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瑞瑞, 刘 伟
(曲阜师范大学 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 山东 日照 276827)
《易经》揭示了变化的绝对性, 强调“唯变所适”, 它对人们的生活具有很强的指导作用。 古代的先贤圣哲强调“时中”概念, 时间和变化是《易经》中非常重视的概念。 实际上, 《易经》中的空间概念也具有很强的生存论意义。 空间作为人的生存世界, 它既是一个人生存于世的领域, 又构成一个人生命的条件, 所以空间思想在《易经》中同样很重要。 但是相较于学术界对时间问题的研究, 《易经》中的空间思想没有受到应有的重视, 特别是在空间哲学兴起的今天, 在全球化和人类工业化、 城镇化高度发达的今天, 像“空间正义”“空间与社会权力”“空间的生产”“空间与人的生存”等问题都受到了广泛的关注。 空间正义诸问题作为一个侧面映射出当代人类的生存困境, 反映出现代性所带来的诸多社会问题仍然对整个人类构成极大的挑战。 而《易经》“广大悉备, 有天道焉, 有人道焉, 有地道焉”, 它里面所蕴含的丰富的人生智慧对于摆脱当今人类空间方面的困境极具启发意义。 深刻认识《易经》中的空间哲学思想, 对于理解整个《易经》的思想, 解决当下社会空间难题都具有积极的指导意义。
从哲学史上看, 尊天、 贵天的思想从周代以后得以确立, 这一点在《易传》中体现得非常明显。 从阴阳对立的理论出发, 那么与天对立的地的地位便也凸显出来, 成为不可或缺的另一极, 于是天与地作为覆盖和承载人们生活的所在, 其生存意义、 效法意义便从根本上得以确立。 《系辞》开篇即讲“天尊地卑, 乾坤定矣。 ……在天成象, 在地成形, 变化见矣”[1]374。 当然, 这不是形而上学意义上的孤立的分野, 而是天地人三才之间相互作用、 相互摩荡、 相互启发的一个周流不怠的动态过程。
没有天与地的区分, 就没有人的生命世界。 《易经》认为“天尊地卑”, 天与地的划分组建了最源始的生存空间, 也构成了人类生存的终极视域。 有学者认为, 《易经》中的“天”主要是空间性的而不是本体论的, 在此我们一方面取天的自然意义, 另一方面还在“义理”的意义上用它。 “天行健”, 乾卦中的“天”还具有刚健之意, 天道的运行一方面展现了创生的“动力”原则, 即“天地氤氲, 万物化醇; 男女构精, 万物化生”[1]409。 天上的日月经行、 斗转星移、 寒来暑往等都昭示着天道之“健”, 告诉世人运动、 变化的恒常性, 从中人们可以领悟到, 事物的静止是相对的, 变化是绝对的, 所以只有自强不息、 生生不息才符合天道。 另一方面, 天的“意象”还为世间万物及人的活动确立了法式、 规则和尺度, “《易》与天地准, 故能弥纶天地之道”[1]379。 按照《道德经》的说法, “人法地, 地法天, 天法道, 道法自然”。 天的特征是“显现”, “在天成象, 在地成形”, 没有天的“清虚高明之德”, 就没有万物的显现, 就不会有“近取诸身, 远取诸物”之人象与物象, 就不会形成天、 地、 身、 物“四象”的生命世界。 任何“显现”都以天为终极的背景, 没有天光一泻的背景, 事物之象和事物本身都无从领会。 只有通晓事物的本质之后, 才可以“作结绳而为罔署, 以佃以渔……斫木为耜, 揉木为耒, 耒耨之利, 以教天下, 盖取诸《益》”[1]402, 进而“立功成器, 以为天下利”。 虽然刚健是天的主要品格, 但是从空间上看它并非单一匀质之物, 比如古人通过“二十八星宿”还把天空区分为不同的区域, 不同星宿及其所处的区域具有不同的所指, 该区域天象所发生的变化也具有相应的政治文化意涵。
大地作为《易经》中最基本空间概念的另一极, 与天的“显现”相比, 可以说它的存在方式就是“隐藏”, 只有在天的高明清虚和地的含藏锁闭的两极中, 人的生命世界才得以彰显。 除了卑下、 柔顺的美德之外, 从空间哲学的角度看, 大地首先具有承载的功能, 不管是“潜龙在渊”的龙, 还是“行地无疆”的马, 抑或是经营生活的人(君子), 都首先离不开大地的承载。 《中庸》中讲: “今夫地, 一撮土之多, 及其广厚, 载华岳而不重, 振河海而不泄, 万物载焉。”[2]36另外, 大地还具有养育、 庇护、 滋养和“净化”等品格。 《中庸》还讲: “今夫山, 一卷石之多, 及其广大, 草木生之, 禽兽居之, 宝藏兴焉。 今夫水, 一勺之多, 及其不测, 鼋鼍、 蛟龙、 鱼鳖生焉, 货财殖焉。”[2]36
《易经》中的空间概念还非常清晰地体现在八卦图中, 《易经》将八卦与八宫相结合, 西坎、 东离、 南乾、 北坤。 东北为震, 东南为兑, 西南为巽, 西北为艮, 这样的结合架构出一个人与空间相互印证、 相辅相成的运作体系。 《易经》中的空间概念大体上可分为四种: 表范围的、 表方位的、 表实在的(物与器具)和表抽象空间的(如精神和思想空间)。 表范围的概念典型的有天(乾)、 地(坤)、 疆、 国、 城等。 表方位的有乾、 坤、 坎、 离、 震、 兑、 巽、 艮等。 表实在的有山、 川、 泽、 野、 渊、 庙堂、 江湖、 宇、 室、 簋等。 表抽象空间的有道、 象、 天下、 形、 方、 范围、 畿、 位、 周、 上下、 大小、 远近等。 这四种空间概念是层次性的, 具有不同的性质和功能。 天与地(乾与坤)是最基本的空间概念, 而且天与地这种基本的空间充满了运动变化的特质, 只有天与地所代表的清气、 浊气相结合才能产生世间万物。 天行健, 地势坤, “乾代表创造原则, 坤代表终成原则”。 牟宗三认为, “君子的道德修养就是法坤, 中国文化的纲领就是尊乾而法坤”[3]31。 世间万事万物都是通过气的“凝聚”得以形成, 从而在一定的空间中显现出来并占据了一定的空间。 表方位的词也不仅仅是方位, 不同的方位还具有不同的自然和社会意义, 不同的方位代表不同的自然事物或自然现象, 可作为人生活和生产甚至趋利避害的向导。 表实在的空间概念如山、 川、 泽、 野、 渊、 庙堂、 江湖、 舆、 宇、 室、 樽等概念具有特定的功能和性质所以构成理解易理的重要方面。 表抽象空间的有道、 象、 天下、 形、 方、 范围、 畿、 位、 周、 上下、 大小、 远近等词语意义就更加丰富了。 “在天成象, 在地成形”, 象指一切事物在天地之间所呈现出来的形态、 形象, 所以它是在一定的空间中形成, 或者它塑造了一种象的空间。 在《易经》和儒家传统里天下“悠久无疆”, 天下是统治者教化万民的政治空间, 天下平也是所有统治者和仁人君子的政治理想。 天子和君子们相信, 通过他们的道德修养和仁爱之心的辐射可以教化天下所有的人民。 总之, “六十四卦的空间性构成了现实人生的具体生存境遇, 而人在此具体空间境遇中的生存活动必然要经历一个时间性历程”[4]51。
从空间哲学来看, 《易经》讲“刚柔正而位当也”, 由此从生存论上来看, 《易经》中的空间概念整体上体现出三种基本特征。 首先, 它体现出对生活空间的“正确性”“对应性”及“关联性”上的三重要求。 其次, 《易经》中的空间概念具有丰富的象征意义。 再次, 许多重要的表空间的名词又同时作动词用, 体现出空间、 时间与变化之间的辩证融合。
首先, 所谓生活空间的“正确性”“对应性”“关联性”, 指的是从卦爻辞所显示的卦象、 爻位出发而言的。 对一个人或者一件具体的事情而言, 乾和坤、 泰和否、 晋和谦等卦都预示了一个人或一件事情所处的“大势”。 在大势的背景下再从爻辞来看, 还可以看到一个人或一件事具体而微所处的“情势”, 要以此采取相应趋利避害的行动。 六爻既可二分为上下两卦, 又可从六爻整体上“得中”“得尊”与否, 还可以从天地人三才上看, 这些分法都可辩证地表明一个人或一件事所处之位。 如果你想积极有位但是显示为初爻、 阴爻, 那么就要转变思路, 否则可能会无功而返。 相反, 如果显示为五爻、 阳爻, 并且与二爻上下相应, 四爻、 六爻皆有助益, 那么就容易取得成功, 此时如果消极怠惰则是不对的。 另外, 即使爻辞相应, 所处的爻位不同也会具有不同的倾向性。当然, 此处六爻之间的种种关系不仅仅是空间关系了, 而是包含时空中的天时、 物理及人事各种错综复杂的关系总和, 有抽象的, 也有具体的。 空间关系中对“位”的认识很多时候依赖于对“时”的认知, 或者说两者不可分割。 “‘时’与‘位’的统一描摹出主体之人的具体生存境遇。 时与位之完美结合即为‘中’, 中就是当下之时正位于一个有利于现实生命的时空境遇之中。”[4]53人的生活中要根据时间的变化认清自己的位置, 僭越就不吉利。 不管是具体的空间还是抽象的空间, 处于不同的“位”吉凶明显是不同的。
其次, 《易经》中的空间概念大多具有象征意义, 含义丰富。 最典型的空间概念是天(乾)和地(坤), “法象莫大乎天地”。 “天行健, 君子以自强不息。”[2]5从天的法象可以领悟到它与时偕行的运动和变化品格, 从地的法象可以领悟到它的敦厚、 柔顺等品格。 “坤之地象厚重至极, 装载一切事物, 其品德与天相合, 而无边无际, 含容至大广大, 众物都能‘亨通’。 大地最大的特点是容载万物。”[5]36“君子当效法大地之象, 增厚自己的德性, 培养宽广的胸怀, 容载一切。”[5]36另外, 包括马象征乾, 牛象征坤, “牝马地类, 行地无疆”, 马虽然奔跑在大地之上, 但也蕴含着积极刚健的精神。 相反, 牛在古代作为人耕地的主要依赖一定程度上代表着生产力, 它代表着坤和顺。 “知者乐水, 仁者乐山”, 在《易经》中山象征坚实、 安全和仁爱等, 水象征流动、 变化和智慧。
再次, 许多重要的空间词语既作名词又同时作动词用, 体现出空间与变化、 与时间的充分融合。 诸如“象”“畿”“道”等这些词既可以作表示空间的名词, 很多时候还作动词用。 当然, 使动用法在古代汉语中比较常见, 这可能与《易经》的思想深入中国文化骨髓有关, 百姓日用而不知。 “道”既指道路, 又指人行道中, 还指事物的本质和规律。 一阴一阳之谓道, 继之者善, 成之者性。 四时行、 万物生是天道之用, 人道原本就不在天道之外而是蕴含于天道之中[6]。 又比如, 象者, 像也。 “圣人见天下之赜, 而拟诸其形容, 象其物宜, 是故谓之象。”“象”作动词时意味着相似、 肖似, 然后还有“效法”之意, 所以有时候“法”和“象”一起来用, 如“法象莫大乎天地”。 再比如, “畿”这个词意思也很丰富, 既具体又抽象, 它有一个很抽象的基本意思, 指事物发展过程中微小的苗头、 趋势, 还有空间的意味。 周敦颐《通书·圣第四》云: “动而未形, 有无之间者, 畿也。”“畿”即有无之间的那个“之间”, 而且更进一步, “畿”这个词还有动词的意蕴, “畿动于彼, 诚动于此”。 “畿”的典型特点就是, “你说它是有, 它又没有彰显出来, 你说它无, 它又不是无, 它已经发动了”[3]10。 所谓见微知著, 一叶落而天下知秋。
以上三种含义是从空间哲学角度的一个基本的概括, 对于博大精深的《易经》来说也可能言不尽意, 但是毕竟在一定程度上纠正了人们只注重“时中”而忽视空间的偏颇。 对《易经》中空间思想的关注, 也源于今天学术界空间哲学研究的兴盛, 对于《易经》来讲, 其中的空间哲学意蕴具有重要的时代意义。
《易经》中的空间思想蕴含着自然“正当性”“优先性”的思想, 它以阴阳理论为基础, 它所贯彻的“天人合一”思想体现了古代的王道思想、 德治思想, 能有效克服西方主客“二元对立”思想。
《易经》根本上是一部“忧患之作”, 这一点从其空间思想中位的“刚柔相应、 相敌”等都可以体会到那种如履薄冰、 如临深渊的人生态度。 所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等都可以在其中体现出来。 《易经》中的天下国家概念具有“悠久无疆”的特点, 这一点不但符合孔门义理, 还对“大一统”的春秋史观的形成具有积极影响。 我国历史上版图几经变易, 但是基本的疆域还是维持住了, 这不能不受“大一统”的历史观念影响。 对比一下欧洲自古至今的“邦国林立”的现状, 不能不说《易经》乃至儒家在治国平天下方面的智慧。 钱穆曾指出, 宋明理学中包含了典型的“现代性”思想, 而这些治国思想中对“天下国家”的看法作为一个基本的前提存在。 《道德经》讲: “人法地, 地法天, 天法道, 道法自然。” 这个最高的“道法自然”蕴含的意思就是“以自然为法”, 即自然的就是最合理的。 自然当然包括天地之间一切有形有相的存在, 它们都是人们学习的对象。 从空间哲学来看, 生态恶化、 南北差距拉大、 世界各地空间严重异化、 空间正义丧失等现象无不显现出西方文明的弊端。 现代社会人与自然对立的矛盾也许就源自“人为自然界立法”以及人骄傲地秉持“人是万物的尺度”的信念所致, 现代人对自然的基本态度是控制和索取, 而不是学习效仿。
有学者指出: “一方面儒家既强调金字塔式的纵向等级伦理秩序, 这促使儒家既形成了尊卑有别、 等级森严的空间位置序列, 也形成了长幼有序的空间伦理规范; 另一方面儒家又形成一系列代表贵贱、 主仆、 权力地位的空间方位秩序”[7]59。 比如, 就乾与坤的关系而言, “先迷失道, 后顺得常”。 意思是“坤元不能先于乾元创造原则, 它后面一定要有一个方向理性作它的领导。 它先则迷失方向, 所以迷失方向因为失道。 后得主的时候才顺, ‘顺’就是顺成”[3]31。 再比如, “天地变化, 草木蕃。 天地闭, 贤人隐”云, 程明道注曰: “推拓得开, 就是天地变化, 草木蕃。 推拓不开, 就是天地闭, 贤人隐。”所以人的生命发展得好就要在一定的空间中扩展和“腾挪”, 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以一种开放的生命姿态存在于世界之中, 不能“悲守穷庐”, 闭门造车。 现代科学也证明, 一个开放的系统中物质能量和信息才能注入, 只有注入物质能量和信息, 一个系统才能有序演化, 否则就会退化、 衰败甚至崩溃, 生命也应该是这样的一个开放的空间系统。
一位现代西方哲学家曾指出, 人类“栖居”的困难由来已久。 特别是在当代工业化、 信息化时代甚至“后人类时代”, 人类空间的权利受到了很大的损害, 因为在资本逻辑的推动下“空间异化”越来越突出, 大到生态环境恶化和土地荒漠化, 小到城市的贫民窟等非正义的现象。 一些风景秀丽的景区成为发展旅游经济的摇钱树, 一些山清水秀的地方因为建有别墅而成为富人们的专属, 不再是人类共同的财产。 当代社会空间的一些“规划”违反了社会的公平正义和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原则。 在这种情态下, 通过对《易经》中空间思想的研究, 发掘《易经》关于空间思想的智慧, 对于回应当代的空间哲学研究、 消解人类的空间生存困境都具有积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