恽代英的修身“技术”考察
——基于“日程”视角

2022-03-11 10:19徐霞翔
常州工学院学报(社科版) 2022年1期
关键词:互助社恽代英记分

徐霞翔

(雨花台烈士纪念馆、雨花台红色文化研究院,江苏 南京 210012)

五四新文化时期,与一般意义上“新青年”所具有的崇新激进形象不同,恽代英是一个道德自省的典型范例:通过日记修身,几乎做到“吾日三省吾身”;凭借自讼修身,犀利剖析自身所存在的问题,并通过公开发表自讼文本来提升个人道德水准[1]。

民初国势不堪促使五四知识分子普遍存有急迫心态,故恽代英的修身“技术”尚有多重面向且需进一步探讨。对于恽代英的修身“技术”——“日程修养”,论者往往鲜有涉及。而此种修身“技术”对恽代英本人及互助社的集体修身颇有影响,且凸显了五四时期区域性社团成员过一种“有组织的”社群生活所遵循的道德轨范,展现了社会转型时期旧道德刚破而新道德未立的这一“过渡”风貌。

本文拟从“日程”视角考察五四时期“新青年”恽代英近乎严苛的修身“技术”,探讨其道德修身“日常生活化”倾向的外在表征,以及恽代英所秉持的道德严格主义[2]73-85取向与其向马克思主义者政治转向的内在关联。这对深化五四新文化时期“新青年”个体、群体以及中共党史早期人物的认知,具有一定的理论和学术意义。

一、“修养记分格”

1917年10月8日,恽代英等在武昌发起成立新兴社团互助社,以“自助助人”为宗旨,并决定每日六点半钟开会,讨论社务[3]159。随着互助社的成立,恽代英对“日程”愈加注重。在10月11日的互助社会议上,议决事项包括:“各定一日程,每日遵守,如有不能遵守者,应报告之。”[3]16110月14日,在互助社议决事项中,“劝人立日程,并常察问之”似已成为成员的共识[3]163。

随着互助社的规模渐次扩大,10月30日互助社乙社(新互助社)议决通过,“日记中须详记未遵行日程之事及其原因”[3]172。可见恽代英已将“日程修养”作为互助社集体道德修身的一条路径。有时候,恽代英对自身遵守“日程”情形颇为欣慰,“今日作事多遵守日程”[3]189。但恽代英深知践行“日程修养”殊为不易,这也促使其采取更为有效的途径推动个体乃至集体的道德修身。

约略1918年前后,“修养记分格”逐步成为恽代英推行道德修身的“技术”凭借。所谓“修养记分格”,即将一天的时间精确地分为10至13个时段(日程),每个时段都有相应的学习、工作或助人等任务以及完成该项任务的分数,一般总分为100分。如果某个时段的相应任务没有完成或完成得不好,该时段将不得分或酌情给分;同时,如果个人在品行道德方面存有明显问题,也要酌情扣分。该日各个时段的得分总和减去应扣的分数即为最终的修养得分。恽代英制订的“修养记分格”的样式如图1:

图1 子毅日程[3]442

从1917年12月底至1918年6月底,恽代英花相当一部分时间采用“修养记分格”来进行个人道德自省。据统计,在近半年时间里,恽代英给自己的道德修养打分达79次。之所以在这个阶段恽代英采用“修养记分格”进行最为严格的道德自省,很可能与互助社的成立有关,作为该社团的发起人和灵魂人物,他需要在道德修身方面树立轨范,同时亦企望将其心仪的修身“技术”推广至社团成员,以期实现集体的道德的普遍完善。

此外,恽代英对古代功过格的了解则为“修养记分格”的出现提供了“样式”参照。恽代英在1916年8月发表的《自讼语》中,即引用了明代思想家袁了凡的道德话语[4],1918年5月的日记中还抄录了袁了凡的道德格言[3]690,这表明他对袁了凡所倡导的功过格应该不陌生。根据包筠雅的观察,“功过格通过列举善恶行为指导人们怎样去做。它们详细描述了应该做什么样的事以得到奖赏,不应该做什么样的事以免惩罚。大多数(但不是所有)功过格还给它所列的每一件好事与坏事规定了分值”[5]。有论者认为恽代英的“修养记分格”即为功过格的变种[2]74。不管怎样,“修养记分格”与功过格在对传统道德的追求以及提升道德修身的路径方面,确有一些神似之处。

事实上,理想化的道德修身的“技术设计”与人性的幽暗意识[6]往往存有忽隐忽显的微妙抵牾,这一点无疑是恽代英所始料未及的。从1917年12月22日起,恽代英开始推行“修养记分格”,该日恽代英的修养分数为70分[3]204。次日,其修养分数为83分,但恽代英显然不甚满意。恽代英对自己提出了新的要求:“明日应完全遵守日程,切切勿忽。智育至少八时,至多十时。应向会申明,最应注意晚九点半决定停止工作。又饭﹝后﹞如至校如可休息十分钟,仍为十分钟之休息。又注意直身举目。并复养初信。”[3]205尽管每日日程都有相应的安排,恽代英内心也充盈了道德警醒感,但很多时候的修养分数总是令其沮丧不已。

恽代英的修养分数尚且如此,可以想见互助社其他成员的分数情况。为了改变连日来修养分数低于60分的状况,同时促进社团成员道德修养的提升,该年12月27日,恽代英在日记中写道:“互助社屡拟订罚锾之制,迟之既久,终以恐生流弊,未敢著为定制。近乃决先于起床一事试行之,初订凡不能按时起床者,罚十文。”为了推行上述罚款制度,恽代英率先提出:“今日余个人申明,如较日程所订迟半小时者,每半小时加罚十文。又订睡晏半小时罚十文,每加半小时加十文。又订修养及日程表,分数在六十分以下,罚十文。每降十分,加十文。”其后互助社成员“仲清、绍文亦各订自己之罚则。皆从明日起罚。聘三等于起床一事,大抵皆取每半小时加罚十文法”[3]208。

或是看到1918年2月份以来互助社成员修养不力的情况,2月17日,恽代英再次强调互助社的罚款制度:“以后仍自订:起晏半小时罚十文。每降一小时罚十文。日程及修养分数在六十分下罚十文。每降十分罚十文。罚款暂自存,以待后决作何用处。”[3]286由此可见,道德的完善从来不是一件容易之事。

道德修身向来需要个体的“克己”功夫。2月18日,恽代英对自己近期的修养情况十分痛心:“德育,今日情形愈形恶劣,既未注意时间,复视日程如具文。早起之习既隳,日程修养之分数有江河日下之势,将来出校门,何以自立?”[3]2863月23日,该日恽代英的修养分数只有52分[3]317,基于此,他细致总结了自身常犯的20条程度不一的过失:“常犯过失:(大过)妄想、嫌恶人、说谎、不惜时、藐视日程、发怒、不清洁。(中过)恋床、晏睡、失礼、未作应作事、作事无成效、未刷牙、呼吸出声。(小过)忘事、迟到顷刻、不惜物、不节用饮茶、未饮水、含指口中。”[3]317或许是因为涉猎近代生理科学知识,恽代英提出过失不仅有大小程度之分,也有具体所属器官之别,该年他更为细腻地梳理出自身存有口过、身过及心过三方面共29条过失[3]441。

应当承认,恽代英使用“修养记分格”进行勤勉修身并非全无功效。4月20日,在给同学涂允檀的一封信中,他不无自得地说:“每日作事记分,颇可自见德育、智育之实在情状(不知此实在情状者,每易生虚伪之自信或沮丧心),且使人不倦不怠,却有可见之成效。”[3]438实行“修养记分格”所彰显的“可见之成效”,强化了恽代英对“日程修养”这一“修身技术”的坚持和决心。

二、假期自省表

恽代英对采用类似“修养记分格”的程式来提升道德修养的“工具价值”大约是深信不疑的。这一点可从恽代英为了防止朋友或学生在假期疏于道德自律以致放纵自我,倡导推行暑假记事表(暑假自省表)和寒假自省表中得知。规定暑假每日日程,至少在恽代英1917年7月5日的日记中已经出现,该日恽代英将一天分为14个时段,每个时段都有相应的课程任务[3]110-111。

1918年6月4日,恽代英指出制订暑假记事表的缘由,因“读《青年进步》有《儿童健康十字军》一篇用法甚善”,“余意或仿其法作一暑假记事表,以为互助社员及社员之友之用,亦略有裨益也”[3]398。在他制订的暑假记事表中,道德自律的条目包括:早起在六点以前、刷牙、习体育一种以上、读书正二小时以上、浴、未随地便溺涕唾、未说谎、行善一事以上、作日记、无病[3]399。为了精准计算出修养分数,恽代英提出:“凡照表做到者,每日记一圈于表内,以一圈为一分,故十日能完全做到者为一百分。如假期为五十日,即完全分数为五百分。其假期较长较短者,分数多少视此为比例。”[3]398

此外,恽代英还谆谆告诫道:“上表为每日应作之事,无论造次颠沛客居途次皆须注意。每日但记本日之分,其次日补作第一日之事者,不得补记分数。开学时将假期长短相同之人分数多少列榜宣布,以资劝戒。”[3]398在暑假记事表中,他还专门列举“各从良心 不必欺诈”[3]399一语,企望通过“良心”约束个体行为,从而达致美善的道德境界。

1918年7月恽代英从私立武昌中华大学毕业,由于工作繁忙,日记屡辍[3]687。但1919年初他对寒假自省表的制订和倡导似表明其对之前“修养记分格”的印象甚为深刻。1月3日,他在日记中说:“吾思年假中,可仿刻劝日记文法,取前作暑假自省表之旨,列为下目,刻发同学及各校及同学之友,亦多少有益也。”[3]455正是基于上述考量,他开始拟订寒假自省表,其条目如下:

(一)晏起几分钟?(二)晏睡几分钟?(三)作课几时?(四)作助人事几件?(五)嫖赌几次?(六)吸烟几次?(七)饮酒几次?(八)练习体育几次?(九)作欺侮他人事几件?(十)记日记未?(十一)随地涕唾便溺几次?(十二)说谎几次?(十三)呼人混名几次?(十四)说鄙陋语几次?(十五)漱口未?……[3]455

几日后,恽代英重订了寒假自省表的内容。或因国家危机的持续压力,道德修身与民族主义情绪裹挟到一起,自省内容亦增加了“购外货几件”条目;同时极为警惕其曾列为“大过”之首的“妄想”,又增加了“发生妄念几次”的自省内容[3]451-472。7日至11日印制寒假自省表,15日将寒假自省表邮送给恽代贤、刘仁静等8人,不知何原因,恽代英在21日又一次向刘仁静寄送自省表[3]457-467。

恽代英1月25日日记中的“寒假自省表”及相关说明文字,充分体现了他一以贯之的“以日记会友”的取向。他首先认为寒假将至,一定要有预先的安排,绝不能在学习和品性方面放纵自身:“寒假对诸君有何价值乎?诸君尝预定假期中作何事?今假期至矣!诸君有待温习之功课乎?诸君有待补习之学科乎?若不于此暇时温习或补习,则此时可以尽忘平日之学问;若不于此时养成抵抗恶习染能力,则此时可以尽隳平日之品性。”[3]470-471恽代英以为,人具有当然的道德的“主体性”,他在日记中提出:

人人可为善且欲为善,患难发决心,无毅力坚持之耳!

试思人禽之别,君子小人之别何在?范纯仁曰:“与有愧心而生,不若无愧心而死。”顶天立地大丈夫,宁自安禽兽小人之境耶!速起!速起!

每日作日记注意反省,有过不能改且更加努力,大丈夫有死而国,安能悠悠忽忽在罪恶中过活。

每日读格言书,时时提起本心,加以鞭策,则自不疏忽怠废,然后为学,能定、能静、能安、能得。[3]471

在恽代英看来,一个人如果有毅力、求上进并注重自省改过,时常鞭策自己,是有可能成为传统儒家意义上的君子(大丈夫)的。

从该表的形式来说,寒假自省表纵列排有14项自省内容,横列排有相应的时间,每个纵横交错的位置即为某日某项自省内容的完成情况[3]472。恽代英对该表的填写还作出了一些技术性说明[3]471。恽代英认为自己的寒假自省表“可助诸君反省之用”,并且提出了严格的道德要求:“用此表者,每日睡前据实填写,德不能修,过不能改,临睡仔细思量,自发深省,速立决心,回头是岸。”[3]471在寒假自省表说明文字的最后,恽代英还引用儒家经典《礼记》和明代极为强调学问涵养的吕豫石的道德格言,表达对改过迁善、珍惜时光及塑造“圣贤型”道德人格的憧憬和期望[3]471。

对恽代英而言,个体的道德修身是其实现社会政治抱负的前提。从很多方面来看,恽代英既是一个十足的道德主义者,又是一个坚定的行动主义者——对高远的道德境界有着让人难以置信的渴望和执着。很多时候,当恽代英浸淫于道德世界且成为“周围人们的鼓舞者”[3]48时,他似乎在享受这个过程,且并无“高处不胜寒”之感。实际上,恽代英并不是一个踽踽独行的道德行动者,互助社的成立与运作即提示了恽代英和他的伙伴们对“有组织的”社群生活和集体主义道德修身的持续践行。

宋明儒学主流所强调的“政治是人格的扩大”[7]观念,或适用于颇具传统士人特质的恽代英身上。五四运动爆发后,恽代英带领他的同伴们积极投身武汉地区的运动,发出了“国不可不救”的时代强音,这亦表明道德修身与民族主义思潮、社会政治运动紧密相连。

三、结语

随着互助社的成立,“新青年”恽代英通过“日程修养”这一修身“技术”严格规范个人和集体的道德修身,特别是通过“修养记分格”和假期自省表等程式对特定道德行为进行量化打分,时刻掌控道德水准,警惕道德滑坡趋向。这或表明达致美善的道德境界从来不是一蹴而就的。

很多时候,恽代英不仅具“趋新”的一面,更具“传统”的一面。他的“日程修养”即透露出新旧道德交织互渗的多重面向,这提示了五四时期极具梁启超所谓的“过渡时代”的特性。很大程度上,部分民初知识分子的道德修身之所为,其旨归在于他们的政治抱负之所欲为,亦即实现澄清天下的志向。这尤贴近甚或契合恽代英的早期生命写照,同时亦凸显了其作为中共早期党史人物的某些精神气象。

综而言之,恽代英的修身“技术”揭示了他高扬的道德姿态,此种姿态或是传统儒家观念和当时国家危机相互作用的产物。随着国家境况的日渐深重,以及五四知识群体救亡心态的日益焦灼,“日程修养”中所蕴涵的道德严格、道德纯化等道德理想因子,为恽代英等人后来向马克思主义者转向做好了道德心理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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