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操
(云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云南 昆明 650500)
刘熙载,字伯简,号融斋、寤崖子,晚清著名的文学家和文学批评家,其所著《艺概》是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史上一部具有重要文学批评理论意义的论著,其中的《词曲概》部分更是被学术界视为近代批评史上与王国维《人间词话》比肩的论词专著。刘熙载在《词曲概》中对晚唐五代以来的重要词人及其词作作了评价。大部分都切中肯綮,但也有较为偏颇处,如对周邦彦的评说,体现了刘熙载以道德批判为原则的词学批评观及其不足。
周邦彦作为北宋的重要词人,其词作受到历代学者的重视和研究,许多词学家和词学理论批评家对其词作均作过评价,这里根据历代词学批评者对周邦彦词不同侧面的评价进行了细分,大致情况如下:
周邦彦精通音乐,执掌过“大晟”乐府,以音乐家和词人的双重身份来创作“新声”,促进了词调的发展,其所创之调如《兰陵王》《六丑》《瑞龙吟》等对后世影响极大,符合南宋文人骚客的审美情趣,其填词用律之严谨为后人提供了创作范式,被南宋雅词派词人奉为协律范式。南宋王灼在其《碧鸡漫志》中论述道“周集中多为新声。”[1]140周邦彦妙解音律,善创新声,创作了《六丑》《华胥引》《花犯》等不少新调。他所作的词,格律自然是十分严谨,如《绕佛阁·暗尘四敛》的“暗尘四敛,楼观迥出”[2]287中的“敛、迥、出”每个字都合四声,读来抑扬变化而和谐婉转,绝无吐音不顺而显得拗口的地方;再如《四园竹》以平韵为主,上、去兼押,格律严整。宋末沈义父极为推崇周邦彦,其《乐府指迷》中有言:
凡作词,当以清真词为主。盖清真最为知音。[3]48
沈义父的评价将周邦彦词提到了雅词的艺术层面上进行认识,周邦彦词作中不乏雅词,如《四园竹·浮云护月》上片描写清秋夜色和书斋中的惨淡情景,下片转写静夜中的乡思。并不像周邦彦的其他词那么的富丽鲜艳,风格清丽典雅。在艺术表现上,描写刻画细致准确,遣字用语精工严密,艺术结构颇多勾勒顿宕,化用前人诗意也自然无痕。近代学者王国维在其《清真先生遗事》中有这样一段论述:“今其声虽亡,读其词者……两宋之间,一人而已。”[4]139充分肯定了周邦彦在发展词乐、促进词体繁盛和提高词的格律化程度上所作出的贡献,也恰是周邦彦兼具音乐家和词人这一双重身份才使其成为发展词乐促进词的格律化的“两宋第一人”,他的作品中诸如《兰陵王》《意难忘》等本身即富有音乐美,同乐曲能够完美配合。所以,当时上至贵族士大夫,下至市井百姓,皆爱唱周邦彦的词。
对于周邦彦词的慢词技巧,尤其是其章法结构的高超技巧,如章法结构之细密多变等,得到了前人的交口称赞,陈廷焯在其《白雨斋词话》中说:“美成词,于浑灏流转中下字、用意,皆有法度。”[5]29并赞曰:“词法莫密于清真。”[5]47另周济所著《介存斋论词杂著》一书有如下评价“勾勒之妙,无如清真”[6]1632。以及夏敬观在《手评<乐章集>》中所评点的:“耆卿多平铺直叙。清真特变其法,一篇之中,回环往复,一唱三叹。”[7]113几乎不同时代的词论家都注意到了周邦彦词对慢词技巧的发展和对章法结构、语句的锤炼,相较于柳永慢词长于有序地展开铺叙和苏轼一脉贯穿的奔放情绪,周邦彦则重视讲究章法,能精心地把一首词写得有张有弛,曲折回环,这一特点在其《兰陵王·柳》得到了充分体现,这首词先由眼前之景引出回忆,再转回自身,点明送别主题,接着又翻回到屡屡折柳送客的往事,开阖变化之间,写足了客居京华的百无聊赖;紧接着起笔宕开,追思旧游;最后在凝神缅怀过去的“泪暗滴”[2]195中收笔。这种反复回环、层层渲染的章法在周邦彦的词中,如《瑞龙吟·章台路》《六丑·蔷薇谢后作》等大抵都有这样的特点。此外,周邦彦还极其重视语言的锤炼,尤其是在景色描写方面往往会有卓越的笔致,《玉楼春·桃溪不作从容住》中“烟中列岫青无数,雁背夕阳红欲暮”[2]75两句,无论是在色彩的渲染还是在空间的布局上,都可谓极工致精巧。
宋代词论家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云:“清真词多用唐人诗语,隐括入律,浑然天成。长调尤善铺叙,富丽精工,词人之甲乙也。”[8]618周邦彦用典之精,特别是巧妙地隐括唐诗或者六朝诗这一点,正如上引陈振孙的评点,宋人已经屡次怀着赞叹加以指出了,具体的诗例如《西河·金陵怀古》就是一首以刘禹锡《金陵五题咏》为底文,并随处融入六朝乐府诗和谢朓诗等,虽然诗歌几乎每一句都脱胎于前人诗句,却似乎没有不协调感,没有刻意的缝补痕迹而构成一个自身具有完整性的诗的世界。刘肃在《片玉集序》中评说周邦彦用典之精妙是“其征辞引类,推古夸今,或借字用意,言言皆有来历,真足冠冕词林。”[9]2如《西河·金陵怀古》中末尾的“想依稀……入寻常巷陌人家相对”[2]136来自刘禹锡《乌衣巷》中的“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10]710;《四园竹·浮云护月》中的“好风襟袖先知”[2]210系套用杜牧《秋思》诗中“好风襟袖知”[11]297,加了一个“先”字就不再是单写襟袖而且还表现了人对风的敏锐感觉。同时代的词论家张炎在其《词源》中论述道:“美成善于融化词句。”[12]9-10足见周邦彦在采用前人诗句将之融化于“词的世界”这一点获得了空前的成功。周邦彦在词作中大量融化前人诗句,有助于形成“富艳精工”的语言风格,对“婉约词”的成熟起到了很大的推动作用。
“浑厚和雅”在历代词论家对周邦彦词的评语中频繁出现,首先是同时代的张炎在《词源》中概括周邦彦词的境界为“浑厚和雅”[12]9-10。此后,周邦彦词为清代常州词派所推崇,周济在其《宋四家词选》序中云:“以还清真之浑化。”[13]1643吴梅在其《词学通论》中论述周邦彦词的表现风格为“不外乎沉郁顿挫四字而已”[14]75。俞陛云则说道周邦彦词“妙在不说破,其味无尽。”[15]224-225综上所述,“浑厚和雅、沉郁顿挫、不说破”于周词,主要是指周邦彦以婉曲含蓄的表现手法,表现自身独特的审美体验与心灵感受,以获得的一种哀怨感伤情调的艺术境界。对此,陈廷焯在《兰陵王·柳》后所作的笺释,亦可佐证,即“妙在才欲说破,便自咽住,其味正自无穷[5]49”;再如《瑞龙吟》自“伤离意绪”[2]146以下是煞尾,尽管字里行间还有“断肠”字眼,却几乎是以景物描写收束全词,而诸如《满庭芳》《兰陵王·柳》《六丑》等词,即均为具有此等特色的代表作。总而言之,周邦彦词不直接抒情,而是通过细密的铺叙描写,寓情于景,浑然天成的抒发情感,使人莫测其境界。
上述历代词学批评家对周邦彦词的评价往往更加注重的是从周邦彦的词作出发,而刘熙载在《词曲概》中对周邦彦词的评价则不同于前人的批评方法和原则,在其《词曲概》中对周邦彦词作出了如下评价:
刘熙载《词曲概》中评价周邦彦词云:“或谓其无美不备,余谓论词莫先于品。美成词信富艳精工,只是当不得个‘贞’字。是以士大夫不肯学之,学之则不知终日意萦何处矣。”[16]109刘熙载一方面肯定了周邦彦词的语言锤炼和词律之精工,另一方面又认为其词“当不得一个‘贞’”,也非“士大夫之词”。关于周邦彦词语言和格律的特点无须赘述,而对于刘熙载评价周邦彦词“当不得一个‘贞’”,应该回归到周邦彦所处的时代,在更加广阔的时代背景下去考察。
北宋时期,伴随着商业发展的繁荣和市民阶层的兴起以及以娱乐为目的的“勾栏瓦肆”的不断发展,在当时盛行的享乐风气的影响下,青楼倡伎也成为北宋风情的一大景观,上到王亲贵族士大夫,下到寻常商人百姓,都流行养歌伎。对带有生理本能的男欢女爱和青楼饮酒作乐的世俗生活,成为北宋文人日常生活和文学活动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而勾栏瓦肆也成为词人交友和讨论、创作诗词的主要场所,北宋词就是在这样的文化大背景中成长起来,北宋词对娼妓文化的依赖也是不可以忽视的。许多文人士大夫的词作中均可以找到娼妓的影子,如:晏殊《碧牡丹》就被疑为悲痛歌伎被卖;而柳永词中则更盛。可见写“倡伎”之词和重“倡伎”之风非周邦彦一人专有,而应该是一代文人的集体无意识。
刘熙载《词曲概》云:“周美成律最精审,史邦卿句最警炼,然未得为君子之词者,周旨荡而史意贪也。”[16]110刘熙载一方面肯定了周邦彦用律之精妙,另一方面却认定周词“旨荡”,称不上“君子之词”。由此可见,刘熙载对周邦彦及其词作是持贬抑态度的,把周邦彦的人品定义为了“淫荡词人”,把其词作定义为“淫荡之词”。
诗歌中不屑以娼妓为创作题材,这一题材也为传统文人所不齿,故而娼妓文化在传统文学里未得到足够的重视。而这一文学题材在词中找到了适合生长的土壤,填补了诗文乃至于传统文学的空白。所以作为文学史中一个组成部分的娼妓文化以及作为众多文学题材中的娼妓题材,在评价时不应该全凭自己的主观臆断,而应该客观看待,即把娼妓文化的描写和男欢女爱的描写当成是文学发展史中的重要一环来进行分析评价。周邦彦以“倡伎”之词为特长,却遭到时人和后世之人褒贬不一的评价和诸多的非议,陈郁在其《藏一话腴》中记载“周邦彦在宋代“以乐府独步,学士、贵人、市侩、伎女皆知其词为可爱”[17]75。刘熙载在《词曲概》中明显的表现出对周邦彦词作中的这种“娼妓”题材的不喜,过度贬低了周邦彦的清真词作。这里举几首周邦彦词作中关于男欢女爱、娼妓题材的词作,如“一夜情浓似酒。香汗渍鲛绡,几番微透。鸾困凤慵,娅姹双眉,画也画应难就。(《花心动》)”[2]302和“乍醉起、余霞衫肉。搦粉搓酥,剪云裁雾,比并不足。(《玉团儿》)”[2]194这两首词就是典型的艳词,其细节之处大胆直露,令人无法入目,词中均有庸俗低级的色情描写,要以此词来定美成词为“倡伎”之词,自然也不过分。然此类浓艳之词在周邦彦词中数量极少,且多集中于周邦彦的青少年时期,就以此少数几首词来断定其一生之成就,必然会失偏颇。
1.论词莫先于品
刘熙载的词学观主要包括以诗论词和以人品论词品、人品先于词品。其在《词曲概》中提出:“论词莫先于品”[16]109,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在对词人的人品进行探讨是考察其词的关键和前提,词人人品的高低也就直接决定了其词品的优劣。这是一种以道德批判为原则的词学批评观,刘熙载将人品作为考察词人作品优劣的首要条件,因此他的论词观点中比较重视词与词人的联系,即词人词作的优劣与词人自己的人生经历、人生态度等密切相关的,词作也应该以表现词人的真实人生经历的真实感情为主,感情应该是真情流露的而不是“矫揉造作”。这一点可以见于《词曲概》中所举例子“词莫要于有关系,张元干仲宗因胡邦衡谪新州,作《贺新郎》送之,坐是除名。然身虽黜而义不可没也;张孝祥安国于建康留守席上赋《六州歌头》,致感重臣罢席,然则词之兴观群怨,岂下于诗哉”。[16]122从这一点也可以窥见刘熙载词学观中的“以诗论词”观点:刘熙载认为词人在进行创作时必须基于现实,词作内容应该明确表现出词人自身的人生追求与生活态度。刘熙载将词品与人品并论,强调至情至性,认为词应和诗一样具有道德教化的作用,故又论曰:“词进而人亦进,其词可为也;词进而人退,其词不可为也。”[16]123刘熙载认为词人应是有真性情、有德行的人,其词作也应具备正情、正德之正,这里所谓的“正”就是儒家传统的道德观里面所倡导的重视人伦教化的词风,反对的是有“绮罗香泽之态”的词风。因此,刘熙载在品评词人词作时也就比较重视词人的人品是否“正”,也就不喜迷恋花酒之人和描写烟花女子等等的词作。
2.标举以苏轼、辛弃疾为代表的豪放词人
其次,刘熙载在《词曲概》中更加推崇的是苏轼和辛弃疾的词作,对此二人的词作作出了不遗余力的推崇评价,谓:“苏、辛皆至情至性人,故其词潇洒卓荦,悉出于温柔敦厚”[16]110等等。总体而言,刘熙载以道德批判为论词首要原则,所标举的是以苏轼、辛弃疾为代表的豪放派词人,而对以周邦彦等人为代表的婉约派词人总体上是持贬抑态度的,所作出的评价也是有失公允的。
1.深受儒家传统诗教观的影响
刘熙载诗词批判理论追根溯源,受到最深刻影响的应该追溯到儒家的传统诗教观。首先要提及的是传统诗教观中的“明明德”和“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的道德观,也就是以人品为重;其次是“知人论世”批评原则,这一儒家传统的诗教观点首见于《孟子》一书中,“知人论世”的具体含义即作为读者想要对作品有一个真正的深入的理解,那就不得不对作者的身世、经历、思想情感、人品等方面做充分的考察分析,以此来达到对作者清晰而全面的认识。同时,不可以忽视作者所处的时代环境和文学背景。只有做到知其人,才能论其世,从而能够对作品做出客观准确地理解和批评。刘熙载云:“词当合其人之境地以观之”[16]113。他所谓的“周旨荡”就是从词人的真实人生经历出发,以人品代替了词的艺术评价,从而评价词作词品的高低。最后,还受到了“诗言教”的诗歌作用论的影响,即提出词和诗一样,也应该注重反映社会现实以及表现词人的人生经历、抒发词人的人生态度,做到有感而作。
2.清代词学理论的影响
作为清末文学理论批评家的刘熙载,其词论很难说没有受到清代词论思想的熏陶。清代词论家主张“推尊词体”,即致力于提高词的地位,使之达到与诗比肩的地位。这里举常州词派创始人张惠言在《词选》序中所提的“与诗赋之流同类而讽诵之也”观点,张惠言主张将词的地位提高到与《诗》、《骚》同等地位。正是基于“推尊词体”的大的文学批评理论学术背景下,张惠言统合各派之说,提出应当以传统儒家诗教观来观照词的创作,强调词要“有关系”。并在此基础上提出了“人品先于词品”,最终以道德批评取代了艺术鉴赏。
关于刘熙载《词曲概》中对周邦彦及其词作的评价“荡”“不贞”,缺乏相关的可信的历史文献资料的支持,很有可能只是刘熙载读罢词作后自己的主观臆断。关于周邦彦其人其事的记载散见于《宋史·文苑传》《东都事略·文艺传》等文献中,但记载及其简略,彼此之间亦有出入,难以考据真伪,其他的轶事多为笔记杂谈,可信度较低,比如盛传周邦彦、宋徽宗、李师师三人的三角恋的故事就载于宋人笔记小说中,但宋人小说,多不可信。北宋时期仍然是以诗歌创作为主,词的地位不高,文坛上仍然存在着重诗贬词的传统,认为词不过是茶余饭后、歌舞宴饮之余娱乐所作,因其内容从发展起步就多以描写宴饮游乐、男欢女爱等世俗题材而为当时文人士大夫所不喜,周邦彦的词作以男欢女爱的描写为主,当然也就为写史记事文人所不齿。且史料中关于周邦彦其人其事的记载也较为简略,而野史中关于周邦彦其人其事的记载却缺乏可信性,多为玩笑杜撰,但是这也给后人研究周邦彦时带来了极大的困扰,很有可能成为后人贬低周邦彦其人其作的证据。《宋史·文苑传》记载,周邦彦青少年时期“疏隽少检,不为州里推重”。[18]13126所谓“疏隽少检”,主要指的是周邦彦青少年时期与异性交往时,言行举止不检点,生活行为放浪,故而其人品被认为是“荡”、不“贞”。
刘熙载的批评是道德批判,道德批判从传统的儒家诗教观出发,给予更多关注的是词人而非词人的词作,缺乏客观性而带有更多的主观色彩。仅仅以道德批判作为词学批评标准是以偏概全,不能仅关注词人词作的某一方面,而应该横纵结合,全面考察词人及其创作。周邦彦所作清真词中,艳词只是其中极少的部分,在考察期词作时,应该对除艳词以外的题材作品予以研究关注。
1.以描写男欢女爱为主的闺情词
周邦彦确有以绮语渲染闺情春怨、描摹刻画男女之情的词作,并有一些出色的作品为人所称道,这里举一首描写男女爱情词作《解连环·怨怀无托》中的:“谩记得、当日音书,把闲语闲言,待总烧却。”[2]258这首词不同于普通的闺情之作,词作主人公的情感是无法依托的。这首词所抒发的便是由于这种“怨怀无托”而生发出来的种种曲折、矛盾的失恋情结。再如《少年游》一首,以上片的实写来烘托室内温暖气氛;而下片以虚笔来渲染室外的寒冷景象。室内室外的对比曲折细致地刻画人物的心理状态,表露出彼此相爱的心情,为后世历代词家所称赏。纵观周邦彦的这一类以描写男欢女爱情感为主的词作,不难发现这些艳词之作,多创作于词人青年客居汴京之时,而这仅仅是周邦彦人生历程中的一个比较短的阶段。故而不可以以偏概全,应当结合周邦彦一生的创作经历来对其进行评价。
2.思乡怀人之作
周邦彦清真词中除了以描写男欢女爱为主的闺情词,也不乏以抒发词人的思乡怀人之感为主的词作,如《苏幕遮·燎沉香》下阙:“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2]63这首词是周邦彦的一首思乡小令。该词语言自然清晰,不事雕琢,借荷花来写思乡,由眼前荷花想到故乡荷花,语境自然,脉络清晰,直白如话,情感细腻,堪称绝妙好词,就连王国维也称其“真能得荷之神理者”[4]139。再举其《瑞龙吟》:“前度刘郎重到,访邻寻里。同时歌舞,惟有旧家秋娘,声价如故。……事与孤鸿去,探春尽是,伤离意绪。”[2]146由词作内容可知这是一首访旧感怀之作。此词便是写回京后访问旧友的复杂心情。词作以铺叙手法绘画形象披露内心愁苦,今昔交错,人物情绪与作品境界均给予动态性的表现,其结构模式甚至带有戏剧性特点。词结构严谨,层次分明;缠绵婉转,沉郁顿挫;用语精工典丽,是难得的佳作。
3.咏史怀古之作
在周邦彦的清真词中,还有以咏史怀古为表现内容的词作,这类词作主要是把词人的人生经历、个人感受与历史景观、历史人物的咏叹结合起来,其思想内容较之其男欢女爱的词作更为深刻。如《西河·金陵怀古》:“想依稀、王谢邻里,燕子不知何世,入寻常、巷陌人家,相对如说兴亡,斜阳里。”[2]136这首词艺术技巧很高,全词化用刘禹锡咏金陵之《石头城》和《乌衣巷》两首诗中的名句,但又显得浑然天成。它没有正面触及重大历史事件,而是通过景物描写作今昔对比来抒发作者的沧桑之感,将所要抒发的悲壮情怀寓于空旷的境界之中,是怀古词中别具匠心的佳作之一,历来评价很高。
4.写景纪事之作
周邦彦清真词所表现的内容是非常丰富的,其中不乏写景纪物纪事的优秀之作,如《蓦山溪·湖平春水》一首,这是一首纪游词,描写了词人沉浸在春日游湖时所见的美丽风景中从而获得了无穷的逸兴雅趣。词人游湖赏景本意是排遣心中郁结的浓浓乡愁,却又通篇不言愁而只言乐,直至篇末才点出情感。叶嘉莹先生《论周邦彦绝句》中说道:“早年州里称疏隽,晚岁人看似木鸡。多少元丰元祐慨,乌纱潮溅露端倪。”[19]250周邦彦历经宦海浮沉,四处漂泊,晚年所作之词中饱含感时伤怀、英雄迟暮之感,这些在上述的论述中已经一一提到。综上所述,周邦彦并非仅仅擅长写闺情春怨,只有认真且充分的梳理考察周邦彦词作,体味其词作中所蕴含的深刻意蕴,才能打破人们对他的误解。
刘熙载的文学批评理论直接影响了后来的况周颐、王国维等文学理论批评家的文学理论批评。首先是以“品”论词的词学观,冯熙、陈廷焯等后世词人大体上认同刘熙载以“品”论词的词学观以及其对南北宋词体风格的评价,并且在不同程度上将刘熙载在《词曲概》中对某一词人词作的评论引入到自己的词论当中作为自己论词的论据。在众多受到刘熙载词学观影响的词论家中,文廷式是少有的明确指出刘熙载《词曲概》在论周邦彦词时有评说不当的论述之语,他在《纯常子枝语》中说道:“刘融斋《艺概》讥美成词‘富艳精工,只是当不得个贞字’,亦过甚之论也。”[20]1357其次是刘熙载论词崇尚雅正之旨,推崇符合儒家温柔敦厚的诗教规范的词作,而对周邦彦、史达祖等只描摹风月、床帏之事的浓艳之词,他则极力排斥,这一点也为其弟子沈祥龙所继承和推崇。王国维《人间词话》中对周邦彦词的论述之语也是承袭了刘熙载的评断,对比刘熙载和王国维对周邦彦词的评价不难发现王国维的周邦彦词论基本上采纳了刘熙载的言论。从王国维对周邦彦词的评价之语中可以明显地表现出对娼妓题材的反感。但王国维用“倡伎”一词来定义周邦彦,显然是以偏概全,也是对周邦彦人品的不尊重。以传统的儒家正统礼教为基础的对周词的过分贬低,是有失公允的。而刘熙载提出的“词品出于人品”观点,稍后的词论家冯煦、陈廷焯都发表了自己不同的看法。冯煦在论史达祖的词时说:“词为文章末技,固不以人品分升降。”[21]62陈廷焯认为“诗词原可观人品,而亦不尽然也”[5]132。也就是说词品与人品并无必然的联系,很多词人人品不足取,但其词却有很高的艺术成就。总而言之,刘熙载对周邦彦词的部分论述之语是以封建伦理标准来评词而非以文学审美的眼光来品词,陈廷焯、王国维等后世词论家在承袭其部分词论的同时也有所发展进步。刘熙载对周词评价中所体现的“以品论词、词品出于人品、儒家传统诗教观”等词学观对后世词论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和启示。
刘熙载对于周邦彦及其词作“荡”“不贞”的评价是从传统道德观出发的,他将男女之间的正常恋情的描写、文人与歌姬娼妓的知音描写贬低为“荡”。从这一点出发去评价周邦彦及其词作,当然会被视为“荡”和“荡不得一个‘贞’字”,这显然是有失公允的。刘熙载以道德批评为其诗词批评的首要原则,对周邦彦及其词作所下的结论是并不能完全反应周邦彦词作的表现内容、思想深度和文学价值的,也是不客观的,要研究周邦彦及其词作,应该对其作品做出充分的梳理分析,体味其深刻的思想内蕴,才能做出更加客观全面的评价。虽然刘熙载《词曲概》中对周邦彦及其词作的评价不够全面,但是其所提出的“以诗为词”“人品先于词品”等等词学观点是具有创新性的,其理论意义和理论成就是毋庸置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