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文
(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2488)
《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自1931年入选中学语文课本后被广泛传诵。由于鲁迅的妙笔,“百草园”由从一处台门后园的菜园用地,升华为现代中国童年“乐园”的象征之地与精神“后花园”的隐喻之所。
1949年以后,随着鲁迅的经典化,《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的名篇地位被巩固。“百草园”也成为鲁迅回忆空间的“专名”,如周作人所言“不可再移动了”[1]2。作为现实语境与历史现场的一位在场者,周作人对“园”的关注持续了半个多世纪。考察“百草园”的起点,会发现“百草园”的诞生本身便是周氏兄弟对话的产物;而这一经典意象生成之后,周氏兄弟围绕“园”的系列对话与不断推衍,使得“百草园”完成了经典化的历程。
作为一个文学意象,“百草园”绝非读者在接受视野中所看到的凝固于台门后园表层的简单形态,而是在一个动态过程中被拓展为意蕴丰厚的诗学空间与历史空间,它联结着太平天国战后的周氏家族史,并与明清浙江学术与文学思潮之间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结。
当一篇作品诞生后,有没有引导、刺激出后续文本,涉及一个文本“再生长”的话题。一般来说,应由作家自己对这一主题进行扩充或补叙。如有论者在谈到鲁迅第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时,曾指出《狂人日记》的内涵之所以显得“如此丰满”,一个重要原因在于“他此后的作品不断丰富着人们对于它的理解”[2]4。鲁迅后来用“一发而不可收”的小说创作[3]441,持续阐释了“狂人”的惊人发现。但这一思路用于《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情况却有变化。
此文于1926年10月10日在《莽原》半月刊第10期上发表后,它首先对另一位作者的写作产生了提示线索的作用。周作人随后就“百草园”这一题材做了持续发挥,被命名者径直走进了命名者的领地,对于同一地点进行挖掘、翻写,一直延续至其生平最后一部著作《知堂回想录》。
其次,对于命名者自己来说,“百草园”意味着“故乡”题旨的提炼与概括。“百草园”可视作《朝花夕拾》的发生背景,而《朝花夕拾》又与《呐喊》《彷徨》存在互文关系。“百草园”不仅成为鲁迅回忆空间的象征场景,又可视作“绍兴一角”或“故乡”的地点隐喻。鲁迅晚年对《朝花夕拾》有同主题续写(1)鲁迅晚年又完成了《女吊》《我的第一个师父》等同属“朝花夕拾”序列的作品,以“园”扩展开来的故乡人事始终是萦绕在鲁迅心头的主题。,这些已完成、未完成的实践与构想,提示出“百草园”在鲁迅文学世界中的重要分量。
再次,此文照亮了周氏兄弟此前围绕“故园”主旨展开的写作与文学实践。《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的诞生,勾勒出周作人的早年日记、诗文与此文的遥承关系(2)参见丁文《从“秋草园”到“百草园”:文本对话与经典生成》,《现代中文学刊》2017年第3期,第49—57页。;并呈现出对“故园”乃至“故乡”历史的“发现”,早在民国初年便是周氏兄弟汲汲关注的领域。无论是鲁迅编纂《会稽郡故书杂集》,整理乡贤著作、抄写古碑等,还是周作人于1915年在《绍兴教育杂志》撰写“读书杂录”专栏,二人对于越中书籍、金石碑文的关注,显现出对“故园”“故乡”精神资源的梳理,早已潜存于周氏兄弟广义的文学实践。
虽然在周氏兄弟“百草园”的同题写作中,《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具有关键意义,但周作人的叙述篇幅更多,且不断拓展、丰富着“百草园”的话题范畴。就二人叙述来看,周作人对这一论题的持续生长至少发挥了三种作用。
周作人认为《朝花夕拾》写得“太少”[4]304,作为“百草园”历史空间的在场者,他指出了别人没有看到的鲁迅记忆书写中的“留白”。他在不同的历史时期,源源不断地灌注、丰富着“园”的内涵,展现了“百草园”各个层级、不同侧面的历史形态,成了鲁迅文学世界的一位补充者。
其中,周作人在1940年代对于“百草园”的三次集中补充尤为值得关注。先是1940年代初以一组题为“桑下丛谈”的短文来谈论其所搜集的“越人著作”,有意完成了以“园”为中心的家族文化传统的整理与复原。其次便是1947年至1948年在老虎桥监狱中写作《儿童杂事诗》,在特殊的历史时空下以故园回眸的儿童诗形态,对鲁迅文本与启蒙主旨进行心境抒怀。三是1948年在《子曰》《好文章》上对于《呐喊》进行评述,在历史转折点上对于鲁迅以“园”为背景的小说进行解说。这三次补充产生的系列文本,对鲁迅所塑造的诗学意义上的“百草园”进行了历史本相的还原。
到了1950年代,周作人又集中发表的一批鲁迅回忆文章,可以视作其“百草园”叙述的重头戏。其中,1951年7月至8月间发表在《亦报》“百草园”专栏的95篇“百草园”杂记是最具代表性的一组短文。专栏发表后,周作人又从1949年底至1951年6月《亦报》“随笔外篇”专栏中选出33篇,辑为“园的内外”;连同1951年5月至6月间发表的《亦报》专栏“鲁迅在东京”(共35篇),以及1952年1月至2月间《亦报》专栏“补树书屋旧事”(共15篇),编为《鲁迅的故家》,1953年由上海出版公司出版。
此后,周作人又接连出版了《鲁迅小说里的人物》《鲁迅的青年时代》。《鲁迅小说里的人物》1954年由上海出版公司出版,分为“呐喊衍义”“彷徨衍义”“旧日记里的鲁迅”“学堂生活”四个部分。其中,91篇“呐喊衍义”的前29篇于1952年2月至3月在《亦报》上连载,第30—91篇结集前未发表。45篇“彷徨衍义”写于1952年4月,前26篇解析《彷徨》,后19篇涉及《朝花夕拾》,收集前均未发表。25篇“旧日记里的鲁迅”于1953年12月28日寄付出版社(3)参见《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2卷,注释①。,24篇“学堂生活”发表于《亦报》专栏1951年10月2日至26日。《鲁迅的青年时代》1957年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除《序》外共有16篇文章。除了上述三集文章之外,1950—1960年代周作人还著有大量未收集的鲁迅回忆散篇。
上述资料显示,1951年《亦报》“百草园”专栏实则具有“题眼”功能,此后一系列文章的发表或结集,均可视作定题之后的产物。从“百草园”杂记到“朝花夕拾衍义”,周作人围绕与“园”密切相关的三部鲁迅作品《朝花夕拾》《呐喊》《彷徨》做出逐篇注解,对其间涉及的“人物时地”进行详细说明。鲁迅本文与周作人解说构成了“诗”与“笺”的关系,1950年以后周作人实际上又成了鲁迅作品的一位注释者。究其原因,既有表现时段为清末民初的鲁迅作品与1950年代读者之间“时地间隔”所产生的实际障碍[5]1,也有周作人作为当时周氏家族“最年老”的回忆者的特定身份(4)参见丁文《个人话语与历史语境:论周作人的鲁迅“回忆文”》,《关东学刊》2020年第4期,第86—100页。。
而在对“园”的历史细节不断补充、注释背后,更潜藏着周作人对鲁迅文本明确的对话意图。回忆者不仅要与不断流逝的时间进行对抗,更要与随着流逝的时间而愈发坚如金石的文字相对抗。鲁迅文本的经典性,使得进入老年的周作人不仅要在记忆中打捞出更多历史细节以展现文本背后的多重面相,更要在鲁迅对“百草园”塑形完成之后,以细节形态对定格后的图像进行拼接与重组(5)参见丁文《周作人的“百草园”叙述:地点传记学的可能性》,《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19年第2期,第35—45页。。由此,周作人又成为鲁迅世界的一位对话者。
由于周作人的补充、注释与对话,读者视野中“百草园”成为鲁迅之“园”与周作人之“园”的交相叠映,原典与笺注、文学名篇与历史线索、命名者与被命名者之间互为回声,“百草园”呈现出多元、立体的景观。
笔者尝试将作为“地点”的“百草园”转换成为一种研究视角,其主要原因在于,“百草园”虽然只是区区一园,却具备了特殊的辐射力,它所涉及的时空范围相当广泛。经过周作人的回溯与挖掘,鲁迅笔下那片“很大的后园”,已经成为一个具有层垒感的历史空间,它至少包含了以下四种意蕴。
一是地点意义上的拓展。它最先指代的是覆盆桥周家新台门的后园,后来又演变成为对周家新台门乃至周氏家族世代聚居地(含新台门、老台门、过桥台门)的代称。在周作人笔下,“百草园”一词还覆盖了新台门所在地东昌坊口的街坊邻里、周氏兄弟乡居时代足迹所至的绍兴乡土。不仅包含周氏兄弟少年时代游玩的“山林田野”,还有许多密布在日常生活各处角落的绍兴本地名胜与亭园:如沈园、赵氏园(省园)、大善寺、开元寺、应天塔、张神殿、曲池等等(6)参见丁文《“乡间风景”的发现——周作人早年文学观念与散文文体的生成》,《鲁迅研究月刊》2014年第5期。。在这种由“园”到“乡”的延伸推衍中,“百草园”的论题展现出在探讨“周氏兄弟与绍兴乡土”问题上的概括力与辐射性。
二是家族意义上的涵盖。人口众多的周氏家族通过联姻与绍兴其他大家族建立了各式各样的人际脉络。其中,像周氏兄弟的亲祖母来自会稽孙氏,继祖母来自鲁墟蒋氏、大姑奶奶嫁入道墟章氏、大姑母嫁入吴融马氏、小姑母嫁入东关金氏、大姨母嫁入越州阮氏、二姨母嫁入郡城郦氏、大舅父的原配是小皋埠秦氏、小舅父的原配是中望坊沈氏、鲁迅的原配是山阴白洋朱氏,均是绍兴当地的名门望族。此外像观音桥赵氏、皇甫庄范氏等等,周氏家族也均与其有过婚姻关系。从广义的家族人物意义上看,覆盆桥周氏家族内外,还应包含诸如亲祖母的父亲孙继云、兄长孙琥铭、外祖父鲁晴轩、大舅父鲁怡堂、小舅父鲁寄湘、大姨父阮士升、二姨父郦拜卿、大姑丈章锡侯、大姑父马传朱、小姑父金雨辰、大舅母秦曼婠的父亲秦树铦、小舅母沈氏的父辈沈墨庄、姻亲范寅等等人物。郡城覆盆桥周氏家族因此成为晚清绍兴士绅阶层的一个缩影。盘根错节的家族联姻及其衍生而来的亲族关系,使得周氏家族的人际圈不可能局限在“百草园”一隅。周氏兄弟自少年时代起便经常到访偏门外跨湖桥、鲁墟、安桥头、皇甫庄、啸唫、小皋埠等地,显现出“百草园”通向了一个彼此之间多有联结的绍兴世族关系网。
三是历史时段的上溯。周作人的“百草园”叙述偏重于对家族史的强调,这使得鲁迅所描绘的诗学意义上的“乐园”图景之外,又隐喻着家族历史。其中,“鬼园”的存在(7)参见丁文《“百草园”与“鬼园”:周作人的家族史叙述》,《新文学史料》2018年第4期,第122—132页。,提示出包括周氏家族在内的越中士族大家,曾于咸丰辛酉年间(1861)经历了太平天国战争的毁灭性打击,家族人员、经济、典籍等遭受惨重损失。而《越城周氏支谱》由周氏始迁祖逸斋公说起,即明正德元年(1506)开始,“至清末刚是四百年”[1]108。作为周氏家族象征之地的“百草园”经历的明清两代的文化背景,成为周氏兄弟成长并接受传统文化教育的潜在语境。如果说鲁迅笔下的 “乐园”所包含的童心、童趣,指向了五四新文化某种生机勃勃的特征;那么周作人笔下“鬼园”的荒凉衰景则描述着家道中落乃至封建社会趋于颓势的历史走向。同一片宅园在二人叙述中的色调差异,隐含着周氏兄弟故园回眸的共同焦虑,以及由传统走向现代的转换契机。鲁迅的“百草园”从诗学意义上呈现出这一转变脉络中的某种新变,而周作人则从历史脉络上对“园”的历时性维度进行清理。作为“中国最后一代传统的知识分子”,周氏兄弟在“百草园”中度过的“金色的童年”[6]4,以及他们用一生时间不断整理记忆的过程,使“百草园”成为考察周氏兄弟与传统文化关系的一个切入点。
四是作为周氏兄弟文学、学术、思想源头的指认。由于鲁迅小说众多原型人物曾聚居“园”的内外,鲁迅通过对于家族人事的细密观察与艺术锻造,将其塑造为文学形象。在人物原型与小说本事的出处、来源意义上,“百草园”无疑可以看作是鲁迅文学空间的代名词。鲁迅的学术面貌,如杂学资源、金石趣味、小说史开创之功等等,与“百草园”时代所接受的传统教育乃至家族文脉的影响密不可分,“园”又成为周氏兄弟与传统文化遇合的家族文化空间。而当鲁迅的文学与思想被概括为“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王富仁语)时,这一论断的前提是默认了鲁迅对封建社会文化形态的洞察与彻悟,反叛者本身又是所反叛文化的沉浸者。当鲁迅以《我之节烈观》《我们现在怎么做父亲》这类摇撼封建伦理根基(两性伦理与孝道伦理)的长篇论说在《新青年》上的登台呐喊时,家族中世代累积的牺牲与悲剧,成为其理性雄辩背后的情感隐痛,“百草园”所容纳的传统文化结构由此具有了鲁迅思想形态出发点的意义。
透视“百草园”在地点拓展、家族人脉、历史回溯以及周氏兄弟文学、思想发源地的四种意蕴,会发现《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显示出由一篇文本通向一个广阔空间的可能性。“百草园”作为一个经典的文学意象具备了丰富的隐喻功能。这种“四通八达”的沟通与指向或许正揭示出鲁迅文本的某种重要特征。
对于鲁迅而言,“百草园”作为回忆场景的整块幕布:“朝花”发自“园”内,“旧事重提”须从生命的起点“园”说起,“百草园”成为鲁迅“朝花夕拾”写作谱系乃至小说《呐喊》《彷徨》的“材源之地”与“典故之园”,对园内园外诸般人事的取景状形成为鲁迅文学世界的素材与灵感。对周作人而言,其“百草园”叙述持续了半个多世纪:早年日记诗文中便已出现对“百草园”的书写,完成于1960年至1962年的自传《知堂回想录》也以“园”为生平讲述的起点与终点。“百草园”由此成为周氏兄弟故园、故乡题材诸种性质文字的“容器”,甚至可以作为周氏兄弟文学空间的命名。
当“百草园”成为一个被命名、被打磨光滑的文学空间后,辨析周作人在经典塑形的此前与之后的独立书写形态,打开这一层垒的空间,成为探讨的重点。
在周作人早年日记(1898—1901)中,虽然已经出现了“古百草园”“若耶百草园”这样的名称,却与周作人为自己的日记、诗文所起的其他名称——如“秋草园日记”“栟榈老屋日记”“蜬园日记”“天香阁日记”“饮冰室日记”“柑酒听鹂轩笔记”等并立。周作人还为自己的书斋起了各式各样的名字:如“光霁书屋”、“绿山野屋”“妬绿山房”“芋园之来服轩”“煮花轩”等。与上述名称相比,“百草园”在当年周作人笔下并无特殊之处。这些命名显现出少年周作人的文人趣味以及对传统文人身份的靠拢(8)参见丁文《早年周作人苦趣心态探析》,《甘肃社会科学》2016年第1期,第61—66页。。
周作人的“百草园”岁月包含两个时段:一是青少年时代(1885—1906),二是民国初年留学归乡时期(1911年9月—1917年4月)。前一时段因与《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指涉时代相同,常被纳入研究视野;后一时段虽长达五年零七个月,却并未受到充分关注。民初“百草园”时期可视作周作人的五四准备期,这一时段周氏兄弟的书信往来频繁,通过书籍资讯的互通以及碑刻、金石拓片的互换,这一时段的绍兴“百草园”与北京“S会馆”成为两个虽远隔千里却具有精神贯通性的空间。当“S会馆”被看作五四新文学的某个原点进行分析时,其内涵其实还应包含“百草园”。周作人以留日学生的新眼光重新审视故园、故乡,以挖掘历代越郡乡贤的刚毅气脉为肇基未久的中华民国召唤地方性之魂,这也成为后来每一个重大历史时段周作人反顾桑下、重思故园的探索路径。
重新辨析鲁迅提炼的“百草园”的诗学空间,会发现“乐园”特质被过于凸显,与这片家族宅园紧密相连的历史、人伦、文脉、故里等一系列隐含命题因此被密缝在文本深处。初中语文课文《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既为几代中国人所熟悉,又在研究视野中显得易懂而难解。
由于研究者对“百草园”五四新文学特征反复强调,它与前代文学主题的承接关系被遮蔽了。将这篇白话文置于清代以来“家族文学”题旨的延长线上,会发现无论是对传统“家园入梦”主题的延续[8]103,还是其本身便是周氏兄弟围绕家族宅园展开的唱和、书写的产物,“百草园”诗学空间内部潜藏着一股未被清理的与长时段中国文学的关联脉络。
当我们将“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看成一份从家庭到私塾的个人成长叙述时,或许忽视了“百草园”与“三味书屋”同属于一种文化形态。因“三味书屋”位于寿家台门之内,它既是清末“绍兴东半城”私塾的一个代表[1]151,也是覆盆桥思仁堂寿氏台门的代称,它与“百草园”所处的覆盆桥宁寿堂周氏新台门并无本质区别。无论在“百草园”或“三味书屋”,周氏兄弟身处的是同一种文化语境,传统文化是浸透其早年成长环境的基本因素。
从这一意义上,鲁迅将“百草园”定义为一个“生机勃勃”的“乐园”,对于“百草园”的文化形态来说是一番改写。他站在一个联结过去与现在(也通往将来)的历史转折点上,对过去的生活进行总结回顾,并为“过去”注入了富有生机的现代元素。园中出现的终日玩耍、进入私塾中仍难脱童心烂漫的孩童,可谓是被五四文化语境赋予与追认的现代儿童形象。鲁迅“发现”了“儿童”,并将儿童的动作与声音安置在一个被装饰有现代“乐园”色彩的环境中,对于中国文学“故园入梦”主旨来说是一次新变。
“三味书屋”多被解读成鲁迅构筑的一个可供反思、批判私塾教育乃至传统文化的空间。然而,被反思或批判的对象与“乐园”这一异质空间同属于一种文化土壤,只不过“百草园”所贯联的传统语境在鲁迅文本中成为一种未尽之言。
假如以历史为原点而非以鲁迅为原点来解读周作人的叙述,会发现周作人不过是将被鲁迅改写的“乐园”形态进行了复原。他将“乐园”中偶尔闪回的片断:“百草园”的衰败凋景所指向的家族史梳理作为正面铺展的对象,并以揭示“百草园”内外相关典籍的世代积累对“桑下”遥致寄意,勾勒出“百草园”与此前文学传统之间的幽暗联结。这其中,包含着家族文脉、文人唱和、越中结社等一系列话题。
在周作人辛丑年(1901)日记之后,附有一份“柑酒听鹂轩笔记”,这是一份周氏兄弟之间的诗文唱和记录。鲁迅早年诗文如《庚子送灶即事》《莲蓬人》《惜花四律》,即是这份笔记中记载的内容。当时的家族兄弟聚会并不仅限于周氏兄弟之间。周作人日记中还记载了两次周氏家族内外的兄弟聚会,大姨父、二姨父、大舅父、小舅父家的诸位表兄弟曾相聚一处(9)这两次家族兄弟聚会的地点均在小皋埠。第一次是辛丑年正月十二日,除周氏三兄弟外,参加者还包括:大姨父家的阮文曜、阮文恒两兄弟;二姨父家的郦永嘉、永康、永庚三兄弟;大舅父家的鲁延孙表兄、小舅父家的鲁佩权表弟共十人[《周作人日记》(上),第281—282页]。第二次是癸卯年正月十一日,参加者包括:周作人、周建人、郦氏三兄弟、阮文恒、鲁佩权共七人[《周作人日记》(上),第371页]。,他们的年龄、科举功名、职业等也被周作人一一记录。与周氏兄弟一样,阮氏兄弟、郦氏兄弟、鲁氏兄弟以及几位“从堂中表兄弟”均已接受了传统文化教育,具备了相当的学养,其中几位考取了秀才。将周氏兄弟的早年诗文创作置于这样一种家族兄弟文化水准集体展现的框架内,会发现鲁迅的“百草园”书写与家族内外兄弟诗文唱和的传统具有承接关系,家族文学成为潜藏在鲁迅文学主题中的隐晦脉络。倘若将《知堂回想录》中提及的年代更早的“娱园”与“百草园”进行并举,会发现从太平天国战后“皋社”文人雅集、诗巢重建,到“百草园”的“家声”重振之间存在一种隐形联结[9]5。将周氏兄弟的文学与思想置于浙东文脉的延长线上,则“百草园”的命题指向了重溯五四源头的另一种路径。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作为现代文坛“双子星座”(10)参见陈子善《双子星座——管窥鲁迅与周作人》,中华书局2015年版。的周氏兄弟,其文学实践的展开本身便是家族文学的现代延展与变形。鲁迅改写了中国文学传统中的“故园入梦”主题,升华并改造了传统士大夫的宅园意境。周作人则以“苦雨斋”的终生实践复原出一个古老“百草园”的书香理想。他曾用一枚鲁迅抄录过的王继香四十八字印作为自己“桑下”系列的结语。这枚奇特的印章上写有“好金石,及图谱,懒读书,好藏弆,祝长恩,永呵护,辟水火,驱蟫鼠,传子孙,俾学古”[10]707,这样的文字与鲁迅早年“祀书神长恩”的用语、意境非常相似[7]187。用周氏兄弟私人印章的方式,去封存、镌刻周作人自己有关家族永继、书香悠长的文人理想,这使得周作人的“百草园”书写交织了周氏兄弟的双重经验与痕迹。这提示研究者注意,对于鲁迅研究来说,周作人文学的意义值得重新思考。
反观周氏兄弟研究的习惯思路——在一种平行比较中对二者进行褒贬抑扬或异同辨析,会发现其可能存在的局限性:即对二人作为“文学共同体”的交集与重叠有所忽视。二人均经由对方来显现自我,或将对方镶嵌入自己的文本中,这样的例证并不少见(11)在鲁迅小说《在酒楼上》吕纬甫叙述道:“我们同到城隍庙里去拔掉神像的胡子”(《鲁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9页),小说人物的行动融合了周作人的经历:癸卯年一月十五日(1903年2月12日)周作人在前往乌石头扫墓途中,“午至半港庙吃饭,予毁木偶甚多”;同年四月十四日(1903年5月10日)在江南水师学堂时,礼拜日与同学骑马至鼓楼,“各买烧饼二块,踞佛殿大啖”,并购买《华生包探案》《湖北学生界》《十九世纪欧洲政治史论》等新学书报[《周作人日记》(上),第372、392页]。。由于鲁迅研究的主导局面,笔者暂且只从鲁迅的视角进行推衍: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周作人是鲁迅的另外一种可能性。
“百草园”作为一个文学史的话题,提供了将周氏兄弟作为“文学共同体”进行合观的一种实践。早在王瑶完成于1983年的《论鲁迅的〈朝花夕拾〉》中,便强调了《朝花夕拾》实为“有机的整体”,应“从总体上把握此书的意义、价值和特色”[11]147。如论者所言,这一论断“具有方法论的意义”,“确定了《朝花夕拾》研究所必要的整体性视野和架构”[12]318。“整体性”原则不仅适用于《朝花夕拾》,也适用于鲁迅小说乃至不同时期的所有文本。近年来,有论者分析“《呐喊》的互文性”[13]、提出“鲁迅的‘彷徨’叙述”[14]、探究“鲁迅为何没多写小说”(12)参见郜元宝《鲁迅为何没多写小说?》,《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9年第6期;刘彬《也谈“鲁迅为何没多写小说”》,《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0年第10期。等等,均贯穿了对鲁迅文本整体性与互文性的理解。
由于“百草园”这一概念涵盖了《朝花夕拾》的文本范畴,对这一话题的探讨必然牵涉到《朝花夕拾》的“整体性”方法,但又做了进一步拓展,具体说来可分作三个方面。
一是由于书写对象的同质性,《朝花夕拾》与《呐喊》《彷徨》乃至部分《野草》可视为一个整体,由此打通鲁迅文本的内部空间。在鲁迅的自我表述中,《朝花夕拾》是抄录记忆的产物[15]236,而《呐喊》的“来由”也是“苦于不能全忘却”的“回忆”[3]437,至于《彷徨》卷首引用《离骚》中“朝发夕至”(13)“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鲁迅全集》第2卷,第3页)。的意蕴则与稍后结集的《朝花夕拾》在题旨上即有所联结。周作人则以事实为参照,指出了《呐喊》《彷徨》的“自叙”元素[5]30,163,并总结了《朝花夕拾》的“自述”特征[1]149,将《野草》中收入的“朝花夕拾”谱系的文章也一并纳入“回忆文”的范围[16]23。在周氏兄弟的写作与解说中,鲁迅的不同文类具有贯通性。
二是将周氏兄弟的“百草园”叙述合并为一个整体,将个体叙述的平面形态置于回环往复的对话空间中。周氏兄弟对对方文本进行阐发、命名、延展的过程,呈现出“双主名”的特征。如鲁迅的第一篇小说由周作人取名为《怀旧》[5]139,鲁迅将自己编纂的《会稽郡故书杂集》署上了“会稽周作人记”[17]264,周作人发表在《新青年》上的几篇“随感录”曾署鲁迅的笔名等[18]51-52。二人的“共名”状态,提示出周氏兄弟文学空间的内在沟通性,以及在合观这一前提下进行对照的探讨方向。“百草园”叙述典型地体现了周氏兄弟文学中相互赋予、命名这一值得关注的文本形态。
如前所述,鲁迅早年诗文是经由周作人日记中所附的笔记得以保存的。这提示了《鲁迅全集》之外的另一种鲁迅阅读法:即将鲁迅作品置于周氏兄弟的对话语境中进行。鲁迅诗文既被嵌套在“柑酒听鹂笔记”这一兄弟唱和的连续对话中,又被嵌套在周作人日记的私人叙述中,存录形式本身便是文本的有机成分,它预示着解读还应包含对交互指向的重视。
三是尝试打通明清文学至五四文学的文章脉络。周氏兄弟文章风格中的“老吏断狱”与“名士清谈”,应对了三百年来浙江文艺潮流中的“飘逸与深刻”两股路数。在追溯五四新文学起源的动力下,将“百草园”文学形态与越中文人群体、结社、唱和、论争进行勾连,考察明末以来浙江文脉中自然引导出的“现代语”与“近体散文”方向[20]102。其中,包括探讨太平天国战后的历史语境中,以家园重建主题为线索,“皋社”诗人群体的诗文唱和与周氏兄弟“百草园”写作的内在关联。此外,涵盖了考察浙东史学诸家等包裹于学术论述与思想辩论形态中的文艺批评,其思想与文章对周氏兄弟的犀利文风、严刻批评等所发生的潜在影响。
这一整体性原则的延展与深化,使得“百草园”的话题在一种长时段与多视角的时空背景中被讨论,这对周作人研究的深化也具有意义。周作人还原了“入梦”之前的“故园”原貌,而他对于故园的回眸乃至对于文学传统的回眸,揭示出“百草园”这一脉络同样也是贯彻周作人文学生涯始终的线索。
追寻周作人涉及“百草园”的写作起点,可以上溯到1903年。当时周作人深受晚清革命思潮激荡的影响、思想产生剧变,但这位年仅18岁的作者的起笔之作,题为《故乡谈屑》与《云烟过眼录》,并曾作有“弁言各一”[7]377。两文今天已经亡佚,仅从标题中的“故乡”“云烟过眼”,却能看出“故园回眸”早在周作人写作之初,便是其青睐的题旨。
如果说“回想录”是一位作家写作的终点很容易理解,但回首往昔同时又是一位作家写作的起点则耐人寻味。周作人从故乡(包含故园)中找寻写作资源,可以视作是一种“回心”形态的开掘模式。有论者提出过“元周作人”这一说法,认为周作人的早期写作预示出后来文学、思想命题的基本要素(14)参见彭小燕《“元周作人”——周氏早年日记细读(1898—1906)(上)、(中)、(下)》,载《上海鲁迅研究》2016年第4期,2017年第1、2期。;而周作人反顾桑梓这一写作起点,的确发展成为周作人日后不断延展的写作路径。几乎在每一个历史时段,周作人都在自身写作中涉及了“百草园”这一主题,对“园”的多次回溯甚至具有了周作人文学历程的分段功能。这也为笔者的探讨提出了挑战:“百草园”既照亮并揭示出周作人文学的重要特征,又设置了难以穷尽各时段所涉文本环节的实际难度。如何辨析一些已经为人熟识的周作人文学的重要现象(如1920—1930年代故乡题材美文),辨析其“百草园”话题的关联度成为需要回应的问题。而考辨周作人之“园”在被鲁迅命名与合并之前与之后的疏离形态,也需花费力气进行整理。“百草园”为描述周作人文学的总体状貌,如“文学革命”与“文学复古”的关系,提供了一个具体而微观的视角。
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来,现代文学研究界开始重视“地域文化”的研究维度(15)参见严家炎主编“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与区域文化”丛书,共十种,湖南教育出版社1995—1998年版。,但在齐鲁文化、吴越文化、荆楚文化、巴蜀文化、陕秦文化、三晋文化等区域文化课题下,有论者曾辨析了“S会馆与五四新文学的起源”(16)参见彭晓丰、舒建华《“S会馆”与五四新文学的起源》,湖南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参见黄乔生《八道湾十一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版。,“地域”被进一步具体化为“地点”。民国初年,周氏兄弟居住过的北京宣武门外南半截胡同的绍兴会馆,被上升为新文学发酵、起源之地的高度。近年来,学界指出“八道湾十一号”作为周氏兄弟共同生活的宅院,具有考察周氏兄弟1919年以后文学事业与日常生活切入点的功能(17)参见黄乔生《八道湾十一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版。。作为“视角”的“地点”在鲁迅研究中有过一些极富启发的实践。与“S会馆”“八道湾十一号”不同的是,“百草园”在实有的“地点”之上,又包含了两位叙述主体长达半个多世纪的同题写作,具有复杂的层垒特征。《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由此通向鲁迅生平、阅历、家世、学术、文学、思想资源等多个方向,再次彰显出鲁迅作品堪称叙述的“迷宫”之魅力所在。
结语
鲁迅单篇文本的“视角”功能,使得鲁迅研究中的文本解读,往往通向的是鲁迅世界背后所联结的文学、历史、哲学等跨学科领域。而鲁迅的“镜像式”特征,又使得不同叙述主体所呈现的鲁迅景观,揭示的是鲁迅的不同截面。由于周作人的鲁迅叙述中主体与对象间的特殊互动(18)参见程振兴《执拗的低音:周作人的鲁迅叙述》,《海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10期。,周作人视域中的鲁迅在线索指引与论题生成方面均发挥了“不能代替”的功用[21]358。关注周氏兄弟叙述的重叠性与整体性,预示着鲁迅研究中方法与路径的另一种展开。
“百草园”作为一个文学史的话题,显现出在周氏兄弟视野中深化鲁迅研究的可能性。作为提供了离鲁迅很“近”的“周边”材料的一位叙述者,周作人作为鲁迅“参照系”的意义已为研究者所认知。在鲁迅研究中,周作人日记、周作人回忆鲁迅的系列文章、《知堂回想录》等已成为必备资料。就其与鲁迅研究的关联度来看,有的可视作鲁迅历史现场的实况记录(如周作人日记);有的是走出鲁迅历史现场之后亲历者的回忆与自叙(如周作人的鲁迅“回忆文”);还有的则为鲁迅历史现场中、除鲁迅本人之外另一位极重要的在场者讲述他自己的故事(如《知堂回想录》)[22]725,其价值虽不能等同于鲁迅的文本,却具有延展乃至续写鲁迅文本的意义,并映衬出鲁迅文本的多元层次。
更重要的是,这批材料直接构成了与鲁迅的同题写作——“回忆记”《朝花夕拾》的对话,无论是周作人数量可观的“回忆文”还是鲁迅“从记忆中抄出”的十篇文章,二人所描述的历史空间均为那个已被鲁迅命名为“百草园”的地点。被命名者通过种种补充、注释与对话,将地点生成为一个文学史话题,一个融汇了地点、家族、历史、源头四重意蕴的层垒性的文学空间,它们在时空维度上互有交错,呈现出立体化的重叠“园”景。
统观周氏兄弟的“百草园”文本,会发现诗学空间的建构与提炼和历史空间的解构与复原是两个被同时展示的方向,二人的叙述构成了“意”与“言”的矛盾与互补。这预示着对这一空间的层次解析无法在单向度上进行,必然指向“整体性”的方法。而这一方法又进一步扩展为:将《朝花夕拾》与包含鲁迅小说在内的其他文本相互贯通,对周氏兄弟以对话形式展开的“百草园”叙述的整体观照,以及对明清浙江文坛潮流与周氏兄弟文章脉络关系的梳理。
由于长期以来学界偏重于辨析“百草园”诗学空间的意蕴,忽视了对其历史本相的还原。笔者着重考察周作人对鲁迅“百草园”的衍生与补充,展现鲁迅未尽之言与“园”题的本有之意。通过勾连“百草园”与传统文学的隐晦关联,在明清至五四的长时段历程中浮现出周氏兄弟思想与文学的多个原点,“地点”再次具有了追索五四新文学“起点”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