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

阳光照耀在校门外站立的两位奶奶和一位妈妈身上，她们大汗淋漓，巴巴地望着远方的教学楼。大块头阿姨叹了口气。这三位家长中午天天来送饭，说是自己孩子才一年级，吃不惯学校的饭菜。中午回家吃饭又耽搁时间，于是不管骄阳似火，不管刮风下雨，天天做好了饭菜，带过来。大块头阿姨也曾劝过她们不必这么辛苦，学校饭菜由营养师搭配，既营养又可口。但她们都说再苦不能苦孩子。大块头阿姨也曾想让她们到传达室里待着，那儿有空调，凉快。可是学校出于安全考虑，家长无特殊情况，不能入校。

大块头阿姨在这个学校已经待了近30年，尽管自己没什么文化，但她喜欢孩子，和孩子们在一起就快乐。她做过图书馆管理员，做过食堂的阿姨，做过传达室门卫兼收发员。自从门卫由外聘的保安专职担任后，她便只剩下一项工作，收发报刊、信件与快递。近些年，她的工作与精力主要在处理那些快递，特别是双十一期间，收发室都快被物品们堆成小山了。她整理好每个办公室的报刊、信件与快递，放在手推车上，便出门了。

经过一年级（4）班教室，她看到一个身材矮小瘦弱的男孩，正独自一人站在教室门外。她认得他，他是一年级的皮大王，尽管才开学一个多月，他已经全校闻名了。这个皮大王，上课不听老师讲课，自己假装举枪瞄准窗外香樟树上的麻雀，嘴里还发出“突突突”的声音。班主任让他“立壁角”，他老老实实站到后面，却东张西望。班主任让他不要动，他自己取来铅笔盒搁脑袋上，说这样就不能动了。班主任哭笑不得，才摇头叹息，铅笔盒就“砰”一声，掉落地上，引起同学们哄堂大笑。一旦下课，他屁股半分钟也坐不住了，一股劲往操场上冲，和其他几个男生打打闹闹，像一匹撒了欢的野马。若是仅仅这样，老师们也就忍了，毕竟刚升到一年级，总有一个适应过程。然而，课堂作业，回家作业，他一概不做。问他原因，说不会。开学测验，语文25分，数学13分！他妈气得抓起扫帚，一顿打，打得他背上、屁股上道道红印，但学习成绩仍不见提高。

“小朋友，你怎么站在外面，不在里面听课？”大块头阿姨面容和蔼。

皮大王抬頭望了望她，轻声说：“老师，吕老师让我回家，不要来上学了。”

大块头阿姨想问个究竟。班主任吕老师大概察觉到了，打开教室门，走到两人身前。她说：“大块头阿姨，这个皮大王，我真是没法教了。今天上语文课，他居然带了几只蟋蟀，放到女同学课桌里，把她们吓哭了。”

大块头阿姨低头望望，问：“是真的吗？”

皮大王把头低下，腿脚不自觉地晃了晃，点了点头。

“这个小家伙，大概是有多动症的，我让他妈妈带他去儿童医院检查检查，他妈死活不肯，说孩子没病，就是皮点。大块头阿姨，你看，碰到这样不讲理的家长，我有什么办法？”

“吕老师，孩子是有问题，但是让他一个人站在外面，不是办法。还是让他进去听课吧。”

“大块头阿姨，我知道你是热心肠，在学校待的时间也长。但是这个皮大王，已经多次扰乱纪律，家长们已经联名上书，抵制他进入班级听课。我不能因为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我这么做，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校长也是同意的。”

说话间，校长巡视，经过这里。大块头阿姨便拉住校长来问。校长是位四十岁上下的女子，双颊较瘦，戴眼镜。她跟大块头阿姨说了许多纪律、分数之类的话。

大块头阿姨冲她们看看，说：“既然你们都不愿意教他，正好我也有空，我来教他。这样他既不会离开学校，也不会影响同学。”

吕老师立刻把皮大王往大块头阿姨那里送。校长有些犹豫：“你可以吗？”

大块头阿姨推了推皮大王，问：“你愿意吗？”

皮大王脸上绽放笑容，高声说：“愿意！”

于是校长便答应让大块头阿姨试试。

大块头阿姨知道皮大王坐不住，她那里的收发室绝对不合适，想到他喜欢捉蟋蟀，便把他带到了学校的西花园。

这座小学，有着百年悠久历史。一百年来，名人辈出，科学家、文学家、教育家、历史学家等，不胜枚举。这西花园里不仅有着古色古香的建筑，瘦漏透皱的太湖石假山，还种满了各种花草树木。这个时候，鸡爪槭火红，柿子树上的果实也红彤彤，银杏的树叶开始泛黄。远观，园子里一片绚烂。然而，皮大王是没有心思看这一切的，他所关注的是砖瓦底下“瞿瞿”的蟋蟀声。

皮大王循着叫声走去，来到银杏树旁，声音戛然而止。皮大王失望地抬起头，突然，他发现树干上停着一只虫子，前足如刀，样子可怖。他好奇地问大块头阿姨，大块头阿姨笑笑，说，那是蝉蜕，金蝉脱壳说的就是它。

皮大王很感兴趣，把它弄下来，放在手上，仔细观察起来。大块头阿姨关照他不要离开西花园，便兀自回收发室了。

大块头阿姨像以往一样收拾好报刊、信件与快递，正准备推车出门，一个头发染黄、打扮时髦的年轻女子闯了进来。她一见大块头阿姨，便扑通跪下，哭着说：“阿姨，您真是好心人呐！”大块头阿姨连忙将她扶起，问明原委。原来，来人是皮大王的母亲，她老家在邻省，在这里独自经营着一家服装店，生意很辛苦，经常半夜才回家，对皮大王缺乏照顾与教育。

“孩子的爸呢？”大块头阿姨听了直摇头，忍不住问。

“我们早离了。”皮大王母亲说，孩子的父亲是一名物业保安，长得很英俊，但也没什么文化，喜欢喝酒，孩子不听话，他就动手打，常常打得孩子鼻青眼肿。她忍受不了他的这种家庭暴力，便离婚了。

“阿姨，我们家乐乐回家一直夸您，说您带他去西花园玩，还教他识字数数。”

大块头阿姨笑笑，说：“我把他教会了认字，数数，正好可以做我的帮手，帮我分分信件，点点报刊。”

皮大王母亲又说了许多千恩万谢的话。末了，从身后推出一盒保健品，说：“阿姨，我知道您是真心疼爱我们家乐乐。你看，我一个人带他不容易，有时为了进货或是应酬，我要深更半夜才回家，他常常哭着说害怕。您能不能把他带回家，饭钱、生活费，我来支付，一定不会亏待您！”

“有你这么当妈的吗！”大块头阿姨气不打一处来。有时间做生意，就是没时间陪孩子；有精力去吃饭应酬，就是没精力教育孩子。大块头阿姨忍不住数落了皮大王妈一番。这下，她哭得更稀里哗啦。

“阿姨，我一个人在这个城市，没亲没靠，我不拼命挣钱，乐乐靠什么读书，靠什么生活？”

“哎！”大块头阿姨禁不住一声叹息。但是她还是拒绝了皮大王母亲的请求，她知道一旦乐乐跟她过日子，亲情断了，将来很难补上，童年造成的阴影，往往是终身的。她将皮大王母亲送走后，去西花园看看皮大王。

他正呆呆地仰望树冠，高处有两三只蝉蜕仿佛钉在树干上。

“在想什么呢？”大块头阿姨问。

“蝉蜕皮前在哪里？它吃什么？”

“在泥土里，好像要待上几年呢。吃树根上的汁吧。”大块头阿姨表示自己也说不大清楚，她打算去图书馆借点书来给皮大王看。

“待在泥土里好几年？这么黑，它不害怕吗？”皮大王喃喃自语。

“还有待17年的呢！暑假前报纸上说美国的一个什么地方，出现了一大片17年才出现的知了！”

“哇！能待17年，真想去看看。”

大块头阿姨托人去打听了皮大王的父亲，那个保安，了解到他仍旧单身，一个月与皮大王见一次面，陪他出去玩。儿子其实与父亲感情也蛮好，但是只适合短暂相会。时间一长，闹了矛盾，父亲就会动手。

大块头阿姨问皮大王是否希望晚上由父亲来陪伴，皮大王点点头，随机又摇摇头。“是不是怕你爸打你？”皮大王使劲点点头。“放心，我有办法的。”

这天晚上，皮大王母亲又到外地进货去了。大块头阿姨在屋里陪皮大王，不一会，有人敲门，皮大王开门，惊喜地叫：“爸爸，你怎么来了？”

皮大王不知道的是，几天前，大块头阿姨特意找到他爸爸的单位，和他商量晚上陪伴的事。

进屋之后，皮大王父亲习惯性地掏出了手机，刚想玩游戏，被大块頭阿姨夺走了。她把一本史铁生的《我与地坛》交到了他手上。“你自己也要好好读点书，做好榜样。这是一本好书，人家一个残疾人，自强不息。你还年轻，未来完全可以大有作为！”大块头阿姨语气像一位老师。

皮大王父亲硬着头皮，去翻书了。这时，门又被敲响。原来，大块头阿姨以前帮助过一位女学生，现在是市里一所著名高校的老师，她带的学生，是学师范的。他们中很多人，都乐意当志愿者，为皮大王义务补课。今天来的是一位披着长头发的女孩。皮大王看到有大学生姐姐来为他补习功课，高兴地叫了起来。

于是，昏黄的台灯下，长头发姐姐辅导皮大王功课，保安父亲翻阅着书籍，大块头阿姨戴着老花眼镜在补纽扣。夜，安安静静，只有翻页的沙沙声。

皮大王母亲回来了，看到这么温馨的一幕，忍不住抹眼泪。她来到皮大王书桌前，欣慰地摸了摸儿子的脑袋。大块头阿姨一看时间不早，便领着大家告辞了，保安父亲也同皮大王母亲寒暄了几句。

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皮大王在家里学习习惯越来越好，志愿者们都很乐意来给他辅导。皮大王父亲在大块头阿姨的督促下，也慢慢养成阅读习惯，借来《三国演义》《水浒传》等书籍来翻阅。

这天，大块头阿姨交给皮大王父亲一个袋子，告诉他里面装满了铁钉还有一把铁锤。以后他发火的时候，就对着墙敲一枚铁钉，不要打皮大王。等袋子里的铁钉差不多用完时，孩子就会回到他身边的。皮大王父亲将信将疑，收下了袋子。从此，大块头阿姨晚上不再过来。

一个月过去了，大块头阿姨问皮大王，爸爸有没有打他？皮大王说，爸爸又生气了，但是他没有动手打人，而是在墙上狠命锤铁钉。大块头阿姨笑了，她打算去找校长谈谈，让皮大王恢复进班学习。

三十四年过去了，校园发生了很大变化。没怎么变的，还是那座西花园。那里，雕梁画栋的亭台楼阁仍旧修缮完好，池塘里的水仍旧清澈，假山里的山洞仍旧有小学生钻进钻出。银杏树更加高大了，鸡爪槭的树叶更茂盛了，樱花、紫荆、海棠、玉兰因为不是花期，只有枝叶更加葳蕤。紫薇花开了，白的如雪，红的似火。香樟树上有知了在热闹地鸣叫。学校即将放暑假了。

有一位高大帅气的中年男子通过门口预约来客人脸识别系统，进入校园。他径直来到西花园，俯下身，摸摸地上的书带草；抬起身，在银杏树干上摘下一个蝉蜕。他深深吸了口气，动情地说：“XX小学，我回来了！大块头阿姨，我回来了！”

他，便是三十四年前的皮大王，现在举世闻名的诺贝尔生物学奖获得者姚天乐。他这次被学校邀请来做报告，报告的题目是《从黑暗到光明的奇迹———蝉》。

姚天乐从这所小学毕业后，顺利进入初中，后来又考取本市最好的高中，继而又考取了一所著名的高校。为了到大洋彼岸，去见识一下17年蝉，他考取了美国宾夕法尼亚州立大学的生物研究生。后来留校读博，任教，从事生物科研工作。去年，他凭借一项突破性的生物技术，获得了诺尔贝生物学奖。

他给全校师生作报告，详细介绍把引入生物学之门的昆虫———蝉。他介绍蝉的幼虫如何在泥土里生活，幼虫如何金蝉脱壳，知了如何寻找配偶。学生们听得津津有味。

“其实，我对蝉感兴趣，并不仅仅因为我在西花园里找到了一只蝉蜕。因为，那个时候，我也曾像幼虫一样，窝在泥土里，到处都是黑暗。”姚天乐握着话筒，挠挠头，突然把话筒对向观众。

“同学们，我很想知道，在你们心目中，我当初在这个学校是一个怎样的学生？”

“学霸！”

“年年三好生！”

“班长！”……

“很遗憾！你们说的都不是我，这么多年过去了，教过我的老师也基本上都退休了。我来告诉你们吧，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学渣，当初他们都叫我皮大王。一年级，我就考试不及格，被老师罚站。班上同学的家长联名上书，要求把我开除了……”

底下的师生都惊呆了。

“那个时候的我，生活糟透了。爸妈离婚，妈妈是做服装生意的，每天很晚回家，我自己叫外卖，功课也没人辅导。”

说着，说着，他情不自禁地开始抹眼泪。

“直到有一天，我遇到了大块头阿姨，是她，让我的学习与生活重见光明……”他开始诉说大块头阿姨如何帮助自己成长。

“很遗憾，大块头阿姨已经不在了。她的名字你们一定都知道，吴芳，就是18年前那次歹徒行凶事件中的英雄。”

底下窃窃私语。

“我这次来，有一个重要的想法，想在西花园里为大块头阿姨立一个塑像，让大家可以永远铭记她，也表达我终生的感谢与怀念。”

校长带头站起来，为他鼓掌。所有的师生都起来，鼓掌，鼓掌，再鼓掌。

18年前，姚天樂还在外地念大学，他突然接到小学同学的一个电话，说大块头阿姨出事了，正在医院抢救。他立刻去买了飞机票，连夜赶回。

然而，已经迟了。大块头阿姨被送到医院时，已经因为失血过多加之脏器受到伤害而昏迷不醒，抢救了数小时后，她撒手人寰。

她是为了救学生而牺牲的。那时，她已经退休，但是因为生活习惯，常去学校附近转悠。这天早晨上学时间，在临近校门的一条巷子里，来了一个三十岁左右的青年男子，他见到有几个背着书包独自上学的小学生，像发了疯一样，举起手中的尖刀刺了上去。大块头阿姨正好买菜经过，她看到这一幕，一边高声呼救，一边冲了上去，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抵挡歹徒的尖刀。歹徒杀红了眼，一刀，一刀，在大块头阿姨身上戳着。鲜血染红了她的衣裳。

附近的群众听到呼救声，都冲了过来，在他们的合力下，制服了歹徒。三个小学生不同程度受了伤，幸运的是，都没有生命之虞。只是，大块头阿姨永远地离开了。

警察审讯歹徒，问他行凶的目的。他说他曾是这个学校的学生，因为成绩不好，不守纪律，常常被老师与同学嘲笑。后来，踏入社会，也遇到种种不如意。他把这一切都归咎于当年的小学。他觉得小学生抵抗力弱，就乘早上人少的时候下手，没想到有人居然会冲上来保护学生。

歹徒后来被判了死缓，因为表现好，后来减刑出狱。他之所以没有被判死刑立即执行，是因为大块头阿姨的遗言。他被人制服后，冲大块头阿姨看了看，认出是当年自己读书时有名的校工。便喊了声：“大块头阿姨……”大块头阿姨听到后，也望了望他，冲大伙嗫嚅：“不要怪他……给……他……机会……”

姚天乐在为吴芳塑像揭幕仪式上，动情地说：“当年若不是大块头阿姨，帮助我，引导我的学习兴趣，纠正我的行为习惯，我的学校生涯将一片黑暗；当年若不是大块头阿姨想办法让父亲来陪伴我，他们后来也不会复婚，我也不会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我的爸爸曾经有暴力倾向，一直打骂我。后来大块头阿姨送了他一袋铁钉和一把铁锤，让他在发火时钉铁钉。他信守承诺，不再打我，墙上快被钉满了（笑）。不过后来，他真的改掉了脾气，成为最好的爸爸。那天，大块头阿姨出事。在医院里，我很痛苦。同时我也在想，假若没有他，那个拿着刀冲向学校的人，就有可能是我。大块头阿姨用她的爱与智慧，挽救了我，也挽救了我们的家庭。”

大伙一起鼓掌。幕布揭开，大块头阿姨的铜像栩栩如生，她目光炯炯，充满了天使般的圣洁与慈爱。大伙啧啧称赞。这时，人群中一个有点秃顶的年过半百的男子突然在塑像前跪下，放声大哭：“大块头阿姨，我是罪人啊！是我一时冲动，让您……您救了我，我现在重新做人了……”一边哭，一边拼命磕头。众人劝住了他，纷纷猜测。

姚天乐扶起了他，问明了情况。他果然就是当年的歹徒，坐了十几年牢，现在自己在做小买卖，生活还不错。

这时，阳光正好，树上的蝉声愈来愈响。

姚天乐对大家说：“我到了宾夕法尼亚，正好赶上17年蝉出来，他们铺天盖地，鸣叫声吵得居民们无法入睡。但我很感动，17年的黑暗生活，才换来几个月的光明，它们不容易。我对它们进行了深入研究。今年正好又是17年蝉出洞的时候，等我回美国，我又要好好研究研究。”

“这位大哥，好好珍惜现在的生活吧。”姚天乐紧紧握住对方的手，说：“为了我们自己，为了大块头阿姨，为了对这个世界的爱！”

天澄澈，没有风，树上的蝉又开始鸣叫了。

“知了———知了！”

作者简介：

金泓，1980年生于苏州，毕业于南京师范大学。江苏省作协会员，苏州市作协杂文分会副秘书长，出版个人散文集《梦里依稀小巷深》《苏州吴门酒一杯》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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