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恬静
那一天在梦里,见到了儿时的许多场景。
江南宅院里,白墙高高怂起,墙壁间生长出许多瓦松。屋檐下有燕子筑巢,几只叫不出名字的鸟儿悠悠掠过,窗边的竹竿上晒着家常衣服,阳光明艳而透亮,孩童嬉笑的笑声穿过长廊。
那时我还年幼,总爱一个人跑到爷爷的竹林里,午后的阳光蒸腾起松脂的辛辣气味,我坐在树荫下,在满林苍翠里,闭上眼睛,只听得见林涛在风声里起伏,如同潮水般此起彼伏。
说来,儿时的大半记忆,多是与一条河相关。大抵也是因为在江南从不缺河。
作為一个自小在江南成长的孩子,对于那些无法名状的河,总有些特殊的情感,大概是因为承载了太多回忆与乡愁。幼时的回忆,如今想来,都与阿婆,都与那条河有关。那些美好的年纪里,光阴好像被撒了亮粉,无论挥洒在什么地方,都显得格外耀眼。生命在那几年里无限被拉长,我摇摇晃晃地走过了我的童年,干净透明得发亮的童年。
当日出东方之时,晨色尚还清冽,雾气从绿瓦苔间升出,薄雾被光线照得四下散开,安静的村镇开始有了生气。河流纵横穿梭在桥下,家家户户临水而居。随着鸡鸣声,人们打开后门,取着石级往下走,老人们在水中淘米洗菜,空气里弥漫着水草的清淡腥味,却不令人生厌。
河边的小路上,那些小贩挑着新鲜的鸡头米,对着过路人笑眯眯地打招呼,顺带问上一句:“刚采的鸡头米要来点伐?”若人家不买,他也不恼,反倒拿了个小莲蓬头递给小孩,说道:“给孩子尝尝鲜,甜得很。”老太太穿着干净的碎花蓝布衬衣,售卖用铅丝串起来的白兰花,戴在衣领上,芳香四溢,是一种厚实的生活态度。抬头时,可以看见电线杆上的麻雀也在三言两语地交谈着。
船只来往,人声鼎沸,小村的市井生活沿着这条小河,如水墨画悠扬铺展开来。流水声,嬉笑声,叫卖声,还有阿婆第二次叫赖床的我起床的声音,逐渐交汇在一起,不断在耳边响起,我的眼前,仿佛就浮现出那喜乐喧嚣与天地合为一体的河边生活。
这是一个沿河的村庄慢慢醒来的样子,更是我至今仍在回忆却回不去的过往。
在太阳很好的日子里,窗户被报纸糊的严丝合缝,阳光只能从门框照进来,绘出一片温暖的方形租界。窗外已有二三妇女的交谈声,她们的声音轻而细密,在天光里一直持续,那些语言似乎是飘浮在空气里的。它们流动着,让人觉得安定。那时我还年少,在这样的声息里将醒未醒,向往着长大,因为觉得成年的女人,心里头装着饱满的俗世生活。见我赖着床不肯起,老太太这时就会一瘸一拐地拿着把大蒲扇,走进房门,轻轻拍拍我的背,“太阳都晒屁股了囡囡还不起床呀”,我揉一揉眼睛,睁眼看到的肯定是老太太笑成一条缝的温柔曲线。我记得,那时她的眼睛还是很亮,浅浅的晨曦里,我分不出那是晨光还是她年轻时的锋芒余光。
待我洗漱好,小方桌上早已摆好了白粥,配着一些自家酱菜。小孩子心性总是多变的,一连吃了好久的粥,不免闹脾气,我嚷着不吃,跑到河边转悠。八九点的河边,早已是人声鼎沸。奶奶不恼,端着白粥追赶上来。跑着跑着就到了河边一家小馄饨店,现在这样的店面已是很少见了。村里人自家的小店,五点多便开了。店面并不大,摆了四五张小方桌,桌上摆着陈醋与葱花供人自己加。我现在还记得,他们做出来的小馄饨是有紫菜蛋丝的,烧开后盛放在搪瓷碗里,香得不得了,大概也是应了那句话,人所习惯且带有感情的食物,总是幼时吃过的东西。虽已有备好的白粥,我却对这小馄饨念念不忘。停在这店门口不肯走,奶奶拗不过我,只好喊上一碗给我解馋。吃上一口便觉得一整天就有了盼头。
夏天的时候,天气炎热。下午五六点,日头稍微弱了些时,爷爷会支起小棚在河边钓鱼。那时候的河道里很干净,鱼游过的时候能清楚看到它的身影。阳光透过棚子的缝隙洒落到河面上,点点金光闪烁,你可以听见风吹过耳旁的声音,如同潮水在起伏。爷爷钓鱼的时候,时间和天地寂静地格外豁然,一待就是一下午。我也曾问过爷爷会不会觉得无聊,他却笑着摇摇头,说道:“这是我和这条河,这个村独处的辰光。”我那时还不懂,现在想来,爷爷对于这条河,是有着很深很深的感情的。
到了六点多,便是饭点。奶奶把院子里的小方桌搬到河边,这时已有晚风,吹过来的风并不闷热,反倒很适宜。在桌上放上炒菜,自己摘的南瓜藤清炒一下,皮蛋和豆腐拌一拌,撒上鲜酱油,把咸鸭蛋分成两半,菜色并不多,都很下饭。人们坐在河边的石凳上,喝上点小酒,笃定悠然地吃完这顿晚饭。起风时,河面会起波澜。先吃完饭的小孩会从河边找来许多小石子,比谁溅起的水花大;或是边听着那些令人雀跃的昆虫叫声,在粗糙的树皮下用手指写下心里的小秘密。这些都是很平常的小游戏,却总能让人欢喜。南方人的整洁与喜庆,也正是在柴米油盐的一举一动之间,散发出丰饶的烟火气,安安稳稳度过四季。
关于那条河,有太多的回忆。一条存在很久的河,就像一个走过重重世事的老人,它看着一群又一群的孩子们成长,而后又成家,再看他们孕育后代,如此的周而复始。人们居住生活的痕迹如同历史般在绵软的纸上呼吸、生息,他们的生活方式,内心信仰会长长久久地留在这发黄暗淡的纸页上。一个孩子有在乡村度过的儿时童年,是幸运的。无拘无束地奔跑在河边,在这天地间,就像蓬勃生长的太阳花,生命力格外旺盛。
童年时,觉得身边的生活虽不是十分富裕,感情却比现在丰足得多,现代人们的各自隔离和孤独,已经成为工业化城市的本质。想起老太太虽不是个前卫的人,但情意充沛,到了晚年还会时常记起许多年前的邻里们,想与他们再联系,也许这种处事的方式,是那个时代的根基,是他们的源头。
每每回忆儿时,都觉得许多时间和记忆都可以交给书写,但又似乎不够,现在想来,能记下来也是好的,所有真实自然的语言,都是没有矫饰与虚浮的,有的只是回忆与情感中的逐渐沉淀,而我完全信任它。
将醒时候,梦到正与伙伴们玩捉迷藏,在潮湿的巷子里穿梭,恍惚间看到花朵在昏暗光线里浮动如影,细长的花瓣顶端有阳光在跳跃,许是高墙边照进来的落日,那景象在无意之间纳入心头,长久地留在心里,熠熠闪光,而儿时的我不知不识。
回忆儿时,就好像一人在日影下,悠悠用丝线穿过细针,绣上鸳鸯、牡丹……心里知道没什么用处,只是心里愉悦安定。绣完了花,传给另一人看看。院子里的落花此时被风吹起,喜鹊清脆啼叫起来。黄昏时下起一阵雨,停息过后,有月光悄悄爬上树梢。
而我轻声感叹,时间这样过去就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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