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元文派的学派归属及作文观

2022-03-12 02:41谢文惠
关键词:宋元理学学派

谢文惠

(浙江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杭州 310028)

学术发展至宋元,派别林立,超越汉唐,迈向新学术时代,具体表现为:史学空前兴盛,经学别开生面,哲学上理学独尊,儒释道趋于合流。限于篇幅,也因笔者能力有限,为避免学术面铺得太宽太泛,故本文所讨论的学术流派仅指宋元哲学流派,即狭义的学派。散文集艺术性与实用性于一体,成为宋元学术最直接也是最主要的传承工具,故本文所言文派也主要指散文流派。学术与文学本属于两个不同领域,但由于宋元时期知识分子主体身份的多重性,学派与文派之间的滋衍分化、交叉层叠,学者、作家的散文主张和学术观念相互影响,这些现象在文章学史上皆颇可注意。各个流派的散文家实践了他们对儒释道的认识,其文章作法及理论带有深刻的学术烙印,再次证明了学术与文法确有关联,亦为后来的文章创作指明了方向。本文围绕学派和文派的关系,主要以《宋元学案》为学派组织编排的依据,从地域、师承抑或是自我认同感方面,将眼光聚焦在文论上,试就宋元文派的学派归属及文法观念略作申述。

一、宋元学派的理学统系

宋元学术以理学儒学为主导。宋元理学是儒学传统复兴的重新转生,是儒释道三教融突和合的学术产物。理学作为时代思潮而言,广义上又称为“宋学”(1)本文所言理学乃广义上的理学,不仅仅局限于狭义上的程朱理学,还包括心学、事功学、蜀学、湖湘学等学术,与宋学基本等同。,区别于“汉学”,集宋元儒学之大成,延续至明清;作为学术传统而言,或称为“道学”“新儒学”,区别于玄学、老庄之学、佛教义疏之学等,与佛老鼎足而三;作为理论核心而言,有称“义理之学”“性理之学”“心性之学”等,即以“理”为出发点,分为“性即理派、气即理派、心即理派”[1]12,凸显了儒家理、气、心、性的本体地位和学术精神。理学之称谓广博,但仅一称谓不足以概括和穷尽其理论之阃奥、内涵之丰富、意蕴之精微。可以说,理学客观反映了宋元学术理论形态的选择策略,充分体现了宋代及以后学术主流思潮的发展趋向。

宋元知识分子鉴于此前佛道兴盛而儒学式微的情境,自觉担当起复兴儒学的历史责任。在理学的人文语境下,由宋至元,相继形成了众多学派,学术大进。依《宋元学案》,是书共述学案91个(包括党案2个和略案3个),所列北宋学派计30个(见之于卷一至卷三十三所列学案以及元祐党案、荆公新学略、苏氏蜀学略),南宋学派计54个(见之于卷三十四至卷八十九所列学案以及庆元党案),金元学派7个(见之于卷九十至卷九十五所列学案以及屏山鸣道集说略)。观《宋元学案》的编排结构和编纂意图,撰者全祖望将“元祐”“庆元”党案以及荆公新学、三苏蜀学、屏山学派单独拎出,实质上源于全祖望学术视野上的自得创见。“元祐”“庆元”等重大党禁事件关系到学派兴衰,荆公新学自北宋后期始为官学,直至南宋初与洛学相对。三苏蜀学被朱熹视为杂学。屏山学派综采众家,学派鼻祖李屏山被全祖望斥为“异端”。全祖望如此编排,是有意将儒学学派与党派、杂学(异端、道学反派)区别开来。就宋元理学发展的历史进程而言,理学由北宋初创肇始期到南宋展开集成期,直至金元转折高峰期,其间重要学派不断涌现。各学派学人依各自学说相互论争思辨,对理学予以不同理解,由此形成学术分野,以致其文章写作和主张殊异。随着学派学术思想的系统化,与学派并辔同骖的散文流派也逐渐形成。学派对散文深有影响,学派的争合带动了文派的促成,但并非所有的文派都是学脉传衍的自然结果,也并非所有的学派都能催生对应的散文流派。对此,本文以《宋元学案》所列主要学派为依据,在广采古今文派成说的基础上,对宋元学派的儒学统绪与文派的学派归属管窥一二(见下表)。

续表

就学术史脉络而言,北宋初期为理学筑基阶段。宋学的创始人胡瑗、孙复等创立安定学派、泰山学派,推进了宋学的创立。在范仲淹高平学派、欧阳修庐陵学派等人的努力下,儒学复兴和古文运动同时驱动,而士刘学派代表们成为洛学、永嘉学的先驱。

北宋中后期为理学形成阶段。理学学派以洛阳和关中为中心,从严格意义上的心性义理之学来说,周敦颐所创的濂学(濂溪学派)、张载所创的关学(横渠学派)、二程所创的洛学(伊川学派、明道学派)等可作为理学主流学派。司马光所创的涑学(涑水学派)、苏轼所创的蜀学(蜀学学派)、王安石所创的新学(荆公学派或称临川学派)、邵雍所创的象数学(百源学派)等可作为理学非主流学派。

金灭北宋以后,宋学南移,南宋初期为理学发展阶段。此时学派系统渐趋成熟,以湖湘学、道南学最为发达,湖湘学重要学派有武夷学派、衡麓学派、五峰学派、南轩学派等,道南学重要学派有豫章学派。同时,又有周行己、许景衡等人以伊川学人、永嘉先驱的身份,在批判继承前人学术思想的基础上建立周许学派。另有林光朝、林希逸、刘克庄等人本于和靖之学(洛学晚出),别为源流,建立艾轩学派。由此,道学得以传承。

南宋中后期为理学兴盛阶段。一时间,有以理学集大成者朱熹为代表的晦翁学派(又称考亭学派、紫阳学派)成朱学(闽学)一脉,有以中原文献之学集大成者吕祖谦为代表的东莱学派(或称金华学派)成吕学(婺学)一脉,有从程朱理学分化出来的以陆九渊为代表的象山学派成陆学(心学)一脉,故全祖望言:“宋乾、淳以后,学派分而为三,朱学也,吕学也,陆学也。”[2]1653浙东儒学群英荟萃,吕祖谦去世后,薛季宣、陈亮、叶适等人关注现实,倾向功利,积极发展事功学,尤以艮斋学派、止斋学派、水心学派、龙川学派(又称永康学派)最为聚光,前三派又合称永嘉学派,由此闽学、永嘉学、江西之学“遂称鼎足”[2]1738。终南宋一代,朱陆吕等诸位儒学大师的后学和再传诸如王应麟、魏了翁、黄震、真德秀等人独辟蹊径,各创自己的学派,分别是深宁学派、鹤山学派、东发学派、西山学派,他们多兼综三家,使理学集成和重组,亦使朱陆逐渐合流。

至元代,为理学转折阶段。“皇元受命,天降真儒,北有许衡,南有吴澄;所以恢宏至道,润色鸿业,有以知斯文未丧、景运方兴也。”[3]北方许衡与刘因、南方吴澄与郑玉,以及陈苑与赵偕等理学家或折衷于朱陆,或承朱陆之辩,相继形成鲁斋学派、静修学派、草庐学派等,他们来往于朱陆之间,为元代朱学的教条化和官学化作出了不懈努力,构建了宋代程朱理学向明代阳明心学过渡的承上启下环节。

二、宋元文派的学派归属

从散文流派的演进过程来看,有的文派与学派同存共荣,这首先体现在学派与文派初始命名的趋同上。

随着当今学界对宋元散文流派关注度的不断提高,诸多文派的命名和定义基本上为学界所广泛接受,本文亦采用学界普遍公认的文派说法。学术史对学派的书写,习惯用特定地域来命名学术统绪,尤其是依据学派创始人的讲学之地或者居住地命名,诸如蜀学学派代表苏轼父子乃四川人,根植于此学派的文派为蜀学文派,亦称川蜀文派。衡麓学派代表胡寅、五峰学派代表胡宏、南轩学派代表张栻皆主教于湖南,其学派统系合为“湖湘学”,故其对应的文派为湖湘文派。庐陵学派领袖欧阳修、临川学派领袖王安石,分别传庐陵文派、临川文派,因欧、王与象山学派领袖陆九渊等人皆居于江西,遂三派又统称为“江西之学”,对应文派为江西文派。金华学派前茅吕祖谦、丽泽学派前茅楼昉因皆隶籍于浙江婺州(金华),合称“婺学”,创金华文派(或称婺学文派);艮斋学派代表薛季宣、止斋学派代表陈傅良、水心学派代表叶适皆为温州永嘉(今浙江温州)人,三者汇合成永嘉学派,对应文派为永嘉文派,其中又以水心一脉卓然成家,叶适遂成为水心文派之文宗;因陈亮是浙江永康人,故所创学派龙川学派又称永康学派,对应文派称永康文派;且婺学、永嘉学派、永康学派皆属于浙东地区,故三派合为“浙学”(浙东学派),有学者将其对应的文派称之为“浙东文派”。

其次,学派之名也源自学术理念。学派的学术观念不仅成为文派的思想基轴,还直接影响到文派的文章审美风格、艺术成就。北宋泰山学派学术群体中有不少散文名家,皆存文采斐然之作,现有学者将此团体的文学创作用“东学文派”命名,并认为:“‘泰山学派’的学术观念,是‘东学文派’创作的文章里蕴含的基础的理念。但是文派成员的学术观念并非完全一致,他们或许不算纯粹的‘泰山学派’,但是他们在摒弃了思想的分歧之后,拥有相对一致的文学理念和创作理想,共同聚集在‘东学文派’的阵营,献身古文运动的大潮。”[4]南宋如浙东学派一向标举事功之学,“或推尊王霸大略以言事功(永康学派),或绾合哲学史学以言事功(金华学派),或探究古今经制以言事功(永嘉学派)”[5]64,三个学派学术风格大体一致,合并形成声势不小的事功学派,他们既能倡鸣理学,以学立派;又能文擅当世,以文传派,故成学文兼资的事功文派。再如朱熹以理为本的心性之学,又称为朱子理学,即为狭义上的“道学”,此派崇尚自然醇和、明净晓畅,由此衍生出的道学文派也以质直坦易、明白醇实为特色,有从容自适之致。还有象山学派代表陆九渊,融合孟子、朱子、佛教百家学说,另辟蹊径,独创心学体系,建立起心学学派,与朱熹“理”学派相对,并行于世,此派主张“发明本心”“反躬自得”,认为心与理合一,故心学文派以阐发道心见长,多质实端粹、真气流溢之作。由是,浙东事功学、陆氏心学、朱子理学于南宋时期鼎足而立,其学派之承传为文派队伍的壮大奠定了坚实的群众基础和思想基础。还有艾轩学派,因学派带头人林光朝称为艾轩先生,故名。艾轩继程门和靖之学,“因往从之,由是专心圣贤践履之学”[2]1471,弟子林亦之、陈藻、林希逸维护师说,以文传派,成艾轩文派,刘克庄为旁支。民国学者刘咸炘撰《宋元文派略述》言:“与朱、吕诸人同时讲学,亦以文传派者,又有闽中林氏:林光朝传林亦之,亦之传陈藻,藻传林希逸。其旁支刘克庄。”[6]9755艾轩学人学术交往频繁,文章承传风气盛行,为学一本躬行,为文析理精密,是学派和文派在思想和文学方面缠结的典型。

结合学派进程和文派发展来考察,学术思考与文章创作在时、空间有所交合。

按照宋元主要学派和文派的区域文化格局,约莫同步发展。从北宋至南宋,直至金元,儒学呈由北移至南、由西转向东的地域化趋势,而文派处于南、北分裂状态,并具东、西差异。嘉定和议后,宋金关系变成宋金蒙关系,学派和文派多集中在南方,北方开始走向衰落,南方尤其是东南高涨。南宋中后期,宋学一分为三,概为陆氏心学派、朱子理学派、浙学派;宋元易代之际,吕祖望称朱学、吕学、陆学相鼎峙,三家代表学者和文章大家的讲学地、本籍大多都属南方。

两宋相较而言,南宋学派、文派从数量上明显多于北宋,知名度亦超北宋,刘咸炘注意到南宋学派最盛为北宋所不见的局面:“南宋学派最盛,为朱、张、陆、吕、陈、叶并峙之时。而吕祖谦、叶适、陈傅良、陈亮皆以文名,皆苏氏之后昆也。傅良、亮又皆学欧。祖谦、傅良,科举之文耳。亮与其友倪朴(文卿)稍能自肆。适,兼工诸体,足以成家,又以文传授,南宋之文成派者惟此而已。”[6]9755刘氏将南宋学派与文派并以观之,他以南宋学派的兴盛、递嬗推至文派的正变,准确地把握了南宋文派、学派各自分合、相互促进的态势,可谓闳识。学派与文派彼此制约,乃南宋中后期散文和学术发展的总体趋向,这一点庶几已成为学界共识。王琦珍先生认为南宋散文“从理论到创作,都体现了理学氛围的禁锢和反理学束缚的冲突”[7]79。他将南宋散文分为两派:一是以陆游、陈亮、辛弃疾和叶适为首的功利派,一是以朱熹、真德秀为代表的论理派。同时,他认为吕祖谦等人属于论文一派:吕氏旨在对散文贯道和章法的探求,和朱熹相对立,又从理学家中分离出来,不同于上述两派。此观点朱迎平先生在《宋文论稿》中也有类似表述[8]。熊礼汇先生论南宋学派之争和散文流派的形成时亦说:“根植于学派之争,或谓与学派同存共荣,是南宋中期散文流派最重要的生存形式。”[9]248侯体健先生也说:“有一派之学,必有一派之文。”[10]215

学派与文派的关系研究逐渐引起学界的重视,将学派与文派并述的还有杨庆存《宋代散文研究》、马茂军《宋代散文史论》、叶文举《南宋理学与文学:以理学派别为考察中心》等,这些都是非常重要的参考文献。南宋学派、文派繁兴局面与南宋中后期学派之间的冲撞和交融关系密切:学派之争合发端于师门,其学术思想的活跃和激荡,同时播扬扩张至士林,造成文士门派间文章创作思想的对立与杂糅。例如,朱熹对陈亮等人的事功主义学说颇为不满:“江西之学只是禅,浙学却专是功利。”[11]现今学者常常采用朱熹此语,将事功学置于理学的对立面予以阐述,认为朱熹批评事功学并目之为非正统学术,实际上是一种误解,朱熹此言乃学派之争的结果。刘咸炘也说:“南宋之学则程、苏二派,南宋之文则欧、苏二派而已。”[6]9754若把宋元学派尤其是理学学派与文派联系起来,那么,宋元文人对学术的择取和对散文的解读就具有了非同寻常的时代意义。

尤可一提的是,并非所有的学派都能形成对应的文派。比较重要的学派如周敦颐濂学、张载关学、二程洛学、司马光涑学、邵雍象数学等,虽有学派,但到底无文派。散文流派的标准和界说并无定论,熊礼汇《明清散文流派论》点明:“大抵文学流派,是指在文学史上活跃在某一历史阶段、受到某种文化思潮影响、源流出于某家文学主张或艺术趣味大体相同、创作方法大体相近、作品风格或风味大体相似、通过某种方式结合在一起,并在当时或后世产生过一定影响的作家群体。”[12]此述堪称的当,为我们确定学派最终是否繁衍出文派大致提供了一个参考模式,据此可以从宏观上解释学派形成文派的契机。周敦颐精于《易》学,倡人极学说,对理学有开创之功,下启伊洛义理研究,但此派其实在北宋影响不大,只是经过南宋湖湘学、闽学的竭力推崇后,周敦颐的理学贡献始被承认,故在当时难以形成文派。张载因号称横渠先生,由于长期在陕西关中讲学,其所创学派谓“横渠学派”或“关学”。张载主张太虚学说,著名弟子有吕大忠、吕大钧、吕大临、种师道、李复、张舜民等。关学作为宋明理学濂、洛、关、闽四大学派之一,但其师徒并未续其传承。张载死后,关学的学派队伍不仅未得以壮大,反而走向分化,三吕投入洛学怀抱,种师道投笔从戎,唯李复、张舜民坚守,此学派能否成文派自不待言。相较而言,二程洛学师承队伍蔚然大观,影响力不菲,至南宋时期成为荦荦大端,《宋元学案》尊奉曰:“南渡洛学大宗,晦翁、南轩、东莱皆其所出。”[2]944洛学是理学的主流汇集和官方学术,至元代“最终实现了从学术、心术到权术、法术的蜕化和嬗变,其独创性的思想学说完全沦为窒息学术进一步创新和发展的桎梏”[1]301,也正因为如此,才并未形成文派。而司马光涑学、邵雍象数学概因学派自身文学质素较少,故难成文派。如涑学,因政党之争也被称为“朔学”,其党派争斗和学派争辩的交织,掩盖了或者负面影响了学人散文创作的文学倾向;邵雍象数学哲学思想源于道教的先天象数图式,并羼杂孔孟学说,为历代星相学家所承继,如此学名掩其文名,终难成文派。

综观这些学派,在时间上都处于北宋,他们难成文派大概或与学术体系尚处初期不完备有关。同时,尊师重道的传统、书院教育的兴盛、地域文化意识的自觉对文派形成亦有所影响。熊礼汇先生认为,促使散文流派形成的主要原因来自学派之争,此现象数南宋文派和学派最为典型,南宋中期“根植于学派、且在当时和后世影响较大的,是与闽学学派、婺学学派、永康学派、永嘉学派相对应的四大散文流派”[9]240,此论断可谓秉轴持钧。但先生说象山心学因“于言于行都不重文”,故无文派,但实际上心学学派师承关系较为系统,文章创作亦相承续,亦自有文统。因此,学派是否成就文派还得综合学派代表及其门人的散文创作和理论来考虑。

三、与理学学派同体的散文流派及作文观念

陈康黼《古今文派述略》指出:“南渡以后,国势变而文亦不振。周子充之宽廓、陈君举之空疏、叶水心之平实、陈同甫之粗豪,当时号称能文者,尚不免此弊。惟东莱吕祖谦文笔俊爽,颇能步武东坡。第《博议》一书,乃其少作,未免有掉弄虚机之诮。朱子亦谓:‘伯恭之文,失之纤巧。’诚不易之论也。故南宋之文,必以朱子为大家。”[6]8167-8168陈氏所列诸家多为理学学派中人,由此可见,理学对散文的渗透在南宋散文流派方面体现得尤为彰著。诚然,南宋文派的形成和演进从学派角度来说相当具有典型性。北宋时期,与学派脉息相联的著名文派有东学文派、庐陵文派、临川文派、蜀学文派四家;南宋有湖湘文派、艾轩文派、闽学文派、心学文派、婺学文派、永嘉文派、永康文派七家。较之于北宋,南宋学派形态不一,更加推动了文派的繁荣,不仅影响了文派的阵营排列和演进轨辙,还向文派散文的具体写作笔法实践和理论等纵深细微处推进。不过,仍需强调的是,文派与学派的互动关系既不可分割又极为复杂,纵使有些文派依存于学派,但并非学派的附属品。在师承关系上,学派和文派重要人物相互交叉重合,但又沿着各自的脉络发展。有些作家仅以文著,不一定具有明确的学派归属;有的学者学胜于文,不一定可置于散文大家之列。在理论主张上,文人们学术思想和散文观念互为表里,但亦有相互攻讦、竞相立说之异调。在实际创作中,部分文派虽依托学派而来,但后期蜕变于学派,其学术的因子渐次隐退,与学派不甚匹配。因此,可以说,散文流派与理学学派同体需要两个条件:一是形成谱系趋同、混融交叉的学者、作家群体;二是具备自成体系、桴鼓相应的学术思想与作文主张或文章风格。关于这一点,可依据《宋元学案》《宋元文派略述》等相关文献记载,同时参照上表,以主要文派如东学文派、庐陵文派、临川文派、蜀学文派、湖湘文派、艾轩文派、浙东文派等为典型,结合各个学派的学术谱系、主要学术主张以及文派的学派归属、师承体系、主要作文思想、创作大体风格等,按照时间先后顺序,对这些文派(学派)分别略作考察。

先看东学文派。孙复作为泰山学派领袖,高举“尊王”旗帜,学者多宗之。“从以孙复为代表的疑传派到以欧阳修为代表的疑经派,疑古思潮的形成和发展,开始了儒学复兴的新局面。”[13]在儒家道统、儒学复兴的背景下,疑古思潮推动了学者们对汉唐注疏之学的颠覆,成为泰山学派转向文派的催化剂。同时,泰山作为传道授业解惑之地,集结了一大批志同道合的有识之士,他们以共同的学术理念和作文思想为纽带,产生人群效应,为文派储备了人才。加之,借用太学良好的政治平台,孙复“深经术,荏德行”,石介积极联络、召集师友,以孙复为核心、以石介为辅助的东学文派遂得以形成。《宋元文派略述》言“孙复、石介亦私淑柳氏”[6]9752,可知孙、石作文宗柳开。又《宋元学案》记载:“谢山《读徂徕集》曰:‘徂徕先生严气正性,允为泰山第一高座,独其析理有未精者。’”[2]112可大略得出此派“柳开→孙复→石介及其他”的作文师承关系,与学派谱系大体一路。因此,从学派谱系和文派传承、作文观念和学术思想等方面来说,东学文派与泰山学派是深度契合的。

再看江西庐陵文派和临川文派。庐陵学派在《宋元学案》中谱系分明,而文派师承则可见之于《宋元文派略述》。现兹举几条相关论述以见大概:(1)学李翱而成者欧阳修。(2)与曾、王同著于欧门者,有王回。(3)司马、二刘经、史之学皆深于欧,其文亦欧所畏,世徒以议论序记为古文,欧遂独居大宗耳。(4)傅良、亮又皆学欧、祖谦。(5)近时水心一家,欲合周、程、欧、苏之裂。(6)(刘辰翁)此为江西之别派,与传自欧、曾者殊。(7)江西自欧阳、曾、王以降,直至近代,多以古文名,故有古文家乡之称,而元之虞集尤为卓著。(8)其他江西人则揭傒斯为雄,刘诜、欧阳玄备数而已。(9)后于集者又有危素[6]9753-9758。由此可得出欧文承传在两宋、元代的不同走向:一是北宋李翱→欧阳修→王安石、曾巩、王回、司马光、刘敞、刘攽等一脉;二是南宋欧阳修→陈傅良、陈亮、叶适等一脉;三是元代欧阳修→刘辰翁、虞集、揭傒斯、刘诜、欧阳玄、危素等一脉。此文派对应的庐陵学在一开始学术因素就不甚明显,不具备一定的学术理论体系,且其作文观念与学术思想很难形成对应关系。由宋至元,此文派的文学质地与地域色彩愈趋浓郁,基本上无学术气息。所以,庐陵学派与文派虽名称一致、流派领袖相同,但是由于其传演过于分散,文名远远超过学名,学与文尚存不匹配情况。临川文派亦是如此。临川文派代表人物王安石重经术、切实用,故其为文大都言事明理、章法谨严。虽然此派治学与为文相通,但它以“新学”经术相高,以“新法”政治为保证,其散文观念多针对经学、政治而发,王安石死后,“新学”既废,多遭攻击,几经崇黜,对文派的传承更是沉重的打击。

至于蜀学,若单就学与文思想来说,其学术思想与文章观念之间没有必然关系,文派以地域、文章而非学术为著。若就人物谱系来说,此派之学与文有交叉亦有分歧。从学派而言,蜀学之先当始于宇文之邵、欧阳修,其突出线索为苏洵→苏轼、苏辙→黄庭坚、晁补之、秦观、张耒、李廌、李之仪、李格非等;从文派来看,其代表线索有三:一是苏轼→张耒、秦观、唐庚、何去非、李清臣、黄庭坚、陈师道,二是苏轼→吕祖谦、叶适、陈傅良、陈亮,三是苏轼→戴表元。证之以《宋元文派略述》相关记载:“苏氏本以议论长,其门多为策论。若张耒、秦观、唐庚、何去非是也。北宋末,人多好为论,李清臣其铮铮者已。黄庭坚、陈师道独雕琢为小文,又复宋初之旧帜,志虽不显,而南渡后颇沿其风焉。”[6]9754“祖谦、叶适、陈傅良、陈亮皆以文名,皆苏氏之后昆也。水心一家,欲合周、程、欧、苏之裂。”[6]9755“表元文称宋季第一,……其间似苏门者,所从出均也。”[6]9757概言之,“散文衍变与学派发展紧密相连,二者关系密切又各有其域,我们不能简单地将学派与文派合一对待,也不能完全无视学派对文派形成的强烈影响”[10]215,侯先生此论诚为知言。

再如湖湘文派。湖湘学是南宋理学极为重要的一支,“是宋室南渡后理学学派分化的开始,也是理学南渡后的第一个大宗”[14]100。该派师门兴盛,据《宋元学案》所载,湖湘弟子人数近百,且谱系极为发达,主要脉络为胡安国→胡寅、胡宏、胡宪→张栻→胡大时、彭龟年→宇文绍节,其弟子较少门户之见,多能出入数家,别创他派。就湖湘学派弟子的存世文献观之,该派诸家文集不多,大多著作不以文学见长,而以学术称胜,这部分源于该派学者们重道轻文的文道观,故其文名往往因道名过盛而被忽视。即便该派学术成就与创作实绩睽隔甚远,但亦不影响其学与文的相通性。湖湘学派的主要学术活动和文派文学创作的主体都是一脉人马,学派的历史分期和文派的发展历程大体一致,学派的学术主张和作文思想也暗相照映。一为开创期,代表人物胡安国,创武夷之派,为学尚用,主张经世致用,作文尚简,讲求精严有法。二为确立期,代表人物胡宪、胡寅、胡宏,分别创刘胡之派、衡麓之派、五峰之派,其中以五峰成就最高,正如全祖望评价的那样:“绍兴诸儒所造,莫出五峰之上。”[2]1170胡宏将经世致用与心性功夫融为一体,强调“斯文”即“斯道”,故其文多明道之文,词约义精,精警透辟。三为鼎盛期,代表人物张栻,创南轩学派,继承前辈的工夫论和文道观,论尚实重行之学,作道理畅达之文,清人陈钟祥称赞张栻文章道:“天下后世学者能读其书,深之可以窥道义之门,浅之亦可以入文章之府。”[15]四为衰微期,代表人物胡大时、彭龟年,创岳麓学派;胡大时死后,湖湘学派作为独立学派,“事实上已名不副实了”[16]58。而后有宇文绍节等人,创二江学派,其学术和作文思想基本承袭前人,几无创新。至南宋灭亡,湖湘诸生弃笔从戎,几乎十亡其九,湖湘一脉至此戛然而止。

还有艾轩文派。按《宋元学案》言:“终宋之世,艾轩之学,别为源流。”[2]1470此派成员之间往来密切,师承紧密,建立起以林光朝→林亦之、刘夙→陈藻、刘弥正→林希逸、刘克庄为主线复杂交织的群体网络,这些人不仅都是学派代表,还都是以文章名世者。对于艾轩一派之文,林希逸《丘退斋文集序》有相关论述:“有文字来,为文之士谁不欲用于世,然而有不可必者,天也,非人也。老艾一宗之学,固非止于为文,而艾轩之文,视乾、淳诸老为绝出。一再传之间,如大著、正字二刘,季冶黄怀安,网山、乐轩二先生,黄石吴叔达,是皆笔斡造化者。网山奥而清,乐轩奇而法,虽诸高弟,亦当避之。然艾轩立朝不久,二刘尤日浅,奏篇讲卷已惊骇一世,其馀皆以穷死,使人人得吐其所有,是为何等人物。余尝为世惜之。”[17]由此得出林光朝→林亦之、陈藻、刘夙、刘朔、黄刍等→刘克庄的文脉传承,与学派之统系相差无几。再结合其学术思想,此派“专于圣贤践履之学”,主张文道并重、道艺双修,由是,无论在作文还是评文方面,此派文人皆十分重视文章技法,对文章行文结构、文句义理、句法成分格外注意;同时,此派为学贯通儒释道三教,其释经时常常援引儒家经典、禅宗术语来解释和分析文法,最典型者当如林希逸《三子口义》。因此,从某种程度上可以说,艾轩文派与学派相互影响、学文合一。

另如浙东文派。浙学作为理学正宗、洛学支脉,其古文写作与思想学术难解难分。李建军博士将金华文派、永嘉文派、永康文派等诸派以地域因素并为浙东文派,可谓慧眼独具。其所撰《宋代浙东文派研究》一书从义理之学和辞章之学的视角切入,以“文统”和“学统”(“道统”)的离合消长来观照浙东文派和学派,对宋代浙东文派的发展历程、流派统系、散文史价值和文章学体系作了系统深入的梳理和探讨,其论析之精细超轶同侪。作者对浙东学派转为文派的内在理路有非常精细的辨析,将浙东文派的流派统系分为四个时期:“从北宋中叶至南宋前期萌芽阶段的‘学胜于文’,到南宋中期形成阶段的‘学、文兼擅’,再到南宋后期嬗变阶段的‘文胜与学’,最后到宋元之际流衍阶段的‘但以文著’。”[5]382-383此外,郭庆财《南宋浙东学派文学思想研究》[18]一书,亦从学术角度观照南宋浙东学脉、文脉的流变传衍,通过探究浙东学派的体用说、文道观,挖掘其创作论、文法观,不乏浃髓沦肌之论。

此外还有朱子闽学、陆氏心学、吕氏婺学,三家不仅以学术著称,而且各派代有散文大作手,学派与文派同生共存,自具特色。同时,这三家派别之间交互渗透、错综分歧,学术思想论域的争合粉墨登场,对其各自的散文创作和作文观念有不同程度的影响,他们融会学理与文理,为治学与作文提供了范本。此问题纠缠复杂,有进一步申发的空间。

四、余论

宋元诸多文派在理学思绪异常活跃的沃土上汇流与新变,学术的巨大潮流为创作理念注入了新的元素与血液,为宋元文坛拼凑出色彩斑斓的文派板块。而因地缘基础、儒学传统、学术风格、学脉传衍等因素,一些与学派同体的文派对应着不同的学派归属、文脉师承、圈层结构、作文观念等,鲜明地体现了宋元学者与作家合一的主体特征,展现出宋元时期流派繁荣隆盛的图景。此外,在宋元儒释道会通与宗派合流的大学术背景下,除理学外,佛、道派别与文派传承也值得注意,例如禅宗“传灯谱系”之说与文统的关系尚有待后学转精。“人脉关系与思想派别不尽一致,同一派别的人群思想不一定完全一致,不同派别的人群间也有良好的人脉关系,思想的分歧未必是人事的对立,曾经同道的人也可能在日后产生,正是这些错综复杂的派别和人脉形成了不同的思想碰撞和交流,使革新的目标逐渐清晰,运动就是这样形成的。”[19]宋元学术流派尤其是理学学派与散文流派的结缘,使得理学自身趋于文学性,但并不是所有的学派都能与文派等同,我们应该辩证看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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