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霞
(吕梁学院历史文化系,山西 离石 033000)
清末,抗捐税、反新政、反洋教引起的农民暴动接连不断。1910年前后山西省绛州、左云县、永济县、高平县各地均发生了民变。绛州、左云和高平民变皆因教民冲突引起;永济县民变因抗拒缴纳柿酒税而起。同一时期,隶属太原府的交城文水两县乡民因抗拒禁烟也引发了一场轰动全国的“交文惨案”。“交文惨案”发生后山西省咨议局、太原府及交城文水两县县治、率军管带都受到非议。于是,咨议局议长梁善济被迫辞职,山西巡抚被参之后主动辞职,撰稿揭露事件真相的作者王用宾也被迫辞职。一场民变引发山西官场动荡。目前学术界对于民变研究较为成熟。多数学者关注民变的起因以及民变中的政府及各方对策,也有学者关注到民变中官、绅、民三者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但对于民变发生后对政局的影响探究不够深入。对“交文惨案”的关注同样多在于事发原因分析,至于这场民变的后续影响仍有进一步探讨的空间。“交文惨案”犹如导火索一般,将官府机构内部、咨议局内部、官府和咨议局之间、咨议局和民间舆论之间的矛盾一一点燃,大大冲击了清王朝地方统治的稳定性。
光绪初年,晋省已为种烟大省。民间百姓深受其害,但因获利丰厚,屡禁不止。光绪三十二年八月(1906年9月)清政府发布禁烟谕旨,限十年以内,将洋土药之害一律革除净尽。对此,有督抚认为时间太长,建议缩期禁烟。光绪三十四年九月初十日(1908年10月4日)《度支部奏请废官膏专卖按政务处及禁烟大臣奏定章程切实奉行折》中依据各省不同情形分别规定禁烟期限。诸多省份一年内全部禁种。“山西一省本系著名产土,但所产土药,全系行销境内,并无出口,应由山西巡抚察看情形,勒限禁绝。”[1](P6003)由于山西烟土自产自销,故禁烟的时间由巡抚依情况而定。但邻省陕西可以分年分县禁种,这为之后山西禁烟带来了困难。
随着中央政府禁烟条例的不断推行,山西巡抚宝棻预想在1909年底一律禁种。为保障禁烟顺利进行,宝棻广布禁烟告示及禁种章程,多次委派官员和士绅调查各地的禁种实际,并照会各处的教育会及地方士绅,将当地的禁种情形每十日即汇报一次。1909年春宝棻上奏《奏晋省禁种土药办理情形折》汇报禁烟情况:山西省内督同司局严饬各属严厉查禁,并派专员四处勘察,有偷种者立即犁毁。在严控之下,“上年冬苗全省均未栽种,本年复勘春烟亦未敢尝试”。[2]禁种、禁吸和禁运,三位一体。为禁吸,太原设立了禁烟公所,“曾每年支款万金购药为丸专备各吸户领戒。”[3]各州县设立戒烟会,分发药品。可以说晋省禁烟措施是颇费心思的,章程的议定也是面面俱到。但是执行起来困难重重。“禁烟一事表面情形颇觉严厉,其实空文敷衍,不过以饰人耳目。昨日有后补班中之章汉杰、钱荣寿两员经同乡官查出其确有嗜好,当由禁烟公所迭次传验。两员竟避匿不出,遣其家人饰词搪塞。并闻近日以来纷纷差缺其沾染烟癖者仍不免滥厕期间,以致外间责有烦言,皆谓禁者自禁,吸者自吸。”[3](P13)宣统元年十月十一日(1909年11月23日)宝棻调补江苏巡抚,原布政使丁宝铨接任山西巡抚。1910年正月,上任不久的山西巡抚丁宝铨上奏《晋省禁烟办理为难情形折》,陈述在山西办理禁烟已经实施多种方案,但多不见成效。反而百姓见邻省发放烟苗,羡而生恨。各村吸食种植土烟已成燎原之势,致使各地无种粮之田,百姓无生产之力。[4]烟土种植又有死灰复燃之像。
1910年春清廷派员勘察禁烟情况,丁宝铨连忙派人下乡调查落实。彼时,太原府交城、文水两县各村村民已种烟十余顷,写定二十余村合约,并举迫各社首具甘结印签章。当地士绅对百姓屡次劝导无效,便密禀文水县令刘令彤光称:本月(二月)初二、三等日聚众约万人,有十长百长之名。开栅绅士杜凝瑞被匪以刀加颈。又称匪一二日内进城,要求不允则堵城塞署,并取城内各样大炮等语。初四日,文水县令刘彤光禀请派兵弹压当派马队二十名前往梭巡,仍派委员赵延桐并咨议绅士孟步云、左炳南赴文水,张士秀曾纪纲赴交城设法劝导。但之后该镇聚众愈多。[5]刘令电禀抚院:“开栅3万多匪聚而不散,纠结多村,声势甚众,非兵力弹压无从劝导。仅二三十兵不足慑服。请派两三营速来,使知畏惧,便可了结。”[6](P174)初九日,巡抚遂酌派步队随太原府知府周渤前往该府,连日会同员绅至开栅等处反复劝谕,但村民或掩耳而去或语多挟制,竟至无可开导。十三日官兵捉拿了主要聚集人武树福和涉事者数人。正欲释放涉事者时,各处村民纷纷涌来,携带武器和士兵对峙。村民拒不后退,官兵寡不敌众只好对天放空枪以示震慑。村民不惧,继续进逼,于是双方在混乱中开战。
县令刘彤光要求发兵仅为恫吓村民。官兵临行前,山西巡抚丁宝铨曾谆嘱文武各官员,此次前行目的是和平解散聚众,不能轻发。但事情发展不能尽如意料,最终村民死亡者二十八人(也有四十人之说),伤者更多。本意前往驱散聚众村民,为何会造成如此惨案?士兵到开栅后和百姓有了什么样的接触?事发后各家媒体报刊对案件的披露各有不同,聚焦点在于案件的性质和伤亡情况。
此次民变是匪徒暴动还是激变良民?官方定其为匪,民间舆论多站在村民的角度,同情百姓,抨击官兵。宣统二年三月初五日(1910年4月14日)山西巡抚上《奏为文水县匪徒聚众滋事一案谨将办理详细情形恭折》,称:“文水县聚众滋事一案实由匪徒煽惑乡愚迫协良善,官绅劝谕其术已穷,复敢纠合各村迹类围逼官兵。”[5](P15)《甘肃官报》中称:“交文两县匪徒以种烟大利煽惑愚民邀约三十余村聚众数万人抵抗禁令,名为公议会以开栅镇为领袖于宣统元年十月六日私立盟约,联名在会匪首约四五十名,以武树福、弓九壶为巨魁。”[7](P21)山西省教育会也将其定性为:“匪徒武树福、弓九壶等藉抗禁种烟勾结一般游民,创立种烟合约迫胁村众入约。”[8]而关注此次事件的《晋阳公报》、《顺天时报》、《申报》、《东方杂志》等媒体多认为是激变良民。山西文水交城一带百姓恃种烟为生早成习惯,迨禁烟令下农民顿时失业,而地方官复暴敛横征罔知善后。文水刘令反愚弄百姓嘱其从速完粮,当为转恳上宪仍准次年种烟云云。众遂信以为真,比及冬烟发生则又迫令拔,且不导以改种杂粮。于是铤而走险聚众抗禁,至有本月初三日民变之事。[9](P96)交城知县徐兴朗,文水知县支刘彤光仅是下令禁栽罂粟,但并未提出禁烟后给农民解决生计问题的妥善办法。迨农民烟苗已经长出又要求铲除,农民万不情愿,迫于生计只好铤而走险。
事件中是否有官兵奸抢惨杀百姓之骇闻?《申报》报道:“夏所带兵相见伊等鸣钟疑为抗拒,即将三人砍死。未几,所集之人至约七八十人,夏不问情由即令开枪立伤数十人,于是兵等乘机掳掠,甚至见妇女带银镯者不及取,即砍手取之。”[10]御史胡思敬上奏称:“以捕取逸犯为名,纵兵大掠,逼死一寡妇,轮奸一幼女垂毙。……死四十余人,伤六十余人。”[11]对于上述惨状,绅士孟步云发表《孟步云为交文失事一案告白书》进行辩解。“交文一案议谕沸腾,是非淆乱推原其故,有一二造谣之人投函各报,各报据函登录加以论断。但觐纸上主持清议征诸事实竟系讹传。”[12]他详细询问了文水农会友人,事件的细节。“问果有奸淫事乎?友人确无此事,且村中妇女于二月初间已走避一空。余又问曰抢劫三十余家确乎?友人曰失物三十余家,徐令共赔偿钱一百三十串,惟任民自报耳。”[12]
是匪是民?有无奸抢?官民双方,各执一词。反对咨议局者。则曰张庆麟已调查明确官兵实。有惨杀淫掠之事。而咨议局一面。则曰孟步云已调查明确官兵实无惨。杀淫掠之事。两方面各有所藉。[13]其实,称暴乱之民为匪,在当时的官场极为常见。政府官员仅从维护地方社会秩序安定的角度来判断匪或民。但从参与者角度来看,交文一案是民众为抗拒禁烟,聚众滋事而引发的,算不得为匪。淫掠之事,在之后也调查清楚。有官兵骚扰乡里,并无奸淫。由此观之,交文一事和发生在山西其他地方反捐税、反新政的民变性质并无太大差异,却能引起政局的轩然大波。个中缘由,不能不引人深思。
“交文惨案”事发之后,革命党人王用宾在《晋阳公报》撰文揭露事件真相,抨击山西咨议局的不作为。之后,《东方杂志》、《申报》、《大公报》、《时报》、《顺天时报》等多家报纸纷纷转载报道,将事件矛头同指咨议局、省抚以及县令。
(一)对咨议局的责难 时人谴责:“咨议局补救官治之不逮者也,今乃有调查含糊咎于民之山西咨议局。议长抑官以扶民者也,今乃有助官虐民被人指摘之梁议长。交文之事,官军抢掠,民受奇惨,咨议局亟应昭雪者也。丁抚宪恐地方官禀报不实,乃令咨议局调查。不料其初次报告,曲护官军,绝不为乡民辨白,迨至实情为他人宣布,京官责之,丁抚斥之,彼为议长者,将何辞以自解耶。”[14]山西咨议局作为行政官厅的辅助性机构,本应抑官扶民,却在初次调查事件原委中袒护官军。身处官和民之间的绅士群体通过咨议局进入政治体制后,失去了之前的桥梁作用,而被民认为官绅一家。正如王先明所言:晚清“新政”构成绅权“体制化”扩展的制度性基础,而权绅的“体制化”也就构成了“民变”或“绅民冲突”的制度性根源。[15](P21)
背负“助官虐民”骂名的咨议局不仅没有得到官府的同情和支持,反而被巡抚丁宝铨责骂。三月初六日(4月15日),咨议局议长梁善济偕同调查此事的张观察往见丁抚,叙述议查状况。“丁抚面责梁,云余因地方官禀报不足深信故听咨议局之言,不料咨议局初次报告亦一味粉饰归咎于民,今余奏折已上而事实又大不相同致使余受欺君之罪,即是尔欲逐我离山西也。”[16]不仅如此,丁抚还严加申斥,谓外间谣言全系咨议局造出。[17]身处官和民双方责备之下,议长梁善济深感困顿。禁烟本为善政,议长议员皆为此颇费心力,竟招致如此恶果。咨议局有过,乃是事实,是否如《时评》所言:曲护官军,绝不为乡民辨白?又是否如丁抚所言:外间谣言全系咨议局造出?恐怕并非如此。从事发前的劝告到事件结束,咨议局绅士全程参与,也更了解详情。此次出兵,乃咨议局建议巡抚,断无自己给自己定责之说。咨议局造谣更是空穴来风,无从说起。
(二)对行政官厅的责难 因交文惨案备受谴责的除了咨议局还有山西地方官员。事发后晋抚丁宝铨电报上级,该省土匪滋乱已经派兵剿灭安靖等情。于是京官御史胡思敬弹劾山西巡抚丁宝铨蒙蔽上级,纵庇私人,滥杀多命。“晋省确系烟民滋事,并非土匪。……是役死伤实百余人,诳云只杀数人,武树福提解至省急诛之以灭口,又禁止太原各报不许登载。种种欺饰情形,以一人床第之私,竟置百余人生命不顾,实属荡检殃民,有负疆寄。”[11]胡思敬所列巡抚丁宝铨之罪状有:瞒报伤亡、封锁消息、床第之私。朝廷览其奏疏,以事关重要,命直隶总督陈夔龙按着所参各节,确切详查,并要求晋抚丁宝铨上奏具体情况。御史胡思敬对晋抚的弹劾,晋人不以为然:丁抚对于文水之案,其过失似尚小然,苟猥以小过惩处之,使之不安于其位,大非信任疆吏,以策励人臣之道也。又况乎盛名之下,本不能以久居,而诽谤即来,事有固然。[18]丁抚本人上奏《山西巡抚丁宝铨奏文水县匪徒聚众滋事办理情形折》仍坚持称民为匪党,官兵开枪乃逼不得已。“匪分三路而进愈逼愈近,队官单身向前劝阻不听,反群击之刀枪兼施先伤马兵军士……以空枪还击,而匪势不可抵,众寡悬殊危急万分遂即还击。……官兵仓促抵御实属万不得已。”[5](P17)至于胡所言瞒报伤亡、和夏雪津之妻有床第之私,丁均一一作解释。“臣前次奏报仅据少数言之,其匪众击毙人数以查无确数,亦据少数言之而局外传言误增至百数十人。新军各营惟李逢春最为稳练,由太原府周渤节制。为免意外加派夏雪津、宋汝阳、杨守性同往。实则兵事并非夏雪津专主也。”[5](P18)
交文一案,除却巡抚之外,地方官员也难逃其咎。预控不力的两县县令在事件爆发后未能采取合理措施平息民怨,反用武力镇压激化民变。舆论认为:原祸始实劣官刘彤光所酿成。还有统带夏雪津驻扎交城时纵令兵丁奸淫民女抢夺民财,种种悖乱实堪发指。[19]这些人均不无责任。事情调查清楚后,晋抚丁宝铨交部察议一事,按照应奏不奏例降二级留任,系功罪应准抵销。又照例凡交部察议之件,应降一等改为罚俸一年。[18]文水县知县刘彤光,着革职永不叙用,以次有革职者,交城县知县徐星朗也。至夏学津之卤莽图功,致误伤多命,李逢春之骚扰闾阎,纵令其所部而不管,着一并撤差褫革。[20]对案件中王用宾一行的惩处,巡抚丁宝铨上奏:“王用宾为主谋首恶,荆致中相与附和,张士秀居间通信,蒋景汾、张树帜为之奔走。推其意,无非欲破坏禁烟,扰乱大局。因而荆致中先行革职,蒋景汾、张树帜、张士秀交原籍地方官暂行羁禁。捉拿王用宾等。总理刘绵训事后袒护王用宾,因而撤换,并交原籍地方官随时查看至此。”[21](P12)
和莱阳民变、长沙抢米风潮的结局相似,官绅民皆受到不同程度的惩处。可以说,至此事情已有定论,却未料后续引发了山西地方官场的动荡。
(三)各方纷纷辞职 咨议局议长梁善济因“交文一事”致遭诽谤,迫于社会舆论压力,作《山西咨议局议长梁善济为辞职事通告各省咨议局书》以辞其职,并广泛在各报刊登。辞职书名为辞职,实为针对外界的指责进行辩护。“鄙人承之敝局议长以来兢兢业业,日持昭信用三字以为牢固基础之不二法门。盖以信用一失则无以代表舆论,而咨议局将失其效力。一省咨议局之效力失,恐影响所及吾全国二十一行省之咨议局。”[22]在梁善济看来,因为此次事件让自己大失民心,如果坚持在职,将会被朝野上下视为冥顽不灵。山西咨议局关系到全国各省咨议局之命运,“窃愿为敝省咨议局进化一阶级,并愿为吾国全体咨议局作一他山之错也。”[22]
丁宝铨在交文事件之前,就曾因公事两次被参,又因绥远蒙务难办颇有退志。未料此事一出,更坚定其离职之意。“本年正月即拟吁请开缺回籍省亲,惟因晋省种烟,上年甫经禁绝,春苗尚须搜查,何敢畏难规避,兹幸通省南北栽种过期,似已根株尽绝,惟文水县聚众一案,虽迫于事变,勉为因应,初非臣所念及料,而年前疏于防范,实属咎无可辞。昨经言路纠弹,仰荷圣明曲宥,不加严谴,感激之余,弥增内疚……可否仰恳天恩,俯赐体恤,准予开缺,回籍养亲。”[23]清末十年,政局艰难,官员为政处处受制,请求开缺者甚多。主动要求开缺者有之,以开缺作为政治手段者亦有之,丁宝铨属于前者。
与此同时,《晋阳公报》报社总理刘绵训和编辑王用宾也辞职。王用宾知道文交惨案后,密嘱该报张树帜、蒋虎臣二人前往当地进行调查访问。之后依据调查材料撰文揭露交文惨案的真相。真相揭于报端后,丁抚大怒,立刻要求报社经理刘锦训登报更正。为保持事件的真实性。刘绵训以公职在身乃辞去报社总理。次日,丁宝铨阅报未见更正文交惨案一事的字样,遂将访员蒋景汾、张树帜二人逮捕,又拟逮捕王用宾等人。王用宾逃到石家庄后撰写《正告山西咨议局》一文,并揭露丁的恶行。文章既出,第二日《晋阳公报》便被停刊。作为文章撰写人王用宾受到威胁,只好撰书公开告别官绅商学各界。“外罹钳束吾言论,禁制吾报纸。一若文字之狱可复见于今信乎?自据事直书已,以维持一方清议。……顾将《晋阳公报》编辑自行辞脱,以谢各界明达诸公。”[24]至此,在交文惨案发生之后的数月内,《晋阳公报》经理和编辑、山西巡抚丁宝铨、咨议局局长梁善济相继离职。
作为省一级行政机构和议政机构的最高负责人,山西巡抚和咨议局议长双双辞职,引发了官场的震荡。“梁议长人品学问为乡人所钦服,晋中一切公益多所主持,而于争路争矿尤见热心毅力。丁中丞在晋振兴庶政,百废具举,对于禁烟一事,尤能一意孤行,虽以山西种烟之盛,一年之内几至禁绝。”[25]二人之去留,实为山西安危所系。支持者百般挽留,非议者幸其离职。梁议长发表辞职书后,山西巡抚、绅商学界诸多人士、各省咨议局纷纷慰留。最后国会请愿代表宫君亦曾亲造其门敦劝。而梁议长始终未出意者。[26]
对于山西巡抚的辞职,官方态度是拒绝的。“晋藩丁宝铨因被参劾意欲引退,政府以人才难得示意慰留。”[27](P13)因为晋省学务、吏治、矿业以及自治事宜等项,皆系丁抚历年整顿,稍有头绪。政府也考虑到,若丁此时离去,没有合适之政治人选,对政局必有大损失。丁宝铨屡次上折退职均未被准,只好请假养病。“今春二月复喉痛不寐,形容消瘦,是以奏请赏假调治,中丞遂决计乞休回藉就医。”[28]假期满后,丁宝铨仍未痊愈,又请假回藉调理,奉旨再赏假一个月,不准回藉。直至第二年的6月18日,上谕丁宝铨奏假期又将届满,病仍未痊,恳开缺一折,终是离职。离别之时,丁抚仍不忘记山西禁烟之事:“晋民溺于烟癖,非拔本塞源廓除净尽则不足以图强。此事经营累年,已有基绪,此后循途渐进,勿坠前功,当收全效。”[29]
对于《晋阳公报》一行人员的处理,有舆论认为欠妥:报馆有更正控告而无拿问访员,驱逐主笔也。[30]对被捕的蒋景汾等,议长绅商学界均抱不平,每日望探者、资助者、发函问候者不知凡几。[31]对于编辑王用宾的辞职,《汉口中西报》刊登了《阅晋阳公报编辑告别书感言》:“王用宾因不为尊者避讳,不为亲故回护,致令见忏于物,意外罗织,钳束其言论,禁止其报纸,是非为势利所僭窃,此则晋省官绅程度太低之过也。”[32]文章认为是王用宾的秉笔直书触犯了当局统治者的利益,而遭受报刊被查封之结局。甚至,已经主动辞职的《晋阳公报》总理刘绵训都被控告,乃至销去其资政院议员名额。
遭遇指责后,各方声明辩白,集体辞职。或出于被迫以明心志,或碍于情面假意为之,或困于政局早想释然。不同的利益出发点,不同的政治诉求,却以同一种方式展现出来。辞职,只是一种政治斗争的手段,在这背后有着更深层次的矛盾。
清末新政伊始,百政待施,朝局难持。敢于进言之人处境艰难,台谏之人益少。晚清在推行政治改革中困难重重。梁议长也好,丁巡抚也罢,他们坚决辞职非仅因“交文惨案”一事,而和所处纠葛复杂的政治环境相关。清末设立新学堂、调查户口、禁烟等新政的实施,加重村民负担,让咨议局成为众矢之的,使执行者绅士也走上了民众的对立面。因政治制度设计的不合理,而导致咨议局和行政官厅之间矛盾加剧。咨议局内部派别之争、行政官厅内部不合、革命党人在其中的活动、宪政改革中民权意识的觉醒都催促了这场集体辞职闹剧的发生。多重矛盾的交织造成了社会危机和地方政治危机的总爆发。
(一)咨议局内部南北派系之争 山西绅士向分南北两党,意见如水火。而咨议局中北党独占优势,南绅已愤愤不平。自交文一事发生后,咨议局议长以左袒官兵残杀平民之故,大为南绅所诟病,故该局与南绅立于绝对仇视之地位。而其主意则在推倒北绅。[33]甚至有蒲解绛霍等处学界连日纷纷开会,议尽逐咨议局北绅。[34]可见,对作为北派代表人咨议局议长的非难,部分原因是内部的南北派系之争。山西咨议局议员共九十人,其中主要分为山西南部刘笃敬副议长为首的临汾运城一带的议员和北部以梁善济议长为首的五台忻州一带的议员。咨议局成立之时,便有两派之间的政治嫌隙,后各项权利全为北派人所得,故南派心生不满,非逐去不可。直至交文惨案事发,南派议员在同盟会员张士秀和王用宾等人的帮助之下借机打击北派议员,以咨议局调查不实,指为媚官殃民,大起反对,抨击梁善济等人的袒护官方行为。南派意欲使北派失去民意支持,而梁善济不欲背负骂名,便主动提出辞职。稍后梁议长重新回到咨议局,南派目的没有达到。之后,两派之间斗争更加激烈。直至太原新军起义后,南派在运城成立河东军政分府和山西军政府分庭抗礼。南北议和之后,为求统一起见撤销河东军政分府。南派虽努力抗争,终被打压。两派斗争以张士秀、李鸣凤等被捕而暂告段落。
(二)行政官厅内部中丞藩台之争 丁抚执意离职背后也有和同僚工作不合之因素。“山西巡抚丁衡甫与藩司久有意见,每次见面,语言之间,必有龃龉,王固则愎任性,丁更不顾情面,因此积不相能近,更益成冰炭,不久当有一场闹剧也。”[35]1911年5月,“闻中丞患病原因系为某藩台在任时与中丞意见不合,该藩台即运动转调他省,乃赴京陛见时,曾在摄政王前奏参丁中丞种种不合事宜,故气抑成疾云。”[36]在交文案件中,丁抚调遣大兵,开往交文一带。藩司颇不谓然,以为烟民抗禁,必有万不得已之苦,情迫而出,宜先撤退。文水县刘令会同各绅切实开导,免致更激众怒。但巡抚丁宝铨不同意,旋即请假数日不出。之后丁丞欲与筹商此事,送去一说贴,汪以事难办理,仍设辞推托不肯干预。[37]巡抚和藩司之间不能合作共进,而因个人恩怨互生嫌隙。面对重大民变却不能商议,一定程度上也贻误了解决民变的最佳时机。
(三)清末新政制度改革不力 此次事变背后所见各种矛盾,一因人事,二因制度。上文分析人事,在此分析制度。据《谘议局章程》规定,谘议局会议均由各省督抚召集,并受督抚监督,且督抚对其议案“有裁夺施行之权”。因此,谘议局的政治权利是有一定限度的。对咨议局定位的模糊,让议员不知所从,系官场机关抑系国民代表?很显然,咨议局作为议政机构,与行政机构不同。但民间对此认识不同,因而才会在民变发生后,被当作官场机关同遭批判。由于权力划分不明,在交文惨案的责任分担上,两者也起了争执。梁议长认为:交文两县禁烟一案事本为行政官厅所执行,特以议案系由敝局通过,故尔时派员前往劝导,不幸情见势迫竟收恶果。[38]但山西巡抚认为:咨议局诸人共发生禁烟之决议,于是官吏执行。从梁的角度来讲,咨议局仅是提出禁烟议案,而交文惨案是因为行政官厅执行不力所致。丁却认为,先有咨议局提出议案,而后官吏才会出兵弹压。两者都有将责任推脱给对方之嫌。禁烟之初,官绅协力成效显著。“山西为种烟极盛之地,以最难禁之省份,而成效转最速,其原因甚多,而究以官绅协力为成功之主因。”[39]此事之后,双方有了隔阂,矛盾不断升级。
为何烟民不惧政府,继续种烟?为何在绅士的再三劝说之下,在官兵的武力威胁之下,都未能阻止村民?又为何各地接连不断发生民变?交文惨案一事正可见官威之不立于素日矣。此案中,官府之自失其信用。蜂拥而起的民变,反应了当时中央权威的日益衰弱之下不断骚动的民意。其实,民众并非生而反抗者,只是迫于生存危机,在和平解决无望诉求无门的情况下,不得部诉诸暴力。政府无能导致百姓心里恐慌,对清政府的统治体制有所失望。“即此一案观之,亦可见民气之嚣张也,变乱之兆,不能蔑视,虽曰微甚,而以观火之燎于原,自有可借鉴者。”[20]虽是一场小小的民变,但从民变之事可以观星星之火大有燎原之势。与交文事件统一时期的还有湖南长沙抢米风潮、山东莱阳民变。后者规模和影响更甚。晚清基层社会变乱日趋频繁,反应了乡村社会生活的失序,这是当时“政治纷乱、经济破产、社会失序、文化失范”所引发的整体危机。[40](P38)
(四)革命力量的兴起 当然,在这其中还有一支隐形的操控事件全局的势力,那就是革命党人。山西革命势力的兴起助长了民变风潮。革命派看到下层民众的巨大力量,认识到了民众是中国革命取得胜利的支柱和希望,于是有了运用民众事件推翻清政府统治的念头。从巡抚奏折中,可以略窥一二。“王用宾为主谋首恶,荆致中相与附和,张士秀居间通信,蒋景汾、张树帜为之奔走。推其意,无非欲破坏禁烟,扰乱大局。”[21]交文惨案事发后,革命党人运用报纸媒介作为喉舌揭露地方政府官员的丑恶行为,一方面维护了乡民的利益,另一方面也动摇了晚清政府基层统治的权威性。
由《晋阳公报》首先揭露的交文惨案一事能掀起如此风浪,有赖于当时各种报刊舆论的宣传报道。各种报刊敢于代表民意,抨击政府和咨议局,说明社会舆论开始形成独立的社会意识主体,冲击着地方社会秩序,瓦解着清政府的统治。正是《晋阳公报》对咨议局、巡抚和管带夏雪津等的不断揭露,动摇了山西官场,从而为革命党掌握军权创造了条件。巡抚请求辞职,不许后不断请病假,无心稳定政局。军界受处分后,黄国梁接任第八十五标标统,阎锡山接任第八十六标标统,实际上掌握了新军的主要力量。由此导致的权力更替使得革命党人掌握了山西新军的部分领导,并在武昌首义后迅速响应。
交文一案因禁烟而起,却是不同群体谋求政治、经济权利之争。烟民为获取经济利益。咨议局为实行新政获得一方政治舞台、政府官厅为维护社会稳定、革命党人为推翻政府,三者均为维护旧的或获取新的政治权利而努力。一叶落而天下秋,并江春霖之五位,与于右任、王用宾等之辞职,皆落叶之兆也。[32]交文惨案这片落叶背后反映出清政府面临的中央权威衰弱,统治阶层内部斗争,新政改革难以推行,革命党人势力崛起等多重困境。可以说,民变和政局是互相作用的。当政府公信力下降,政局动荡时,民变愈容易发生。反过来,民变的频繁发生也强力冲击了地方政权的稳定性。
交文事后,官界以碍于查办之嫌,绅界以困于媚官之谤,在禁烟一事上不敢积极负责任,遂致禁烟松弛。“官绅界均鉴于丁梁禁烟之失败人人有趋避之心;被禁各地方又大快于官绅界之失败而有侥幸再种之望。”[41]阳曲、汾阳一带烟民又开始种烟。两年之后,都督阎锡山禁烟,交城文水一带再起民变,而这次更加凶险。“众民不允,大起冲突,随将交城县令并委员二人用刀刺毙。阎都督闻报派兵梁营,前往弹压,至东关。用快炮打死居民甚多。”[41]可见“交文惨案”并未阻止村民种烟。民被伤亡,官、绅、军被罚,却对禁烟一事毫无助益。民国初始,执政山西政权的阎锡山接起禁烟的接力棒,将其作为“六政三事”的继续重点推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