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钰
(山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太原 030000)
在民俗学知识体系内,对民俗进行商业化改造实践的态度,已经由之前的非本真性判定走向了对其发展逻辑进行探寻的研究道路。脱离民俗原生环境、抱持商业目的的民俗主义判定曾是民俗商业化鲜明的标签。王霄冰立足于德国民俗学发展史,将莫斯提出的“民俗主义”简明扼要地解释为“现代社会中对于民俗的二手传播和展演现象”[1]。如今民俗主义在时代发展和学者努力下不断走向中性化,成为民俗发展、流变中的一条常规路径。脱离民俗商业化的合理性泥淖,田兆元提出以经济民俗学替代民俗主义研究民俗与经济关系的观点,并将经济民俗学的研究对象分为经济发展中的民俗行为和民俗在商业化中的实现路径。民俗商业化在这里被视为民俗资源化的经济行为。[2]本文主要以泽州铁器为研究对象,围绕其相关的经济民俗和民俗经济进行研究。泽州铁器在晋东南地区的经济生活中曾处于重要地位,见证了很多地方习俗的产生,同时在当代的发展中又被作为地方民俗资源开发利用,转变为典型的民俗经济。从经济民俗与民俗经济关系的视角探究泽州铁器的发展历程无疑更具有阐释意义。通过对民俗器物品牌化过程及其相关因素的研究,为地方民俗品牌的推广和市场培育提供思路。
泽州铁器主要指上党地区传统铁器制作工艺及其产品,在上党地域漫长的历史过程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与地域文化形成互释。非物质文化遗产话语背景下,泽州铁器凭借其特有的工艺美感和地域文化背景,与其相关多项文化项目申遗成功。因此,将泽州铁器作为地方文化代表对其当前的民俗资源化现象进行探讨,具有一定的现实意义。
上党地区位于我国地理上一二阶梯交界地带的太行山南段,地质运动以及远古时期适宜的环境,使得该地区富有煤铁资源。[3]山西省地处农牧交界地带,也是南下中原、北通游牧民族的主要通道,具有战争和贸易的双重潜力。有学者通过对山西地区与中国古代政治中心的关系进行历时性分析,认为山西面积广大的山地地形、与政治中心的密切关系以及地处民族融合地带是成就其军事战略地位的主要原因。[4]春秋时期,泽潞地区的铁器就已经发展起来,成为晋国争霸的重要武器。唐以前,因为毗邻中原,晋东南地区常成为政权争夺过程中的险要之地。[5]丰富的铁矿资源和长期的战争催生了该地的兵器制造业。后至明清时期,在商品经济的刺激下,铁货成为了该地的重要物产,融入了晋商地图。
明朝初期,山西北部紧邻少数民族聚居区。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因为缺少稳定的存粮和有序的贸易市场,常常南下掠夺资源。为保边关稳定,明朝初年实行屯兵政策,在自然条件较差的晋北地区,粮草和武器供给成为问题。晋东南地区因其丰富的铁矿资源和优良的冶炼技术,在战争年代常成为生铁供应基地。隆庆协定后,晋北边贸市场打开,泽潞商人利用当地的潞绸、铁货等本土产品,积极投入南北贸易。后来蒙汉正常互市,边贸兴起,泽州占据优越的地理位置优势(地处中原产粮区和游牧地区之间),使铁货交易进入了繁荣期,发展出道路经济和实货转运等模式。流入市场无疑提高了泽州铁器的生产技艺,优质的铁制品也拥有了稳定的市场和销售链。上党匠人争相打铁,大阳的钢针、泽州的铁锅、阳城的铁犁镜等都成为历史悠久的地方名产。
与生活中的铁器用物不同,阳城犁镜,是耕犁上的翻土构件,在使用过程中与泥土摩擦而光亮如镜。犁镜种类繁多,相传其形制曾有400余种,可以适应各地不同的土壤条件和耕作需求。因制作过程中需用大量的木炭和铁矿,生产技艺由河南济源传至阳城,在此落地生根,开创了犁镜辉煌的发展历程。因其质感光滑、耐磨且翻土不带泥,作为提高农业生产效率的重要工具,被视为农耕文明的重要产物。“阳城生铁冶铸技艺”因具有独特的工艺价值,于2006年入选了国家级非遗保护项目。阳城犁镜是泽州铁器在农业领域产生重要贡献的代表。
铁器的制作工艺不仅养活了大量的上党匠人,还带活了地方经济。研究泽潞商人的发展历史往往无法脱离当地的手工业贸易,而铁货是其中重头,由铁货贩卖起家的晋东南商人不计其数。除犁镜外,趁手的钢针和结实耐用的铁锅也成为泽潞商人踏上商途的底气,他们披星戴月,往来于山水之间。这些商人又带来了晋东南的地上文明——古商道和古堡,铁与上党的传统商业文明相伴相生。
晋东南地区的古堡建筑中常能见到炼铁后的坩埚。受自然资源影响,该地区人们多采用一步法坩埚炼铁,该方法炼铁后会产生大量无用的无底废坩埚。[6]人们将炼铁后的废弃坩埚砌入墙内,几乎成为当地传统建筑的一大特色。废旧坩埚不仅彰显了该地区富铁、产铁的历史,也是传统商品生产工艺中资源循环利用的表现。该种经济民俗现象,铭刻了当地传统工艺生产中的资源节约意识和环境保护精神。大阳古镇保存至今的一段坩埚城墙中仍能看到冶炼过程中的铁渣。坩埚防虫防腐、质地坚硬,是十分优良的城墙建筑用材。废坩埚可以直接使用,省去了制砖、烧砖的繁琐步骤。砥洎城的内城墙上也码放着一排排整整齐齐的废坩埚,坩埚耐火防水,运用于四周环水的砥洎城可谓十分巧妙。在典型的污染行业内,这种熔铸民间智慧和乡土记忆的资源循环方式遍及当地的古老建筑,是最应该被后人传承、保留的经济民俗精神。
丰富的煤铁储量,为泽潞商人的发迹提供了基础条件。娴熟的冶铁技艺和优良的铁制品又成为当地商业发展的重要支撑,最后还参与了当地商业空间的塑造。与山西省内的其他地区相比,晋东南地区的商道呈现出典型的“长街”形态。根据学者考证,此种形态的街巷,一方面受晋东南地区驿路形态限制,另一方面主要因为铁货等实货贸易。因为丰富的实货贸易造成大量的商业买卖需求,商道呈现出两头生长的绵延形态。[7]铁货贸易已经在此地商途中留下了深深印记。
铁器的制作与贩卖不仅影响了当地的建筑样式和商业街道形态,也产生了相应的行业管理习俗。以制针文明的大阳古镇就有东、西两个针翁庙,是大阳制针行业从业人员的管理组织——针工会的所在地。该会具有制定行规、日常管理、处理纠纷、主持庙会等功能。针翁庙名为庙宇,实为行业会馆,行会在此完成产品的收购和包装,然后销往全国各地,[8]优化了大阳钢针的品牌管理和广告宣传。针翁庙的实体建筑、碑刻以及相关的民间记忆,都承载了该地制针行业的重要信息,是解读大阳传统制针行业和相关工匠生产、生活的空间场域。
在老一辈上党人的记忆中,总能寻见“铁孩孩”的身影,这是一种承载着当地育儿习俗的铁器。铁孩孩长约20厘米,重四斤有余,形容婴孩模样,铁铸而成。在孩子出生后,由奶奶或者姥姥将铁孩孩送至其父母手中,传递长辈对晚辈成长的关爱。此器最主要的功用就是为新生儿压被,防止宝宝在家人无暇关照的时候滚落。形似幼童的铁孩孩承担了陪伴幼儿的功能,人们认为铁孩孩不仅是陪伴幼儿的玩具,还可以保佑孩子健康安宁。除此以外,铁孩孩还兼任了手工鞋垫制作中的定形工具。传统手工鞋垫多由糨糊作为粘合剂,用多层布料粘合而成,制作期间需多次压实,铁孩孩因其质量重、底部平的特点作为压实工具备受青睐。小小的铁孩孩也记载了家庭主妇的生活智慧,并传延成俗。一物多用的铁孩孩在代代相传的过程中,实现了其价值的最大化,在晋东南地区广泛流行。
铁在晋东南地区的节日中也有深度参与,元宵佳节的打铁花就是工匠在日复一日繁重的生产中开发出的产物,体现出传统匠人积极乐观的精神。工匠在长期的观察中渐渐体悟出铁与火交融间的魅力,闪亮的铁花背后是一种质朴的匠作之美、生产之美,品味火花也成为民众文化基因里的审美趣味。打铁花仅用十分简易的道具,一截金属丝与一块板子。铁花打的漂亮与否主要看匠人的技巧和对火候的把握,是一项与铁匠生产、生活关系紧密的技巧性表演。打铁匠在日常与铁的接触中,已经磨练出必要的眼力和肌肉记忆,表演时主要是一种对已有技艺的提取与应用。随着打铁花技艺的不断发展,专属于这种艺术展演形式的欣赏水平也慢慢提升,打铁花现在成为了节日期间晋东南地区对外输送的文化项目,被各地人民喜闻乐见。作为符合地方文化气质和审美品位的艺术形式,“泽州打铁花”于2008年被确立为国家级非遗保护项目。
在当下重视乡村振兴、民俗旅游的背景下,与泽州铁器有关的多种文创产品、展演形式纷纷出炉。其中符合现代养生理念的铁壶已经成为地方文化产业中的名牌,不仅赢得了游客喜爱,也是当地人赠友的心头好。沉甸甸的铁壶里有人们对健康生活的追求,也传递了人与人之间的温情。《中国影像方志》作为一部为人民立传的大型纪录片,播出至今热度不减。其在泽州篇中,将铁作为了泽州地区的标志性文化,对与铁有关的地名文化、古镇历史、制针技艺、铁花展演等方面进行了详细的介绍。节目还将铁称为该地区土地的基因,把铁的特性和泽州人的精神气质联系起来。如今文旅融合的背景下,司徒小镇民俗旅游的实践构建中,也将打铁花作为了常规表演节目,并不断优化展演效果。其匠人队伍不仅在该小镇常规演出,也常去往全国各地表演。除商业和相关的宣传部门,当地的私人收藏家也加入了铁文化的传承队伍。明朝时期全国十三冶铁所之一的潞安荫城早在汉武帝时期就设有铁商,荫城的基因里都是铁的身影,不仅是长治地区的铁货中心,也是晋东南甚至中国北方的重要铁货交易市场。铁器的铺面和交易场所在此随处可见,荫城古镇是当之无愧的铁器民俗博物馆。如今由长治民间收藏家原建国建立的荫城铁器馆成为荫城铁器记忆的展示中心,也是国内外游客解读泽潞铁器历史的窗口之一。
在注重发展地方传统文化的当代文旅活动中,泽州铁器的身影频频出现。新时代对民俗文化载体之“物”的解读,就是泽州铁器民俗资源化的实践。作为与传统民俗关系密切的器用型“铁”渐渐表现出侧重观赏、玩赏的具有民俗象征意味的铁文化。泽州铁器与泽州地域文化之间的密切关系,也在此过程中取得了广泛的认同。
地方风物与地方历史具有互释关系,透过“物”是考察地方文化独特性的重要途径。历史背景和特定的地理环境是决定一个地方地域性的主要因素,特定的历史时空形成地域性的历史记忆。在一地生活的人们拥有的地域认同会对其生活的方方面面产生影响,如个人的生活习惯和审美倾向。对上党地区的人来说,泽州铁器承载着乡土记忆,铁货作为礼品馈赠亲友与打铁花作为民俗表演,是地方文化对内认同和对外交流的实现。城市化背景下,人们生活的同质性增强,差异性减弱。当代人对地方民俗风物的偏好,可以看作区域文化在城市化背景下的积极发声。泽州铁器作为典型的区域文化代表作,其民俗资源化对于强化上党文化区定位具有重要意义。
泽州铁器作为物资的历史几乎伴随整个泽潞商帮的发展,后因外来物品和工业化的冲击被迫淘汰,如今通过历史文化格调和养生器具等卖点重回商界。相对于民俗主义,泽州铁器面对的商业化问题显然不同于其他民俗物品和民俗展演形式。商业化不是其发展中的突变因素,而是其发展特质。但其作为器物在当代的民俗资源化如何实现,是转型期地方经济中民俗器物发展的关键问题。利用经济民俗学来阐释泽州铁器在不同历史时期的发展侧重和其中的民俗资源化问题无疑更具有研究价值。
经济民俗视角下的泽州铁器,与泽潞地区的区域历史难舍难分。铁首先与优厚的地方资源密切相关,又因为在战争中的重要地位,铁器的冶炼和打造技术得以发展。资源和技术成为铁器兴起的重要基础。明清时期铁器成为重要的区域商品,并在此过程中产生出一系列相关的经济民俗。铁器的生产贩卖影响到地方的商业街道和房屋建筑,地方育儿习俗和节日活动中也随处可见铁的参与。铁器的一系列经济民俗渐渐成形,成为能被解读的民俗现象。
作为民俗资源的泽州铁器,在非遗背景、地方话语、商业活动中被赋予区域文化符号的地位,是当代对地域传统文化重视的结果。非遗和当前文旅融合的大发展则是泽州铁器成为地方民俗品牌的关键背景,也是其民俗经济价值得以实现的主要推力。当下泽州铁器与大多数上党人的日常生产、生活实践正在产生大面积的分离。人们对地方历史、生活记忆中蕴含的亲切感和安定感的追寻,是泽州铁器成为民俗资源的社会心理基础。在漫长时光里,铁器在地域历史中扮演了重要角色,长期与人们的生产、生活休戚相关。人民的历史实践绘就了泽州铁器的民俗资源底本。民俗资源化、品牌化实为解读、追寻过往的生活。
从经济民俗学来看,民俗与经济的关系向来难以分割。民俗天然是培养商品交换的器皿,并持续影响与此产品有关的整个商品交换的市场形态。商业交换的频繁又将该民俗器物推向了更广阔的市场,其相关习俗也发生扩布。如果说泽潞商人对泽州铁货的买卖和该地区与铁货密切相关的习俗更多表现为经济民俗现象,则后面利用这种民俗资源的操作可称之为民俗经济。我们可以将这种由经济民俗转化为民俗经济的行为称之为民俗的资源化,意指具有深厚历史根源的地方名产由原来的实用商品转化为包含文化象征意味的地方文化代言物的历程。
民俗资源化背后是城市化背景下地域文化意识的强调和地方身份认同感的培养。如今泽州铁器作为礼品馈赠亲友成为了当地新习俗,是当前民俗经济背景下培育出的新经济民俗现象。面对当前广阔的民俗消费市场,泽州铁器的品牌化还有很多方面可以持续发力。其一,可对各个铁器制品的工艺和技术进行挖掘整理,深度把握该区域铁制品的优势,在完善资料的基础上优化广告设计,突显地域品牌优势。其二,应联合地方铁匠艺人,恢复部分传统形制和工艺,增加商品的传统特色和工艺优势,发掘手工慢生产的长处。其三,作为地方重要标志性民俗文化,泽州铁器还应当深入挖掘地方其他文化特质,融入铁器的制作,形成联合宣传。泽州铁器的崛起是上党地域文化展示的契机,能更好地为推广地域文化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