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织女恩怨记(上)

2022-03-16 00:18殷志扬
翠苑 2022年1期

当初时光,史小鸢还是高中学生,清纯而美丽,身背后有不少爱恋目光,毕冠群便是其中一个。尽管名字响亮,可毕冠群的相貌和学习同样平平,充其量“班草”一棵而已。偏偏,毕冠群喜欢时髦,一回刚染黄了头发就去学校,却被铁面的班主任挡在门外,不让他进课堂。毕冠群不甘心认错,当场将公安局副局长的老子抬了出来,谁知这一招竟然不灵,班主任脸色更铁了,扬言要亲自去打电话核实。这下,毕冠群气馁了,只好再去理发店,一气下索性剃光头发,一进课堂就引发哄然大笑。数史小鸢笑得最厉害,伏在同桌何凤宝的肩上,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你看他像不像刚从山上下来的?何凤宝冷笑一声:再像刑满释放犯,只要他有个当官的老子,就不怕考不上大学找不到金饭碗,不怕将来没人看中他!史小鸢皱着眉说:你怎么这样说话呢?何凤宝却脱口说道:我可不像你是班上一朵花,不像你有一个看上去好幸福的家。

何凤宝其实并未完全说对,当时的史家正陷入一场突如其来的纠纷中,事情源起于史小鸢的父亲史汉耀。史汉耀这个人,禀性耿直,工厂体制改革,他被买断工龄回家,一时没有什么门路好走,那年他还不到五十,和女人商量后决定去菜市场租个摊位,做水果生意。时令鲜果怕的就是滞仓霉烂,因而史汉耀夫妇走一条薄利多销的路,却不料就此招来了周边同行的白眼。终于有一天,史汉耀夫妇摊位上来了一个大汉,敞胸露怀,不问情由抓起柑橘就啃,叫了声“酸死老子”,随手扔掉又抓一个,如此这般糟蹋了一堆柑橘转身要走,却被史汉耀一把拽住。史汉耀强压怒火,伸手讨账,那汉子立眉瞪眼说他的水果酸牙,根本不配收钱。双方一言不合扭打起来,那汉子掀了摊位,又从猝不及防的史汉耀身边抢过一把切瓜用的尖刀,刀刃闪亮一下,忽然刺进汉子自己腿肚子,鲜血染红裤腿,情景十分吓人。杀人了,杀人了!快来人哪!也不知从哪来的叫声,水果摊被人团团围住。史汉耀这才有点明白自己中了圈套,心里怪自己怎会看不出汉子其实来者不善,嗨,这世上就少了个卖后悔药的。

果不其然,那汉子躺倒在地,口口声声说史汉耀不单卖假,还刀伤顾客,简直无法无天。也不知谁先动的手,砸烂了水果摊位,又不容分说把史汉耀夫妇扭送去派出所。事情闹大了,汉子腿上刀伤的鲜血淋漓,最容易迷惑人,谁的身体不是肉做的?派出所试图调解了事,可汉子却不依不饶,居然提出来种种条件:一是由史汉耀公开道歉;二是史家的水果摊位必须赶出菜市场;三是史汉耀赔偿医疗费用,加上精神损失,共计五万元。狮子大开口,史汉耀气得回家就躺下了,明明知道有人暗算,甚至已经看到汉子背后人的嘴脸,只因为缺少凭证无法洗清,眼看就要被人踹到脚底下。倒是女人心思活络,听了女儿放学回家讲述白天课堂上那毕冠群搞笑的一幕,心里不由一动问道:毕冠群的老子真是公安局的头儿?那你和毕冠群平时熟不熟?史小鸢点点头说:一个班级怎会不熟?他还给我写过条子,是我没有理他。等收拾完饭桌,女人便找史汉耀商量来了,说到底她想走姓毕的这条路,只要派出所当回事肯出力,这种事又并非什么大案要案,还是好解决的。史汉耀自然同意,又把史小鸢找来说了,女儿也一口答应马上找毕冠群去。这以后便是公安局的毕副局长亲自出马派出所,尽管有人觉得蹊跷,不过谁也不曾想到“花草会谈”这种细节吧。再说毕副局长,毕竟是块老姜,一上来就查那肇事汉子,才知道此人外号黑鹰,一贯敲诈勒索、欺男霸女,曾经沾过贩毒案的边,早就有民愤了。单有情况不够,毕副局长在菜市场召开座谈会,发现几个现场目击者,一致证明史汉耀根本没碰过刀子,黑鹰的伤纯属自残。更厉害的一手是,毕副局长追究那把染血尖刀,凶器调来了,他指令交付技术部门做鉴定,刀柄上留存的指纹十分清晰,和黑鹰的指纹完全吻合,铁证如山。这下黑鹰只得低头认输,供认这是受别人的唆使和买通。时值打黑扫黄的风口,黑鹰数罪俱发被移送司法部门,判处有期徒刑五年,黑鹰成了笼中囚鹰,菜市场一条街拉出热烈拥护的横幅,鞭炮声传出老远。

风浪过去了,史汉耀夫妇自然感激涕零。要不是毕副局长出手相救,史家还不知道会落到何等地步呢。滴水之恩涌泉报,可史汉耀觉得送什么样的礼都嫌轻,倒不如暂且按下不提。时机到底来了,史小鸢高中毕业后,前事早就风清云散。一日史汉耀的水果摊上忽然来人,对史汉耀悄声说了一件事,毕副局长想要他女儿做媳妇,也就是独子毕冠群的新娘。婚姻大事非同小可,史汉耀夫妇商量又商量,愕然之余多少也悟出点道理:一来毕副局长心急想抱孙子;二来他存心要给毕冠群这匹难驯的野马按上个笼头;三是史小鸢的聪慧美丽名声在外。事关重大好赖得听听女儿自己的意见才是。没有想到,史小鸢其实早就收到了毕冠群的求婚信,只是她并不回复,一直声色不露。而如今,老子出面了,这就意味着毕家志在必得。无巧不成书,这些天史小鸢的情绪不好,毕业后奔波辛苦的高考不顺,后来去麦当劳端盘子又经常受气,此刻她默默听着史汉耀夫妇的叙说,下岗的父母被生计岁月煎熬得又老又瘦,五十不到的人就花白了头发。再有,家里弟弟那样稚弱,正待上完中学,俩长辈那种苦苦期待的眼神,她终于横下一条心来:好吧,我答应了。

“班花”和“班草”的婚礼,一年后在公安局礼堂举行,并未过于铺张。那一日,史汉耀和毕副局长坐到一起,亲家加恩人,自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至于毕副局长,洪亮笑声回荡在婚宴上,他不仅大谈特谈自己的铁腕破案,又一个劲地向新娘史小鸢祝酒,几乎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对于公公这副神态,史小鸢心里只是充满尊敬,尤其他那种深谋远虑,那种沉着自信,是毕冠群身上最稀缺的。她刚刚举起酒杯,却被公公按住了,他说:我先喝,今后的毕家一大半要靠在你身上,你记住我的话。

福无双至,史小鸢过门才两三个月,毕副局长便在一次高速公路车祸中伤重去世,毕家的天突然塌了。幸而,毕冠群的母亲也就是婆婆,一个骨硬霸气的老女人,很快就从悲痛里挺过来,加以史小鸢已经有了身孕,毕家便有了新生气。还未出世的孩子,显然是家里的重点,为这婆婆不让史小鸢出去找工作,说只要她生好带好孩子,将来什么都会有的,毕家不在乎她那点工资。家务事由婆婆操持,史小鸢便以织毛衣、听CD、看电视消磨时光,间或也读些书,她借来一部《乱世佳人》,以前想看却一直没有看成的小说,只是外国人名字实在弄不清,才看一半就放下了,改看由费雯·丽和克拉克·蓋博主演的同名影碟,斯嘉丽那种不屈于战后困境的坚韧,留给她深刻印象。渐渐,她感到腻味,夜半醒来她隔着棉被拥抱毕冠群,倾吐自己心里的郁闷,可毕冠群却握住她手说:别瞎想了,放着现成的少奶奶不当,你反倒想出去像我那样吃辛吃苦还得看人家脸色,你真傻!说这话时毕冠群已经从机械厂出来,去一家合资企业当保安,一身海军蓝毛料服,猩红色贝雷帽,流苏黄绦带,锃亮黑皮鞋,常常引来过路女孩子的驻足凝眸……

小安安出世后,情况终于有了变化。原来,史小鸢从小就喜爱编结,曾经以刺绣和编结得过中学生艺术制作大奖,平时她给周边人织的毛衣、手套、围巾,花式新颖,色彩谐调,无不深受大家欢迎,夸她这个人若不是织女下凡,哪有这双玲珑巧手。就在毕家隔壁,有个叫阿琴的单身女人,下岗后靠一台横机摇羊毛衫,供养儿子念书,史小鸢时常过去和她说话,看她手脚麻利的操作,不由得怦然心动。于是,史小鸢托人也买了台半新旧的提花横机,一边给孩子喂奶,一边跟阿琴学着。婆婆正眼不看她一下,只是再三地说:我们毕家不等着用你的钱。史小鸢笑笑,只当作耳边风,她就凭着阿琴那里借来的《针织横机原理》,弄清楚大体结构和花型编结,亲手织出了第一件羊毛衫,接着又学会了设计、打样和开片子,她越发觉得那横机就像一支童话故事里马良的神笔,点、划、勾、撇、捺,能写出一篇篇精妙美丽的文字。不过半年时光,史小鸢和阿琴联手的织女羊毛编结店开张了。从银行贷了笔款,又买了两台横机,添了人手,另觅一处热闹市口。租房宽敞明亮,前店堂后面工场,很有点气派。领过执照,注册商标是史小鸢的创意:一团红线缠绕手举金梭的古装美女,新奇而遐思。现在,史小鸢的心思已经不全在史家了,编结店生意红火,看样的、订货的、办事的川流不息。其实,两人开头就分了工,阿琴管后面工场,分管进料和出货。至于史小鸢,年纪轻,有文化,有能力,人又长得漂亮,按阿琴的说法是商标里的美女,便顺理成章地成了店长和法人。史小鸢觉出了肩上的分量,心里有点怕,可阿琴鼓励她说:放心,我会帮你帮到底的,况且你家里还有个壮实大男人,不像我单身带个孩子。阿琴的意思很清楚,一个成功女人背后要有男人的支撑,正如一个成功男人身背后势必有个奉献的女人。

毕冠群这些日子保安又不当了,不知怎地迷上了摩轮子,问婆婆要钱买了一辆大路易。学着美国电影《终结者》里的阿诺德·施瓦辛格,买来皮夹克和长筒靴,外加鼻梁上的弧形风镜。这个戴头盔的摩托王一路风馳电掣,何等威风不可一世!一日,毕冠群带妻子出外兜风时,卖弄车技突然拐进小巷里,差点压倒路人,吓得史小鸢不敢睁眼。这件事印象太深,第二天她就对婆婆说了,婆婆听后脸上变色:这话你怎么不去对地下的老头子说呢?他要你进毕家的门,不就是为了帮冠群一把?现在安安不要你带,现成的少奶奶你不当,偏要成天在外抛头露面,连自己的男人都不管不顾。史小鸢抵塞地问:什么事我不顾他了?婆婆嗫嚅一会才说:冠群这样壮实的男人,你是不是让他满足了呢?我的天!这种话都出口,史小鸢听了都觉得脸红,可婆婆见她不答便又说道:一个女人就是要让男人满足,他才能成天守着你,把心思拴在你身上。史小鸢不高兴道:这一套我没学会,不满足他找别人去好了。

史小鸢越发不过问毕冠群的事,一直把全部心思扑在店里。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编结店给予的回报相当丰厚,不过两年就还清了全部贷款,还添了几台横机和一些人手。编结店和史小鸢的名气大了,一个晚报女记者写了篇专访,配上彩色照片,题目便是《织女史小鸢和她的织女店》。荣誉接踵而来,她被提名为区人民代表,又成了市个体协会委员,市妇联委员,不大不小的民营企业家。

史小鸢和柳爽的邂逅,其实并不美丽。那天上午,史小鸢带小安安去医院看病,电动车才骑一半路,雨点就噼里啪啦打下来了,史小鸢只好把车子推进一户人家门洞里,用自己的身子护着孩子。又有人躲雨来了,不大的门洞嫌挤了点,那男子侧身站立,目光却一直停留在这边。雨越落越大,惊天动地的雷电,街上白茫茫一片,史小鸢心里焦虑又无奈。突然,他动手脱下自己的皮夹克,拿给小安安披上,可史小鸢却抓过那件棕色皮夹克想还回去,一不留神衣服掉落在地上,沾了泥水。他笑笑,重又拾起皮夹克披到孩子身上说:他嘴唇都紫了,你这个母亲难道没看见吗?史小鸢咬住嘴唇不开口,心里对自己说别和陌生人说话。雷雨终于过去,他也骑上电动车一直送母子俩到医院门口,史小鸢的戒备仍未稍减,冷冷道:衣服在这里,你别再跟进去了,多谢你的关心。

下一回,史小鸢竟然又遇到了他,那是在龙凤阁的酒宴上。龙凤阁大酒店的女老总白嬿,工商界的头面人物,尽管史小鸢和她并不太熟,却知道白嬿的一些风流韵事。其实这里所有吆喝说笑的男女,人人都有他们自己的“私弊夹账”,也许只有她史小鸢才是最干净的吧。酒会按照西方派头,名酒咖啡点心,一概自由组合,史小鸢觉得哪个组合都没有她的份,便端着酒杯独自在窗口看街景。这时候,白嬿走过来挽起她的胳臂,一边走一边为她介绍朋友。偶然,史小鸢和一个人打个照面,笑容马上凝在她嘴唇上,那门洞躲雨的陌生人就在她面前!是他先向她伸出手来:你就是织女史小鸢,我昨天就觉得你脸孔好熟,像在报上曾经见过。白嬿便在一边介绍:他叫柳爽,天籁村音像店老板,我的朋友当中出名的单身贵族。也许正是这单身贵族的称谓,引发史小鸢的好奇,她才仔细看了看柳爽这个人。他高大帅气,温和而有礼,穿一件普通棉布白衬衣,鸽灰裤子,棕色皮凉鞋,一副随便无拘的样子,这就和周围人那种一身名牌加伧俗,形成了鲜明对比,更难得的还是他身上那种优雅之气。一句话,鸡群里的鹤!这里又非得回溯史小鸢的某些以往不可,无论“班花”还是后来投身社会,史小鸢经历过不少男孩子,可她心的深处仍一直迷恋《罗马假日》里的格里高利·派克,一张碟翻来覆去几乎看坏了家里的DVD。挥之不去的格里高利·派克,不知装饰过她多少个绝妙梦境。只不过,格里高利·派克终究是外国人,那么我们会不会有自己的优雅男子?有,至少现在她面前的柳爽就好算一个。想到这,史小鸢十分惊异自己以前怎会一点感觉都没有呢……

再下一回,史小鸢办完事踅去了天籁村。音像店不很大,却显然管理有方,货架整齐锃亮,员工服务周到,店堂里细细的背景音乐,一切都那样井然有序,从容而温馨。史小鸢选了几张碟,无非莫扎特、肖邦和李斯特的钢琴曲,用作她平时工作或休闲的伴奏。此时,走进来了柳爽,他刚刚听完一场名家音乐会,手里拿着两张碟。史小鸢接过来,见是名家的新作,还签了名,看不出他还是个音乐追星族呢。边说话边上楼去,楼梯有些逼仄,他们的身体偶尔碰在一起,他那热烘烘的身体令史小鸢触了电似的,那天门洞躲雨的情景重又浮在眼前。柳爽将她引入一间宽敞明亮的屋子,大飘窗,柚木家具,香水百合,家庭影院和组合音响。最引人注目的是墙上挂着一幅大尺寸油画,一个弹钢琴的外国男子背后立着一个绝色的外国女人。柳爽说那就是肖邦和乔治·桑,是他喜欢这个异国恋故事才请人画的。史小鸢没想到一个小老板竟会有这等浪漫情调。只是,桌上电饭煲里盛着些剩饭,几只散放的待洗菜碗,却呈现了一个空巢男人的孤寂和无奈。史小鸢见景生情地问:白总说你单身贵族,这是不是真的?柳爽若无其事地说道:不,我有过女人,还差点结婚,后来因为一张唱片分了手。为一张唱片分手的女人,一个虚无缥缈的身影,史小鸢真想马上抓它到手,于是她催柳爽快说下去。

柳爽所说的女人,其实和柳爽住一条弄堂里,女人中学毕业没升学就去了天籁村。那时的天籁村只是个小摊位,出租录像带,靠柳爽手里一点资金周转着。那女人自小父母离异,素常就是活泼性子,开头只是柳爽的帮手,以后便是恋人,不过她一定要等柳爽发迹后才举行风光的婚礼。柳爽倒也同意,挣来的钱统统交给她,她成了他的储蓄罐。可是,女人并不安心于这种小本生意,那一年她结交的小姐妹去了深圳,约她一起结伴而行,还替她买了机票。女人也没征求柳爽的意见就走了,带走了储蓄罐的钱。去深圳是个转折点,起初还有信来,说说那边的打工生活,两三年过去渐渐杳如黄鹤。柳爽等急了,凑一笔钱索性赶去深圳,好容易在一家酒店找到她,她却像变了个人似的,嫌他老土,刚见面就要他马上回去。那天,柳爽在街上转转,身边带钱不多,只买了一张金唱片,世界男高音歌王帕瓦罗蒂的成名作,这可是他踏破铁鞋无觅处的宝呀!他欢天喜地回来。女人接过唱片,翻来覆去看,一直怪他不会挣钱却会滥用,这种人天生的穷鬼命。两人当时争吵不休,唱片不小心掉在地上,女人竟用她那尖细如锥子的高跟鞋狠狠踩碾,唱片碎了,柳爽的心也碎了……

史小鸢在柳爽屋子里坐的时间不短,在略显忧郁的蓝调里,她时不时发表她自己的看法,比如为什么要为一个不再爱自己的女人而执着,这是她最感到困惑不解的。柳爽并未作正面解释,又说了他从深圳回来后发愤要改变穷鬼命,经历过多少年的辛苦打拼,天籁村总算有了今天这模样,不过女人再也没回过天籁村,听说她在深圳混得并不顺,傍了个大款又被人甩了。柳爽还说他至今单身并非为等她,更不是什么“除却巫山不是云”,而是他对这事看透了。精神重要,却只在物质超出了实际需要后,才充分显示它存在的价值,也许这就是当今社会的现实性。说白了他是想凭着已有的身家财富,随心所欲地挑拣着,甚至等好女人自动走上门来。听着听着,史小鸢怔住了,她不知道柳爽是有心还是无意,这话很有点针对味道,莫非他已经嗅出点她的好感?

史小鸢有一段時间没和柳爽联系了。一来店里事多,鄂尔多斯羊绒等供应紧张,单靠阿琴一个人跑不过来;二来她手头正在设计一套女衫,十几个款式,取名万紫千红系列,用蕾丝、金属丝、精纺纱装饰和交织,以迎合国际潮流;三是她有些顾虑他的锐敏感觉和如电目光。怎样才能解脱?史小鸢不知怎地想到了阿琴。三十出头,确有几分姿色,明眸皓齿,早些时候也是个美人,只是生活销蚀了她。这样的女人,和柳爽那用高跟鞋踩唱片的女人根本不同,况且阿琴还有一颗金子般的心呢。于是有一天,史小鸢逼阿琴换一身漂亮衣裙,又逼着阿琴一起去美发厅,由着她的指划,阿琴不单焗染头发,还烫了无数个小卷,倒像是一层层漆黑泡沫。有人问今天有什么活动,史小鸢抢着回答:谈生意,总得给人家个好印象吧。阿琴有点摸不着头脑说:业务上的事还是你去吧,我嘴巴不如你的巧。史小鸢笑笑:不,今天还非你不可,再说你不也是编结店的织女吗?

阿琴到底跟着史小鸢走了,出租车将两人送到天语雅阁,一家高档咖啡屋。鲜切花,玻璃花樽,墨绿地毯,细细乐声,阿琴第一次到这地方,拘谨在所难免。咖啡屋一面是落地玻璃窗,可以看到黄昏的灯光一盏盏地亮起,就在这时候,一个俊朗英气的高个男子走近他们桌边:你们早来了?不等回话便坐下来。怎样的生意人?阿琴不由抬头看,见他头发梳得锃亮,一身棕色西装,黑衬衫,白领带,就像在阿琴面前亮起又一盏灯。其实那人不大像正经生意人,时不时从咖啡杯沿偷偷看她,阿琴着实吓了一跳。更叫阿琴怪异的,是史小鸢和他的谈话有一搭没一搭,根本不沾羊毛编结的边,倒是他像是无意向阿琴问道:你原来是哪个单位的?又是史小鸢抢答智力题似的回答:她早就下岗了,现在跟我在一起,你这是头一回见到她。这就叫阿琴感到有些尴尬,好在他并未再问下去,转向侍应生要了几样点心,小蛋糕加小松饼,味道很不错。之后史小鸢又和他说了些悄悄话,三人东拉西扯了一番,这才客气道别。他伸手和阿琴握了握,阿琴觉得那手大而温软,人情味十足。阿琴正要走时,他拦住了她,关照侍应生把剩余的点心统统打包,然后将包包塞到阿琴手里说:别糟蹋东西,带回去给你孩子吃。阿琴正想说点什么却被史小鸢岔开去,一场生意就这样言不及义地谈完了。回去路上,没有再乘车,阿琴边走边盘问史小鸢:他真的是生意人?叫什么名字?怎么一句生意经都没有?这里面究竟是什么鬼花样?史小鸢兵来将挡地说:看你像个阿庆嫂!我史小鸢和你亲如姐妹,我还能把你给卖了?倒是你见过他有些什么看法,不作兴骗人!阿琴这才醒悟,不由狠狠瞪史小鸢一眼说:你怎么事前也不和我商量,害得我刚才简直成了木头一根,让人家笑话我。史小鸢说:不会的,他不是那种人。他叫柳爽,天籁村音像店就是他开的。阿琴又说:我的事你都跟他讲了,要不他怎会知道我还有孩子。史小鸢笑道:这种事情想瞒也瞒不住的,再说男人病死好几年,你也该从他的阴影里走出来了。尽管这么说,可阿琴站住在灯火辉煌的橱窗前,摇摇头说:不,这件事就算了,我配不上他。

回到家,放好电动车,过道仍空着个车位,史小鸢才知道毕冠群还没回来。客堂间没开大灯,影影绰绰中,婆婆斜坐在长沙发上看电视,马拉松式的连续剧一向是婆婆的爱好。史小鸢叫了声:妈。婆婆眼睛不离荧屏说:安安在我房间里睡觉,你别去吵醒他。史小鸢懒得理会,这个家越来越像口阴森森的古井!

偌大的房间,清寂如沙漠,墙边矮柜上多出两三只头盔,雪白的,大红的,海蓝的,看起来像一颗颗古代祭坛上的斩获首级,这些摩托车手用的头盔要是戴在柳爽头上,那他又会是什么样子?

楼下传来开门声,有人上楼来了。史小鸢头也不回一下,只是随便问道:今晚又是什么应酬呀?毕冠群脚步踉跄走过来,伸出胳臂围住妻子,将一股酒气喷在了她脸上。史小鸢极力想挣脱他,却根本办不到,毕冠群两条胳臂简直是铁箍,箍得她透不过气来,只好任由他俯下头吻她的嘴。一瞬间,史小鸢几乎沉醉了,几乎在心里原宥他了,不过毕冠群的嘴唇马上就移开,他两手插进裤袋里,踱过来又踱过去,把一个个皮靴脚印留在洁无纤尘的地板上。忽然,毕冠群站定在她面前,一把抓住她手说道:还是那句话,风头出足了,现在你该把位置让给别人了。史小鸢洒开他的手说:你的心思我明白,说到底你母亲脑子里旧东西太多,毕副局长要是还活着,他肯定不会让你们母子这么做的。毕冠群勉强笑道:别怪我妈,这可是我自己的意思,我就不信你会那么清白无瑕,你在外面接触的男人难道还少?你见了比我毕冠群强的男人会一点不动心吗?史小鸢气到极点反而笑了:我的天,疯狗乱咬人,谁叫你毕冠群娶了个年轻漂亮的女人?谁叫你女人是个人才远远超过你?有人说若要保持爱情和事业的平衡,要么两人全都是强者,要么一方为另一方做出牺牲。依我看,你毕冠群要么自愿做出牺牲,要么发愤图强,认真干出点像样的事业来,别总是吃喝玩乐游手好闲,让别人只当你是个混世界的浪荡公子!每当谈话进入严肃主题时,毕冠群便会突发头痛,不过这回却换了呵欠,接二连三的呵欠令他步履蹒跚,径直过去躺在床上,靴子都不脱,鼾声就警报似的响了。

大约自史小鸢成为织女后,两人就分开睡了。放横机的地方搭个床铺,支起工作台,连同那些中外时装杂志、各色羊毛线缕和成堆的草图样片,加上那若有若无的曼妙乐声,这里便是她史小鸢的编结天地。此时,夜阑人静,史小鸢拈起一缕羊毛线,不知怎地又想起柳爽,要是把他和毕冠群合成一体,那该是多么好呵。砰!像有什物落地,史小鸢起身去看,不禁哭笑不得,毕冠群居然滚落下来扑睡在地毯上。地毯上编织了红桃,毕冠群的脸色比桃花更艳。史小鸢伸出手想扶他上床时,被他皮夹克口袋露出来一角粉色吸引了,那是一页淡淡香气的信笺,上面写着:“亲爱的毕大侠,我多么喜欢坐你的摩托车,搂着你的腰,那种风驰电掣的感觉令我沉醉,难道你没注意到我的眼睛是那么亮吗?……”信尾署名只一个字:宝。

史小鸢中学时代的同桌何凤宝,比史小鸢早熟的女孩子,难怪史小鸢首先就想到她,不过这念头马上就被打消了。尽管同桌交往频繁,可毕业后照样分道扬镳各奔东西,再说天底下名字里嵌宝的女孩子多的是。人海茫茫,去哪里找这个喜欢坐男人的摩托、还搂着男人腰的“宝姑娘”呢?史小鸢想到了一条路,像有些影视里的女人那样找个私家侦探,这就不愁抓不住那个狐狸精的尾巴。花点钱无所谓,顾虑的却是保密性,无论毕冠群还是她自己,好赖都是场面上的人,这种绯闻一旦泄露,闹得满城风雨,于公于私都很尴尬,婆婆那里更不堪想象。人选问题是成败关键,谁才是最合适的?史小鸢不由想到柳爽,而且越来越觉得他便是理想中人,至于什么理由她却一时说不清。那一日,史小鸢借个缘由把柳爽约出来,仍然约在天语雅阁,仍然拣了落地窗边的座位。这回不同于介绍阿琴,史小鸢不免有些难于启齿,其实柳爽早就看出今天的约会非同寻常,女人的心思缜密又多变,他决定耐心守候着。果然,史小鸢再也忍不住说她有个好朋友,女的,正想找一可靠人查访点事情。柳爽不动声色地问:什么事情还非得你出马不可?史小鸢这才荷花出水道: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我朋友想知道她的先生在外面有没有情人,如果有的话,她叫什么名字,什么职业,她的电话和住处。柳爽又问:现在有点线索吗?史小鸢摇头又点头说:据说那情人名字里有个宝字。柳爽再问:那这件事是想找我?史小鸢咬着嘴唇点点头。柳爽忽然站了起来,好吧,我答应你就是。这一招委实让史小鸢出乎意外,她急火火问:这么快?你怎么也不问问我朋友的先生什么名字?柳爽莞尔一笑说:毕冠群,摩托王,原公安局毕副局长的公子,如今是织女的牛郎。史小鸢脸上一阵潮红,吃力地说:你简直是别人肚里的蛔虫,这件事就算是你帮我一把。柳爽说:我不会叫你失望的,只是不知道将来你会怎样谢我。史小鸢说:放心,我会付给你报酬的。柳爽大笑,笑声放肆,引来周边人扭头看他们,吓得史小鸢忙低头去掏皮包里的小镜子。柳爽笑完了才说道:你看我柳爽是那种图钱的人吗?史小鸢边给自己补妆边问:那要我怎么谢你?柳爽想了想说:给我织件漂亮毛衣吧,只不过,这毛衣如果有一针不是你织的,我就不要了。

柳爽第二天就去车行买了辆光阳,国产货,品相和性能都不错。以前的驾照还在,柳爽拣个日子大清早就骑车来到了小桃园。这里四面环山,离城又不远,是摩托车爱好者经常聚会的地方,柳爽匆匆赶到时,昨夜的秋雨洗绿了远山,山顶上雾气飘悠着,山脚下人声笑语热闹非常,三四十辆崭新摩托车一字儿排开在起跑线上,一场越野赛即将开始。随即,扬声器传来出发令,比赛的摩托车手跃上铁骑,争先恐后地冲了出去。一点不夸张,这摩托车赛算得是勇敢者的运动,那泥泞的道路,那险峻的弯角,那颠簸的摩托车,几乎是崎岖路上疯狂飞奔着的一匹匹野马,时不时把骑手抛得高高的,却又马上重重地跌下,只要稍有点控制不住,一瞬间连人带车猛摔进泥塘里,激起一片惊呼。柳爽举目纵观远近,搜索着一个个疾若流星的摩托车手,终于发现了那个迷恋摩托车不亚于迷恋“宝姑娘”的男人。突然,小山坡上响起一声声娇呼:毕冠群加油!毕冠群加油!这时候,白衣白盔的毕冠群飞驰过来,不愧是高手,摩托车在毕冠群手里就像一匹被驯服的烈马,一副稳操胜券、驰骋万里的气势。柳爽的目光不由得随他而走,只见那白色身影來到了危险地带,大坡度急转弯,又是喇叭口,已经有几辆车在此人仰马翻,叫人不由把心提到了喉咙口!“毕冠群加油”的女声若有若无,可毕冠群却仍然冲着小山坡深看两眼,然后拨转车头,绕开那些坑坑洼洼、别人刚走过的道,他竟然轻捷地采用溜边战术,就在高速下坡的冲力下,调动他的深厚功力,巧妙地侧身滑行着,这就充分显示出他这个摩托王的艺高人胆大。难怪柳爽看呆了,情不自禁地喊了声:好样的!

越野赛结束了。一群摩托车手团团围住毕冠群,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毕冠群自然洋洋得意,一边时刻仰望小山坡,好容易等人散后才骑车过去,把他的“啦啦队”接到后座上,递给她一只火红头盔,两人飞快地离开了小桃园。柳爽不敢怠慢,几乎同时上车,不远不近地跟着。进市区摩托车一律减速,柳爽这才看清楚那女人长得漂亮,一身桃红薄呢衣裙,裙摆很短,黑色羊皮长靴,令人不由想起秋天里的春天。摩托车走在一条马路上,马路不大却很热闹,发廊和足浴房好多。此时,前面的摩托车停住,在一家规模不大不小的红玫瑰美容馆门口,那女人松开搂着毕冠群的双手,从后座上跳下来,脱掉头盔露出一头长长的金发,黑色羊皮长靴轻捷地踩着台阶。她才走几步又回头冲着毕冠群娇声道:晚上见,老地方等我。待到她进了弹簧门,毕冠群才调转车头一溜烟地走了。

柳爽却不能马上就走,停好车子他去一个书报亭买一份《大众证券》,顺便和亭子里的老头闲聊着。老头多半在炒股,马上就引柳爽为知己,柳爽敷衍几句后向老头打听刚进“红玫瑰”的金发女人。果然不出所料,老头脱口说道:你是问那个金发女人吗?“红玫瑰”的半个老板娘,一朵带刺的玫瑰花。柳爽试探着说:我也听说过她,她是叫宝……老头一脸鄙薄道:对对,她叫何凤宝,眼睛长在额头上,从来不理睬别人,谁也不清楚她是哪条道上的货。

柳爽此行收获颇丰,算得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只是摩托车从一街发廊足浴房当中穿行过去时,他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这种事该如何告诉史小鸢?她听了又会怎样?正在柳爽犹豫不定时,史小鸢倒先来电话探询了,于是他一五一十地说过,要史小鸢务必谨慎行事,尤其那“宝姑娘”的身份还没弄清楚。正说着,电话突然挂断,柳爽不晓得对方出了什么事,心里一直不安着。

其实史小鸢并无意外,她只是被“宝姑娘”便是何凤宝气昏了头。没有想到,兜了个圈子仍回到原来的猜想,而何凤宝竟和毕冠群走到一起,这口气越发叫她咽不下去,这才把电话挂了。这天晚上,婆婆又说毕冠群在外有应酬,言语中有怪罪媳妇的意思,怪史小鸢成天一副冷美人面孔,这样怎能笼络住男人的心?史小鸢根本听不进去,一言不发地走上楼去。灯光下,草图和样片摊一桌子,叫人着实眼花缭乱。万紫千红系列不知怎的传到上面,市经贸会十分重视,一再来电话来人,指示编结店的织女把这件事做好,除密度、手感和色彩外,还要运用多种装饰手段,比如印花、珠绣、电脑盘花之类,争取参加即将举行的全省秋季服装展销活动。不过现在,史小鸢却怎么也提不起兴致来,木木地坐在横机前,一缕羊毛线在手指间垂落着。此刻楼梯响过,毕冠群回家了,又将两条胳臂伸向她。这回,史小鸢迅速闪身躲到一边,恨道:有这份气力你去拥抱她吧,她正在老地方等着你,我的毕大侠。毕冠群一时没听出来,反倒嘿嘿笑起来说:什么大侠小侠,反正你是我老婆,由我抱抱还不行吗?史小鸢使劲啐了他一口:去你的,谁是你老婆,你老婆在“红玫瑰”!毕冠群愣一下却又装作糊涂问:什么“红玫瑰”?我可不认识哪个“红玫瑰”,你别乱咬好人一口!史小鸢冷笑道:明人不做暗事,红玫瑰白玫瑰,你自己心里有数,还用得着我来指名道姓?毕冠群索性装糊涂到底说:叫你这一说我越发糊涂了,什么红玫瑰白玫瑰,这又不能算是我的情人。史小鸢说:这下被你说中了,“红玫瑰”就是你的情人,这有情人的感觉想必很不错吧!毕冠群依然嘴硬道:我哪来什么情人,要是有你拿证据来!史小鸢说:你口袋里的粉红信笺不就是证据吗?毕冠群摇头说:那不算,一个朋友开的玩笑而已。史小鸢气往上冲,大声道:别再装了,何凤宝,你该熟悉这名字吧,何凤宝她就是你的情人,无限崇拜你这个毕大侠的情人!毕冠群又厚着脸皮凑近史小鸢说:你是在搞特工活动跟踪我?史小鸢仰着脸说:你带着她在外面兜风,还用得着我跟踪吗?其实她在学校里就对你有好感,可我不明白她究竟比我好在哪里了。毕冠群说:那我可以告诉你,她好就好在哪里都不像你。史小鸢问:不像我什么?毕冠群又说:她不像你那样完美,不像你那样知名,更不像你那样一本正经得叫人肃然起敬。史小鸢依然沉着地问:还有什么话,你统统说出来吧。毕冠群到底是男人直肠子:何凤宝的脸比你生动多了,她的笑也比你来得好看,她懂穿着打扮比你有眼光,总之她比你史小鸢更有女人味。也许,这番话正戳到史小鸢的痛处,一种挫败感切入骨子里,她使劲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可毕冠群却害怕了,他看到她脸色变得苍白,身子微微颤动,这才意识到自己就像摩托车不留神走进了危险地带。果不其然,史小鸢从横机前站起来,自顾自走进里间,随手把门关上,反锁,接着便是她的号啕哭声。

毕冠群睡醒过来时,已是日上三竿,里外都空荡荡的,看来史小鸢早就出门了。他起身洗漱未毕,婆婆便走上楼来。毕冠群信口问一句:安安呢?婆婆答道:跟他妈妈走了,我说安安快上小学,就让他在家好好学点东西吧,他妈妈说去外婆家同样能学。冠群,你们俩是不是吵架了?我看她脸色不好,眼泡都哭肿了。毕冠群自然心知肚明,只是不便道出真相,尤其是他和何凤宝这段婚外情,窗户纸还不到捅破的时候。但婆婆是个厉害角色,她只看儿子一眼就明白了,她神色严肃道:我知道你们俩有些合不来,可她是你爸和你都看中的人,再说你在外面那些乌七八糟,要是出了格影响毕家名声的话,那我老太婆也是不会答应的。毕冠群唯恐事情闹大,便拿出他那套插科打诨的手段来,不过这回不是常用的那些社会新闻,而是他和别人谋划中的正事:开一家车行,经销中外摩托,规模远超过织女编结店,只是目前资金是个问题。婆婆吃惊道:这么大的事,你和史小鸢有没有商量过?毕冠群说:她成天忙得脚不沾地,况且我知道她手里也没多少钱。婆婆睁圆眼睛道:你别打我的主意,我手里也没这么多。你爸一死这毕家成了空壳子,就这座房子还值点钱,可房子要住人,将来安安上大学还得指望它呢。毕冠群笑道:我这又不是卖房子,是拿房子抵押贷款,一旦还了贷款房子还不是照样姓毕。婆婆沉下脸道:这种事我看你还是胆子小点好。

毕冠群和别人筹划合作开车行,这事情其实还得由他和何凤宝的美丽重逢说起。一次朋友的家庭舞会上,被人硬拽来的毕冠群对跳舞没胃口,只是落寞地坐在一边,喝着饮料,听着一支支舞曲播放。朋友怕冷落了他,特地给他找来个舞伴,却不料两人刚见面就哎哟了一声,接着便是握手和寒暄。倒是何凤宝先冷静下来,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毕冠群,嫣然一笑说:嘿,我记得你当年是山上下來的,现在怎么成了神气活现的毕大侠?这是因为那天毕冠群来得匆忙,仍是一身阿诺德·施瓦辛格的打扮,于是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何凤宝又说:你看我怎么样?几年不见我是不是变丑了?几年不见的何凤宝成了地道的盛装美人,她穿一件剪裁精细的豆绿碎花旗袍,把她的好身材托出来,同一色的高跟鞋,同一色的手提包,自有一种出水芙蓉的感觉。毕冠群不由得欣喜欲狂,忙不迭地伸手邀何凤宝走进舞场。论跳舞毕冠群并不在行,那天他又穿着长筒靴,时不时踩着何凤宝的脚,幸好何凤宝不予计较,反而提醒他别太紧张。几支三步头以后便跳起了华尔兹,牵手、快步、转圈,两人情绪热烈,沉浸在尽情地欢悦中,浑然不知时光一点点逝去。舞会结束时,已经夜深,人们陆续散去,毕冠群执意送何凤宝回家,他把她抱上摩托车后座,她格格地笑着斜签着身子,伸出一条胳臂紧紧搂住他。摩托车走进一街清朗月色中,远处有布谷鸟的啼声,啼声过处夜更静谧而温柔了。

毕冠群和何凤宝的好合,干柴烈火,在妻子那里遭遇的疏离和冷淡,在何凤宝身上却得到了补偿;而何凤宝则是另一种体验,早就是她青春偶像的毕冠群,如今终于成了她的猎物,更加成熟性感的猎物。难怪她躺在他光溜溜的怀里时,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为此她特地把长发染成了金色,自命为胜利女神。这种男欢女爱的日子,尽管偷偷摸摸,却也一直持续着,毕冠群从来不问何凤宝的经历,女人的经历和年纪同样都是个谜,尤其像何凤宝这样的时尚女性,更是讳莫如深。正出于这想法,毕冠群只知道何凤宝现在是红玫瑰美容馆的美容师,单身,情况仅此而已。时间一长,两人也谈谈相好以外的事,比如毕冠群一直都想自己创业,走出史小鸢的光环,他并不甘心做一个成功女人背后的男人。何凤宝十分赞同,极力主张他开一家摩托车行,既玩车又当老板,她可以助他一臂之力。事情便由此开端,何凤宝把他介绍给她的娘舅,说是刚从深圳发财回来,姓郝,五十上下,一个貌不惊人的半老头,左腿还有些跛。毕冠群和姓郝的见过几次面,就在“红玫瑰”那栋楼里,一间普通办事处,却有一块铄亮铜牌,达富投资公司。会谈结果是,合作创办金马车行,经销中外摩托,注册资金一百万元。毕冠群参股不及姓郝的,只好任金马车行的副职,负责来货验收等事。会后,姓郝的宴请毕冠群等人,大家频频举杯中,毕冠群不由打量面前这个合作伙伴,姓郝的举止粗豪,言谈老到,久经风霜中没有一丝玄乎。既是何凤宝的娘舅,长辈大人大度量,让他这个摩托车赛的老将、生意场上的新手,大可将心放回自己肚子里!

吵架后的毕冠群有几日未出门,婆婆心里觉得有些不安,她催儿子去史家把母子俩接回来,一来是怕安安在外面不习惯,二来是不放心史小鸢,女人就好比是风筝,放得太高,松了手中的线,风筝会飞掉的。毕冠群经不住她的絮聒,先给史家打电话。电话是史汉耀女人接的,大约和身边的史小鸢商量过,然后答复说史小鸢暂且不想回去,至于安安的去留由孩子自己决定。于是毕冠群又和儿子通话,他临时编了个谎话,说有人给毕家送了只小狗,白身子黑耳朵,很漂亮。安安果然中计,嚷嚷要回家看黑耳朵,要爸爸马上去接他。婆婆怪他不该骗孩子,毕冠群笑着不说话。过一会,他当真去宠物市场买回来一条小狗,当真是黑耳朵,只是身上也有几块黑,肉嘟嘟有趣极了。婆婆生气又好笑,今后管了孙子还得管小狗,好笑的是安安从此有了新宠物,不会再轻易离家。毕冠群又当真去了史家,史小鸢出去了,史汉耀自当上交通协管员也不在家,他顺顺当当地把安安接回家来了。再过一日,秋高气爽大晴天,毕冠群兴致勃勃撺掇婆婆和安安出去逛公园,看菊展。安安最起劲,牵着黑耳朵早早就要出发,可婆婆却忙着梳头换衣服,然后对着镜子照了又照,自毕副局长走后已经多年没像样逛街了。为表示诚意,毕冠群没骑摩托车,陪同婆婆和安安乘坐公交车来到公园里。这是市里最大的公园,一年一度的菊展灿烂缤纷,空气里浮漾着馥郁的清芬,婆婆一个劲地吸着鼻子道:香,真香!毕冠群在一边凑趣说:妈,看过菊展,我们就在外面吃午饭,你们喜欢吃什么尽管说,反正有我买单呢。安安说:我吃肯德基,再给黑耳朵来一根热狗。婆婆笑道:洋快餐我不要,我看还是吃水饺去,又好吃又便宜。祖孙俩争执不下,毕冠群一摸口袋,不由哎哟一声说:忘了带钱包,我这就回家去拿,你们在这里等我。说完他问婆婆要了钥匙,掉转身走出公园来,招手要了辆出租车,径直回到家里。一片寂静中,他不忙着拿钱包,却去婆婆的房间里,用她的钥匙串熟悉地打开五斗柜,找出那红皮面烫金国徽的房屋产权证,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门,蓦地像有人咳嗽,他惊悚地回头看去,周围仍然寂静一片,毕副局长、他的老子正在墙上照片里目光炯炯地看着他呢。

事情改变了原来的生活,不再是早出晚归毕家,婆媳俩面和心不和,夫妇间同室异床各梦,史小鸢觉得自己正在脱离轨道。这些天,倒是史家的种种令她有所欣慰。弟弟显然成长了,身体强壮,考取外地一所外国语学院,只有寒暑假才回家。父亲史汉耀精神抖擞,成天站立在马路上,臂上多了个红袖章,上面写着协管两个字,见有行人越栅栏或闯红灯,就挥动手中小旗,哨子声总是那么响亮。几乎不分风雨晨昏,比当年摆水果摊还要辛苦,他却甘之如饴,说他这是为了纪念已故的亲家公,毕副局长就死于一次公路交通事故中。如今的史家宽裕多了,家里也没什么事,史汉耀的女人自然欢迎女儿回家做伴。

于是,史小鸢买了两斤恒源祥细毛线,漂亮的银灰色,重新拾起她擅长的编结活计,长竹针熟练地上下左右,也许多少透露一点她内心的不平静。确实,一个女人可以容忍种种委屈,却绝不甘心屈服于感情生活中的同性,尤其同桌何凤宝,中学时代失去“班花”桂冠,若干年后居然劫走她的毕冠群,还不是全仗着她那点骨子里的风骚。心里烦恼难免不流露在外,史小鸢在店里脾气变化了,做事待人态度严厉,全不像以前那样温文和气,这事阿琴很快就覺察,等店里无人时,阿琴便直截了当地问史小鸢:这些天你心里有什么事吗?史小鸢咬住嘴唇不答。阿琴说:我和你情同姐妹,你那么关心我的幸福,难道就不许我关心一下你的生活?你和毕冠群之间肯定出了纰漏,你不说我也看得出来。这下史小鸢感动了,她这才说了关于何凤宝的事情。阿琴叹道:男人常常经不住诱惑,这种事谁家都难免。依我看,你也不必逼他太紧,不妨肚量放大一点,让他慢慢回心转意。史小鸢气呼呼说:当初是他追求我这个“班花”,又不是我去追求他的。阿琴正色道:此一时彼一时,女人的弱点也就在这里,以为到了手的爱情就像进了保险箱,谁也抢不走了。其实生活十分复杂,现代社会迷惑人的东西太多,尤其是男人的野心贪心重,江山、权力、钱财、地位和女人,样样都想要,你的毕冠群也不会例外,这就需要你的耐心引导,别让他像苍蝇似的一头撞在蜘蛛网上。

可史小鸢觉得自己这几年有了些历练,完全有能力降服何凤宝,出一出胸中这口恶气,她拣个日子竟然去了红玫瑰美容馆。

这是一栋新建的高楼,美容馆就在楼底下,大橱窗,弹簧门,广告牌上列举服务项目,生意还不错。史小鸢进门,自有女孩子迎上前来,问她做什么项目,史小鸢不马上回答,只是举目四下搜寻何凤宝。女孩子介绍各种项目后,史小鸢选择了面膜增白,又办了张半年期金卡,然后躺倒在黑皮椅子上,由女孩子替她清洗脸颊,贴上一块块白色面膜。此时,一个金发女人翩然走入店堂,风拂杨柳似的,那姿态就像T台上的女模特,难怪毕冠群会那样迷恋着。何凤宝指指点点,向史小鸢这边走过来了,史小鸢忍不住锐声道:何凤宝,你真的认不出我来了?我是史小鸢呀!这一惊非同小可,何凤宝一脸惊慌,被面膜遮住的史小鸢不禁得意了。接下来,便是何凤宝极力镇定地向她推荐各种新型美容方式,用料来自哪个国家,效果又是如何显著,撺掇她不妨试试看。史小鸢耐着性子听,等对方说得差不多,才说道:有人说你也结婚了!何凤宝说:这完全是瞎说,你知道我开这家美容馆容易吗?他们借此追求我,可我一个都没答应。史小鸢说:想必你是在等你的白马王子吧,总有一天他会骑着铁马来的,由着你伸出胳臂搂住他的腰。何凤宝笑而不答,对着镜子看自己,半晌才说道:也许吧。这么多年过去,没想到你仍和以前一样浪漫!史小鸢又说:说了这么多话,你怎么不问问我和毕冠群怎样了,我记得你和他在学校时感情很不错的。不料何凤宝仍然那么沉着,甚至绽出了笑容道:那时候小姑娘还不懂事,其实你史小鸢还不是一个样,你和你的“黑骏马”不也好过一阵子吗?你为他结毛衣送手套,到后来还不是照样分手了事。这一回马枪,杀得史小鸢有些狼狈,一时语塞不知说什么才好,幸而时间到了,面膜一块块取下,史小鸢去洗脸化妆时,心里盘算着:何凤宝显然比她老到,远不是过去的何凤宝,再说何、毕两人之间的关系,现在还并无确凿证据,如果就此撕破脸皮的话,她又能把何凤宝怎样呢?平时一句粗话都说不出口,她能招架得住何凤宝那张磨过的刀子嘴吗?这么想,史小鸢就只好强行咽下这口怒气,从镜子前转过身来说:你的记性真好,世界上的人都像你这么好记性就不错了。何凤宝淡笑道:记性归记性,现实归现实,你和毕冠群我管不着,我只知道一个男人不会终生只爱一个女人,只有女人总是痴心不改。你没听说过这句话吗?男人的世界是世界,女人的世界是男人。别的我不敢说,我只敢说到美容馆来的女人,既花钱又吃苦头,她们表面上是为保住自己的美丽,其实还不是为了示好男人,保住男人对自己的那份情爱!史小鸢不好接话,只深看何凤宝一眼,说了声“改天再来”,出门走了。

万紫千红系列出来后,没有想到居然一炮打响,门市销售一空,订货更是源源不绝。市经贸会因此越发重视了,要史小鸢她们赶出一批样品,火速送往省秋季服装展览会。这是一次大型服装展览活动,筹备已经很久,参与单位不少,规模和声势都超过以往,期间还有时装表演、经验交流、商务洽谈,是一次不可多得的商机。磋商结果是,由史小鸢带人携货先去南京,张罗布置展位,阿琴留守店里组织随之而来的批量生产。这天黄昏,史小鸢为收拾一些出差什物,只得回一趟毕家。一进门,那股子阴冷又扑面而来,婆婆仍然刻板地端坐沙发上看她的电视,见史小鸢回家仍不挪一下眼睛,只是说了声“回来了,吃过晚饭没有”,就不再言语。史小鸢打起精神去看儿子,安安的小房间墙上墙下都是变形金刚,只在床上贴了张照片,他和爸爸妈妈的合影,那还是逛公园请人照的,三人笑得很开心。安安搂着妈妈不松手,怪她为什么不回家来住。史小鸢心里酸酸地说:家里还有爸爸呢,他不上班,要他带你出去玩。安安扁起嘴说:爸爸和你一样忙,回家还尽接电话。史小鸢小心问道:来电话的是个女人吧?安安说:不,有女的也有男的。有一回是我接的,电话里声音很凶,我问爸爸他是谁。爸爸说那是个公公,对爸爸很不错的公公。尽管安安没说清楚,可史小鸢却不知怎地上了心。

就像安安刚才说的,史小鸢上楼时就听到毕冠群正在接电话。毕冠群只向她点点头说:我马上讲完了。史小鸢不理睬他,自顾自收拾东西,装进一只旅行包里,偶然间,桌子上一张请柬映入她眼帘。请柬印刷考究,大红烫金,是一家叫金马的车行开张之喜,落款人赫然是:郝达富和毕冠群。史小鸢不由吃了一惊,盯着毕冠群问道:怎么回事,什么时候你当上了老板?毕冠群这才结束通话走过来,双手插进裤袋里,一副踌躇满志的神情说:砖头瓦片翻身日,你没想到我毕冠群也会有今天吧!摩托王摇身变作摩托商,这就叫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史小鸢没好气啐他一句:看你骨头没四两重!毕冠群说:你这是妒忌心。史小鸢又问:那个郝达富是什么人,我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这人可靠吗?毕冠群笑道:可靠,车行老大,我的忘年交。问来问去,你怎么不问问我这个老板是怎样当上的?史小鸢说:鱼有鱼路,虾有虾路,你的事我管不着。说完要走时,她却又被毕冠群叫住,他涎着脸问:听说你去找过她了。史小鸢说:找谁?是你的“宝姑娘”吗?毕冠群说:何凤宝说你去找过她,我真担心你们俩打起来,那样你会吃亏的,她可是有名的多刺玫瑰。史小鸢冷冷道:谢谢你还记得卫护自己的老婆,不过我史小鸢不是那种气量窄小的人,更不会和人对着骂街,你放心。倒是你自己留点心,别叫我连人带赃当场捉住,那样你这个大老板就脸面扫地了。毕冠群再要说时,史小鸢已拎起旅行包走下楼去,没有和婆婆道别就走了。

第二天,史小鸢乘面包车去南京,同行的两个男青年都搞装潢设计,另一个女孩子是史小鸢的助手。他们正当无忧无虑的年纪,一路上互讲笑话,传播趣闻,唱流行歌曲,令史小鸢的心情好了许多。面包车一直开到筹备处,就在这时候,从里面走出一个人来,阳光好像为他镀了道金边,史小鸢不由叫道:柳爽!你怎么也在这里?柳爽听到呼唤才走过来说:人生何处不相逢,我和你这是第三次路遇,你说这是不是缘分?史小鸢极力克制情绪,笑着解释说:管他缘分不缘分,反正是他乡遇故知,今天晚上我请你吃饭。柳爽说:改天吧,我还得住几天,等我的一本小书出来,另外还有点别的事。今天是我听说编结店要来参展,去筹备处打听消息,你看我又当了回侦探!两人就此分手,接着便是无休止的忙碌,如布置展位,联络商务,寻访熟人,一直忙到展览会隆重开幕,史小鸢才得以稍稍喘口气。这天,展览会休息一日,三个年轻人一清早就缠住史小鸢,想一起出去逛秦淮河,寻觅《桃花扇》李香君的艳迹。史小鸢正要答应时,电话打进来,是柳爽。史小鸢问他怎么还没走,可他卻叫她马上出来,他的车子就在楼下等着,要陪她去看个古怪地方。听史小鸢说她今天去不了秦淮河,三个年轻人便一阵风地呼啸而去。现在,史小鸢可以自由活动了,她换一件色彩稍为明艳的衣服,提了和衣服同色的皮包,踩着一双半高跟皮鞋走出门来。一辆黑色出租车停在酒店门口,车门打开,下来柳爽,伸手邀她上车。柳爽和司机悄声说几句,车子便向城西飞驰而去。也不知过了几条马路,高楼大厦渐渐少了,却出现了高高的古城墙,城头上草木凋落,雉堞裸露,有一种落寞荒凉的意境。柳爽说道:到了,就在这里下车吧。

史小鸢下车,她抬头看时发现这古城墙并非通常见的那种城墙,不是一块块黑灰色大城砖垒砌,而是一堵整段紫红色砂石砾石浑然一体的大墙,那气势雄伟极了。柳爽边走边讲解道:这里就是残存下来的石头城,离开建城的汉代建安年间,已有一千七八百年的历史了。其实,在遥远的千百万年前,南京还淹没在一片汪洋中,直到唐朝石头城下仍是浩荡的长江水,所以才有刘禹锡的诗: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史小鸢觉得他还很有点文艺熏陶和修养,连带想起他曾经说过出书的事,便问他写的是什么样的书。柳爽从皮包里取出一本新书,签名,送到她手里,油墨香味飘散着。《音乐家故事》,不厚,精美而雅致,开卷首篇就是《一曲难忘:肖邦和乔治·桑》。史小鸢马上就想到了天籁村的空巢,想到空巢墙上的油画,画中的波兰钢琴家和法国女作家,没想到他对这个故事这般情有独钟。两人又走了一段路,眼前忽然出现一座极其险峻的峭壁,约莫三四十米宽,二十多米高,最古怪的莫过于那耸入半空中的崖尖,石纹那么褶皱纵横,活脱脱一张鬼怪面孔,连眼睛口鼻都那么清晰可辨。柳爽把一方石碑指给她看:鬼脸城,这名字你觉得可怕吗?史小鸢说:有一点,不过我感到这烟火人间大千世界同它一样诡异无常、不可思议,这也许是你今天为什么约我来这里的原因吧!柳爽高兴道:真不愧是聪明绝顶织女心,实话告诉你,我知道你最近日子不好过,毕冠群这个人简直不可理喻……史小鸢道:今天不谈毕冠群。我有些饿了,想吃点东西。于是他俩在路边一家饺子店坐了下来。

说是店其实只是一张彩条塑料布篷下,三四张方桌,十几条长凳,一男一女夫妻档。男的见有客人便大声吆喝着:先生太太,是不是来盘热水饺?菜肉很新鲜,保证先生和太太吃得满意,下回再来。史小鸢脸被叫红了,幸好柳爽并没注意她,只是竖起两个指头:八两饺子。那男的又问:要不要蒜瓣?柳爽这回却看她一眼道:太太不要,先生要。饺子下锅了。史小鸢起身取来两只碟子,用手绢揩了揩,把其中一只递给他。柳爽接过碟子后,一边给她和自己倒了点醋,一边却用饺子店夫妻档作话题,感叹道:你看他们,一个包,一个下,既密切又默契,简直就是《天仙配》的董永和七仙女!饺子这时上桌了,一蓬蓬热气散发着,史小鸢埋头去吃饺子,蘸点醋,好香啊。也不知何时,史小鸢抬起头,停住了。她见他没有吃饺子,却用一种异样的目光在看她。她不由问他怎么回事,柳爽这才醒过来似的挥挥手,神情有些痛苦说: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还不回去?史小鸢脱口而出道:我记得你说过另外还有别的事。柳爽苦笑说:什么别的事,还不是等她回来和我见一面。史小鸢惊诧道:谁?柳爽冷冷道:我曾经的储蓄罐,那个用高跟鞋踩帕瓦罗蒂唱片的女人!史小鸢问道:她从深圳回来了?柳爽说:是的,她现在就在南京,她不想回老家去,想在这里定居创业。她说她手里有一大笔钱,要我帮她开一家大公司,经营音像制作,当她的马仔兼情人!史小鸢吃力地问:你答应了?柳爽摇头说:你听说过音乐中常有的一种现象吗?频率一致,引起共鸣。她的频率永远和我不一致,我也决不会和她有所共鸣,你完全可以放心。

作者简介:

殷志扬,江苏常州人。中国作协会员,江苏省作协会员,原常州市作协副主席。作品有“小城”三部曲:中短篇小说集《小城乱世情》、长篇小说《霜天同林鸟》和《雪落古运河》,以及散文小说集《带花栏杆的楼房》《春鸟秋虫集》等。于2019年获中国作协从事文学创作70周年荣誉奖章证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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