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冰若:谁惜哀鸿肠断声(随笔)

2022-03-07 04:03陈政昌
作品 2022年12期
关键词:李冰花间

陈政昌

一九七九年夏,加籍华裔学者叶嘉莹先生回国,应邀到北京大学中文系做学术讲座。在讲述古代文学史上第一部文人词集《花间集》的时候,叶先生多次提及“栩庄漫记”这个名字并引用其论述。然而,以叶先生学养之丰厚,见闻之广博,竟也不知道《栩庄漫记》为何人所著,出版于何时何处。相隔几天后,叶先生做客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中国古典文学博士生导师陈贻焮先生家,交谈中叶先生再次提及《栩庄漫记》之疑,陈教授微微一笑告之曰:“栩庄漫记”即《花间集评注》的作者李冰若。李冰若作《花间集评注》时已然自号“栩庄主人”,漫记也是笺评的一种方式。“栩庄漫记”并未单独成书,所有的辞条都散见于《花间集评注》之中。说罢,陈教授脸色凝重且有悲戚,因为李冰若先生乃陈教授之岳父。陈教授的夫人李庆粤,正是李冰若先生的长女。而叶先生这段探寻“栩庄漫记”之事,也就成为了词学界一个有趣的掌故。其后不久,叶先生在其《迦陵论词丛稿》之“温飞卿词概说”一章中特别加注说明,《栩庄漫记》之主人为李冰若先生才首次公之于世。而这段掌故,也被记之于李冰若先生的子女李庆粤、李庆苏、李庆淦整理的《李冰若栩庄漫记笺注》一书的序言之中(中国文联出版社2009年9月出版)。

说来惭愧,四十年前求学期间,我曾去学校图书馆借阅过《花间集评注》。当时对集中所收之词很是欣赏,对词中用语的华丽香艳很是叹服,对词中所书写的男女情态尤其着迷。那时候青春年少情窦初开,荷尔蒙爆棚,初次接触这些艳词,免不了深深沉醉。但也就是因了少年的心性轻狂浮躁,读书不得其法,只顾追逐字句的华美而忽略了追本溯源、探幽寻微,所以对每首词下面的评注一瞄即过未曾在意,真所谓囫囵吞枣。如今得知评注者李冰若非但是位治学谨严的学者,还是我的前辈乡贤之后,心里就生出了几分愧疚,愧疚自己对前辈乡贤心血之作的忽略,愧疚自己当年学习态度的潦草和不求甚解。

李冰若名锡炯,字冰若,号栩庄主人,以字行世,湖南省新宁县飞仙桥乡杨柳冲人。飞仙桥乡的行政区属历史上曾有过几次变更,一度叫新江乡、飞跃公社等。杨柳冲离我家不远,约五六里的路,但分属两个不同的大村。之所以用“大村”这个词,是因为在新宁,这两个村的名头非常响亮。我所在的村叫长湖村,杨柳冲则属新寨村。长湖村和新寨村均以长湖大田塘和新寨大田塘而得名,境内各有一条河,即长湖河与新寨河,为扶夷江的两大支流。长湖村和新寨村因各自拥有一个数千亩的大田塘而成为新宁县的两大粮仓,散落于长湖河与新寨河两岸的各个自然村,虽然都有自己的小名,对外却都自动归属于长湖与新寨的大名之下。

杨柳冲前面就是新寨大田塘,与马头桥距离只有几百米。但杨柳冲的人家大多倚山而居,有些人家还把房子建在了山冲里。这里是正宗的丘陵,所谓的山,也就是地势隆起稍高一点的土包而已。李冰若一八九九年出生在这里。父亲李明吾,字雪庐,是杨柳冲颇有名望的乡绅,曾任职于清末江苏省松江府厘金局。母亲陈氏,长湖村杉木山人。其父陈周慎,字镜轩,曾做过清末江苏省扬子县的知县。在这里,我们不妨先理一理李、陈两家的关系。陈贻焮先生的父亲是陈昌宗(字建楣,号子大),祖父是陈永缃(字起鹏,号丽章),曾祖父就是陈周慎。也就是说,陈贻焮先生的祖姑妈,就是李冰若先生的母亲。李冰若与陈起鹏是甥舅关系,与陈建楣是表兄弟关系,与陈贻焮是翁婿关系。理清这些关系,后面的叙述就顺畅得多,因为这些人与李冰若都会有交集。

尽管与杨柳冲相距如此之近,我却是直到两年之前才第一次去拜访。当时是与几位文友一起去寻访李冰若故居的。李家大院建于山脚之下,已然破败不堪,断壁残垣,瓦石荒草,没有了李家后人在此居住。从仅存的石朝门和通往后花园的石月亮门,可以想见当年的建筑规模是宏大而精致的。只是时移世易,半个多世纪的风雨过后,这座当初杨柳冲最豪华的深宅大院就凋零了,唯有叹息。我去的时候还没有想过要为李冰若写点什么,所以看得也潦草。从李冰若留存下来的诗、词里,也没有看到他有关描绘杨柳冲的文字。倒是李冰若先生的夫人翟涤尘女士写过一阕《长相思·春归杨柳冲》,兹录于此:

山迢迢,水迢迢。十里春风不待潮,鸦轧橹轻摇。

飞仙桥,马头桥。新寨村前柳万条,花雨湿眉梢。

翟涤尘还写过两阕《渔歌子·村居》,应该也是写杨柳冲的。她在杨柳冲居住的时间比李冰若还长,感情或者更为深厚。词很美,一并录于此:

托身幽谷伴烟霞,不羡人间富贵花。邀旧侣,采新茶,户前户后种桑麻。

幽篁曲径野人家,门绕清溪漾落霞。赶黄犊,数乌鸦,云天极目日影斜。

五岁以前,李冰若的启蒙教育由母亲陈氏亲授。陈家在长湖村是大门大户,陈氏为陈周慎之长女,自是一位大家闺秀,诗词书画皆有涉猎,教授李冰若绰绰有余。李冰若早慧、早熟,性格活泼,被人称作“宋三老者”。这个绰号源于新宁地方流传的一个民间人物,以风趣幽默著称。李冰若诙谐幽默,又少年老成,且排行第三,故得了此“雅”号。

五岁这年,李冰若被送到长湖村杉木山陈家,跟随其舅父陈起鹏读经史习诗文(杨柳冲《李氏族谱》云李冰若由母亲陈氏亲授唐诗至十二岁,说法不一,这里依据倪春军撰《李冰若年谱》)。陈起鹏于光绪二十五年以案首(第一名)考取秀才。后来在变法维新的影响下,摒弃八股博览百家,并放弃仕途归隐长湖村,修成地方上闻名的宿儒,以道德文章享誉遐迩。李冰若自五岁至十三岁,八年的时间里,一直和表弟陈建楣(陈起鹏之子)一起,跟随陈起鹏读书,打下了很坚实的国学基础。也因此,李冰若与陈建楣这对表兄弟之间的友谊特别深厚。李冰若后来给陈建楣写过好几首诗,其早期的四十首诗作,也是陈建楣收集保存的,取名《白浪盦初稿》。这里选录一首以证之:

夜雨感怀寄子大(之二)

沉沉秋馆苦思君,搜箧重翻旧论文。

大地苍茫悲独立,浮生艰险念同群。

龙头自昔惭虚誉,凤翰何年接素芬。

不尽天人沦落感,月华流影照湘云。

前面说过,陈建楣,号子大。

这期间有一个小插曲。李冰若十岁那年,李氏家族的长辈延请了一位“送字纸”(地方俗称,流浪文人)的人为塾师,开馆为李家子弟授课。李冰若与陈建楣遂一同去读馆。然这位塾师属水平有限公司的,李冰若对他的讲授和习作批改很不满意。有一次,李冰若竟当场把塾师对自己的习作批改给撕了。塾师大怒,告知家长,斥责李冰若不尊师重道,是大不敬。这事闹大了。当时李氏家族的长辈除批评李冰若外,还商议着要把李冰若逐出李氏家族,不准他以后再姓李。新宁民间有一个习俗“娘亲舅大”,对李冰若的处罚须听取其舅父陈起鹏的意见。李府于是派人去请舅老爷。李冰若得知舅父要来,就把撕烂的习作粘好。陈起鹏到了李府,查看了李冰若的习作与塾师的命题无误,就说:听说锡炯、昌宗不听教育、侮辱师长,我看与事实不符嘛。陈起鹏避重就轻护犊子,闭口不提撕习作之事,李府长辈赶紧转移话题,说是请舅老爷来喝酒吟诗的。陈起鹏随即将李冰若、陈建楣带回长湖村自己教授。李家私塾也就此解散,那个水平有限公司的塾师也就此下岗继续失业流浪。

一九一一年,李冰若十三岁。这一年李冰若在陈起鹏的首肯和支持下离开长湖村,跟随姨表兄刘敦桢去长沙楚怡小学读书。刘敦桢是清末湘军名将刘长佑之弟刘长佐的后代(曾孙),比李冰若大两岁,后来成就极大,为我国最早的建筑学家、建筑史学家、建筑教育家。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即与梁思成齐名,世称“北梁南刘”。

从楚怡小学毕业后,李冰若又先后进入楚怡高级工业学校矿冶科、上海外国语学校俄文科、岳州湖滨大学学习,并在湖滨大学有过预科助教和教员的短暂经历。一九二二年,李冰若离开湖滨大学进入苏州东吴大学国文系。一年后,他又转入国立东南大学国文系,正式师从名师吴梅、陈中凡先生。

陈起鹏对自己这个外甥是极为看重的。他欣赏李冰若的天资聪颖、头脑灵活、记忆力超群。在李冰若身上,他倾注了大量的心血和汗水,也寄寓了深切的期望。那时候的私塾教育无非是经史子集诗词曲赋八股文章。我曾经听长湖村的老辈子人说过,陈起鹏的古诗文功底很深,眼界开阔,尽管因为生逢乱世归隐田园,但他把精力放在了培育下一代上。“耕读传家”是他一以贯之的齐家之道。他的儿子陈建楣虽没有大的建树,但一辈子执教乡村中学,也是桃李满天下。

李冰若到长沙读书后,一直把自己的诗词习作寄给陈起鹏批阅。所以在李冰若女儿李庆粤,儿子李庆苏、李庆淦收集整理的《冰若诗文集》(中国文联出版社2011年出版)中,其《白浪盦初稿》一辑的诗,每首诗都有眉批,诗下面都会出现一个“注:丽章公加单圈,丽章公加双圈,丽章公加三圈”的字样。陈起鹏,号丽章,丽章公是对他的尊称。眉批我们现在已经看不到了,陈起鹏在批阅李冰若诗稿时,平处则过,好处画单圈,妙处画双圈,绝妙或者他激赏处则画三圈。这里且试举一例:

雨后晚望(之二)

远瞩凭高旷,悬思入窈冥。

波怜千叠绿,山爱六朝青。

江国多风雨,人心杂醉醒。

所思何处是,云佩感湘灵。

丽章公对第一、二句加单圈,第四、五、六句加三圈,第三、七、八句加双圈。

一九二六年的秋天如期而至。这天傍晚,在国立中山大学(今中山大学)校园的林荫道上,李冰若和翟涤尘肩并肩在缓缓散步。夕阳的余晖把天空涂抹得五彩斑斓,晚风,轻轻飘拂着翟涤尘的长发。

李冰若已二十八岁,前不久和翟涤尘举行了婚礼。自进入东南大学,师从吴梅、陈中凡二位名师以后,李冰若的学业、修养日益精进,与往日已不可同日而语。吴梅字瞿安,号霜崖,江苏长洲(今苏州)人,著名的戏曲理论家和词学家。陈中凡字斠玄,号党无,江苏建湖(今盐城)人,主研文学史和文学批评史。李冰若师从二位先生修习两年余,眼界大开,思想亦日趋成熟。去年九月,陈中凡先生南下广州执教国立中山大学,李冰若便随行到中山大学学习。

李冰若与翟涤尘相恋也有好几年了。还是在岳州湖滨大学的时候,经人介绍,李冰若结识了在长沙稻田女子师范学校(后改名长沙第一女子师范学校)读书的翟涤尘。同是新宁那山旮旯出来的,在远离故乡的城市里相遇,两人心中都觉得特别亲切。翟涤尘字谛西,是名门之后,其祖父翟国彦为清末湘军名将,曾官至广东虎门提督。翟涤尘出生在新宁县白马田乡竹溪桥村,与杨柳冲隔着好几十里路,如果不是在长沙相识,他们很可能就是一辈子的错过。翟涤尘从小喜欢读书,可她的命运不怎么好。先是其父亲因误食药物而神志不清,癫了,母亲只好把全家搬迁到其外家新宁县水头乡一个叫扒船丘的地方,依附翟涤尘的外公生活。接着她自小许下的娃娃亲白马田刘家,男方还未成人就夭折了。按惯例,翟涤尘需要守“望门寡”。不幸中的大幸是翟涤尘的外公思想开明,又格外溺爱小涤尘,他没有遵循封建礼教的条条框框,反而把翟涤尘送到长沙读书,这才有了李冰若和翟涤尘的“金风玉露相逢”。

是的,李冰若与翟涤尘算得上一见钟情。“缘”之一字尤其微妙,说不清道不明的。李冰若不仅倾慕翟涤尘的相貌与才华,还同情她的不幸遭遇,更喜欢她不屈服的倔强性格。在一段美好的爱情和婚姻关系里,每一个女子在疼爱她的男人眼里都是“最才的女,最贤的妻”。所以尽管翟涤尘比李冰若整整大十岁,李冰若却毫不在乎。那一次,翟涤尘特意和李冰若提起两人的年龄差距之事,李冰若笑着说:不是说女大三抱金砖吗?翟涤尘说:可我大十岁呢!你好好想清楚喔。李冰若不以为意笑得更大声:那我赚大了,抱三块多的金砖。随后一脸认真地对翟涤尘说:谛西,别纠结这个事了,我真不会在乎你的年龄。李冰若这一波神操作,当时感动得翟涤尘晕晕乎乎分不清东南西北。而李冰若对翟涤尘的喜爱也确实是至真至诚的,不带一星半点的敷衍。此前在与翟涤尘相恋不久时,李冰若楚怡小学的一位周姓老师住在学校附近的种福园。周育有二女,皆慧而美,周爱李冰若之才有意许之。李冰若以已有婚约为由婉拒。那可是两位年轻漂亮的小姐姐呢。后周老师偕二女返陕西故里再无交集,李冰若有一次路过种福园还写下了一首《重过种福园》的七言律诗。

李冰若和翟涤尘在几年的相恋期间,时常以诗词相唱和,可惜大多已散佚。我没有找到翟涤尘的作品,只找到李冰若的两首和诗,特录之以供诸君品赏:

和谛西韵(二首)

轻舟如梦泊花湾,丽句传来似子山。

更乞仙方向瑶岛,为侬珍重驻朱颜。

斑竹潇潇兰芷秋,湘娥哀怨几时休。

月明滴尽鲛人泪,湖水湖山相向愁。

李冰若与翟涤尘的婚姻总共才十三年。翟涤尘为李冰若诞下了三子一女。事实上李冰若对翟涤尘的深情未曾用错,婚后的生活里,两人携手与共,夫唱妇随,恩爱有加。李冰若病逝后,翟涤尘没有再改嫁,以一个女人柔弱的双肩,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担负起抚育儿女的重任。这让我想起何香凝女士在廖仲恺先生去世后写的一副挽联:

夫妻恩,今世未完来世再,

儿女债,两人共负一人还。

翟涤尘存留于世有诗二十六首、词十五阕,合辑《碧琅轩诗词集》。她的诗词清新自然,心中思,眼前景,不矫揉造作,情感真挚,故其篇什每有动人之处。这里录一首《浪淘沙·挽稻田女师同学范君》以窥斑豹:

负笈楚江湄,巾帼英姿。芸窗攻读每眠迟。报国最钦秋与向,何让须眉。

疾雨卷屏帷,痛折繁枝。难忘垂泪病危辞:“再结来生文字约,携手同师。”

此词后来收入《新宁县志》。词中秋与向,指的是秋瑾和向警予。其婿陈贻焮评其词曰:谛西一生饱经忧患,而性刚烈,平居鲜有戚容。今读其词,始知其情辞哀苦如此。这当然是指翟涤尘在李冰若去世以后所写的词作。再坚强的女人,在独自面对生活的种种艰难,在夜阑人静孤衾独枕之时,内心的柔软也会倾诉出来。人前的刚毅只是表象,所谓“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翟涤尘是新宁一代才女,看看她这首《浪淘沙·城南定庐》:

枫叶隔帘红,憔悴秋容。黄花无语怨西风。吹送韶华去何处,漫忆萍踪。

目送往来鸿,声渺长空。欲凭双翼探鸿蒙。巴水蜀山应万里,跋涉谁同?

此词作于一九四六年,定庐是其弟翟安定之宅。从词中可以看出陈贻焮先生所评非虚。

在中山大学求学期间,李冰若与同学詹安泰交往甚密。两人惺惺相惜,引为知己。詹安泰字祝南,号无庵,广东省潮州市饶平县人,比李冰若小四岁。此君后来名头甚巨,著述颇丰,执教中山大学三十年,为岭南硕儒。其诗作《滇南瓢集》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曾传诵一时,洛阳纸贵。日本学者把他与夏承焘并论,有“南詹北夏,一代词宗”的评誉。两人分别之后,时有书信往还。李冰若英年早逝,詹安泰以一首《哭冰若》长诗和一阕《莺啼序》慢词哀悼之,足见情深谊厚。诗与词都太长,这里不予抄录,唯《莺啼序》词下一小序且录之:

冰若客死渝中,余为诗哭之,忽忽近半年矣。顷者整比旧稿,触拔前尘,叹逝伤离,益难自已。因复倚觉翁此曲,永志余哀。庚辰天穿节后五日。

从这段小序中,约略可窥李、詹二君交情匪浅。

与翟涤尘婚后不久,李冰若写出了他诗歌中颇为重要的作品《珠江曲》:

珠江千古消魂水,不管荣枯自东驶。铜山金穴斗骄奢,竞掷韶华付清泚。江干女儿颜如花,搓脂滴粉饶生涯。明月常悬紫洞艇,春光深锁薛涛家。红灯绿酒围香雾,哀丝豪竹宵连曙。十里盈盈滟滟川,流欢积怨无重数。棠舟扶醉泛微茫,蟾影娟娟照晚妆。偶索新声酹佳夕,瑶琴飞出金鸳鸯。鸳鸯比翼荷花舞,翠盖翻风鱼跳渚。吴姝越艳赛菱歌,采菱那识莲心苦。危弦摇曳转缠绵,残英欲堕游丝牵。万灵悱恻绕纤指,泪珠承睫凝晶圆。尊前景物倏变色,烛焰青荧闻太息。自言本是掌中珍,兵燹家倾归不得。衰亲稚弟共俜伶,托命惊涛度妙龄。忆昨粤军频叛变,几回血浪胶孤舲。健儿养敌正私喜,逆贼天亡岂干己。括帛搜金意未厌,多少蛾眉刀下死。君不见行尸走肉纷纵横,九逵虎豹目瞪瞪。争夸夹岸笙歌盛,谁惜哀鸿肠断声。回桡试谱珠江曲,琵琶绝调知难续。戍楼吹角月黄昏,漫想接天桑稻绿。

此首歌行体长诗,从诗中词意来看,应该是以一九二二年广东军阀陈炯明背叛孙中山挑起的战争为背景,以一个在珠江游船上的妙龄弹琴女为对象,书写战乱带给平民百姓流离失所、哀鸿遍野的悲惨场景。从一九二二年陈炯明炮轰总统府到一九二五年其兵败后亡命香港,三年多的时间里,珠江两岸烽火狼烟腥风血雨生灵涂炭,“几回血浪胶孤舲”。整首诗写景、叙事、抒情,婉转自如,极具艺术表现力。看得出李冰若对此诗也是很满意的,一句“回桡试谱珠江曲,琵琶绝调知难续”可以读出他内心的自负和期望:虽然白居易的《琵琶行》已臻峰巅不可逾越,但咱的《珠江曲》也不赖啊,是否有可能与之并美呢?

李冰若一生留存下来的诗稿近三百首、词十七阕,散佚者估计不是小数。李冰若去过的地方也很多,所到之处,大抵都有吟咏。《冰若诗文集》里,其诗作分《白浪盦初稿》《少作集》《苌楚轩诗》《闲庐余事》四辑,《绿梦庵词》一辑。“诗人不入世,无以知世相之深广。诗人不出世,无以拨浊俗之尘氛。”这是李冰若写在其《论陶白诗》里的话,窃以为,这句话也是他的诗学观点。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中国,正是风云激荡的时代,各种新的思潮、流派、主义风起云涌,争妍竞秀。李冰若所处的城市长沙、广州又都是潮流的中心,作为一个热血青年,若不受到影响,几乎是不可能的。杨柳冲《李氏族谱》这样记载李冰若:“中学时代参加新文化服务社开始在报刊发表进步文章,遭家族人反对阻挠,有人忿然断言此子必赤吾族。”又:“民国十六年(一九二七)蒋介石发动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大肆屠杀共产党员和进步青年,李冰若同宿舍的共产党人毕磊被捕遇害,李因外出未归,幸免于难。在广州郊区匿居月余后,携家眷避归新宁。”我又参阅了一九九五年出版的《新宁县志》,李冰若一栏,几乎是杨柳冲《李氏族谱》的再版。族谱修订的时间于县志之前还是之后已无可考,略去不提。其中有一个疑问,即“李冰若同宿舍的共产党人毕磊被捕遇害,李因外出未归,幸免于难。”这说法明显不能成立。因为一九二六年李冰若与翟涤尘结婚,一九二七年五月其长女李庆粤出生,当时其岳母翟邓氏与内弟翟安定也都在广州。揆情度理,李冰若都不可能丢下这么一大家子人去与毕磊同住宿舍。要知道李少爷不是差钱的主,还没到租不起房子的境地。

当然,李冰若参加进步活动是肯定的。其恩师陈中凡在《我所知道的罗家伦》一文中有“(一九二七年)枪杀共产党学生毕磊等十余人,开除嫌疑犯学生李冰若等三十余人,解除鲁迅等十余名教员的聘约”之记录。

“谁惜哀鸿肠断声”?李冰若骨子里是个诗人。面对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军阀群起战乱频仍的神州大地,他不可能无动于衷。但他又只是个诗人,除了用诗句一浇胸中块垒,别的他还真无能为力。他《白浪盦初稿》的序诗是这样写的:

白浪滔天舞怒螭,凌风纵棹欲何之。

倚篷笑指蓬壶动,云水苍茫自咏诗。

携家眷避归新宁后不久,李冰若到新宁县立甲种师范学校任教员。不幸的是,李冰若夫妇在新宁的消息被国民政府湖南省主席何键探知,何键派其亲信师长李觉率部至新宁,将李冰若及其岳母、内弟、妻子一同逮捕。随后家眷获释,李冰若被押往长沙。

踏入上海国立暨南大学的校门,李冰若感慨万千。一年多的牢狱之灾,至今思之还心有余悸。出狱之后他在长沙明德中学执教半年,如今得恩师陈中凡的引荐,进入暨南大学国文系任教,深感荣幸。暨南大学的名头这里就不说了,乃国立第一所华侨大学。李冰若这次真的是挈妇将雏,带着妻子翟涤尘和女儿李庆粤一起来的。在暨南大学的竹园寓所安顿下来之后,李冰若长舒了一口浊气。总算,他又闻到了他自小闻惯了的墨韵书香。

更为高兴的是,在竹园寓所,李冰若与龙榆生是邻居。龙榆生名沐勋,号风雨龙吟室主。他先师从国学大师黄侃,后又拜晚清词坛四大家之一的彊村翁朱孝藏为师,成为其高足。彊村词影响甚大,时人称之为“宗匠”,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评之为“学人之词”的“极则”。李冰若和龙榆生毗邻而居之后,朝夕碰面,免不了学问之间的探讨磋商。李冰若作《栩庄漫记》时,“行箧乏书,赖龙榆生教授时假善本勘校”(《花间集评注》自序)。

进入暨南大学以后,李冰若的日子过得很是写意。教学之余,妻女在侧,吟诗赋词,师生共赏。闲则观典籍,谈笑找鸿儒。暨南大学校园内,有的是博学鸿儒。其后又有了弄璋之喜,李冰若的长子李庆苏出生了。学术上呢,李冰若自助教而教员而教授,也在循序渐进。生活,真的很美好。

也是在进入暨南大学以后,李冰若购得一本彊村丛书《宋词三百首》,“爱其抡次谨严,昭示正轨,偶为笺释,取便讲授”。也就是说,李冰若得了彊村翁版《宋词三百首》后,喜爱非常,就开始了笺释工作,用于上课时的讲授。我们不知道李冰若做了多少条笺释,然“适旧友唐君圭璋新为是书作注,搜集弘富,将付印行,乃辄自毁其稿”。李冰若听说老朋友唐圭璋已经在注释《宋词三百首》,且即将付印,便将自己对此书的笺释稿毁去了。

唐圭璋字季特,江苏南京人,当代著名词学家,著作甚多。其注释的《宋词三百首》,我读书时也借阅过,那几乎是大专中文系学生的必读书目。李冰若在东南大学读书时,与他同拜吴梅门下。唐圭璋对李冰若的词做过如此评价:“冰若先生系吾同窗挚友,天才英发,惜早卒。其词朗秀高华,寄意遥深,情韵皆佳。”(见施议对编《当代词综》第704页)

这样到了一九三一年的秋。日寇发动了九一八事变,东北三省沦陷。李冰若东南大学时的另一位同窗好友苏拯(字芹荪)自北京来上海看望他。苏拯告诉李冰若,唐圭璋笺注的《宋词三百首》已杀青,不日出版,宋词已得一精本。随后苏拯对李冰若说:循流溯源,宋词都是《花间集》之滥觞。如今宋词既有注,则花间不可无笺,望冰若兄当仁不让而为之,则词坛幸甚。如此,李冰若在苏拯的“怂恿”之下,开始笺释《花间集》。于是,“爰就药鼎茶炉之侧,日缮数纸”,“经时三月,得数万言”(《花间集评注》自序)。这样看来,李冰若笺注《花间集》时身体还患着病。前面说过,李冰若注释《花间集》得到过龙榆生“假善本勘校”,自然,他也会恳请恩师陈中凡教正。故而,李冰若在完成对所有辞条的校对、注释、评论之后,感而叹之曰:念此戋戋小书,且资师友教益,则知天下事无巨细,成就良未易言。

《花间集》一书总共收入唐末至五代十国时期十八位词人的五百首词作,由后蜀人赵崇祚编辑。在敦煌石窟所藏《云谣集》未发现之前,公认为文学史上第一部文人词选集,因而有着很特殊的意义。李冰若对该书所作的评注,以“栩庄漫记”为名的辞条共二百二十八条,其中评二百一十四条,注十三条,校一条。训诂是门很累人的活,不仅需要广博的知识储备,还需要极高的鉴赏能力。尤其是《花间集》这种一千多年前即已成书的古籍,前人的各种诗话、词话卷帙浩繁,他们虽然没有谁对《花间集》进行过系统的评注,但他们的论述就散落在他们的诗话、词话之间,东鳞西爪,辑之弥难。是故李冰若云淡风轻的一句“经时三月,得数万言”,其中的艰辛、苦累和付出,也是不足为外人所道的。

李冰若对《花间集》总体的评价,概括为一句话:其中不无愤发悱恻之词,实多流连风月之作,盖情既极乎闺闼,气自少于风云。从这句话中可以看出他对一部分花间词作的呵呵之意。李冰若把整部《花间集》十八家词人划分为三派:缕金错彩,缛丽擅长而意在闺袆,语无寄托者,飞卿一派也。清绮明秀,婉约为高,而言情之外兼书感兴者,端己一派也。抱朴守质,自然近俗,而词亦疏朗,杂记风土者,德润一派也。这里要说明一点的是,飞卿,指温庭筠字飞卿,端己,指韦庄字端己,德润,指李珣字德润。李冰若这种评论花间词作的方法,为前人所无,确实别具一格。

当然,对《花间集》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李冰若还是给予了高度的肯定。温庭筠是花间词的代表人物,五代十国词人多有追随他者,从而产生了花间词派,在词的发展史上形成了一股“情真而调逸,思深而言婉”的潮流。后世词人多有取法、借鉴花间词艺术手法者,这是花间词派在美学追求和艺术创造上留给后世深远的积极影响。

李冰若评词言辞犀利,褒贬分明,自有态度。同样是温庭筠,他对其艺术上的成就予以肯定,对其思想上的局限性却毫不含糊。比如张惠言(字皋文)在其《词选》中说温词“深美闳约,接迹风骚”,王拯在其《龙壁山房文集忏庵词序》中认为温词“窈窕幽约,善达贤人君子恺恻怨悱不能自已之情”者,“以庭筠为独至”,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则说温词“全祖《离骚》,所以独绝千古”,“难乎为继”。对以上几人的赞许,李冰若《栩庄漫记》评曰:“少日诵温尉词,爱其丽词绮思,正如王谢子弟,吐属风流。嗣见张陈评语,推许过当,直以上接灵均,千古独绝,殊不谓然也。飞卿为人,具详旧史,综观其诗词,亦不过一失意文人而已。宁有悲天悯人之怀抱?昔朱子谓《离骚》不都是怨君,尝叹为知言。以无行之飞卿,何足以仰企屈子。”“张氏《词选》欲推尊词体,故奉飞卿为大师,而谓其接迹风骚,悬为接轨。以说经家法,深解温词,实则论人论世,全不相符。温词精丽处自足千古,不赖托庇予风骚而始尊。况风骚源出民间与词之源出歌乐,本无高下之分,各擅文艺之美,正不必强相附会,支离其词也。自张氏书行,论词者几视温词为屈赋,穿凿比附如恐不及,是亦不可以已乎。”

李冰若此评从词的产生与发展、人品与词品、艺术风格与艺术价值等多角度对温庭筠其人其词作出评价,持论切实而公允。

《花间集》于李冰若之前并无笺本。对其进行整理和研究,有如拓荒,意义非凡。尤其重要的是,与唐圭璋《宋词三百首》“笺而不评”,只广征博引诸家之说不同,李冰若对花间词进行了系统性的梳理,既笺又评,简直就是一部李冰若的“花间词话”。李冰若既有对词人的总评,也有对其具体词作的分评。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花间集评注》都未能引起人们的关注和重视。还好,它总算没有被人遗忘。台湾学生书局的《花间集评点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的《全唐五代词》、中华书局的《温庭筠全集校注》等书都在笺评中摘录了《栩庄漫记》的评语。而历来研究《花间集》或温庭筠词的学者,如詹安泰、叶嘉莹等,也都屡屡引述李冰若的观点。几十年来,《栩庄漫记》在《花间集》及五代词的研究中,宛如一叶“引渡之舟”。

在《栩庄漫记》里,李冰若对于前人早已定论的观点,时常发出反驳之声。他似乎故意要与文学史上那些诗词文论大师们来一番“华山论剑”,而且专挑高手过招,譬如上面所述被他所怼的张惠言、王拯、陈廷焯。其实李冰若并非对这些人存有个人偏见,而是学术见解范畴内见仁见智的分歧。其锋头所指,更是自清朝起日益盛行的“说经”般的解词套路。

当然,李冰若的《栩庄漫记》之评之注,真知灼见处还有很多,此文不是对《栩庄漫记》的学术解析,就不再逐条陈述了。

《花间集评注》一九三五年由上海开明书店出版。是年,李冰若正式升任暨南大学中国语文学系教授。其时,系主任为著名诗人学者郑振铎。

桃叶渡是南京古四十八景之一,位于秦淮河与古青溪水道合流处附近,清代著名讽刺小说家、《儒林外史》作者吴敬梓的故居就在此处。“楫摇秦代水,枝带晋时风。”李冰若与翟涤尘有一次游玩到此,都深深爱上了桃叶渡附近的风景,两人曾商量卜居该地,把未来的寓所戏称之为“栩庄”。栩者,栩栩如生也。昔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这就是李冰若自号“栩庄主人”的由来。多年以后,李冰若之子李庆苏特意到此处寻访其父母当年想象中的“栩庄”,写下了这样一首小诗:

寄寓当年说栩庄,卜居合在小河旁。

门前一派青溪水,种得莲花绕屋香。

李冰若的“栩庄”梦没有实现。一九三五年秋,他迁居暨南大学的杏园寓所。不久因时局动荡,他把家眷迁至杭州,周末时,他便往返于沪杭之间。一九三七年全民族抗战爆发,为躲避战祸,李冰若不得不偕家眷返回新宁老家。其时,李冰若的次子李庆淦、三子李庆豫都已相继出生。

李冰若回到新宁后,任教于新宁乡村师范学校。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重踏故乡的土地,李冰若心中感觉到了那份乡土的厚实和宁静。教学之余,李冰若走亲访友,吟山咏水。故乡的山山水水给予了他精神上最好的抚慰和寄托。这段时间,李冰若写下了大量新宁山水题材的诗歌。李冰若当然也会去给辞世快十年的老父亲上坟,并写下了《谒先府君墓》:

万壑松涛沸夕阳,离离宿草墓门荒。

国仇未报亲恩负,上冢孤儿发亦苍。

倏忽到了一九三八年,李冰若得到堂弟李嘉礼在昆明因飞机失事而以身殉职的噩耗,悲伤不已。李嘉礼为国军空军教官,在兄弟中排行十三,是李冰若最为看重的兄弟,李冰若第一次坐飞机就写了两首诗给这位弟弟。忍着悲痛,李冰若陪同嘉礼之父、堂叔李谷和经广西赴昆明协助料理后事,并写下《得十三弟嘉礼殉职昆明讯》以悼之:

恸极翻无泪,停灯坐待明。

百年身世感,廿载弟兄情。

报国徒余憾,连枝不共荣。

犹防惊长老,长日暗吞声。

暮春时节,李冰若多次拜访陈惠阶,写下《竹山池诗并序(四首)》。惠阶名陈周恺,惠阶为其字,长湖村杉木山人,乃李冰若母亲之叔父,贡生出身,做过乾州厅教谕。“惠阶文章泰阶诗”是当时新宁县人对他文章诗词的认同和赞誉。民国时期陈惠阶曾被推举为新宁县首任知事(县长),退出仕途后又在长湖村长期开馆授徒。民间有好诗,此言诚不虚妄。礼失求诸野,诗失似乎也可求诸野。我们且看看陈惠阶这首《西湖吊岳侯墓》:

墟荒古墓夕阳愁,枯木寒鸦空自幽。

三字冤沉终古恨,十年功败巨奸谋。

春秋草木精魂壮,风月湖山胜景收。

读到偏安犹饮泣,英雄心绪付清流。

一介书生的河山之叹家国之思跃然纸上。

李冰若去拜访陈惠阶时,恰逢陈惠阶为避匪乱而居竹山圻。竹山圻位于何处?我问过几位老人都不知道。据李冰若在其诗序中描述:往来山麓,其下有池,方广可十余亩,横亘粮储仓后。盖昔人凿以贮山水备为灾者也。池西接李氏祠,南背县署,东毗江园,而陈宅在其北。我把这段文字抄录于此,盼待有知情者详说之,以期找到李冰若与陈惠阶当年谈诗论文之处。当然,竹山池并无其名,是李冰若自己命名的。

李冰若所存词作十七首,辑为《绿梦庵词》。这里摘录一阕小令《浣溪沙》和一阕慢词《长亭怨慢》,以便诸位略窥其词作风貌。

浣溪沙

万苇摇风夕照寒,湖光碧浸紫金山,归鸦点点入苍烟。

撒网洲边渔父啸,浣衣矶畔女郎喧,料无幽恨在眉弯。

长亭怨慢

记连辔、秦州归路。跃马呼鹰,健儿豪举。事往音沉,别愁空托掣霄羽。沪滨欣晤,疑梦里、重相聚。荏苒十年心,耐几许、翻云覆雨。

追数。鹓班俊彦,半化北邙尘土。戎衣换了,算赢得、旧衫如故。听檐际、万木号风,似宣写、一腔幽绪。对照瓶花,凝想春红万树。

从存下的词作来看,李冰若喜作慢词,遗稿以长调居多。

一九三八年冬,李冰若经友人袁芸雪介绍,至武冈黄埔军校第二分校任上校教官。武冈与新宁是近邻,相距不足百里。一九三九年七月,李冰若奉命赴重庆受训。李冰若略作收拾,与妻儿告别后轻身前往。此时,他不知道,这一去是他生命的最后一段旅程。八月底,李冰若抵达重庆,却已于途中患病多日。九月五日,李冰若卒于重庆沙坪坝医院,享年四十一岁。民国词坛上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匆遽陨落。据翟涤尘回忆,李冰若在武冈期间,曾写有《都梁诗草》十余首,可惜已全部散佚。

噩耗传回,翟涤尘伤心欲绝,含泪写下这首清平乐:

酴醾凋谢,柳絮飞如雪。记否都梁匆话别,谁料竟成永诀。

传来噩耗神伤,欲寻碧落茫茫。月夜空阶雨滴,助人寸断柔肠。

词中都梁为地名,即今湖南省武冈市的别称。当时翟涤尘正在武冈某所小学校里任教。

李冰若的早逝,无疑是民国时期诗词学界的一大损失。以李冰若之才华、学养、智识,若天假以年,成就未可轻言。奈何天妒英才,中年病故,徒余叹息。李冰若曾有一句诗,是挽清末湘军初期名将新宁人江忠源的:侠武儒文道并迁,丰功一例付寒烟。江忠源四十二岁以安徽巡抚身份与太平军战死庐州城(今合肥),李冰若四十一岁客死重庆,两相较之,二人的命运相似何其乃尔。新宁地处湘西南边陲,自古属荆楚蛮夷之地,学人尤稀,李冰若为其中的佼佼者。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而钩沉李冰若的生平过往,俾读者知之,或许就是此文微小的意义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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