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伟明
从一瓢茶馆出来阳光明晃晃的,天空蔚蓝,白云缓慢移动,一朵一朵。我喜欢有这样天空的城市,也许这至今是我留在这个城市里的缘由。我是被茶馆的名字吸引才走进这茶馆,一来二去便与茶馆的老板王锐混熟了。王锐?好吧,这名字与她的温婉不太搭界。看得出来她可能比较喜欢我,也认了我这个朋友,她只要闲下来便会叫我过来茶馆喝茶聊天。除了节假日,我一般周六下午才有空过来,周六上午要陪陪住校回来的女儿,下午家里便没我什么事了,女儿常常在这个时候至少赖床到晚上八点左右才会起床。不言而喻,这年头大人都累,何况读高二的女儿。看到女儿睡个昏天黑地我常常会心情莫名放松许多,好好睡吧,我不要你成为一个变态的学霸,我只要你正正常常、健健康康成长便可,这个城市里我就你一个至亲的人了。我知道自己肯定不会是这个城市里的什么宝贝,但我知道在这个城市里女儿肯定是我的宝贝,无论她如何我都会一直陪着她。
走下台阶便是公交车站。一瓢茶馆这名字取得有特色。一瓢,只取此一瓢。尽管自己已被婚姻伤成碎瓦片,但我仍会一直向往爱情,如果哪个男的在我耳边说一句“弱水三千,我只取你这一瓢”,我肯定还会变得晕乎乎、意乱神迷的。不过这年头男人变得越来越娘炮,越来越不敢爱,越来越不敢负责任或无力付出。哪怕只是口头说说哄哄我也好呀,但他们不敢也无力,后来很长时间我才明白那句话的意思:爱无力。
公交车准时而至,我得回家去给女儿准备弄几样她最爱吃的菜了。
城市的灯光渐渐取代了西落夕阳。家住十八层,楼层对我而言不管是高度还是视野都正合我意。居住的小区是个统建楼,在这个房价高企全球排名数一数二的城市里,统建楼的存在简直是无数人的救命稻草,不,不,简直是一种福祉!统建楼是本地“土著”自建自住的楼房或小区,政府把他们的土地征收后,会补偿一些土地让他们自建房子,有经济头脑的村委会就会召集村民商议,征得大家同意后,找房地产开发商一起来开发成小区。村里只出土地,开发商负责楼盘的所有建设,说白了,就是开发商出钱,村里出地,按商议好的比例分成,或对半分,或三七分,无论怎样分,村民每人都会分到两至三套房子,分到手里的房子要么自住,要么出租或出售,有房子住的村民更多是出租,开发商就完全不一样了,他们只有一个目的:卖楼。统建楼的房子是没有红彤彤房产证的,一般就是一张简单的合同在村委会或开发商那盖个章便完成了楼房的买卖手续,当然,这合同是经过公证的。我为了买房子,那时走遍了大半个城市才找到这个统建楼,第一眼看到这小区便死心塌地的爱上了。前有地铁口,后有个由原来采石场与荔枝园改建成的大公园,在公园转一圈都要费一个上午,对于寸土寸金的城市而言,能有如此硕大的公园只能说句:乖乖。楼高二十八层,所选楼房靠后山公园,十八层楼高对我而言一切正合适,看后山公园高低正合适,看城市灯火高低正合适,冬天的阳光暖暖打过来正合适,夏天越过前面几栋楼房刮过来的阵阵凉风合适得不要不要的。统建楼简直是这个城市里的伟大存在,它在人们眼里一直是脏乱差的形容词,早年也许如此,经过二三十年的进化,已经不可同日而语。统建楼是当地“土著”用来自己自住的,对多金的当地土豪而言,他们会让自住的小区弄得很差吗?呵呵,许多人都想歪了,我曾经对统建楼也一直停留在以前的印象里。其实这小区较之许多的商品房来说,无论是位置、品质还是绿化及管理,都不知道要好多少!所以看到这小区后便打算哪怕是砸锅卖铁都要定了。把原来那套在内地离婚后分到的房子卖掉,再加上离婚时分到的财产和这些年的积蓄,买下房子后还有一笔钱正好用来装修。其实这个统建楼已开发出售了四五年,能买到这么适合的楼层,全赖南方人这可爱的信仰,十八层楼会让他们联想到十八层地狱。而对我老家而言,十八层,可是最抢手的楼层,十八,实发。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水土养一样羊,比如岩羊。旁边小区那早年所建不带电梯的商品房已卖到九万多元一平方米,而这个新建不久电梯仍新簇簇的统建楼每平方米才四万多元,就为了那一本颜色艳俗的红本而一辈子做房奴,傻不傻?当一阵凉风又刮来,我常常会自言自语:算我傻,把有红本的房子换成了只有一份黑白合同的房子,好吧,我傻,行不?
把女儿带到这个城市里来是我这么多年所做的比较正确的举措之一。这个城市让人孤单也让人自由,莫名的压力,莫名的无根之感,但比起许多的城市,它算是一个最具现代元素的城市了。对我而言,要么现代,要么自然。
快八点了,女儿还在睡觉,几次想敲她的门,举手又止。最近常常听女儿说住校时睡眠不太好。我也不敢多问,其实说什么都不管用,因为我明白她这种年纪的压力与混乱,我是过来人,知道这个年龄段的其中滋味,只是到了她们这一代更甚而已。就像现在的房奴越来越压力山大一样。上两周参加家长会,班主任列出的普查数据有点吓人,现在高中生抑郁症占百分之四十五,其中重度抑郁占百分之十三,这比例细思恐极,怪不得跳楼自杀的学生越来越多。为何现在的教育越来越走向歧路,制定这些教育方案的官僚们难道都没有子孙后代要读书的吗?参加家长会后被班主任留下来谈话,三次了,每留下一次都因女儿的耳朵上又多了一个耳钉。学生打耳洞是学校明文规定禁止的,但许多学生都偷偷在做,甚至还明目张胆的,虽如此,学校也不敢管得过于严厉,生怕一言不合学生又会做出过激行为。每次被班主任滞留谈话回来后,我都要问女儿为何要打那么多耳洞戴那么多耳钉?
女儿盯着我说,我打耳洞戴耳钉都是为了克服每一次的人生崩溃,不这样的话,我的人生无以为继,我会得抑郁症的,你不想我沦落到那地步吧?当然其中也有一种莫名的刺激与爽美。接着,她还会补上一句,我们学校还有男生打耳洞戴耳钉呢,何况我们女生!
每次被班主任滞留,我只好对老师说,我女儿说如果不戴耳钉,她的人生会难以为继。班主任当然明白我要表达什么,因职责所在,她也陷入两难之境。毕竟学校制度摆在那,毕竟她是班主任,她这个班的班容班风已扣过几次分了,虽如此,她依然会用商量的口气与我说,最好让她戴耳钉的概率不要那么高吧?
快八点半,披头散发的女儿终于从房间里走了出来。问她怎么这么好睡?她说她六点多就已经醒了。问她为何不起来?她说,我在床上躺平。我问,躺平?为何?她说,就只想这样。
今天的晚餐女儿吃得津津有味,我弄的是女儿喜欢吃的虾与鸡扒。女儿说,老妈你的厨艺是越来越牛鬼了。我问,牛鬼?女儿说,我们班里一个广西来的同学,只要碰到牛B的事,她便说很牛鬼。我莫名大笑,好吧,牛鬼!
看着吃得喷香的女儿,我却吃得不太多。女儿问我为何不多吃些?我说我在减肥。其实我最近感觉肠胃不太对劲,容易拉肚子,在外面吃东西时,常常只要一食不和便要往厕所跑。更扯的是有几回在王锐那喝了普洱茶后也拉肚子了,感觉自己的肠道失调更多可能是心因性的,因为只要怀疑吃了什么不对劲的东西或喝了什么不对劲的茶,我很快便会拉肚子,只是最近在家里拉肚子的频率变得多了起来,我便变得犹豫了,自己到底是心因性还是肠道真的有啥问题?
晚饭后,女儿又回到房间关起门来,不管她是在复习还是在躺平我都觉得无所谓,只要她在家里吃得香睡得好便可,我只要有一个还能在家里与她老妈有说有笑的女儿。其实对她不时在耳朵上戴耳钉的行为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女儿戴耳钉的行为当然不仅仅是女孩的爱美之心,也不仅仅是她所言的“人生无以为继”,或者她想表达着什么,寻找着什么,甚至是反抗着什么。我在读高二时也有过这种行为,只是那时做得更隐秘,更不敢示人而已。那时也偷偷崩溃过无数,感觉被这个世界抛弃,最可怕的是感觉自己都要抛弃自己了,那时抑郁症的说法并不如现在这般流行,现在的人动不动就说我有抑郁症,且不需要任何掩饰。现在看来自己在高二时也是陷入了抑郁症之境的,焦虑、失眠时还会有自残行为,失控难受时会在自己身上拧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后来还发展出一个越来越强烈的念头,就是想在自己的身上刺些什么。这念头反复出现了几次后,在身上拧变得不再刺激过瘾,查了一些资料,刺青或文身古已有之,那就找个隐秘处刺点什么呗,肯定会很过瘾的。想来想去就在大腿上刺颗大卫之星吧,就是一颗六角星,听说大卫之星能带来庇护与好运。夜深躲在房间里实施时并不如想象的那般刺激,没想到大腿处的痛感如此敏感,把消毒过的针头一点点插进大腿皮肤时,把我痛得龇牙咧嘴、冷汗涔涔。但我是个固执的人,一般想好要做的事我便会坚持到底,只是在实施的过程中我还是调整了一些步骤,发现大卫之星并非那么容易文刺,且刺痛点过多不知自己能不能撑得下去,后来想那就在上面刺个心形好了,总不能半途而废吧。我想如果在这个世界感觉不到温暖与爱,我就学会让自己去爱自己吧,所以刺上个心形也不失为一个很好的变通,且减去了至少一半的刺痛。当我把最后一针刺完后,刺出的心形是血肉模糊的,赶紧把血水抹去再涂上准备好的墨汁,把棉纱缠上后便虚脱地倒在了床上。第二天醒来发现竟结结实实地睡了一大觉,忙起身拿上衣服去卫生间好好洗个澡,把大腿处的棉纱解除后,发现在上面多出了一个漂亮极了的心形图案。
让流水轻轻流过大腿的心形,心形像一条水里游着的鱼儿,变得妙不可言。从那以后,我慢慢从失眠与焦虑中走了出来,而多年后才知道,这个心形也为我的人生带来了几乎颠覆性的伏笔。女儿的那些耳钉又将会为她的人生带来什么样的伏笔呢?管它呢,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问题,一代人也自有一代人的福祉。不管风风雨雨,能好好陪伴子女成长便可。阳台又吹进一阵阵凉爽的风。
几年来单位的线上学习如传染病般频率越来越高,最夸张的时候,我的电脑台上齐刷刷同时有四部电脑挂着单位四个领导班子成员在线学习的课程。这些耗去了我大半的办公时间,当然也给我避免了许多外派任务。因为班子成员都要靠我为他们来完成线上学习,他们都对我挺客气的,有外派任务时,只要我说正在线上学习,他们一般都不会为难我。看来形式主义什么时候都会有,越强调不折腾的社会会越折腾。线上学习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问题,甚至是轻而易举之事,但它还真的乏味,你得不时去点鼠标回答问题或更换课程,听完了还得在线考试,说白了就是你得一直守在电脑旁边,超过几分钟没反应学习视频也就停住了。办公室的活是永远也干不完的,各种通告,各种文案,各种资料上报,各种资料归档,一边线上学习,一边还要处理各类手头活是我的常态。有时累得眼冒金星时心里会突然冒出这句话,妈的,老子好孬也是个硕士研究生呀。后来这句话在我心里冒出来的频率越来越低也越来越弱了,因为这个城市招聘中小学老师的最低标准都要985、211大学毕业的了,听说基本都是北大、清华的博士生来抢着应聘。好吧,在这个城市里我这硕士研究生算什么?在单位里我又算什么?我不干很多人等着想干,搞不好还可招个博士生来干这活。文凭在这个城市里既重要又并不那么重要了,比如我在办公室里是给一个大专生打下手,当然她是个老职员了,且是在编职员,也就是正式员工。她的业务水平是没得说的,认真、规范,有时对某些事的执着与较劲已是近乎执拗了,比如在她手上想盖个章,她一定要把章里的那颗红星的角度对得正正规规、一点不偏。虽说我学历比她高,但她手里的许多工作我还真的做不来,这些工作得凭经验,得靠日积月累的熟悉才能胜任,比如那些让人眼花缭乱的报表。我们都叫她凤姐,刚叫她凤姐时差点笑出声,因为让我想到那个网红凤姐。凤姐是在编人员,我是政府招聘的雇员,凤姐端的是“铁饭碗”,而我是每三年一聘的“泥饭碗”。其实我并不太在乎这些,能在这个城市有份相对安稳的工作,有个属于自己的家,让女儿有个好学校读书,这年头还想怎样呢。自疫情以来,就没看过凤姐有哪一天是不戴口罩的,即使疫情最轻的时候,即使最闷热的时候,即使整栋大楼其他人都不戴口罩的时候,她仍然是那个唯一戴口罩的人!她这样戴着口罩已经一年多了,也经历了春夏秋冬一轮。刚开始觉得她自律性特强,到后来会让人觉得好像哪儿有点不对劲,特别是碰上大热天,哪怕是她一个人在办公室里,也还是这样戴着口罩,会让我有一种莫名的透不过气来的憋闷。
常常为了转移这种憋闷,我会把注意力转移到线上学习去,这种时候答题准确率极高,得分率极高。
凤姐今日看上去心情不错,她刚从领导那儿汇报工作回来,看来她是被领导表扬了,她把手里的糖果零食往我桌上放了一把,然后向我眨巴着眼睛说:刚才领导给的,尝尝。
头儿已经给我塞过几次糖果了,但一转身我便塞给了其他的同事,因为自女儿出生一年把那两颗蛀牙拔去后,我便再也不敢去碰任何的糖果。怀女儿的时候,别人天天都要吃酸的,而我却天天都要吃甜的,各类糖果每天不离口,生完女儿后也许有点产后抑郁症,只要一焦虑我便拼命吃糖果,直到长胖二十多斤,直到蛀牙发作疼得我都不想活了,并且那半年都被蛀牙折腾着,补的补拔的拔,最后下定决心戒掉糖果,断了各类甜食。女儿有多大年龄我就有多久没再牙疼过了,打那以后再没去碰过一粒糖果,经历过那些牙痛,让我对糖果变得天然过敏,每看到糖果都会感觉牙根发酸。
我把凤姐给的糖果塞进抽屉里,看着这些五颜六色的糖果会让我分心,凤姐把糖果放到我桌上后就有两道题答错了,幸好有三次答题的机会。窗外的阳光明晃晃的,与凤姐戴着的口罩反差很大。我看到凤姐解下口罩一边,把一颗糖果塞嘴里后,又迅速把口罩戴上。
又是周末了,王锐发来几次微信让我过去喝茶,我还没回复她呢。
自疫情开始后,王锐的一瓢茶馆便冷落不少,常常一整天都见不到几个顾客,一些客人进来并不消费,他们只是逛逛、看看,闻闻货架上的茶叶便走了。这般境况对王锐好像影响并不大,她照吃照品她的茶,一时兴时还会起身比画一段昆曲。没进茶馆大门便听王锐在说着话,声调洋溢着某种兴奋,进去后见是阿虹两眼红肿在跟王锐说话。见此情景,我便对她俩说,那我去后面公园转转吧。王锐忙拦住我说,不用,你又不是外人,阿虹的婚姻出了些状况,你也来给她出点主意吧。待阿虹向我点了点头后,我便坐了下来。王锐泡的是那种我喜欢喝的阿萨姆红茶,看来我们俩有某种默契了。说是听我俩出出主意,其实是阿虹在那说个不停。半天我才搞清楚是阿虹想与老公离婚,阿虹的老公说她要离婚是因为她搞外遇,夫家的家人还到处散布阿虹为了做生意伙同哥哥到处去骗人骗钱。这些指控是可让一个女人身败名裂的。阿虹的问题并非仅是婚姻出了些状况,而是到了难以收拾的地步,她有没有到处去骗人钱财我不知道,认识几年了,反正她没有骗过或借过我的钱,也没有听说过骗过或借过王锐的钱,听她说她什么生意都做,一门心思搞钱。这在这个城市里对许多人而言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谁都不会去多打听什么。不过倒是看过几次她与一个男人来王锐的店里喝过茶,也看得出他们关系暧昧,都是过来人了一看便懂的。我和王锐都不会多问,该喝茶时喝茶,该聊天时聊天。那个男子听说喜欢户外运动,是容易吸引女人的那种,特别能让年龄大又怀有少女心的少妇们意乱情迷、想入非非的男人。阿虹应该就是有少女心的少妇,她在这个男人面前声调都变成了少女般。眼前的阿虹不知为何会委屈成这样,好像她正承受着天大的冤枉。多年来看看身边的人,发现有这么一种现象,只要夫妻双方的婚姻出了问题,几乎所有的渣男都说对方是渣女,几乎所有的渣女都说对方是渣男。我前夫明目张胆搞外遇闹离婚后,竟然也大言不惭地在他人面前说我是个渣女。我只能暗地里骂一句:他妈的人性。
王锐在劝解着阿虹,与其说是在劝解,不如说她是在一直神情昂扬地自说自话。她这种样子我已见识过几回,每逢有遇见人生困境的人来向她请教或倾诉时,她便会显得情绪昂扬,有一种莫名的兴奋,这种兴奋足以一扫她之前的若隐若现的蔫蔫之态。她会告诉那些走投无路的人所遇到的问题是小儿科了,就如她现在正告诉阿虹所面临的问题是小儿科一样。
王锐说:阿虹,我告诉你,和我的那些经历相比,你这真的是小儿科!当年我在外面累死累活做生意赚钱的时候,我老公竟然搞起了外遇,且狗血的是他什么外遇不能搞呀却偏偏搞的是我的侄女。那时何止是天塌下来,我和他吵架时他还敢对我家暴呢!你知道他有多狠吗?他是个退伍军人,有一次和他吵架,他直接把我打得休克且小便失禁。后来我和他离了婚,把公司也转卖了,把这笔钱拿到这城里买了几套房,在老家小县城也买了几套房,我想让自己彻底放空一段时间,也想整明白自己的人生到底是怎么回事,拼死拼活地为了家庭最后竟然沦落到这般田地?那时东走西逛的日子还不到两个月呢,许许多多的问题我还没整明白,许许多多的事情我还没来得及梳理清楚,身体竟出了状况,发现下体常常不明出血,直觉告诉我身体应该是出了问题了。我和一个要好的闺蜜说到我身体可能出了状况,且不像是一般状况时,她竟然哭得一塌糊涂,说老天爷为何要对你这样的不公平!那天我也差点被她弄哭了,但我始终没让自己哭出来。经历过家暴与家庭破碎,对于人生对于生死,我反而没有那么紧张那么恐惧了,多了一种该来的会来,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一周后,我预约了医生做检查。拿结果的那天,闺蜜一大早就来看我,当我告诉她待会要去医院拿结果时,她坚持要陪着我去,而我却坚持不让她陪。我对她说,我已做了最坏的打算,无论什么结果,我都会去接受它。没查到什么你都已哭成那样,要查出三长两短你还不把这天给哭塌了?我不想看身边的人哭哭啼啼的,你这一哭我还真觉得自己的天要塌了。在我的坚持之下,闺蜜最终理解了我,答应了不跟着我。我一个人拿上简单的小包包便往医院走,回头向闺蜜道别时我是笑着的,尽管她没哭出声来,但她已是泪流满面。检查的结果不久便出来了,是宫颈癌。虽然做了各种的最坏打算,但医生告诉我是宫颈癌时,我的大脑瞬时还是变得一片空白。医生后面说的话我都听不太清楚了,得什么癌不好,为何偏得宫颈癌?你知道宫颈癌对一个女人意味着什么吗?从医生办公室走出来时,我是扶着墙一步一步走到医院大门口去拦的士回家的。回到家里在床上躺了一下午,看窗外的天空都是灰色的。然后接踵而来的一个个难受便开始了,动手术摘除子宫、化疗、吃药,各种防不胜防的大小便失禁,所有我能想象与不能想象的疼痛与羞耻我都一而再地经历着、重复着。但我竟然挺了过来,手术至今已过去十一年了。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有什么是跨不过去的呢?你老公有家暴你吗?你有得癌症吗?不就是被人诽谤被人冤枉了吗?不就是离个婚吗?真没什么大不了的。都会过去的,退一步海阔天空。
看来王锐说得有点渴了,她想起了要喝口茶了,也许她觉得她的故事说得也差不多了吧,她没有再往下说。阿虹被王锐那匪夷所思的经历震撼到了,她仿佛忘了之前痛苦不堪的自己,脸色变得苍白。虽然我已是第三次听王锐说她那摧裂肝胆的经历,但每听一回都依然会被震撼一次,我完全理解她那哭得稀里哗啦的闺蜜,换我也会那样的。只是我一直无法理解的是为何王锐每次与别人讲述她的那些经历,或听了别人讲述的正遭受的各种悲惨不堪时,她的神情立马会变得异常兴奋,甚至是神采飞扬的。
又来了个王锐的朋友,我起身要去公园走走,再坐下去我担心自己的肠胃又要失控。王锐见状对她们说,那我们也去公园走一圈吧。阿虹本不太想去,王锐硬把她连哄带拽拉去公园。对这个公园我一直有种说不出的感情与亲切,刚来这个城市时,我就是租住在这个公园旁的一个小区里。只是大半年后才知道旁边有这么个公园,它几乎是被周围的学校、楼盘遮挡住的。这个公园不大,半个多小时便转了一圈。它虽小,但里面的树木都是很有些年头的,各种我没见过的硕大乔木,如撑在这个城市里的一把把巨大的伞,莫名抚慰着我这个来自异乡的女子。常常在自己孤独惶惑时,便会来这里转转,望着飘摇影绰的大树,我会莫名双眼潮湿。
王锐一路蹦蹦跳跳的,也许她想通过如此去感染阿虹她们,也许她真的就洋溢着某种莫名的兴奋。有时她会跳起来去拍高悬在上的一片叶子,而且也让我们蹦起来去拍打。她一直鼓励阿虹跳起来,王锐对她说,跳起来,你就不会被其他东西拉下去了。情绪本不高的阿虹在王锐不断的捣鼓之下也跟着跳了起来,不过她是跳了好几次才触碰到那片叶子。一路走着、说着,阿虹不时会掉在我们的后面,她眼里的那抹惶恐和痛楚并没被抹去,王锐非让她如此境况之下跳起来去拍那些树叶,会不会太为难她了?又看到那棵大树倒下之地,大树是被半年前那场台风刮倒的,我也是长这么大以来首次领略到什么是台风,也是首次领略到什么是天地飘摇。倒下的大树巨大,树根坍塌处裸露出一片近十米宽的碎石泥土,这片裸露之地让它看上去像这个公园里的一个刺眼而巨大的伤口。倒下的树干已被锯去清理了,只留下一截约三米的主干斜撑着那树盘。由于大半年来少见的干旱,那裸露处一直寸草不生,也许因为这里尽是碎石的缘故,花草的种子着不了根。她们在前面走时,我爬上这倒下的大树根盘处,这里依然寸草不生,满布的碎石经日晒雨淋没那么白花花了,颜色变得深褐起来。其实我是来看那些种子有没有长出来的,三个月前我专门从网上买来藏红花的种子撒到这片裸露的碎石地里,我觉得这公园不能一直留有这个伤口,看到它我便会感觉到藏在自己身上的那些若隐若现的伤口,所以我一直希望那片裸露的碎石能长出些什么把它遮掩覆盖掉,哪怕是一片杂草也好。不知为何什么花种不买,偏偏挑了藏红花种子,或许因为自己想当然觉得藏红花能在西藏那种环境如此恶劣的地方都能长出来之故吧,何况南方。又或是因自己有个去西藏的梦一直想而不得之故吧。总之在那场难得的阵雨后,我冒雨悄悄来到这里,然后把所有的藏红花种子全都撒在了这片碎石堆上。几个月过去了,眼前的碎石堆仍然无半星的绿色,我扒开几个石头也见不到半星绿点,甚至连那些撒下的种子也见不到了。
怏怏地跟在她们后面,王锐还在那说说跳跳着。
回到茶馆,我看到阿虹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我看她不停在身上挠痒,过一阵子她对我们说,我可能中暑出冷瘼了。我们一看果真是出冷瘼了,她手臂上浮起一块块的红肿,红肿的周边皮肤是白紫色的。我们忙让她多喝白开水,然后赶忙把她扶到二楼的休息室去。把阿虹扶到休息室后,王锐想让她靠床上的,她的朋友说最好让她躺平,有气无力的阿虹说,我也想躺平。
闲下来的凤姐会和我说说家长里短,比如她那越来越娘娘腔的儿子,比如她言之凿凿说单位里那个叫译的女孩肯定是同性恋,比如班子里其中的一个人应该离了婚。平时见她很少去其他办公室串门,但她好像是什么事情都知道,她说她的直觉很准。每次八卦了什么时,她都会神秘兮兮地说,这事你知道就可以了哈。自从她一直戴着口罩与我说话后,我就看不到她神秘兮兮的表情了,她的眼神好像多了一层什么,也许是被口罩挤压的缘故,看上去有种似笑非笑的样子,说她那让她烦心的儿子时是似笑非笑的,说谁是同性恋时是似笑非笑的,即使说她一个同学的老爸穿过马路被一辆重卡碾死了时,她眼神也是似笑非笑的。凤姐要么是整天一声不吭,像她桌上摆放的那个黑色石头一般,要么就说个没完没了,如窗外那棵被风吹刮着的树的叶子不断发出响声。但老听她戴着口罩说话我会变得憋闷,好在头儿的一个电话把她召去,我像一只在水下沉潜过久的甲鱼般终于浮出了水面。
由于一直干旱,窗外那棵树的叶片变得青黄不接。日子一天天过着,疫情渐缓后好像什么都改变了,但好像什么也没改变,人们该吃吃,该喝喝,该八卦时八卦,该明争暗斗的在继续,该游山玩水的在路上。疫情封控的那三个月,可谓生不如死,感觉再封闭多半个月便要抑郁了。刚开始封闭在家不用上学的女儿显得兴高采烈,天天刷手机、躺平。好吃好喝的,还长胖了。一个月后好像变得不是那么回事了,发现她黑眼眶越来越深,问她怎么回事,她说好像最近睡眠越来越不好。我说,是不是刷手机刷太多了?她说,可能,也好像不是。我说,你不是很盼望这种日子的吗?她说,也是,也好像不是。直到有一天我听到她屋里有抽泣声,开门进去,发现她竟然蒙着被子在哭。我问她怎么了?她说,也不知,禁不住就想哭。我用纸巾给她抹去泪水,对她说,一直高强度运转后,突然停止了下来,刚开始还觉得新鲜,但每天无所事事重复着便不是那么回事了。生命难于承受的有两种,一种是重,另一种是轻,这是非常时期,那些天天没日没夜加班加点在处理疫情的人,他们面对的是难于承受之重,像我们这些被禁足在家里的人是难于承受之轻,像一个掉了线的气球,变得没根没底。但大家都这样挺着,我们也能这样挺下来的,是吧?来,让老妈抱抱。女儿趴在我肩膀说,老妈,没事,我们都会挺过来的。
幸好一周后学校开始网上授课了,女儿又如刚开始不用去学校般变得兴高采烈起来,她把一团糟的房间与书桌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还在笔筒上插了一根不知哪儿来的羽毛。她的黑眼眶很快消失,她的神情有了神采,她的眼神变得精神而专注。
不时在网上都能看到因禁足跳楼自杀的消息,有些失控的人还一把火把家烧了,把全家人都烧死了……只要打开手机都能看到各种负面消息。每天都不想刷屏但又忍不住去刷屏,各种人间炼狱,各种哀鸿遍野,各种逆风而行,我以为多了这些新闻自己会变得麻木,其实没有,每看到这些人间悲剧仍然会崩溃一次,揪心一次,无力破碎一次。我不知道自己这样日复一日会被禁足多久,感觉自己像一条透明氧气袋里的金鱼,就在那狭小空间里不断地游着,外面的世界就在面前,却永远也游不出去。看到网上不知谁写的一首诗,他所表达的几乎都是我想表达的,他所渴望的也全是我所渴望的,这首诗看得让人心惊肉跳,像某种预言,也看得让人感慨唏嘘和无限向往。看到这首诗,那天晚上我莫名流泪了。
这首诗我一直储存在电脑中,也视为非常之时的记忆标本。只是在下面我加了一句,若解禁我要去一趟西藏。
这首诗还一直在电脑桌面上挂着,解封后要去一趟西藏的那句话也一直在那首诗的右下角挂着。解封后除了这个城市房价疯涨,除了疯狂购物,除了疯狂往公园跑乡村跑,除了疯狂排队离婚,一切似乎慢慢又变得如常起来。若有不一样就是处处晃动着游走着的口罩而已。每一个口罩里面的生命真如他们所戴的口罩般如此坦然吗?该争的还争,该抢的还抢,该八卦的还八卦,该颂扬的还颂扬,微信圈里兴奋的变得更兴奋,沉默的变得更沉默。一个月前一个快递小哥把给他差评的商场服务员手刃了,看着倒在血泊中的服务员,他坐在一旁,然后淡定地抽着烟等着警察过来,他抽烟的手还一直在滴落着鲜血。人世间的一切似乎什么都没变,又似乎什么都变了,满街的口罩不知在抵挡着什么或遮挡着什么。疫情后看得开的人便看得更开了,看不开的人便也愈发看不开了。想想自己失序了一段时间后,也慢慢又日子如常,只是脸上常常多了一片令人窒息的口罩。该加班时加班,该网上继续教育时继续教育,该八卦时八卦,该被女儿班主任叫去谈话时去谈话。如果在我身上有什么不太一样的话,就是感觉肠胃有点糟糕,腹泻的频率有时一天要跑三四次厕所。我始终觉得自己是心因性腹泻,因为只要想到自己肠胃不好,肠胃便真的会变得不好。有时忙起来就没有胡思乱想,无论吃啥喝啥,都可连续几日里肠胃正常,甚至忘了肠胃这东西。但这半个月来,不知为何天天都肠胃不适,碰上熟人、同事都会很自然聊上几句有关肠胃之事,他们都建议我最好去做个肠镜检查,这样才比较放心。
在一瓢茶馆,王锐正与她一个想开茶馆的朋友在讲茶艺。喝了口王锐倒的茶后,我也静静坐在一旁听。有王锐这样的闺蜜,常常可喝到各类别的茶,还学到不少各种有关茶艺的见识。王锐对她朋友说,一般来说,泡茶水下来的时候它是有讲究的,如果说人很多的时候,你要让它快速出汤的话,你就沿着杯盖壁旋转式入水,所有的茶水便会出汤比较快,如果人特别少时,要让它慢慢浸润,那你就找准一个点,慢慢地下水,跟前面融合,我这个是碎茶,量还比较大,所以它出汤相对来说还快一点点。王锐一边泡着茶一边在说着茶艺,看着她展示茶艺本身就是一种享受。
不知是为了答谢王锐传授的开茶馆经验还是所传授的茶艺经验,她朋友离开时还买了几包茶叶带走。
王锐都没怎么看我,她一边给我斟茶一边清洗杯器,同时和我说着话。
宝贝,你最近脸色不太好,怎么啦?
还那样,还是肠胃问题,老拉肚子。
工作压力大?
之前压力大也很少这样。
还是得去医院检查清楚好些。
我最近也在考虑这事,单位也有几个同事建议我赶紧去检查。
我们这种单身女人还真是要照顾好自己,特别在这个城市里,倒下了真没几个亲朋在身边。
嗯,有你便行了。
呵呵,真会说话。哎,你老这样是不是阴阳失调呀?
也许吧,可能也是心因性失调,不是说肠胃也是人类第二副心脏吗?
为何?因为疫情吗?
反正疫情以来就时好时坏的没平静过,也许是因为疫情,也许别的什么,真不知。
下周请个假去检查一下吧,我陪你去。
不用,要去看了医生后才知道如何安排检查,听说要预约的。有需要时我会找你。
你觉得疫情就这样慢慢结束了?
我看未必,隔壁的印度每天还传染几十万例,死人都没地方摆了。
好可怕,我们还能坐在这里喝茶。
此一时,彼一时,我们像白老鼠禁足在家里时,他们可能也在那里喝着茶。
觉得这疫情就像一场梦。
这梦还没断呢,姐姐。
也是,听说很多店铺、茶馆都关门倒闭了。除了刚解禁后那一段时间的报复性消费,现在大家都越来越不敢消费了。看我这茶馆便知形势了。还好,暂时还可不靠茶馆吃饭。
你土豪怕啥,房子都那么多套。
我这店还有六七个员工,也得一分不少给她们发工资的,这种时期大家都难,我养也得养着她们呀。
你这几个员工都挺不错的,搭上你这土豪老板也是她们的幸运。
几天前一个上市公司的老板跳楼自杀了,听说才四十多岁。
以后这事会越来越多。
那么难熬的疫情都挺过来了,除死无大灾,还怎么看不开呢。
哪儿看到的词?这么有文化。
我是中文系硕士研究生呢,姐姐。
是呀,臭美的。
一个在文化单位里整日处理资料、文案的研究生。
人家清华、北大博士生都在中小学教书呢。
这事你也知道?
这事全世界都知道。
打从看到许多研究生、博士生去小学、中学教书后我便心里平衡了许多。
有啥打算?
没啥打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能让我去住家的公园或旁边这个公园转转便不错了。这年头想法多了会让人跳楼。
那也是。哎,你知道吗?
什么?
阿虹离婚了。
这么快?
听说净身出户,儿子、财产都不要了。
这么想得开?女人狠下心来比男人干脆。
比男人更一根筋吧?为了爱情?
好像是。
是上次那个男人?
我觉得那男的不靠谱。
我也这样觉得。
喏,这个宝贝给你。
啥东东?
一个当银行行长的闺蜜送的,适合我们这种单身女人。她送了我几个不同款式的,这款或者适合你。
什么东西嘛?都是些外文。
自慰器。啧啧啧,看你这小脸红的。
久没转转住家后面的那个森林公园了。一直惦记着之前发现的位于公园中央那个湛蓝的湖,这湖不知怎么形成的,四周被铁丝网围了起来。从山顶上望着那湖便有一种说不出的安静、美丽与神秘。每次走公园都要专门爬那长长的石阶到山顶上,只为了能看见这神奇深幽的湖水。因了这湖水,这个公园多了某种奇妙的吸引与某种神秘感。铁丝网上挂着“游人禁止进入”的字牌,这里应该就是通向那汪湖水的路径,不然不会专门在这里设个岗亭的。每次经过岗亭我都希望保安不在,这样我便可以溜进去看看那神秘湖水的真面目了。岗亭里仍然有保安在,他应该看到了正走过来的我,他不再低头玩手机了,他死死盯着我,像是怕一时没盯紧我便会溜进铁门里去了。看来想看看那湖水又没戏了,再往前走也变得没了劲儿,往前转过去还有四五里吧。感觉累了,自从肠胃越来越失调后,也感觉自己越来越容易疲累。原来转一圈公园都问题不大,现在才走三分之一便觉累了。故意走近那铁门边便扭身回走,可想而知那保安会如何紧张兮兮地在一直盯着我,我偷偷地笑了。
离公园正门不远的路旁树下放着几张长条石凳,石凳上都有人躺着,有人躺着在刷手机,有人头枕手臂躺着,有人干脆直接四仰八叉躺着打起了呼噜。他们都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他们这种躺平的样子看上去很放松,既随意又舒服。我也突然想找张石凳躺下,从来没在石凳上躺过,那清凉的石凳肯定会让身体通透清凉起来的。再往前的一个拐弯处,终于看到了一张空着的石凳,走过去摸了摸清凉的石条,让自己躺平在石凳上时,那股从石板上透出的清凉真的一下子让我通体变得凉快起来,甚至有一种说不出的放松与舒坦。
下周预约了人民医院肠胃科的医生。肠胃失调也困扰我太久了,要检查就做个彻底的检查吧。
城市里的医院总是最热闹的地方。出示健康码,测温,终于来到门诊处等叫号了。不知为何在医院里戴着口罩便觉是件自然的事,在单位里戴着口罩总感觉某种憋闷与不舒服。终于轮到我了,跟医生说了身体情况后,医生直接说要先做个肠胃镜,如果检查时发现有息肉,须当场切除的话还要去验个血,若不想切除可不验血。我说那就验吧,都折腾了不想到时万一有息肉又再折腾一次。医生问我是不是空腹?我说是的。医生说做肠胃镜必须提前预约的,并不是马上能做,检查完后前台的工作人员会告诉你具体时间的,手术前还要去验个核酸。
在扶手电梯里上上下下常会让我有某种错觉,不知自己是在医院里还是在大型商场里。各种拥挤,各种热闹,各种喧嚣。不知是医院变得越来越商场化还是越来越商业化,但对我而言没什么好坏之分,方便就好。只是不太明白这城市建再多的医院,添再多的设备却依然是熙熙攘攘人满为患。现在的人真有那么多病吗?或是现在的人更惜命了,动不动就往医院跑?
别人是不是真有病我不知道,但自己的身体肯定出了什么状况。看到那么多人在医院进进出出反而有种莫名的放松感,感觉他们都不是来看病的,好像是来逛商场的。有些甚至还说说笑笑,像是买到了一件令自己满意的商品般。我羡慕这些来医院如逛商场的人们,还真的做不到可以如此放松,每次来医院,我都会有些许的紧张与不适,总觉得会闻到一种味道,一种类似海鲜冻库里溢出来的那种味道。把该交的钱交了,该办的手续办好后,走出医院大门,一阵风吹过来,我闻到了一股夹有海潮味的气息。
不知为何,最近总觉得单位同事的语气与眼神有些怪怪的,也不知是不是我去看了医生之故,担心检查结果出来后会有什么不好而有点疑神疑鬼了。每次到了办公室打开电脑后,我都会习惯性地浏览下时事新闻,今天这个城市又有一个中学生跳楼了,每当看到这种新闻都会让我难受大半天,让我愈加挂念起女儿。我常常会有这种感觉,就是觉得女儿在无边际的汪洋大海里吃力游划着,而我只能站在岸边帮不了任何的忙。我变得越来越害怕看到各类跳楼的新闻,但打开新闻几乎每天都能看到类似的消息,且这些跳楼消息都很邪门,要么不跳,要么一跳就会跳好几个,像传染病一般,且跳楼也有某种邪门的规律般,要么连续当官的跳,要么连续做商人的跳,要么连续当学生的跳,要么连续当家庭主妇的跳。每天最受不了的是看到这些新闻,但依然忍不住想去看看时事新闻,今天看到的那个跳楼学生所在的学校,虽离女儿的学校较远,但一点也没有拉远变得莫名焦虑的心情。为了隔离这种焦虑,往日烦不胜烦的网上学习,反而变得有些许的亲切,最起码转移了身上的那份焦虑。注意力慢慢变得集中起来,答题的合格率也变得百分之百,其实这些题目并不难,只是不愿意把太多精力耗在这上面而已,也不知学了这些到底有何作用。好在只是把这些当成是分内的工作,同时也可为领导们排忧解难,让他们能腾出时间去做他们更需要去做的事情。当然也看在那份薪酬分上。一部台式电脑、三部笔记本电脑同时上课,虽然摆在办公台上显得很拥挤,但于我已是驾轻就熟,有时在几部电脑上来回敲键盘就像个击打鼓手般挥洒自如。
隔壁办公室的琦琦隔三岔五会跑过来与我聊聊天或递些零食之类的。她这次跑过来时我刚好学习、答题告一段落,正靠在椅子上喝喝水,松松肩膀。琦琦有时喜欢跟我聊些八卦,我也常常会把聊八卦当成是一种精神放松,并不拒绝。碰上无聊时还会主动往琦琦那里凑。和琦琦聊到一些似真似假的八卦或小道消息时,我们到后面都会互相自嘲说,你要真相信你就输了,呵呵。今日的琦琦明显与往日不太一样,不仅仅只是八卦那么简单。我想起这几天来单位同事那些感觉异样的目光与口气。我也奇怪今日的琦琦口气与目光竟也有着那种异样,感觉她想向我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全然没了往日的那种心直口快的样子。
我们都是好姐妹了,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我问。
你真想听?琦琦说。
想听。我用期待的眼神望着她。
琦琦转身把门关上,然后又看了一眼我桌子上的那些电脑。她有点神秘地说,好吧,看来你自己的事情你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不过我也道听途说的啊,整个单位都传你和单位的某个领导有一腿呢。
真他妈佩服琦琦的心直口快呀,这等事她就脱口而出了,而且还用了“有一腿”这个词。我半天说不出话来,感觉不仅仅是吞了一只苍蝇,而是吞了一把的苍蝇。但我喝在嘴里的那口水并没有如电影人物般呛出来,而是故作镇定后把它吞咽了下去。此时我的脸色肯定是苍白的,这骗不了自己,也骗不了别人。往日谈各类八卦或小道消息时那真是嬉笑怒骂、云淡风轻,到了自己时都不知该如何张口。很多事情就是这样,放在别人的身上是故事,放在自己的身上便是他妈的事故了。
怎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有这么一腿呀?你真觉得我是这种人吗?
我也不知道呀,他们都在传,我以为你已经听到了,我以为你无所谓呢,我看你跟平时也没啥不一样呀。
那我告诉你,我跟传说的那个领导根本啥事没有,你会相信吗?
一开始我也是不相信的,但大家都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我也将信将疑了。我还佩服你那么沉得住气呢,跟啥事没有一样。
我突然把手里的杯子重重地砸在桌子上,这点真的有些像电影里面人物生气的情节。
我他妈的告诉你,我根本没有鸡巴的那一腿!
琦琦也许从没见过我如此气恼过,也从没见过我说话竟如此粗鲁。她赶紧把杯子从我旁边移开,生怕我把它摔碎了。
我也可能是最后一个听到的,毕竟她们也知道我俩的关系好,我看你这个样子我相信你肯定没有那种事。对了,你是不是让谁不爽或得罪谁了,让人家如此编排你?
凤姐在这个时候正好推门进来,她看见琦琦对她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就坐回她的办公桌前。琦琦知道再说什么也不合适,找了个借口离开了,离开前她意味深长往凤姐那看了一眼。
我也不由自主地往凤姐那看了下,她那一刻不离、严严实实的口罩又让我呼吸困难起来。
虽说清者自清,但总有什么让自己如鲠在喉。这两天“有一腿”这个词总在我的脑海里如鬼魅般不时会闪现出来。最近新冠病毒又有反扑的迹象,单位的同事纷纷又戴起了口罩,我出门时也会戴起口罩,但只要到了办公室,我第一个动作便是把口罩取下来。我不是那种戴口罩可以习以为常的人,更不可能是那种上瘾到没戴口罩便惊慌失措的人。看来新冠病毒到底跟人类较上劲了,人类研发各种疫苗围追堵截,而病毒各种恶作剧变戏法般的变异让人类防不胜防,疲于奔命。这两天感觉自己也如染上了病毒一般,总觉得哪儿都不舒服。其实我明白自己染上了什么病毒,自己染上的病毒就叫“有一腿”。要在往日我会对自己能想出这么个病毒名字而自嘲一番,幽上一默的,但我现在却自嘲幽默不起来,拉肚子的事日复一日在进行着,我还等着医院来通知我什么时候可以去做肠胃镜检查呢。
在单位吃午饭时我才感觉到与我同桌吃饭的同事明显减少了,只有琦琦会陪着我吃,她之前就喜欢和我同桌吃饭。琦琦有时说话太不经大脑,但她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今日中午也是只有琦琦和我一起吃饭,刚吃完饭去舀汤时便接到了医院打来的电话。医院来的电话我听得真真切切,就是血液化验结果显示我染上了梅毒,大后天下午可安排我到医院做肠胃镜检查,安排我那天做最后一个检查是为了防止传染,且为我做检查时前、后还要做各种消毒。打回来的汤我一口都没喝,我早已忘记了还有喝汤这回事,大脑像被塞上了什么冰碴凝结了,眼泪不由自主流了下来。琦琦很快便发现了我的异样,忙问我怎么回事,经她这一问我才回过神来,但我是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这个电话内容的,即使是视为知己的琦琦。我接过琦琦递过来的纸巾把眼泪抹去,强作镇定地对她说,刚才学校打来电话说我女儿不小心摔了一跤磕破了下巴,送校医室止住了血,现在无大碍可正常上课了。跟琦琦说完话,我便赶紧回到办公室,我怕控制不住让其他的人看到自己的失态。以女儿为借口编谎言,真他妈的想掌自己的嘴。
尽管回到办公室关着门,仍是坐立不安的,大脑里依然回荡着医院里打来的那通电话,感觉这通电话不是打到耳朵里来的,而是直接如一枚钉子扎进脑子里。我马上以女儿受伤为借口给领导打电话请假。领导很快便准了假,并安慰了我几句。
回到家后我便瘫在了床上,我拼命想理出个头绪来。我他妈怎么就染上了梅毒了?我都一年多没碰过男人了,即使王锐送的那个自慰器我都从没拆过封。
那一晚我时睡时醒,各种噩梦。
想在肠胃镜检查之前去了解清楚梅毒这个问题,却一直约不上号,约了两天才约到第三天的下午。也罢,不用跑两趟了,反正也要过来做肠胃镜检查。来到医院,带着满腹的屈辱和不解,我得找医生问个清楚。我把化验单递给医生后,介绍了自己的基本情况,主要还是澄清我不是个乱来的人,在这方面我是个洁身自好的人,我甚至还告诉医生我已一年多没有性生活了,怎么可能会染上这种病?是不是你们搞错了?医生听完后对我说,一般情况下,化验报告结果是不会出错的。我在这科室上班已十几年了,从来没有遇过一单化验报告出错的情况。梅毒也不是都通过性生活才能传染的,梅毒传染的方式主要有三种:第一种是性传播,包括性交、口交、同性恋之间的肛交等。第二种是血液传播,包括血液制品的污染、共用针头或者医疗器械等感染。第三种是母婴传播,主要是母亲传染给胎儿。少数可以通过性接触以外的途径受到传染,如接吻、哺乳、接触有传染性损害病人的日常用品如衣服、毛巾、剃刀、餐具、烟嘴等,这些也可传染的。医生这教科书般的有关梅毒传播知识,多少让我那糨糊般的思绪变得清晰了起来,特别是听他说到早年有不少的人是通过治疗牙患时被传染上的梅毒之后,我突然想到自己在十多年前也就是女儿一岁多时曾在一个私人牙科门诊断断续续治疗了三个多月的牙疾。如果有什么最大的可能性的话,我更能确定传播给我的梅毒与早时的治疗牙疾可能性是最大的,因为那时我便见过几次牙医只是把用过的医疗器械用开水随便泡泡便拿出来继续给下一位患者用。当然也不一定,或者还有让自己根本想象不到的什么让自己触了霉头。医生后来告诉我还要再去做一次滴度验血检查,这样才能确定我身上的梅毒有没有传染性。如果我觉得只在一家医院检查不放心的话,还可以去找更加权威的大医院去检查。从医生办公室出来,我听到门口的那棵树被风吹得哗哗作响。
坐在走廊等叫号,我前面还有一个患者被叫了进去,到了下午这个时间段进进出出的人员少了很多,感觉整个医院都慢慢变得安静了下来。整个下午我都戴着口罩,但竟然没半点让自己觉得憋闷,看来人被逼到某种份上往日让自己难受在意的事也变得无暇顾及甚至习以为常了。
前面那个患者被推出来后,过了二十多分钟才把我叫进去。因为我的特殊性,医生和护士都要做好防护及消毒措施。上手术台前,护士要先给我注射葡萄糖,然后再给我打麻醉药。一个年轻的女护士为我注射葡萄糖时,神情有些紧张,她指着我手背上的伤疤说,你看你手上都有疤了。我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我没好气地对护士说,我这伤疤是前天不小心炒菜时烫到的!年轻护士没再说话,但她在我手背上插针时插了两次都没插中,只好换了个年纪大些有经验的护士过来。这个护士让我把另一只手伸出来,但是同样,她插了三次针也没插到我的血管。难道我这个所谓梅毒患者真能让她们都紧张成这样?我问她们是怎么回事,旁边的一个医生见我要发脾气的样子,赶紧过来对那个护士说,我来吧。听得出医生的口气也有责怪那两个护士的样子。医生很快便找准了我手背上的血管,准确地把针头插了进去。
从肠胃科出来后,感觉自己整个人还是飘飘的,靠在椅子上仍然觉得自己的身子也飘飘的,而且大脑也是飘飘的。我还记得医生对我说,我的肠胃没有其他问题,我这段时间以来的腹泻可能是一种季节性或心因性腹泻。
从医院出来就往王锐那里跑,她前天还来过电话问我要不要过来喝茶。这段时间日子过得乱麻一团,自从新冠疫情以来,日子都像变了味,该来的没来,不该来的都如病毒般无处不在。也不知是地球病了还是人类病了,病毒肆虐,人类停摆的日子里听说万物都欣欣向荣,飞禽走兽都多了很多,小区里的鸟儿确实一下子多了很多,每天早上最先听到的不是汽车声,而是叽叽喳喳的各类好听的鸟鸣。也许地球本没有什么病,只是人类自己病了,只是人类的胡作非为给自己招来了各种病毒。就如我那不清不楚的腹泻一样,当查不出具体原因时,便统而概之推给季节的原因,或心因性原因,就如人类至今都查不出新冠病毒的病源是从何而来的一样,各种说法都有。世界如此,微不足道的我竟也如此,我也时刻陷入各种怀疑,我身体里的梅毒究竟是怎么回事?前半小时我把所有传染源的可能性都想了一遍,觉得那些可能性都极大,后半小时我又推翻了前面所有的可能性,只给自己留下了更为虚妄深渊般的答案,这到底是哪来的无妄之灾?人类每时每刻都扛着似乎无妄之灾的病毒,作为我这单薄如此的个体也要扛着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直接让自己百口莫辩的病毒,真他娘应景啊。虽没检查出肠胃有问题,这并没有让我轻松多少,也许是做肠胃镜前吃了泻药清洗了肠胃的原因,倒感觉五脏六腑清畅了许多。
王锐在弹古琴,见我来了便说了句,贵客啊,然后起身去泡茶。
最近怎么样呀?
不怎么样,乱七八糟的。
为何?为单位的事?
都有。感觉自己感染了病毒般。
没去医院看看?
刚从医院回来,做了肠胃镜。
结果如何?
啥问题没有。
什么都没查出来是好事呀,干吗还闷闷不乐的?
也不知道,可能最近疫情又多起来影响心情吧。
你也太矫情了吧,太容易受影响了吧?看看世人哪个不是照吃照喝照玩的。你也多虑得太投入了,看你这小脸苍白的,给你泡些枸杞参茶补补气血吧。
嗯,可以。
你真的没什么事吗?有什么事尽管跟我说,看我能不能帮上忙。
也就是单位与小孩读书的一些杂事,这些你都帮不上忙的。
怕被王锐问下去自己会说漏了什么,喝了几口她泡的枸杞参茶后,我忙对她说,你能不能弹弹古琴来听听?好久没听你弹琴了。王锐一听便来了兴致,她一直很喜欢有人主动想听她弹琴。王锐的琴声很快便把我带到了另外一个世界,我身上紧绷着的神经也随着琴弦的振动而松弛下来,也许我真的累了,我闭上眼睛在王锐的琴声里开始变得不知今夕何夕。
从王锐那回到家里首要做的事便是好好给自己洗了个澡,虽然心里还被该死的梅毒阴影硌得难受,但肠胃没查出其他的问题还是让自己松了口气。每次从医院回来后都会习惯性把自己从头到脚洗个干净,不知这算不算一种洁癖呢。
浑身上下洗了一遍后,我让花洒的水继续在身上流着,有时会闭上双眼去感觉流水在皮肤上的曼妙轻抚,有时会在透亮光滑的流水中去欣赏自己那依然白净细致的肌肤。
眼睛停留在大腿根的刺青上,这个心形刺青好像多年来没怎么改变过。或许它颜色已变淡了些,但仍是如此清晰而安静,仿佛世间的一切从来就与它没什么瓜葛,仿佛它的出现从来就没有给我带来过什么。好吧,其实也不是它自己要出现的,这一切都是我自己招来的。
这个学生时代弄的刺青,带给我人生的影响不可谓不小,甚至改变颠覆了我的人生走向,打死也不会想到,这个藏在大腿根的小小心形竟会有如此的魔力。
和前夫结婚前,我也曾有过两段恋情,前夫是我的第三个男友。第一个男友和我上床后,看到大腿根的心形刺青,便问我是谁给我刺上去的?我说读高中时快抑郁症自己刺上去的,男友摸着我大腿根的刺青说,刺得挺像的嘛。我在他脸上看出其实他并不相信我所说的话,两个月后我便和他分手了。我不想看到他每次与我上床做爱时他那扫过我大腿根时的眼神总是不经意地躲躲闪闪的。
第二个男友的情形大致与第一个差不多,当他发现这个刺青时,问我是怎么回事?我把跟第一个男友说的话重复了一遍。从他的神情里很快闪过他以为已经掩饰得很好的疑惑,我从他掩饰的疑惑里读出了他的心声:当我傻吗?肯定是哪个臭男人刺上去的。不到两个月,这段恋情也终结了。一年后,鬼使神差遇上了第三任男友,也就是我的前夫。当他看到我的刺青时他并没有问我什么,反而说了句这心形真好看,并亲吻了它。他让我很感动,我紧紧抱住了他,但我还是把心形刺青的由来告诉了他。在我说话的时候,我在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类似疑惑的神情。我要嫁就要嫁一个了解并信任我的人,一年过后我们结了婚。婚后一年女儿出生了,女儿出生两年后他外面便有了女人,我没有和他大吵大闹,而是选择了冷静离婚。从民政局领了离婚证出来后,我又问了他一句: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这个渣男终于开口说了句实话,因为我从一开始就没相信过你那大腿根上的心形刺青是你自己能刺上去的。
花洒喷洒着的大腿根的心形刺青在流水中显得影影绰绰,像一尾美丽而孤独的鱼儿在游动着。
肠胃镜检查过后,腹泻的情况竟然也停止了,难道真与心因性有关?不知何故从凤姐走进办公室开始,我的肠胃又变得不适起来,我知道自己的腹泻又要开始发作了。这种感觉让我变得难受而愤怒,才消停了两天又来状况,而偏偏是凤姐进了办公室后便又发生。今天的天气潮湿而又闷热,虽开着空调,但隔着窗仍能感觉太阳的烘热仍让人有窒息感。
我变得烦躁起来,四台电脑的网上学习题目全部答错。平时显得忙忙碌碌的凤姐这时却显得挺悠闲的样子,她喝着茶还吃起点心来,我看到她那终日捂着口罩的脸取下口罩后脸上竟然布满了那些难看的痤疮。我的注意力变得难于集中,各种胡思乱想,想到同事那些怪异的眼神,想到梅毒,想到琦琦说的有一腿,想到腹泻……我不由自主又向凤姐那边看去,凤姐不知什么时候又戴上了那让人觉得窒息的口罩。我突然想起那天琦琦告诉我有关我的那些传闻后,见到凤姐回来离开时那意味深长的眼神,一种念头变得清晰起来,那些传言肯定是来自这个眼神怪异、整天戴着口罩的女人吧。这一想非同小可,有一股邪火从我心里蹿了起来。这时候,突然停电了,办公室一下子变得闷热起来,看着捂着口罩的凤姐我的呼吸变得窒息,这样的窒息让我莫名地愤怒和难受。有一股力量让我站起身不由自主向凤姐走去。我的样子可能吓到她了,凤姐惊愕地看着我。我控制不住怒冲冲地走向她,接着无法自控像个泼妇般开口对她大骂:你为何要来害我?你一天到晚戴着这死人的口罩,你不把自己憋死,也会把旁人憋死了!你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吧?你做尽了亏心事吧?不然为何一天到晚要让自己躲在口罩的后面?你是真的怕死,还是怕人看到你的真面目?我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想起自己这段时间以来的种种屈辱和不堪,越说越觉得眼前这个捂着厚厚口罩的嘴脸是如此丑陋不堪,让人无法呼吸,这口罩后面好像还发出一种含混不清的像从潮湿发霉的箱子里溢出来的声音。我不由自主地伸手撕扯下了眼前这令人难受的口罩,我想着扯下这口罩后我便可以呼吸了,我便不再窒息了。把口罩扯下后眼前瞬时跳出一张惊恐而丑陋不堪的嘴脸,这嘴脸布满了脓疮,这让我想起了一种病毒,这病毒有一个让人恶心的名字叫梅毒。我不由自主冲着这副难看的嘴脸狠狠扇了过去。
突然亮起的灯光把我唤醒了,其他办公室传来了一阵欢呼声。
凤姐坐在那里若无其事地翻看着书本,原来我并没有去扯下她的口罩,也没有对她失控发疯泼妇般破口大骂,刚才发生的一切竟然是一种已快失去理智的幻觉。我难以置信地看了凤姐一眼,腹部一阵绞痛,我忙向卫生间跑去。
找了家听上去更为靠谱的科技大学医院,仍然要等上大半天才能叫到自己的名号。在感染疾病科把之前的化验单及我的情况告诉了主治医生,全程看不出他有任何让人不适的表情,大医院就是大医院,这里的医生对任何类型的病人都是司空见惯了吧。医生看完我拿来的化验单,然后检查一下我的口腔和看了看我手上的皮肤,看他平静的样子就像面对的是一个感冒病人一样,而不是一个梅毒携带者。医生对我说,看你的情况不像是通过性接触带来的,可能是因为其他原因被感染上的,至于感染源有什么,这个你应该有所了解了吧?我说,我有了解过。医生接着说,你从来没有什么不适吧,比如皮肤溃烂之类的?我说,从来没有,有时弄伤了手脚很快也就愈合了。医生说,我现无法判断你的病有没有传染性,但初步判断你是被外物感染上的概率比较大,且时间应该比较长了,我先给你开个单,你去做个梅毒滴度验血,最后还是要以滴度化验结果为准。
第二天,我在一大沓的化验单里找到了自己的化验单。我瞄了一眼单上的数据,上面的各种符号与数据我是看不懂的。找回昨天的主治医生,把化验单递给他看。主治医生看了化验单后对我说,从化验结果来看,滴度是1:1,血清固定,已经没有什么传染性了。且染上的时间已经较长,病毒已经弱化成没有任何危害性,但它的抗体是不会消失的,会被人体永远携带着。医生的话让我看到了某种生命的曙光,当听到没任何传染性时,心底的那一堆乱石也随之瓦解成沙尘。虽是无妄之灾,但有如此结果,也让自己感觉逃过了一劫。我问医生,我不需要打针、吃药啥的吗?医生说,我觉得你可打可不打,如果你心里没底或为了保险起见,可以打针,但按我的经验来看现在打针也起不了啥作用,也不能说你身上的病毒便会彻底消失。因为你这情况属于梅毒血清固定患者,不需要治疗,不会对周围的人造成任何感染。就像一个已产生抗体的乙肝患者一样,患者永远会带着那个无害的阳性加号而已,要不要打针就看你自己的意愿了。我犹豫了一会,然后跟医生说,既然这样那我就不打什么针了,不想去遭那份罪。说完,眼睛不由自主涌满了泪。
走在长长的人来人往的过道上,我像穿过了某种时光隧道,医院里那阵阵飘弥的消毒水此时闻起来是如此的清新和让人放松。
走出医院,不由自主又往一瓢茶馆方向走去,一辆车身贴有牙医广告的大巴从我身旁驶过。
到了一瓢茶馆,又听见王锐在那弹古琴,王锐弹的什么琴曲我说不上来,只觉得听着舒服。我并没有走进茶馆,我怕影响了王锐弹琴,我静静地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在这个滨海城市里,我从没想过这种几千年前传承下来的古琴,其袅袅弦音竟然深深地抚慰着我这个被风吹雨打的所谓的现代女子。王锐的古琴弹完一曲又一曲,布满在我心弦里的那些心尘也好像在一点点被弹拨了开去。在古琴声里,我突然想去后面的小公园走一走,已经有三个多月没去那小公园转转了。往公园走时,琴声在身后若隐若现的,像从悠远处吹来的阵阵凉风。因疫情的缘故,公园里行人并不多,落日在巨大棕榈树下影影绰绰的。走到快一半时我突然想到那个塌方之地,我在那里曾撒播过藏红花的种子,那些种子不知有没有长出来?往公园塌方之地走去时,身上沾满了不知从哪儿飘来的花粉,被微风吹拂过的无数叶片在头顶静静地摇晃着。站在这角度可望到夕阳下闪烁的那片海,我盯着那片海,满眼满世界也变得闪闪烁烁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