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 春
(安徽财经大学文学院,安徽 蚌埠 233000)
中国的儒家文化历史悠久,博大精深,隋唐时期随着对外交流的频繁成为了东亚各国争相学习的对象,其中就有一衣带水的邻国日本。而儒家文化一直到日本近代以前都是统治阶级和上层知识分子的必修科目,因此在19世纪中期西方用黑船敲开了日本的大门,并传入很多西方书籍的时候,日本的思想家们纷纷借用儒家文化里的词汇来翻译外来词汇,并通过在日留学生传入中国,成为了现代中日两国共同使用的耳熟能详的词汇,“自由”一词就是其中一例。
中日学者写的和日本的汉字英译词相关的论文较多,比如手岛邦夫写了《日本明治初期英语日译研究—启蒙思想家西周的汉字新造词》,着重分析了西周的汉字新造词的翻译方法、源流及其影响;[1](P4)王克非写的《从中村正直和严复的翻译看日中两国对西方思想的摄取》则通过对中日翻译家的比较研究了他们在翻译词汇时的不同点及其原因;[2]吴根友和胡其柱的《中国思想传统中的自由语词、概念与观念》[3]和《“自由”语词的前世今生》[4]则追溯了中国“自由”一词的来源,并介绍了它的发展过程,但对日语“自由”一词的定译过程言之甚少。本文拟从“自由”一词在日本的定译过程为研究对象,从而分析儒家文化对于近代日本汉字英译词的影响。
日本近代的汉字英译词有三类:一种是源自于中国翻译的西文书籍和英华字典的借用词,如“化学”一词。“chemistry”一词在19世纪中叶的中国被翻译为“丹灶之事,炼用法”,暗合了中国道教的炼丹术,之后中国内地会的创始人英国人戴德生创制了“化学”一词,并在西学杂志《六合丛谈》里作为译词使用,后随着《六合丛谈》在日本的出版,此词也被日本翻译家转用而流传至今;[5]一种是日本人独创的新造词,如“哲学”。日本近代翻译家西周因为周敦颐的“士希贤,贤希圣,圣希天”将“philosophy”翻译为了“希贤学”和“希哲学”,之后又翻译为“儒”“儒者”,最后几经波折定译为了“哲学”;[6]一种是直接使用古汉语固有词汇的转用词,如“自由”。上述的借用词和新造词虽然不是直接使用固有的儒家文化词汇,但也与儒家文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特别是“哲学”一词的诞生和新儒学的开山鼻祖周敦颐息息相关,但相比较而言,它们没有“自由”之类的转用词更能证明儒家文化对于近代日语汉字英译词的影响,所以本文将着重分析“自由”一词定译过程中的儒家文化因素。
据吴根友考证,最早出现“自由”一词是在史书《史记》中:“言贫富自由,无予夺。”[7](P3900)这里的“自由”其实是“由自”,准确来说是一个词组,意思是贫富是由自己的行为导致的。而在东汉赵岐为《孟子.公孙丑下》“我无官守、我无言责也,则吾进退岂不绰然有余裕哉?”所做的注中说,“今我居师宾之位,进退自由,岂不绰绰然舒缓有余裕乎!”[8](P2695)此处的“自由”是史书中第一次作为独立的动词出现的,意思是自行己意。晋代之后,“自由”一词在史书中就较为常见了。大体上总结一下,中国古汉语里的“自由”主要有三重意义:1.为一种与制度相抵触的个人任意——负面的自由。2.为一种与制度要求相适应的正面的自由;3.在晚清社会,自由具有了“个人的自主的选择与做事的权利”的涵义。[9]
在行为“自由”方面,孔子提倡的是“克己复礼”。即克制自己的私欲,并改掉习性上的缺点,这样自身的“自由”得到了最大满足,而且不阻碍和伤害他人或群体的“自由”,最终形成一个“礼”制的社会,这样才是真正“自由”的社会。相较于行为“自由”来说,儒家更多地是对自由思想作了多方面的论述。孔子“为仁由己,岂由乎人哉”[10](P129)一语表达了孔子在道德自由方面的光辉思想。孟子认为“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11](P155)即深造的目的在于自得,所以他追求的是人的精神自由。荀子则认为:“心者,形之君也,而神明之主也,出令而无所受令。自禁也,自使也,自夺也,自取也,自行也,自止也。故口可劫而使墨云,形可劫而使诎伸,心不可劫而使易意,是之则受,非之则辞。故曰:心容其择也,无禁必自见,其物也杂博,其情之至也不贰。”[12](P296)荀子的这番话主要表明了心是最自由的,从而为人追求自由的生活奠定了内在的精神基础。宋明理学的思想中也包含了一定的自由精神。朱熹与王阳明都在培养自由人格方面做出了巨大贡献,如朱熹说:“读书无疑者须教有疑,有疑者却要无疑,到这里方是长进。”[13](P186)王阳明主张“夫学贵得之心,求之于心而非也,虽其言之出于孔子,不敢以为是也,而况其未及孔子者乎?求之于心而是也,虽其言之出于庸常,不敢以为非也,而况其出于孔子者乎?”[14](P70)其中传达的好学、善疑精神实际上蕴含了对自由人格培养的意味。虽然总体上来说,在儒家文化语境中,“自由”在行为上必须受到克制和约束,但儒家学说更多的强调的是在思想、精神和意志上的“自由”。
鸦片战争前后,“liberty”一词传入中国,“自由”便作为“liberty”和“freedom”的译词重新绽放光彩。彼时的在华传教士为了让西方人了解中国,对于“自由”一词的传播做出了很大的贡献。1822年,马礼逊在《英华字典》里,将“liberty”和“freedom”译为“自主之理”“自由之理”。[15](P267)1844年卫三畏在《英华韵府历阶》里将“free”译为了“自主”,一直到了1847年,传教士麦都思在其出版的《英汉字典》中,才以“自由”来对译“free”,[16]1867年罗存德在《英华字典》第二卷中又开启了用“自由”来解释“liberty”的先河。[17]
“自由”一词很早就随着日语汉字词一起传入日本。日本7世纪的古代法典《大宝令》、史书《日本书纪》里出现的“自由”与中国古典语义相同。《续日本纪》(797)有“专政得志,升降自由”,[18](P1267)11世纪藤原宗忠《中右记》有“今日被抑下,颇难自由欤”[19](P155)之句,均指任意、自恣。及至近代,“自由”也作为译词登上了日本历史的舞台。1862年编纂的《英和对译袖珍辞书》里,已经把“liberty”和“freedom”翻译为“自由”。[20](P180)明治初期,19世纪50年代以前中国传教士编纂的很多英语词典相继传入日本,对于日本近代的英译词产生了很深的影响。1866年出版的《西洋事情·初篇》里,福泽谕吉就已经开始使用“自由”一词。但他把文明分为了“野蛮的自由”和“文明的自由”两种,日本国民要追求的不是由着性子行事的“野蛮的自由”,而是以国家法律为前提的“文明的自由”,并且指出“自主、自专、自得,任意、宽容”等词都不能很好地解释出“liberty”一词的原意,只有“自由”更能准确地表达原词的含义。[20](P181)实际上这种区分方法涵盖了上文所述中国古汉语“自由”的第一重和第二重含义,更多地倾向于行为上的自由。作为对汉学颇有研究的学者福泽谕吉来说,他把自由分为“野蛮的自由”和“文明的自由”两种,其实意在削弱中国儒家文化里“自由”一词的消极意义,而赋予了它中性的语义,特别是他对于“文明的自由”的解释其实和孔子所言的“克己复礼”意思相近,也证明了他内心里对儒家文化的不可割舍。
福泽谕吉之后的日本思想家,对于“liberty”和“freedom”的译词是“自主,自在”和“不羁,自由”交叉使用的状态。启蒙思想家加藤弘之开始没有使用“自由”一词,他在《自主之权》的文章里把“freedom”翻译为了“自由自在”或者“任意”,在之后的《真政大意草稿》里使用了“任意自在”这一译词,而在1870年《真政大意》正式出版时,又把“任意自在”都换成了“不羁”。直到1872-1874年翻译出版的《一般国法学》里,他才正式把“freedom”定译为“自由”。[2]而汉学家中村正直一开始受中国传入的《英华字典》影响,一直将“liberty”翻译为“自主”。1872年他翻译了一本米勒的名为《on liberty》的书,将其翻译为《自由之理》。此书的自序中有云“此书论政府之权当有限界,明白详备,故余别举当无限量者言之……何谓爱人?曰,爱人如己,施贫者,救病者,贵不凌贱,多不暴寡,强不犯弱,大不侮小,宽弘而不猜忌,公平而不偏颇真实而不诈伪,谦让而不骄矜,温厚而不暴慢。相交以衷,不相隐藏,相下以礼,不相侵侮,怜愚人而诱迪之,哀罪人而教诲之。爱同侪则相推以赤心,悯敌己者,则施善以化之。”[21](P18)中村在此自序里充分表现出了他爱护他人的道德观,充满了儒教的泛爱思想。继而他在“古今东西一致道德说”对“自由”一词做出了解释:“西洋自由之本义,就支那言,即首在获得道心(天理)之自由,勿为人心(人欲)之奴隶。此种自由,究其实乃修身亦即自治之根本。福祥之本源系于此,家国之基础系于此,此诚古今东西道德一致之一证也。”[22](P333)中村在此段话里解释了汉语里西方的自由概念,而他解释的自由的概念实际上更倾向于儒家的思想自由,因为他认为西方自由的本义在于获得天理的自由,不要成为欲望的奴隶。但同时,他又对自由进行了约束:“所谓自由,决无损伤纲常伦理之意。自由乃善政之下受辖于贤智之意,乃甘心服从于为普遍利益所设之法规之意。”[22](P327)这里的自由强调了自由有限度,要服从贤政和一般的纲常法规,而这一点也和儒家的纲常伦理观念不谋而合。之后在1874年的《明六杂志》上发表的《西学一斑》一文里,中村又将“自由”作为了“专权”和“专制”的反义词来使用,且撰文写道“liberty一词,我国和中国皆无相当者,马礼逊译之为自主之理,罗存德译之为任意行之权……liberty为人民得有随意行动的权利,除遵守公共利益和律法外,不受其他压制与拘束。”[20](P182-184)此时他对自由的解释才不再强调纲常伦理,而是认为自由不能侵害公共利益和触犯律法。从这一点来说,中村的译词已经将“自由”本身的意思加以了延伸和扩展。1881年,西园寺公望和中江兆民创刊了《东洋自由新闻》,“自由”这一译词在日本广泛传播了。而通过曾经流亡日本的梁启超等人在中国国内的传播,20世纪初期“自由”这一译词也在中国扎稳了脚跟。
通过上文对“自由”作为译词的产生过程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到日本明治初期的启蒙思想家对于中国儒家文化的矛盾心理,一方面他们自小接受汉学主要是儒家文化的教育和熏陶,对于汉字有根深蒂固的感情,所以就会不由自主地使用汉字译词来翻译西方的书籍,但另一方面,他们又因为接受西方先进思想想摆脱传统儒家文化的影响,无论从思想还是文化方面,都处于“传统”和“近代”的对峙状态,所以在选择译词时,也会尽量削弱词语本身的儒家文化消极色彩或将本身的意思加以引申或扩展。“自由”一词从原本行为上的贬义和褒义以及思想上的褒义三种含义,在对译英语“liberty”和“freedom”时,逐渐三重含义合为一体,并侧重于儒家文化语境中的思想、精神和意志不受约束,对于彼时接受儒家文化较多的日本学者来说,也不失为一种很好的解决方案。这也证明了日本诸多思想启蒙家在引进外来文化时,更多地着眼于其定义,在沿用了旧有的古汉语词汇的同时,会赋之以新的含义。这种用儒家文化里的固有词汇来解释西方词汇对于西方思想在近代日本的传播做出了很大的贡献,也对日本儒家文化的传播起到了一定的积极作用。
“自由”等近代日语汉字英译词的产生也促进了儒家文化在当今日本的传播。日本的语言学家在对近代日本汉语词汇进行分析研究的时候,会追根溯源,就会发现日本很多的汉字英译词都是来自于儒家文化,因为彼时的启蒙思想家们会将西方“原书重要词句以儒教经典中来的汉语词语或成语对译”。[2]这样对于现代日本语言学家学习并宣传中国儒家文化进而让更多的日本人了解儒家文化,都是大有助力的。
明治初期随着西方文化的传入,儒家文化在日本的影响力逐渐削弱,因此导致了道德颓废的社会状况。“西村茂树明确提出:道德颓废的原因在于全盘西化而忽视了日本自己本国的‘良法美风’”[23]。而所谓的日本本国“良法美风”中其实处处都能看到儒学思想的存在,比如说,上文提及的日本思想家福泽谕吉虽然排斥儒学,但还是借助了“自由”等儒学概念来理解西方思想。为了解决道德颓废的问题,元田永孚和西村茂树等著名的儒学家于明治十年提出了以复活儒学思想为开端的国家主义道德运动,并编写了《道德敕语》,让“克忠克孝”成为了明治教育之源。[24]虽然后期这一理念被日本军国主义利用成为了黩武的借口,但二战之后,日本学界和政府还是让儒家文化恢复到了它原有的轨道,及至近年,日本当代更是兴起了儒学热,学界推崇以儒家文化为基础的修养主义,并为儿童编写了《论语塾》等教材,从小用儒家文化来支撑道德的培养,为儒家文化在日本的传播做出了重要贡献。[24]
中国是儒家文化的发源地,近年来中国国家和政府也在大力宣扬以儒家文化为基础的国学。党的十八大以来,习近平曾在多个场合提到文化自信,并指出“中国有坚定的道路自信、理论自信、制度自信,其本质是建立在5000多年文明传承基础上的文化自信。”[25]文化自信是建立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基础上的,儒家文化则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代表:这就要求我们现代的译者们学习上述近代日本翻译家们翻译英语词汇时精益求精的精神,并像他们一样认真学习儒家文化,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在译入外文书籍时加入儒家文化因素,译出儒家经典书籍时尽量保留儒家文化的精髓,让更多的人了解儒家文化,从而将中国优秀的儒家文化发扬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