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帅
明清长篇章回小说擅长运用反差来制造令人捧腹的可爱有趣的文学形象,武将形象亦在此列。他们身上往往兼具各种看似矛盾的特质,各种元素彼此冲突却又交相辉映,在同一人物身上构成巨大张力,让人颇感气韵生动、亲切有味。金圣叹在点评《水浒传》李逵时,已对这一现象有充分关注。他屡次使用两个词语——“天真烂漫”和“妩媚”——来赞许李逵,可谓独具慧眼。例如:“三字越可怜,越无理,越好笑,越妩媚。”〔1〕“天真烂漫,不是世人害羞身份。”〔2〕“何等妩媚,其疾如风。”〔3〕“偏写他假处,偏是天真烂漫,令人绝倒。”〔4〕“天真烂漫”是说人心性单纯,活泼自然,没有矫饰与虚伪。“妩媚”在《古代汉语词典》里则解释为“姿态美好”。《旧唐书·魏徵传》里面李世民说:“人言魏徵举动疏慢,我但觉妩媚,适为此耳。”〔5〕此处的“妩媚”,就是此义。“妩媚”和“天真烂漫”这种形容词之所以能交汇在梁山好汉李逵身上,恰是因为金圣叹发现了李逵各种特征之间错位和反差所催生的可爱特点。正是这些看似不协调的因素共同造就了文学史上光彩熠熠的李逵形象,使其成为中国古代小说中武将可爱有趣一系的先驱。
如果说李逵导夫先路,颠覆了读者对传统武将形象的许多固化认知,那么《说岳全传》里的牛皋则毫无疑问是运用反差书写策略塑造武将可爱特征的另一座丰碑。反差书写策略在牛皋身上有何种体现?秉承了怎样的创作原则?承载了哪些文化内涵?目前学界尚未对这些问题给予充分关注与讨论,本文将尝试通过分析给出解答。
一
“反差”其实某种程度上是针对“刻板印象”而言的。“刻板印象”本是印刷术语,意指印刷铅版,1922年记者沃尔特·李普曼在《公众舆论》一书首次将其由印刷技术领域引入到了社会科学研究领域,用以描述和命名成见对人们认知世界所带来的巨大影响。研究显示,“刻板印象”意味着人们对某个事物会形成一种以偏概全的僵化固定看法,并将这种看法推而广之,先入为主地认为这个事物或整体都会具有该特征,从而忽视个体差异。将刻板印象带入武将故事的创作与阅读过程,则往往会导致作者和读者的阅读期待视野变得狭窄,仅仅聚焦于他们庄严肃穆、杀伐决断的共性侧面。早期史书对牛皋形象的记载颇能体现这一点。以《宋史·牛皋传》为例,这篇传记意在着重凸显牛皋两点特征。第一点是他的骁勇善战,比如:“金人再攻京西,皋十余战皆捷。”〔6〕“皋追击三十余里,金人相践及杀死者相半,斩其副都统及千户五人,百户数十人,军声大振。”〔7〕第二点重在突出他的精忠爱国与赤胆忠心,最有代表性的是他在临死时还在为不能实现南北一统、恢复中原而流露痛惜之情:“年六十一,官至侍从,幸不啻足。所恨南北通和,不以马革裹尸,顾死牖下耳。”〔8〕质言之,早期史书中的牛皋形象特征符合人们对爱国武将勇猛精进、杀伐决断的阅读期待,但是与其他史书中的武将形象书写相比,显得共性有余而个性化不足,体现出一定程度的刻板印象认知特征。
从历史位移到小说,牛皋形象渐变,这种变化至《说岳全传》到达顶峰。随着进一步加工改造,在原来史书突出的勇毅与爱国基础上,蔓生诸多新特点,使其形象在可敬可畏基础上拥有了更多可亲可爱的柔性元素。而这些新特点之所以得以生成,恰是因为作者擅长使用反差书写策略,从而有力打破了刻板印象对武将形象的束缚和制约,使其更加丰富多元。这种反差,大而言之,可分为两类,本文将分而述之。
1.外在环境和人物抉择的反差
孙绍振在谈及塑造人物特征时曾言及“打出常规”一途:“情节的功能,就是把人物打出常规,或者说打入第二情境,使之显出非常规心态,或者第二心态,把人物隐藏在深层的,甚至是潜意识的心态揭示出来。”〔9〕此处提到的“第二情境”在明清武将故事里,往往体现为具有生死考验巨大压力的外部环境。当这种外部环境与人物的面对方式构成张力,就会生发妙不可言的人物魅力。具体而言,按人物面对考验所做出的反应,又可以分为以下两类:
(1)以硬碰硬
众所周知,常人面对危险会进入恐惧、紧张、渴望自我保护等心理状态,进而将这种内在状态外化为一种举止上的不敢轻举妄动。我们不妨把这种谨慎状态称为“以柔克刚”或者“以静制动”。然而,非凡之人自有非凡勇气。文学史上,许多杰出人物形象都勇于跳出这种常规态势,在极度紧张的情境下敢于打破禁忌,挑战权威,为人物的心理刻画与性格呈现宕开新格局。这种方式我们不妨称之为“以硬碰硬”。其中第一个“硬”源于人物内心力量,凸显的是人物强势霸气与奋不顾身的情感态度,第二个“硬”,是指外部环境的高压与紧张。这在第十二回有最直观体现。岳飞被逼之下枪挑小梁王,连宗泽都“心里却有些慌”,整个武场氛围异常紧张。就在张邦昌传令要将岳飞斩首的千钧一发之际:
底下牛皋早已听见,大声喊道:“呔!天下多少英雄来考,那一个不想功名?今岳飞武艺高强,挑死了梁王,不能够做状元,反要将他斩首,我等实是不服!不如先杀了这瘟试官,再去与皇帝老子算帐罢!”便把双锏一摆,望那大纛旗杆上“当”的一声。两条锏一齐下,不打紧,把个旗杆打折,“哄咙”一声响,倒将下来。〔10〕
在武举考场这种压迫感强烈的严肃氛围里,常人往往一举一动都恨不得慎之又慎,因为只要稍有差池便有可能付出沉重代价。然而作者却偏要写牛皋的奋不顾身。为救好兄弟岳飞的性命,他甚至连造反都豁出去了。其无所畏惧的言行与现场压抑威严的氛围构成了一组巨大反差。这种突破常规的挑战姿态和普通人的通常做法形成对比,为读者了解牛皋心理状态、展现其性烈如火与憨厚单纯创造了极为有利的条件。
(2)举重若轻
“重”在此处主要指外部环境的紧张危险和层层压力,“轻”则指人物面对困难时的气定神闲与不以为意。这在《说岳全传》军事战争描写中有集中体现。自古而今,战争的严酷属性导致人们往往不敢掉以轻心,而是严阵以待、以命相搏。然而,牛皋有时会持有一种近乎儿戏般潇洒得有些夸张的方式在战场上与敌人交锋,与死神过招,甚至能在并不完全清醒的状态下取得人们意想不到的巨大胜利。这在第三十二回有生动体现:
牛皋道:“常听得人说:‘吃了十分酒,方有十分力气。’快去拿来!”……牛皋双手捧起来,吃了半坛,叫家将:“拿了这剩的那半坛酒,少停拿与你爷吃。”立起身来,踉踉跄跄,走下大堂。……牛皋也不答应,停了一会,叫:“快拿酒来。”……这牛皋吐了一阵,酒却有些醒了睁开两眼,看见一个番将立在面前抹脸,就举起锏来,“当”的一下,把番将的天灵盖打碎,跌倒在地,脑浆迸出。牛皋下马,取了首级,复上马招呼众军,冲入番营,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金节出关迎接,说道:“将军真神人也!”牛皋道:“若再吃了一坛,把那些番兵都杀尽了。”〔11〕
在这紧张的战场上,牛皋战前放松,战时迷糊,战后也不后怕。以一种看起来稀里糊涂、傻人傻福的方式取得了辉煌战绩。这种儿戏态度某种程度上解构了战争的严酷性,同时游戏的意味则被放大和突出。而关于“游戏”,伽达默尔曾言:“游戏最突出的意义就是自我表现。”〔12〕“观赏者不管其与游戏的一切间距而成为游戏的组成部分。”〔13〕并指出:“在观赏者那里,游戏好像被提升到了它的理想性。”〔14〕受此启发,我们可将读者视为这场战争的直接观赏者和间接参与者,而他们得以参与其中的媒介则是“牛皋”,所以当牛皋以其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气度、好运的加持意外取胜时,牛皋本体的自我表现与读者自我的理想化呈现实现了某种程度的重叠。这意味着,他成了读者的一个情感支点,更容易获得读者共情,也就更容易受到读者的欣赏和喜爱。
2.外在身份与言行举止的反差
一个人的外在身份通常与他的籍贯、年龄、辈分、家族、性别、职务、职业等息息相关。这些要素对个体的潜意识和行为有较大规范作用,也容易让人生成刻板印象。但人是复杂的,人的性格是一个多元复合体,绝不是一个身份就可以涵盖的。总有一些性格要在他的身份基础上旁逸斜出,显得出人意料。这一点不仅体现在小说,元杂剧也深谙此道。比如康进之《李逵负荆》写刚下山的李逵陶醉于春光春色:“(云)俺绰起这桃花瓣儿来,我试看咱,好红红的桃花瓣儿。(做笑科,云)你看我好黑指头也!(唱)恰便是粉衬得这胭脂透。(云)可惜了你这瓣儿,俺放你趁那一般的瓣儿去。我与你赶,与你赶,贪赶桃花瓣儿。”〔15〕在这里,李逵不忍心花瓣被冷落、践踏,特意将它们放入流水中。就这样,在这春天的一晌贪欢里,梁山好汉“铁牛”不知不觉之间变成了内心细腻柔软的护花使者。这与他通常粗豪的一面形成鲜明对照。《说岳全传》塑造牛皋时,也注意吸收这类书写经验。不同处在于,《李逵负荆》中李逵的萌点放置到了人与自然关系的处理当中,而《说岳全传》则转移到人与人交往的社交领域,这尤其体现在他的亲子关系上。比如第六十六回:
牛皋听了,大哭起来。牛通怒哄哄地立起身,走上来指着牛皋大喝道:“牛皋!你不思量替岳伯父报仇,反在此做强盗快活,叫岳二哥受了许多苦楚!今日还假惺惺哭什么?”牛皋被儿子数说了这几句,对二公子道:“当初你父亲在日,常对我说:‘孝顺还生孝顺子,忤逆还生忤逆儿。’今日果应其言!”〔16〕
牛通顶撞父亲牛皋,对他大喝、指责,而牛皋并未勃然大怒,两人的家庭地位仿佛颠倒了一般。不仅如此,牛皋还以自嘲方式反思批评了自己,化解了一场家庭冲突,显得宽厚大度、幽默有趣。这种反差,其实是带有可贵的反传统意味的。封建社会家国同构,父权在家庭生活中至高无上,亲子关系随之出现了严重的不平衡性。现实生活中,严父比比皆是,反映到文学作品里亦是如此。《红楼梦》里面贾政和贾宝玉的猫和老鼠般的亲子关系就很有代表性。贾宝玉怕极了贾政,在他面前大气不敢喘,更别提顶撞。听袭人说贾政要见他,他的反应是“不觉打了个焦雷一般”。父权在家庭中不怒自威的地位由此可见一斑。相较而言,牛皋丝毫没有封建家长那种固化的威仪,显得平等亲切了许多。
另外,这种身份与言行的反差还存在于牛皋和朋友的日常交往中。比如第十一回写牛皋与众兄弟进了校场,他记起旅店主人在他马鞍后挂了一个口袋:
牛皋道:“妙啊!停一会比武,那有功夫吃?不若此时吃了,省得这马累坠。”就取将出来,都吃个干净。不意停了一会,王贵道:“牛兄弟,我们肚中有些饥了,主人家送我们吃的点心,拿出来大家吃些。”牛皋道:“你没有得么?”王贵道:“一总挂在你马后。”牛皋道:“这又晦气了!我只道你们大家都有的,故此才把这些点心牛肉狠命的都吃完了,把个肚皮撑得饱胀不过。那里晓得你们是没有的。”〔17〕
考武举之前,牛皋肚饿,不假思索地以为拴挂在他马后面的数十个馒头和许多牛肉都是给他自己的,一口气全吃完了,搞得弟兄们都没的吃,完全不似一个成熟稳重的成年人,倒像一个幼稚贪吃、笨拙单纯的顽童。之所以产生这种艺术效果,是因为作者此处是在运用生理年龄和心理年龄的反差制造一种“孩子气”。所谓生理年龄指:“人自然生长的年龄。以出生后实际生活过的年数和月数计算。目前尚无真正清楚的标准,一般以人体的组织、器官、结构系统和生理机能的生长和成熟程度为指标。”〔18〕而所谓心理年龄又称为“智力年龄”。“在正常个案中,智力是与实足年龄相等的。如某一年龄,智龄比实龄大,即较一般同龄人智力高;如某一儿童智龄较实际年龄低,即较一般同龄人智力低。”〔19〕从生理年龄角度看,牛皋已是成年人,人们通常认为他的行为应和他的心理年龄成熟度匹配。可是他有时偏像个孩子一样鲁莽不周、天真笨拙。这种错位和反差,也是他显得有趣可爱的重要原因。
二
通过上述分析可知,作者正是有效运用外部环境、人物身份与本体个性之间的错位制造反差,造就了牛皋形象的多重张力。然而需要注意的是,有反差张力不一定就可爱有趣。实际上,牛皋身上的种种反差如果稍有不慎很容易走到这种效果的反面,被处理成令人讨厌的诸多缺点,比如:大敌当前却喝得酩酊大醉,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渎职;武举考场上,他不守规矩,大喊大叫,也可以视为一种无礼;他跑去当绿林强盗,也可以说是一种离经叛道。所以,我们提出的问题是:这两种截然不同的艺术效果之间的边界究竟在哪里?通过分析,我们可以发现,作者至少有效把握了两个关键性的书写原则。
1.在反差中注意凸显利他性的道德意识
牛皋很多冲动鲁莽的行为显得可爱,恰是因为他的这些举动不是为自己谋利,而是在无私地顾全别人,换言之,他的很多行为有一种自发主动的利他性。比如,他在比武场大喊大叫,说出忤逆的话,行为动机是维护好兄弟岳飞的性命,将朋友置于自己生命之上,把自己搭进去也在所不辞。这个行为的本质是舍生取义,符合儒家理想人格。所以,他的鲁莽冲动,就在不觉间位移到了传统美德的至高点,是一种高尚行为。
这一原则在“牛皋剪径”情节里也有体现。在岳飞与剪径牛皋不打不相识时,牛皋意识到岳飞没有武器,绝不肯占岳飞半分便宜:“岳大爷道:‘你若打得过他,便送些与你;如若打他不过,却是休想!’那好汉(牛皋)怒道:‘谅你有何本事,敢来捋虎须?但你只一双精拳头,我是铁锏,赢了你算不得好汉。也罢!我也是拳头对你罢。’”〔20〕牛皋赢也要赢得正大光明,于是放弃了铁锏,赤手空拳和岳飞搏斗,这种行为体现出他内心的坦荡与光明。虽然强盗身份本身是不美好的,但是牛皋内心磊落,这个反差也就制造了新的萌点。也正是因为他颇具正义道德感,所以不良行为引发的后果恶劣严重程度就得到了有效遏制。比如,写他剪径当强盗,却没有写他滥杀无辜,而仅仅是为了取得钱财去投奔岳飞而恫吓了平民。他的缺点因此成为相对轻微的缺点。这很容易让人联想起《水浒传》中对李逵形象的处理。《水浒传》写李逵第一次遇到心目中久仰大名的好汉宋江,想请宋江吃顿饭,苦于没钱,于是去赌场赌博,赌输了他的反应一反常态:
李逵道:“没奈何,且借我一借,明日便送来还你。”小张乙道:“说甚么闲话?自古赌钱场上无父子,你明明地输了,如何倒来革争?”李逵把布衫拽起在前面,口里喝道:“你们还我也不还?”小张乙道:“李大哥,你闲常最赌得直,今日如何恁么没出豁?”李逵也不答应他,便就地下掳了银子,又抢了别人赌的十来两银子,都搂在布衫兜里,睁起双眼就道:“老爷闲常赌直,今日权且不直一遍!”〔21〕
赌场输了却反悔赖账本令人反感,但作者写他反常行为的目的却是请心中偶像宋江吃一顿饭。他今日的“不直”是建立在平日“直”的基础上的,两相对比,英雄好汉生活竟这般捉襟见肘,对待朋友的方式却又如此真情实意,不由得让人心生怜悯。所以虽然干的不是什么光明勾当,却也容易获得读者的理解与宽容。
2.强化喜剧色彩,淡化悲剧色彩
我们在此不妨提出一种假设:试想,如果将牛皋写为面对战争因纵酒而被敌人活活杀死,那么他的形象就恐怕不是轻松可爱而是可悲可叹了,跟《三国演义》里面喜欢纵酒、性格大意、导致袁绍军队大败的淳于琼差不多,变成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角色。又试想,将牛皋之死写得像诸葛亮秋风五丈原一样伤感,读者可能会感到共情和感动,却不会认为这是诙谐可爱的。《说岳全传》作者之所以能避开这一问题,很大程度上在于作者颇为注意在涉及一些原本沉重严肃的命题时,选择用喜剧色彩去淡化甚至抵消事件本身具有的悲剧意味。比如面对战争时,写牛皋以儿戏般态度有惊无险取胜;又比如面对死亡,作者力避悲情。这在第七十九回“气死金兀术,笑死牛皋”情节有所体现:
牛皋也是一跤跌下,恰恰跌在兀术身上,跌了个头搭尾。番兵正待上前来救,这里宋军接住乱杀。牛皋趁势翻身,骑在兀术背上,大笑道:“兀术!你也有被俺擒住之日么?”兀术回转头来看了牛皋,睁圆双眼,大吼一声:“气死我也!”怒气填胸,口中喷出鲜血,不止而死。牛皋哈哈大笑,快活极了,一口气不接,竟笑死于兀术身上!这一回便叫做“虎骑龙背,气死兀术,笑杀牛皋”的故事。那兀术阴灵不愤,一手揪住牛皋的魂灵,吵吵嚷嚷,一直扭到森罗殿上去鸣冤。〔22〕
众所周知,死亡在传统文化里极具恐怖与消极意味:“古典艺术表现死亡多把它视为存在的一种丧失,是生命的终结,而艺术旨趣多是悲剧性的。”〔23〕然而,《说岳全传》对牛皋死亡方式的处理,却某种程度上偏离了人们对死亡的刻板印象。因为“死亡”有时候还可被理解为:“是具有伦理力量的性格心理的极致表现,更能流露出情感符号的价值观和伦理观,艺术家的道德尺度也借助于人物的死亡得以显现。”〔24〕以此观之,《说岳全传》对“气死金兀术,笑死牛皋”情节的构建也折射出作者的情感态势与价值理念。作者让牛皋骑在了金兀术身上,大笑而亡。“笑”本具有愉悦积极的情感色彩,而“骑”又可理解为一种压倒性的胜利姿态,体现出当时语境下,宋人面对侵扰时渴望获胜的心理诉求和家国情感。后面作者还写两人阴魂不散,一直扭打到森罗殿去鸣冤,这又有了欢喜冤家的喜剧效果。王国维曾言:“吾国人之精神,世间的也,乐天的也,故代表其精神之戏曲小说,无往而不着此乐天之色彩。”〔25〕牛皋之死可谓完美契合了这种国民乐天心理。要言之,正是因为实现了这两种心理的双重满足,牛皋之死才兼具了喜剧色彩,传统“死亡”哀伤不祥的意味也随之被冲淡乃至消散。他的死亡因此也成为了中国传统文学死亡书写里的一个异数,极具艺术魅力。
三
结构主义提出:“事物的真正本质不在于事物本身,而在于我们在各种事物之间的构造,然后又在它们之间感觉到的那种关系。”〔26〕这提示我们既要关注文本各个元素自身独立存在的性质,又要关注整体中各元素之间存在的有机联系。这种微妙联系,金圣叹曾有所察觉,并将其纳入《读第五才子书法》中的“背面敷粉法”和“反衬法”予以揭示。牛皋形象亦可如是观之。
一方面,种种反差突破了刻板印象束缚、大大增添了牛皋作为武将的独特魅力,另一方面,也有效调节了将帅关系的对比,使我们看到,牛皋对小说中的其他人物,特别是岳飞形象的构建也能增色不少。学界对此已有清晰认识:“这一组将帅形象还具有鲜明的对比作用。比如岳飞英武正气,牛皋粗豪狡黠;岳飞性格丰富,牛皋内心单纯。岳飞‘以身许国、志必恢复中原,虽死无恨’,对朝廷和君王忠贞不贰。与之相比,牛皋对社会现实的认识要清醒得多,他甚至以‘大凡做了皇帝,尽是无情无义的。我牛皋不受皇帝的骗,不受招安’这一尖锐的言语,毫无忌讳地道出了封建统治者的虚伪本质。两人相映成趣,都是可爱而又可敬的英雄形象。”〔27〕除了牛皋和岳飞,《水浒传》李逵与宋江、《三国演义》张飞与刘备,亦取得了这种因为组合而得以实现的一加一大于二的审美意趣和艺术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