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小斌
(福建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
句法-音系互动关系研究关注语言运作机制中涉及句法结构和音系规则界面关系的相关问题,探究的核心问题主要包括语言的韵律层级结构、参与韵律单位构建的句法因素和韵律与句法的互相制约方式等。相关研究总体仍处于起步阶段,在很多重要问题上存在着争议,有待基于跨语言观察的深入研究。汉语方言连读变调现象丰富,连读变调域的构建涉及韵律结构与句法因素的复杂交互作用,为考察句法与音系接口问题提供了重要的理论视角和实践指导。
福州话是闽东地区代表性方言点,其连读变调现象具有典型的类型化参考意义。基于福州话连读变调的音系-句法界面研究有助于探究如何根据句法结构和韵律结构信息呈现两者交互作用的运作机制,有助于检验不同类型界面理论模式的解释力,推动汉语韵律结构研究。对相关研究进行梳理可为其他闽方言点中连读变调域的构建研究提供理论参考,有利于揭示闽方言连读变调中蕴含的音系-句法互动关系的类型化特征。
福州话共有阴平、阳平、上声、阴去、阳去、阴入、阳入七个声调[1]。两字组的连读变调规律明显,前字会在后字调类条件满足的情况下发生变调[2]18。具体地讲,在两字组中,只有“阴平+阴平”“阴平+阳平”“阴平+阳入”三组没有发生变调,其余组合中的前字均发生变调,变调整体呈现出声调中和及调型简化的态势。三字组变调情况基本以两字组为基础,略微有调整[3]。在三字组中,后字统一不变,前字的变调因中字调类的不同而分为两个类型。如果中字的单字调为阳平或阳入,该字根据两字组变调规则发生变调,前字基于自身的调类和变调后的中字调类发生变调。如果中字为阳平或阳入之外的调类,中字先发生变调,前字统一变为半阴去。变调规则明显体现出福州话右凸显的韵律结构。
与变调规则相比,变调域的界定更为复杂,因为满足连读变调环境的字组并不一定会发生变调。这意味着变调域的确定还涉及到音系以外的形态-句法因素。福州话也是如此。在这种情况下,变调域边界的识别对于探究参与连读变调域构建的形态-句法结构因素而言尤为重要。未变调的字的右边界是确定变调域的基础线索。同时,声母类化[2]11和韵母变化[2]15也是确定变调域的重要补充性线索。
在涉及句法与音系互动关系的相关理论中,最具代表性的是Kaisse[4]等倡导的直接参照理论和Selkirk[5]等主张的间接参照理论。直接参照理论认为句法表征直接映射到音系,音系规则作用的辖域是一个句法范畴。间接参照理论则提出在音系和句法之间存在一个中间层面,句法因素是通过韵律层级结构参与音系操作的。韵律结构受句法结构影响,但不一定与句法结构同构,韵律结构的层级系统自下而上包括莫拉、音节、音步、韵律词、黏附组、音系短语、语调短语以及话语。
相应地,对福州话变调域的探究主要是基于对这两个理论假设的普遍解释力进行论证和质疑而展开的。基于直接参照理论的研究主要从C-统制关系的角度进行分析,构成C-统制关系的语音序列处于同一变调域内。基于间接参照理论的研究主要是基于边界的方法进行分析,作为变调域的韵律单位根据句法范畴的边界进行界定。围绕福州话连读变调域问题而展开的描写性和解释性研究主要集中于海外和境外学者之中。Chen和Norman[6]较早对福州话短语层面主要结构中变调规则的应用和阻断情况进行了较为全面的描写,为之后的解释性研究提供了重要的研究基础。较系统的解释性研究开始于20世纪80年代,其中既有基于规则的分析,也有基于制约条件的分析。
以句法结构为切入点的中心语支配条件(Head Dominance Condition,简称HDC)是旨在解释福州话连读变调域构建的较早尝试。根据Chan提出的这一条件,如果“y”是由前终端成分“Y”直接支配的单音节词,且“Y”是“X”的中心语,则“Z”女儿节点上的成分在“y”的变调域内当且仅当“Z”是“Y”左侧的第一个节点成分且“Z”女儿节点上的成分是单音节词[7]。简言之,中心语前的单音节词与中心语同属一个变调域。以“[[真]AVP=[贵]A]AP”为例,“贵”是AP的中心语,“真”是“贵”左侧第一个节点上的单音节词,因此构成一个连读变调域。HDC能够正确地界定“修饰语+中心语”等结构中的变调域,但是对诸如动宾结构中的变调域无法做出正确的预测。以“[[买]V=[纸]NP]VP”为例,VP的中心语“买”应构成变调域的右边界,但事实上连读变调规则并没有根据HDC的规定在“买”与“纸”之间阻断。
HDC试图定义连读变调规则应用环境的理论取向削弱了其自身的理论解释力,因为提供变调环境的结构是无法穷尽的[8]。将研究的视角转向阻断规则应用的成分边界则可以有助于解决这一困境。因此,Shih以修饰语与论元的区别为切入点对HDC进行了修正,提出标记每一个X0的右边界,当XP为修饰语时除外[8]。再以“[[真]AVP=[贵]A]AP”为例,“真”是AvP的中心语,是AP的中心语“贵”的修饰语,所以其右边界无法形成变调域边界,而是与“贵”同属于一个变调域。基于修饰语与论元的区别,诸如“[伊]NP[向西]PP[行]VP”和“[我]NP[乞伊]PP[买书]VP”中同为PP但变调域构建方式不同的现象也可得以解释。福州话中的介词短语通常位于动词之前,只有当介词短语为动词论元时,其中心语的右边界才构成变调域的边界。“向西”是“行”的修饰语,而“乞伊”是“买”的论元。所以,“向”的右边界无法形成变调域边界,而“乞”与“伊”则分属于不同的调域。但是,动宾结构同样无法解释。仍以“[[买]V=[纸]NP]VP”为例,VP的中心语“买”按照修正的HDC应该在其右边界阻断变调规则的应用,但事实是与其后的“纸”同属一个调域。针对这一问题,Shih提出了补充性规则,规定动宾结构的调域边界由动词之后延伸至宾语之后[8]。然而,这一补充规则仍然无法解释“[[住]V#[福州]NP]VP”等动宾结构中动词和宾语并未同构调域的现象。除对HDC进行修正之外,Shih还提及了构建音步与超音步的音步形成规则。
除句法和韵律规则外,意义单位条件也是一个重要的视角。根据意义单位条件,如果Ci修饰Cj(中心语)或Ci是Cj(中心语)的论元,则Ci和Cj构成一个意义单位。该条件对于解释福州话连读变调中修饰语与论元在中心语前后所表现出的不对称现象具有重要作用[9]。以论元为观察视角,只有当论元位于中心语之后时,才会与中心语同构一个变调域,中心语之前的论元右边界阻断变调规则,即“[中心语=论元]”和“[论元#中心语]”。以修饰语为观察视角,只有当修饰语位于中心语之前时,才会与中心语同构一个变调域,中心语之后的修饰语单独构成一个变调域,即“[修饰语=中心语]”和“[中心语#修饰语]”。以“[[真]AVP=[贵]A]AP”和“[[拍]V#[破]AVP]VP”为例,AP的中心语“贵”与其前的修饰语“真”同构一个变调域,而VP的中心语“拍”与其后的修饰语“破”之间的变调则被阻断。Hung根据意义条件提出只有中心语之前的修饰语和中心语之后的论元才能与中心语构成一个变调域[9]。除此以外,他还提及韵律制约条件、音步形成规则和词汇完整性原则等。
对于其中的韵律制约条件,Zhang指出问题的本质指向是一个句法条件,即C-统制关系[10]。具体地讲,短语层面的变调规则自左至右反复应用于修饰语或论元的中心语当该音节C-统制其后一音节时。之所以引入C-统制关系是因为仅依靠修饰语与论元的区别无法对福州话变调域构建提供统一解释。以“[[应该]看]”为例,预测的变调域形式为“[[应该]=看]”,因为这是一个“修饰语+中心语”结构。但是,事实的变调域形式为“[[应该]#看]”,变调规则在中字“该”与后字“看”之间被阻断。如果从C-统制关系的角度考察,问题则可以解决。“[[应该]看]”为左分支结构,中字“该”为阴平调,后字“看”为阴去调,符合变调的音系环境,但中字并未按照变调规则变为阳平调,这是因为左分支结构中的前字和中字构成C-统制关系,但中字和后字并未构成C-统制关系。可见,对于三字组左分支结构而言,变调规则仅在前两字间应用。再以右分支结构作比较。在右分支结构“[做[棉袄]]”中,中字“棉”为阳平调,后字“袄”为上声调,符合变调的音系环境,且这两字构成C-统制关系,所以中字按照变调规则变为上声调。之后,变为上声调的中字又可触发前字“做”变调,因为前字与中字也构成C-统制关系,且“做”是论元“棉袄”的中心语。
词汇管辖也是一个重要的理论视角。按照词汇管辖理论的思路,福州话的连读变调域是一个音系短语,基于非词汇管辖的XP的中心语X0的右边界构建[11]。换言之,X0的右边界将成为音系短语的边界,如果X0的最大投射XP没有被词汇管辖。在短语层面,音系短语首先基于句法信息构建,然后在音系短语内基于句法词的长度和位置构建音步。词汇管辖概念的引入可以使得在不考虑修饰语这一功能性范畴时同样可以解决类似“[[齐]AVP[来]V]VP”等包含副词修饰语的结构和类似“[[大]AP=[葡萄]N]NP”等包含形容词修饰语的结构。因为,副词修饰语和形容词修饰语与V’和N’毗连,与N0同处于一个辖域,副词修饰语和形容词修饰语分别受到动词和名词的管辖。在Av0和A0的右边界无法形成音系短语的边界,类似结构变调域构建的难题就可以解释。但是,词汇管辖的思路无法统一解释VP结构的不同类型。在“[[读]V#[三回]QP]VP”中,VP的中心语“读”的右边界构成变调域的边界。在以“[[找]V[朋友]NP]VP”为代表的动宾结构中,VP的中心语“找”的右边界根据规则应该是变调域的边界,即变调规则在动词与宾语之间阻断。事实上,它的变调域形式是“[[找]V=[朋友]NP]VP”,“找”与“朋友”同处于一个变调域内。同时,“[[住]V[福州]NP]VP”结构相同,但变调域形式却是“[[住]V#[福州]NP]VP”。针对这一现象,Chan提出从题元角色的角度来解释[11]。论元的题元角色为[+主体]时,V与其后的论元构成一个并入式名词,变调边界与NP的右边界同界。论元的题元角色为[-主体]时,变调规则在V与NP之间阻断。据此,“朋友”的题元角色为[+主体],而“福州”的题元角色为[-主体],所以与前面中心语的变调域构建方式不同。另外,基于句法信息构建的音系短语并不是福州话连读变调域的最终辖域。音系短语将根据句法词的词汇长度被进一步分解为更小的单位。鉴于福州话是具有右凸显韵律结构的语言,音系短语内的双音节合成词或音系短语末尾位置的句法词应该具有韵律凸显。据此,前文提到的类似“[[应该]看]”的左分支结构中变调规则在“应该”与“看”之间被阻断的情况可以得到解释。
可以看出,相关研究体现出了比较明显的连续性和对具体结构类型的针对性,致力于提高对不同结构类型的普遍解释力。间接参照论中基于边界的方法是研究中比较凸显的理论取向。同时,也有将基于边界的方法与基于关系的方法相结合的研究。You在分析两种方法对不同结构理论解释力强弱的基础上,提出了整合两种方法理论优势的音系短语辖域规则(Phonological Phrase Domain)[12]。一方面,指出标记非修饰语XP的词汇中心语的右边界。另一方面,借助了音系短语(φ)形成规则和音系短语(φ)重组规则。由此,福州话短语层面的连读变调域通过音系短语(φ)得以界定。该规则对以“修饰语+中心语”“中心语+修饰语”“论元+中心语”“中心语+论元”“限定词/数量词+类别词+名词”及介词短语结构和并列结构等均表现出较强的统一解释力。以“[[食]V[葡萄]NP]VP”结构为例来说明这一规则如何应用[12]。按照音系短语(φ)的构建原则,首先可以构建“食”和“葡萄”共两个音系短语(φ)。之后,根据音系短语(φ)重组原则,一个非分支结构的φ如果是X成分递归一侧的第一个补语,则该φ并入包含X成分的φ内。非分支结构φ“葡萄”是中心语“食”的唯一补语,所以和“食”共同构成一个φ。
除了韵律音系学理论框架内的研究,也有基于节律音系学和分布形态学理论的尝试。节律音系学主要考查重音和节律现象。福州话中,对于句法结构相同的声调序列,其变调域构建方式有可能不同。鉴于此,Wright以节律结构为切入点进行了分析,提出音节、音步、超音步和音系短语四个韵律层级,围绕右凸显结构和韵律短语的界定对福州话变调域构建进行了分析[13]。分布形态学理论主要从句法角度分析构词法,否认词库的存在,将传统研究中词库的功能在语法中重新进行分配。分布形态学的理论模型中不再有词库,但增加了呈现句法和音系接口的形态结构层面。根据该理论,福州话连读变调域的形成是两个成分通过复合或局部偏置组成一个形态音系词的结果[14]。
基于优选论来分析连读变调问题,变调域则是在忠实性制约条件和标记性制约条件的交互作用中构建的。匹配理论是优选论框架内旨在解释句法-音系互动关系的重要理论进展,其核心是呈现句法和韵律双向对应关系的匹配类制约条件。该理论的解释力主要源于匹配类制约条件与韵律标记性制约条件的交互机制。根据匹配理论,变调域研究的重点在于构拟具有普遍解释意义的句法-韵律接口制约条件和韵律结构标记性制约条件,并探讨相关制约条件等级排列的类型化意义。具体地讲,需要关注的核心问题包括变调域实现的韵律结构层级、韵律结构与句法范畴异质同构性的作用过程、韵律单位的合格性结构要求等。
Chen主要基于匹配理论和语段拼读理论对福州话两种不同类型动宾结构中的变调域构建问题进行了分析[15]。研究所借助的制约条件主要包括Ft-Bin,Match(WD,PrWd),Match(PrWd,WD),Align(Ft,R,H(Ft),R),Align(Ft,R,PrWd,R),Parse-syll和Phase Max。Chen指出动宾结构的变调域构建在韵律词层面进行,体现了韵律标记性制约条件、界面对应关系制约条件和语段忠实性制约条件之间的交互作用机制[15]。具体来讲,韵律标记性制约条件Ft-Bin要求音步在音节分析中必须是二分的,该韵律标记性制约条件的等级排列高于界面对应关系制约条件,在表层禁止单音节音步和韵律词。由此,可以解释常规动宾结构中双音节动词单独构成变调域,而单音节动词与宾语同构一个变调域。语段忠实性制约条件Phase Max则要求语段n中的一个韵律成分在语段n+1中有对应成分。该制约条件等级排列高于包括Ft-Bin在内的所有制约条件。对于宾语为状语性名词的动宾结构,其最初拼读产生的韵律结构为被两个音系短语支配的韵律词,这一结构需在整个推导过程中保持不变。由此,可以解释变调规则在动词和状语性名词之间阻断。
优选论以制约条件为核心,以表层形式为主导,可以形式化地呈现连读变调域构建过程中不同语言因素的交互作用机制,并行评估的运算模式简化了传统理论框架内界定句法关系、将句法单位转化为韵律单位的操作程序。同时,优选论中的制约条件具有普遍意义,可以为不同方言中的变调域构建方式提供解释与预测。方言点中观察到的声调序列结构相同但变调域不同,或变调域相同但结构不同的现象对于基于规则的研究是一个挑战。不可违反的规则在解释一些貌似互相矛盾的变调现象时,不同程度地面临着统一解释力受限的困境。在优选论的框架内,制约条件是可以违反的,制约条件的等级排列可以呈现不同语言力量之间彼此消长的过程。形态-句法制约条件和韵律标记性制约条件的作用可以是显性的,也可以是隐性的,某些观察到的特殊变调现象有可能是其他方言点中隐性作用的制约条件在该方言中排列等级提升的结果。汉语方言点众多,研究空间广阔,可以在优选论框架内对方言连读变调域构建机制进行探究并构拟类型化特征。
福州话连读变调因其丰富性和复杂性一直以来较受关注。相关研究取得了较为丰硕的成果,理论视角涉及句法中心语的功能、论元和修饰语的区别、意义单位条件、C-统制关系、词汇管辖和题元角色、音系短语辖域、节律音系学理论、分布形态学理论、匹配理论和语段拼读理论等。研究表明韵律音系学框架内的间接参照理论对变调域问题具有更强的理论解释力。相关理论假设及解决方案在各具理论优势的同时,也存在一定的不足。
福州话连读变调是在句法特征与韵律因素的交互作用中实现的。连读变调是福州话右凸显韵律结构的实现形式,变调规则不能直接获取句法信息,句法因素对变调规则的作用借助独立于音系与句法的韵律层。变调域是间接参考句法信息生成的韵律单位。相关观察和研究结论都为韵律驱动的句法作用理论模式[16]提供了支持。
福州话连读变调域研究对其他闽方言点中的连读变调研究具有重要的参考意义。基于韵律音系学理论对各方言连读变调域的性质、层级和构建机制等问题进行探究,有助于呈现方言点中句法事实和音系事实互动的运作机制,有助于呈现句法信息在韵律结构中进行编码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