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泓皓
从前无幸读周作人先生关乎“故乡”的论断,今日一读不禁拍案———周作人先生关乎“故乡”的理解与我心中素来所想竟如此贴合:大抵是人本无乡,身处何处便依以为乡之意。
不若四字以概之———四海为家。
我常向身边人提及这看似易懂的四字,却并非所有人都能听之信之。或知之而未解其深意,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或将信将疑,出于礼貌而未必真心地点头浅笑,更有甚者直言我此语太过冷漠。
我倒觉得他们的想法无关紧要,只依旧与身边人维持着仅触及物质的关系。每当读到或是想起曾读过的类似“某某的精神原乡”之语,内心便不由地暗暗哂笑。当然,此类文章多为应试俗作,大多出自学生之手。
私以为,周作人先生所谓“故乡”大约是苏轼口中“此心安处是吾乡”之意。可惜我年资尚浅,无以窥得先生之“中年心境”,于是素来执意以为血肉之乡易求,精神之乡难觅,对周遭的一切便也安然淡然了。
与我相异天壤的是,一个室友总爱称宿舍为“家”。“回宿舍”在他口中便总是“回家”。
我爱较真:“这是家吗?”
他却也很认真地答道:“宿舍两个字,家一个字,这样省些口舌。”
我正无奈之时,他似无心似有意地说:“你也可把这里当家啊。”
把这里当家?不可能,凭这弃物成堆的邋遢,凭这杂乱无序的内务,永不通风的廊道,夏炎冬凛的内室,我便永远不可能把这里当家。在我看来,人生中只祖籍或出生地,可以勉强以“家”称之,且也只是“血肉之鄉”而已。
我便如此“四海为家”地过了好些年。
时下年关近了,新历新年常又早于年关,我便计划着回家去。既是“血肉之乡”,那自然免不了些许血肉联系。可悲可叹,人生之中的血肉至亲也只能以物质的方式来表达感情。我于是在网上购置了许多“常州特产”想要带给不算太远的远方的亲人,马蹄酥、东坡卷、芝麻糖。谁知一家标注常州特产的马蹄酥,发货地竟是江苏无锡江阴。
半个月后便可回家,这个周末则是一如既往的无聊,胡乱网购了些所谓“常州特产”或不知是“江阴特产”的手工点心后就在宿舍里闷着。我向来是很厌恶多人集会的,这一点倒也有幸与现代众多文人雅士相暗合。只是我缺乏周作人先生一般的“名士作派”———周作人先生宁愿在聚会上干坐半天也不忍让他人失了面子;而我不同,我说不去,便是不去,任别人千邀万请我也只淡淡地甩一句,“不去”。
至于一个人上街闲逛,倒是极好的,又惮天寒,索性哪也不去,只是无聊。
好在不久我便找到了新的乐趣。站在阳台上一边沐阳取暖,一边静观路人,间或发呆,聊以打发时间。素来只喜冬日的阳,光影轻柔,和暖不燥,兼具日月姿色。重要的是有些暖意,虽然比不上人工的空调暖气,但自然而新鲜,好似平日里一杯清水并不比新奇的饮品来得有味,但极渴时倒觉得它甘洌无匹了。
阳台正对后街,街上常走过三两人群。三口之家孩子与微微弯下腰的年轻父亲相面双手相牵,孩子背过脸来倒着一直走,也不回头,完全信任自己的父亲,母亲在一旁腰身微微后仰微笑;年纪与我相仿的一对情侣脚步轻盈,接耳相语,朝着学校的方向走去,似两只欢快到翩然轻跃的小鸟;暮年之人甩着胳膊高谈阔论地走过,公车里独坐的年轻人捂着口罩低头读书。大家兴致都很高,毕竟在苏南阴冷的冬,这样一个干净爽利的晴天属实难得了。
我不由地也渐渐涨起兴致来。发呆的间隙,想起前些天上课老师讲起的“名士作派”———邀三两挚友于瓦屋纸窗,可共品清茶,亦可过论世间。于是不由欣然羡然。首先想到可以称得上“名士作派”的便是共品清茶,于是忙快步进屋,也欲效之以一品其意。
然室友打游戏的声音却极厌人。实在深觉任何一款游戏,与这样一个午后终不相宜。
“瓦室纸窗”是没有了,“三两好友”也不可觅,于是我又想效鲁迅先生独坐小楼上抄写经书的幽静心境,便铺开毛毡,洗净笔砚,展开草纸。倒也有些惭愧于手头并无宣纸,又一看墨汁也并非上品,但兴味已有了些,便只得将就起笔。又戴上头式耳机,放着最轻缓的乐曲,这样一来我便与世隔绝了。
书法写繁体字,笔画甚多,而我独钟于书写汉字笔画联结处,或顿笔或上挑或回锋,加以力道,颇有趣味。
写了半晌,翻看了几遍,发觉我的字形倒也极正,可惜缺少了浑圆之气,联结处大多露锋于外,过于恣肆。唐人陆羽记载大书法家颜真卿曾独创“屋漏痕”之笔,取意于雨夜浸水的屋墙,笔盈力度,藏锋于内,浑然天成。长辈常言“字如其人”,此言以人字迹得以窥其心境。若能做到藏锋之浑然,想必也是一种与周作人先生相似的“中年心境”。否则见屋漏雨必先费心于如何修屋,或悲叹命苦云云。毫不在意屋漏,又以屋之漏为“笔之师”,安然家之,这于我而言又是怎样一种极奢的心境!
我叹而收拾纸笔,收笔倒无妨,收纸时却万分惊异:素墨零缀的草纸,在翻折时竟发出一种似泛黄旧书籍翻页时发出的褶皱声:仿佛瞬间置身百年藏书古阁,凑着墙缝中溜进的阳光翻阅古老的典籍。极其静谧的书丛中容不下一根发丝落地的声音。此时若有“三两好友”恐怕亦为累赘,纵有“瓦室纸窗”的悠然亦显“过犹不及”的微憾。
而与古书不同的是,草纸散发的是一种新鲜的墨香,若有若无———远闻似无味,近嗅又极香,再远之闻无味而沁于腔内,淡而雅致,不知是草纸,是墨,是阳光?太阳底下无心事,也无须究其源头,只是静处其中便已然心安。我不知何以其然,而知其然足矣。这便是我要找的感觉,于之可安然淡然。我身处于必不可为“家”的宿舍,身傍不可相党的人群,但“家”之感油然生焉。并非此屋为家,而是指心为家,此心安处四海为家。
我走出阳台,走入阳光,太阳快要落山了。东边的老人在河边沐着余晖独钓,一人支起三支渔竿,坐在小方凳上静观水面,似独镇中军、处变不惊的大将。西边寒风中未尽的稀林枝头挂着一轮记忆中最经典的落日。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我愿用一个大俗的“圆”字形容它。但我深知,对于河边的老人来说,这个下午仅属于他和太阳两个人。
于我亦然。
快要暮了。太阳与我挥手作别,我便背对太阳,各自回去了各自的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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