汉后期在今保山一带设不韦、巂唐等县以及东汉时期在此地设永昌郡(今腾冲、德宏属永昌郡统治)时到腾冲活动的商人及官员带来的[7]。

第四,关于用“滇越源于百越”来证明 “腾越即滇越”的说法也是疑点重重。即使是提出“滇越即腾越”的屠述濂在《腾越州志》的另一处也怀疑:“越赕其百越之一乎?”[2]12(腾冲在唐时隶属南诏国永昌节度使管辖,又称“越赕”)说明连屠述濂自己也不能确定。综观当代语言学研究者对“侗台语”各民族分布情况的研究成果可知,百越先民所用的“侗台语”最初应分布于长江中下游地区[8]73-74,若滇越在今腾冲及德宏一带的话,“滇越”应属西南地区,而“侗台语”流行于长江中下游一带,因此“滇越源自百越”与“滇越即腾越”的观点是自相矛盾的,不足为证。

第五,用乘象的风俗来判定“滇越即腾越”的说法是最没有说服力的。有学者提出,德宏一带的傣族在古代有乘象的传统,甚至现在这种习俗还能被窥见一二,而这也正好与司马迁笔下的“滇越乘象国”相符,由此推测傣族的祖先就是滇越人;加之现今德宏傣族依旧居住于古腾越地区,于是他们对“腾越即滇越”的看法便更加认同了;最后,又认为傣族源自百越族,因此“腾冲和德宏地区即古滇越”的说法好像就合理了。虽说用风俗传统的相似情况来推测古代民族的族别也是一种证明方法,但仅凭一种风俗传统就得出它属于哪个族别是缺乏说服力的,须得有其他辅证。况且,除了傣族有这种乘象习俗,云南省内的许多少数民族也有这种习俗,而缅甸和印度境内的乘象习俗更甚,那我们是不是也可以说这些地方都属滇越呢?因此,当今很多学者都不提倡用风俗传统来判断古代民族的族别,是有一定道理的。

最后,自《史记》之后,司马迁笔下的这个“滇越乘象国”便未在史籍中出现过,直到清乾隆年间屠述濂等修《腾越州志》,这个尘封了数千年的乘象国才再次受到人们的关注。晋常璩《华阳国志·南中志》言,早在武帝统治时期,西汉就已经在今保山地区(德宏和腾冲自古至今都属保山辖区)设置了巂唐、不韦等县,而在哀牢归汉后,东汉王朝亦在保山设永昌郡。哀牢国历史悠久,其统治范围及历史地位都远超滇国,若司马迁笔下的乘象国在哀牢统治下的腾冲及德宏的话,那滇越应为哀牢属国。可滇越若为哀牢属国,《史记》又何以书滇越而略哀牢呢?自汉司马迁《史记》完成至清屠述濂等修《腾越州志》,历经1700多年,仅被《史记》提到过一次的“滇越”,千年之后被屠述濂当成了腾越,这不得不让人心生疑惑。对于永昌设郡及哀牢国归附东汉王朝的事情,众多史籍都有具体详细的记录,若腾冲及德宏一带古属滇越的话,有关永昌郡和哀牢国的历史应有所提及。从司马迁记录滇越国到西汉设置巂唐县和不韦县仅仅数十年的时间,就算是到东汉设永昌郡亦不过百来年,何以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司马迁笔下的这个“滇越乘象国”便已销声匿迹,这不免让人疑惑。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滇越国并不在我国所管辖的区域,很明显,“滇越”当另有所指。

二、滇越非僄越

既然“滇越”非即“腾越”,其所指又为何处呢?对于这个问题,陈儒性提出“滇越实乃缅甸历史上的骠国”。陈先生认为“滇越就是盘越”,而”盘越”又被认为是“僄越”。《华阳国志·南中志》载,东汉时期永昌一带有“闽濮、鸠獠、僄越、裸濮、身毒之民”。向达认为此处的“僄越”当为“盘越”[9]234,陈儒性赞同这一说法,并进一步认为“盘越”或“僄越”就是后来一些史籍中提到过的“骠国”,从而提出“滇越”实际上是骠国的“僄越”族[10]24。在中国典籍中,“僄越”的“僄”有时也被写成“剽”或“骠”。《唐会要》:“魏晋间著有《西南异方志》及《南中八郡志》者云:永昌,古哀牢国也。传闻永昌西南三千里有剽国……”[11]11《太平御览·香部》:“《广志》曰:‘艾纳香出剽国。’”《唐会要》又言:“骠,一作漂。”因此,“僄”“剽”等字也可能会被写成“漂”,“僄越”也可能会被写成“漂越”。而“漂”与“汉”(繁体“漢”)字形相近,也许有人误将“漂越”写成了“汉越”(“漢越”),所以《魏略·西戎传》中的“盘越国,一名汉(漢)越王”实为“盘越国,一名漂越王”,“盘越”和“僄越”均为骠国的名称。又因为“漂”与“滇”字形相近,因此“滇越”乃“漂越”之讹误。陈儒性判定“滇越就是僄越”的依据还有缅甸也以乘象闻名,与《史记》所载“乘象国”相符。因此他认为“准之地望,除了古缅甸(骠国、僄越)之外,不可能是其他地域”[10]35。

那么,司马迁笔下的“滇越乘象国”是否真如陈儒性所言,即缅甸历史上曾出现过的骠国呢?笔者认为“滇越实非僄越”,不可能是缅甸境内的骠国。 第一,《史记》所记滇越乘象国的位置在昆明人活动范围西千余里,而骠国的位置在其西南,地理位置明显不同。第二,“骠国”一名最早出现于东晋人所作的《南中八郡志》[12]204,这是迄今为止有关骠国的最早记录,在西汉时期,并没有任何有关骠国的记录。常璩的《华阳国志·南中志》详细记录了南中地区的情况,书中提到有越人分布于永昌郡内,陈儒性就此认为《南中志》中所提到的越人当为骠国民族“僄越”。可常璩所作《华阳国志》的时间与《南中八郡志》相差无几,《华阳国志》中却无一处记有“骠国”等相关字样。由于《华阳国志》多以前人资料为参考,《南中志》中提到的永昌郡范围“东西三千里,南北四千六百里”,当是包括了滇西与缅甸的部分区域,为东汉时期永昌郡初设时的范围。《唐会要》卷一百引魏晋间《西南夷方志》及《南中八郡志》云:“‘永昌,古哀牢国也。传闻永昌西南三千里有骠国,君臣父子长幼有序。’然无见史传者。”[11]352此说亦见于《太平寰宇记》和《太平御览》。根据史料记载,当时越人与滇西南、缅甸的众多民族一样,均属永昌郡统治,未见有骠国,更不用说司马迁所处的西汉时期了。有学者指出骠国约出现于公元3世纪之后的东汉末年,此时中国各地战乱频发,根本无暇顾及遥远的西南边陲。地处我国西南的永昌郡也早已没有了东汉时期的重要影响力,永昌郡统辖下的各个部落分崩离析,自成一派,骠国于此时在伊洛瓦底江中下游建立,到公元4世纪时,晋人得知有此国,始记于册。因此,缅甸历史上曾出现过的这个骠国不可能在东汉之前。常璩所提到的永昌郡人,应为哀牢归汉时随其一起归附的小部落之一,之后所有部族都由东汉政府设永昌郡统一管理,并非当时还有一个骠国。司马迁提到“滇越乘象国”时约在公元前2世纪,而有关骠国的最早记录却在公元4世纪,就算骠国始建于公元3世纪后,也与《史记》所载相悖。因此,陈儒性认为“滇越即僄越,即缅甸历史上的骠国”的说法缺乏足够的说服力。

三、滇越即盘越

滇越既非腾越,亦非骠越,那《史记》中所提到的滇越乘象国到底在哪里呢?目前学界虽对滇越位置所在众说纷纭,但都一致认为它就是后来多部中国史书里都曾提到过的“盘越国”。那么盘越国又在哪里呢?季羡林认为,盘越国极盛时期不仅包括了全部的布拉马普特拉河谷,还兼有现孟加拉国北部,西起朗布(Rangpur)及库奇比哈尔(Cooch Behar)河,东至布拉马普特拉河曲及印、缅边境的曼尼坡等地,北至不丹,南至布拉马普特拉河及横河口一带。杨宪益认为,盘越即Pandya的对音,乃印度古代大国[13]194。汶江则指出,盘越国即《大唐西域记》里的迦摩缕波国。因为在汉唐史料中,汉时的“滇越乘象国”、魏晋时期的“盘越国”和唐时的“迦摩缕波国”在很多方面都极为相似,三者当为一地。

第一,《魏略·西戎传》:“盘越国一名汉越王,在天竺东南数千里,与益部相近,其人小与中国相等。蜀人贾似至焉。”[14]489方国瑜指出“汉越应滇越之误”,“汉”与“滇”当为形近之讹。 《史记》“蜀贾奸出物者或至”滇越国与《魏略·西戎传》里的“蜀贾人似至”盘越国,当为一地。慧琳《一切经音义》“牂牁”条录有从蜀地经永昌到迦摩缕波的路径:“遂检《括地志》及诸地理书、《南方记》等,说此往五天路经。若从蜀西南出,经余姚、越离、不韦,永昌等邑,古号哀牢夷……今并属南蛮,北接亘羌杂居之西,过此蛮界即入土蕃国之南界,西越数重高山峻岭,涉历川谷,凡经三数千里,过吐蕃界,更度雪山南脚,即入东天竺东南界迦摩缕波国。”[15]339此处“即入东天竺东南界迦摩缕波国”与《魏略》所载“盘越国一名汉越王,在天竺东南数千里”相符。而“与益部相近”中的“益部”当为以蜀地为中心的西南地区。唐代高僧玄奘所作《大唐西域记》载:“此国东,山阜连接,无大国都,境接西南夷……入蜀西南之境。”[16]485当知此国与益部相近。“其人小与中国相等”,“小”即“稍”意,意思是边民与中土之人大致相同,而《大唐西域记》言迦摩缕波国“人形卑小,容貌釐黑,语言少异中印度”[16]232,也验证了这一点。近代有学者提出,迦摩缕波国的祖先是华夏人,“迦摩”亦即“嘉莫”,在藏语里“迦”与“嘉”通常代表“夏人”与“汉人”,“摩”和“莫”皆代表“女人”,而“缕波”的意思是“王”,将迦摩缕波翻译过来就是“夏(汉)女王”。现今藏族地区仍流传着对于汉民族的原始称呼“夏”或“嘉”,依旧居住着许多“嘉(夏)”人。迦摩缕波国的先祖福授(Bhagadatta)还撞名小勃律始祖(Bhagadatta),小勃律古属象雄(古支那)国,跟迦摩缕波国同为嘉(夏)人所建[17]54-157。

第二,玄奘在《大唐西域记》中提到了有关“迦摩缕波”的乘象习俗:“迦摩缕波国,周万余里……国之东南,野象群暴,故此国中象军特盛。”[16]330这和《史记》中所提到的“乘象国”情况完全吻合。考古发掘也为此提供了证据。摩亨佐·达罗废墟内曾掘出大量象牙,专家指出这座“死亡之城”在历史上兴起过象牙加工业,可谓象牙之国,可见此地盛产大象。此外,在古蜀文明的三星堆遗址、金沙遗址中,都出土过大量象牙,总质量超过1吨,象牙作为珍贵的宝物,只在古蜀的大型礼仪中即都邑里使用。有学者指出,这些象牙既非蜀地之物,亦非蜀西南之物,而是源于印度。古希腊历史文献中曾提到过印度难陀王朝(前362—前321年)的军队情况,2万骑兵、20万步兵、2000辆战车、3000头大象,著名的孔雀王朝(前321—前185年)国王拥有一支由9000头战象、3万骑兵、60万步兵所组成的象军[6]468。印度可以说是当之无愧的“乘象国”,这与《史记》的记载十分吻合。

第三,季羡林指出:“迦摩缕波为东印度的一大古国,最初名为‘东辉(或东星)’国,以后更名为迦摩缕波国,印度史诗《摩诃婆罗多》与《罗摩衍那》都曾多次言及此国,称之为‘蛮国’(Danava)。”[6]437汶江《滇越考——早期中印关系的探索》写到印度史诗《摩诃婆罗多》中的《大会篇》曾记有一个“东辉国”,《森林篇》及《诃利世系》等却记作“蛮僚鬼怪国” (Danava)。 又在《战备篇》里言福授的(Bhagadatta)象军乃是支那人和基拉塔人共同组成的,他认为这里的支那人便是中国人,这也验证了《史记》里的“蜀贾奸出物者或至焉”,而史诗中提到的关于此国人善于象战的情况也再一次与司马迁笔下的“乘象国”相吻合。《广韵》:“滇,都年切,越,王代切。”“滇越”的古音Dian—vat与上述Danava声读相近。 古时鼻音之后失去元音的译例不胜枚举,因此这个说法还是比较合理的。

第四,就距离来说,迦摩缕波国也符合《史记》所载位于昆明以西千余里。《新唐书·地理志》附贾耽入四夷路程:“自诸葛亮城西去腾冲城二百里,又西至弥城百里,又西过山二百里至丽水城,乃西渡丽水、龙泉水二百里至安西城,乃西渡弥诺江水千里至大秦婆罗门国,乃西度大岭三百里至东天竺北界个没卢国。”[18]58《旧唐书》记“迦摩缕波国”为“个没卢国”,合计自腾冲至个没卢国共1800里。贾耽所记的这条路线较偏南,需绕过大秦婆罗门国,如果由安西城向正西,绕过赵岗隘口直趋迦摩缕波,还要近几百里路[6]439。《大唐西域记》载迦摩缕波到川西南“可两月行”,据唐时陆上交通日行25千米的速度,“两月行”相当于1500千米,再减去川滇间的路程,腾冲与迦摩缕波国之间也只有千余里。综上所述,“滇越乃盘越”在学界公认无疑,而相关史料表明“盘越国”即唐时“迦摩缕波国”。因此,汉时的“滇越国”亦即唐时“迦摩缕波国”,当位于今印度的阿萨姆地区。

四、滇越与西南丝绸之路

从西南丝绸之路的具体路线来看,中印之间的商货交流,基本上都要穿过滇越(今阿萨姆地区)才得以实现。蜀地商货运到此地后,再由外商中转远销各国,滇越在西南丝绸之路上起到了贸易中转和文化交流中心的重要作用。

(一)贸易中转站

我国最早记载西南丝绸之路贸易情况的历史文献是《史记·大宛列传》。张骞在大夏见到蜀地的竹杖和布匹之后回来报告武帝:“骞曰:‘臣在大夏时,见邛竹杖、蜀布。问曰:‘安得此?’大夏国人曰:‘吾贾人往市之身毒。身毒在大夏东南可数千里。其俗土著,大与大夏同,而卑湿暑热云。其人民乘象以战。其国临大水焉。’以骞度之,大夏去汉万二千里,居汉西南。今身毒国又居大夏东南数千里,有蜀物,此其去蜀不远矣。”[1]879袁宏《后汉纪集校》:“天竺一名身毒,俗与月支同,临大水,西通大秦。从月支南至西海,东至盘越国,皆身毒地。”[19]191《梁书·诸夷传》:“从月支、高附以西,南至西海,东至盘越,列国数十,每国置王,其名虽异,皆身毒也。”[20]177可见,身毒即天竺,身毒的地域范围当包括盘越(滇越)国,张骞在大夏所见邛竹杖与蜀布应市于身毒的盘越(滇越)国。关于此国在中印贸易中进行中间转手贸易的情况,《魏略·西戎传》亦可为证:“盘越国一名汉越王,在天竺东南数千里,与益部相近,其人小与中国等,蜀人贾似至焉。”[14]489此外,玄奘曾言此国“土地泉湿”“嶂气氛渗,毒蛇毒草,为害滋甚”。慧琳《一切经音义》卷八十一“牂牁”条亦言此国“盛夏热瘴毒虫,不可行履,遇者难以全生。秋多风雨,水泛又不可行。冬虽无毒,积雪冱寒,又难登涉。”[18]237而其乘象习俗更不必说,凡此种种,皆与上述“而卑湿暑热云。其人民乘象以战”相符。

汉武帝收到张骞带回来的消息后,欣然规往,所遣使者虽闭于昆明,却意外得知另一重要信息:“然闻其西千余里有乘象国,名曰滇越,而蜀贾奸出物者或至焉。”[1]123这说明早在武帝遣使之前,这条商道就已经存在了,只不过它是一条民间商道。汉武帝虽多次用兵西南,终因昆明等部截杀而无果,这主要是由于西南丝绸之路山险谷狭,地形易守难攻,各部族为了垄断贸易,自然不会轻易让官方接手。可民间的贸易与文化往来却始终存在,蜀地商货到达昆明以西千余里的滇越乘象国后,再由此分销各国。印度著名史诗《摩诃婆罗多》(前4世纪)和《摩奴法典》(前2世纪)等书中都有关于“丝”及“支那”的记载,有学者指出“支那”(Cina) 一词当为“秦”的对音。而秦攻占巴蜀及凿“五尺道”以通云南之事亦即公元前4世纪至前2世纪,因此“秦”这一名称极有可能是随着贩丝的蜀商沿西南丝绸之路流入印度境内的。由于昆明人之阻,官方无法打通这条商道,直至东汉初期(公元69年),哀牢归汉,中央在西南设永昌郡,此道才得以全线畅通。历史上,关于这条国际商道的走向记载变动不大,蜀商从成都出发,一路过叶榆(今大理),经博南(今永平),至不韦(今施甸县),达巂唐(今保山),出腾越(今腾冲),越过密支那(今上缅甸克钦邦)到达滇越(今印度阿萨姆地区)。此地位于云南、缅甸和印度的相邻处,是印度境内离中国西南地区最近的地方。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商品交换早已产生,栈道交通发达,沟通了蜀地与其他地区的联系。加之滇越地理位置的优越性,蜀地的大量商品通过西南丝绸之路流入滇越国,于是滇越在西南丝绸之路上便起到了一个商货中转站的作用。蜀商转输商货至此,再由外商贩运至身毒、大秦等国,从而将中国的丝绸推向世界,让整个世界明白了“丝”即“支那”,让中国商品走出国门、闻名世界。

(二)文化交流中心

滇越不仅是西南丝绸之路上的贸易中转站,还是中印两大文明古国的文化交流中心。如前所述,“滇越乘象国”即后来的“盘越国”,亦即唐时的“迦摩缕波国”。早期西南丝绸之路中印段自然地理条件恶劣、经行不易,导致相关史料短缺,因而有关滇越和盘越的记载尚无更多发现。正如穆斯林学者阿尔伯拉尼所言:“印度人述说国王的年代系列时是漫不经心的。”早期印度的历史情况是模糊的,但唐时关于滇越国的后继者迦摩缕波国的史料却较为翔实,我们可由此窥见一二。唐代最早记录迦摩缕波国情况的典籍当属唐代僧人玄奘的《大唐西域记》。首先来看《大唐西域记》所载迦摩缕波国王欢迎玄奘的一番话:“拘摩罗王曰:‘善哉!慕法好学,顾身若浮,逾越重险,远游异域。斯则王化所由,国风尚学。今印度诸国多有歌颂摩诃至那国《秦王破阵乐》者,闻之久矣,岂大德之乡国耶?’曰:‘然。此歌者,美我君之德也。’拘摩罗王曰:‘不意大德是此国人,常慕风化,东望已久,山川道阻,无由自致。’曰:‘我大君圣德远洽,仁化遐被,殊俗异域,拜阙称臣者众矣。’”[16]482在这段话里,“摩诃”即伟大的意思,“至那”即“支那(Cina)”之意,“摩诃至那国”即“伟大的中国”。而迦摩缕波国王所言《秦王破阵乐》中的“秦王”即李世民,也就是唐太宗。这支曲子是用来歌颂唐太宗李世民领兵东征西讨、建立赫赫功勋的一首军乐。中土的一首流行乐曲远传迦摩缕波国的速度如此之快,足见中土商人与迦摩缕波国在贸易交流的同时所带来的文化交流情况。此外,玄奘还从迦摩缕波人口中得知:“此国东,山阜连接,无大国都,境接西南夷,故其人类蛮獠矣。详问土俗,可二月行,入蜀西南之境。然山川险阻,瘴气氛渗,毒蛇毒草,为害滋甚。”[16]484这也在客观上反映了当时西南丝绸之路兴盛的同时还带来了迦摩缕波国人对中国的了解,否则迦摩缕波国怎会对这条路线的具体情况如此之熟悉呢?且“常慕风化,东望已久”,亦可见其交流之密切,然因其“山川险阻,瘴气氛渗”,不熟悉西南路况的玄奘出于安全考虑,终是选择了周游印度各国,再从西域回去。可从迦摩缕波国人对这条路线的熟悉情况以及对中国风土人情的了解中,我们已能窥见西南丝绸之路中转站的文化交流情况,毕竟迦摩缕波国是印度境内离我国西南最近,最早与我国西南进行贸易的国家,商业贸易的交流必然会带来文化的交流,这是无可厚非的。

唐朝初年,迦摩缕波国与大唐的关系在原有基础上有了进一步发展,迦摩缕波国童子王不但礼待了我国游学印度的高僧玄奘,还礼待了大唐使者王玄策和李义表等。道宣所撰《释迦方志·遗迹篇》录有:“……童子王,刹帝利种姓。语使人李义表曰:‘上世相承四千年,先人神圣,从汉地飞来,至于此土。’”[21]97童子王即前所述迦摩缕波国拘摩罗王,这几个名称均为梵文的音译。王玄策等向当地人介绍了我国的道教及其经典《道德经》。迦摩缕波国王对此很感兴趣,于是恳请玄策等回去后能将《道德经》译为梵言,传至本国。王玄策再次前往印度之时,不幸被阿罗那顺所劫,后借吐蕃、泥婆罗诸国军兵,平定了阿罗那顺,迦摩缕波国王亦遣使送来武器,献物馈军,再次提出请老子像及《道德经》,还献上了地图,以表对唐使的大力支持和归顺大唐帝国的决心。为了此愿,迦摩缕波国王在贞观二十二年再次遣使来到长安,奉献朝贡,并向太宗请《道德经》,太宗当即下诏,令玄奘、蔡晃、成英等将《道德经》译为梵文,赠予该国。《高僧传·玄奘传》记载此国“并信异教,其部分乃有数万,佛法虽弘,末至其土,王事天神,爱重教义,但闻智人,不问邪正,皆一敬奉其人”[22]100。迦摩缕波国的民族成分与宗教信仰十分复杂,外道势力远超佛教,而国王又对各宗派一视同仁,因此道教传至此地后,广为各族所接受,在这里产生了广泛影响。总之,位于今阿萨姆地区的迦摩缕波国(滇越国)作为西南丝绸之路上的重要转运点,不仅在汉唐发挥了重要作用,在其后乃至今日,都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国度,它极大地推动了中印两国的交流,丰富和发展了各民族文化。

五、结语

自清代屠述濂提出“滇越即腾越”后,后世学者多宗此说,然此说疑点重重,于是近代逐渐有学者提出了不同看法,汶江提出了“印度说”,继汶江之后,陈儒性又提出了“缅甸说”。“腾越说”考证牵强,漏洞较多,而“印度说”的论据也足以使“腾越说”站不住脚,之后出现的“缅甸说”主要论据是字形的讹误,缺乏足够的说服力。方国瑜和陈儒性关于“盘越”所在的考证皆可被推翻,而汶江的“印度说”相对合理。但无论哪种说法,都一致认为“滇越即盘越”,这是没有异议的。综上所述,从方位、距离、乘象习俗,以及“滇越”的音读等方面考证司马迁笔下的“滇越乘象国”即魏晋时的“盘越国”,亦即唐时“迦摩缕波国”,是古代印度东部一个善于象战的国家,位于今印度萨姆地区,是古代西南丝绸之路上最重要的贸易中转站和文化交流中心。蜀商带着交易的商货从蜀地出发,一路经叶榆、博南、不韦、巂唐、腾越、密支那,最终到达印度境内的滇越国,再由外商转运至大夏等国,中国的丝绸和瓷器等物由此走向世界。商品贸易的交流同时带来了文化的交流,中国的大国形象亦随此广为世界各国所知。因此,位于今阿萨姆地区的滇越国不仅是西南丝绸之路上的商货集散地和中转站,还是中印两大文明古国的文化交流中心,在西南丝绸之路的发展过程中具有重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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