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翔
宝天的母亲以前住厢房,头发盘成道姑的样子,穿一身灰蓝的长衫,脚上永远是黑布鞋。她吃素。宝天与母亲不亲近。小时候,他每日给母亲送饭。吃过饭,母亲便喊宝天过来端碗筷,有时候会对他笑一下。那是他们之间唯一的情感交流。宝天看到,会立刻跑开。他害怕看到母亲嘴里的窟窿。
母亲少一颗门牙,从他记事起就这样,像个耗子洞。他最怕耗子,以至于担心,耗子会从母亲的嘴里跑出来。
“什么时候我妈长出门牙了,我们就亲了。”他对自己说。
后来他母亲死了,少了的那颗门牙始终没长出来。
母亲死在地窖。在北方,别人家的地窖都用来保存水果蔬菜,他们家只给母亲用。晚上的时候,他母亲会独自捧一根蜡烛,到地窖下面,无论冬夏。他从来不知道母亲去那里做什么,也不好奇,更多的是恐惧。
他没看到母亲死去的样子,当他知道的时候,母亲已经被装进一个麻袋,那么小,从地窖里被父亲抬了上来。地窖里没有腐臭,只有一股焚香的味道,他朝里面张望,看到褐色的香炉倒着,黄色的布条散落一地。
他们家的篱笆外,站着一群人。篱笆像一条警戒线,没人进来。他们说,你母亲一直修仙,已经得道飞升。
宝天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他只能想象母亲是像嫦娥那样飞走的,飞起来的时候,面露微笑,露出那个他熟悉的窟窿。
她会在天上找到那颗失踪的门牙吗?
村子里有不少修仙的。他们的尸骨会被装进坛子里,存在西山上的寺庙。
寺庙没有名字,村人就管它叫西山寺。寺里也没有和尚,没人上香,木门早已朽烂,却始终坚固,坛子被搁在佛祖的脚旁,排成一小排。有的坛子很破,有些还很新。
父亲让宝天把坛子送到西山寺,自己跑到陈寡妇家,已经等不及把陈寡妇娶进门。宝天端着坛子,战战兢兢沿着山路向寺庙走,快要到山顶时,看到住在村东面,跟他差不多年纪的大卫站在寺庙门前。
你知道你妈死前什么样吗?大卫问宝天。宝天摇摇头,径直往寺庙里走。大卫在他身后嚷,你妈死的时候,就剩一堆白骨了!一堆白骨!你妈是白骨精!说完,大笑着跑下山,山坡惊出一团黄烟。
宝天把坛子放在佛祖脚下那一排坛子里,坛子上没有灰,但他还是用手擦了擦,然后跪下来,给母亲的坛子磕了三个头。
他听说过很多关于西山的传说。西山不是一个山头,而是一片连绵的山,葱绿,远看如一道屏风。
西山有三景,一是西山寺,二是望崖石,三是野长城。
寺庙就是西山寺,传说明代就有,庙里有座佛像,历经百年,周身依旧完好。望崖石指的是西山顶的一块大石,翠绿,石头表面锃光瓦亮,据说每到月圆之夜,就有飞禽走兽卧在上面,膜拜月亮。野长城是西山山腰上一段残破的城墙,只剩地基,旁边长着一棵附近最粗壮的暴马丁香。没有人知道野长城到底是不是长城,是何时修的,修来又为做什么。
老人们说,这里地灵,所以总有成仙的人。宝天不知道母亲是听了谁的,才开始修仙,也没有见过母亲跟谁走动过。甚至宝天的父亲也这样。村里人大多不交流。修仙在宝天看来,仿佛是天生的,就像有些人天生就是做铁匠的,则有些人注定就是给死人打棺材的。
母亲死后不久,陈寡妇就来了。陈寡妇来不久,大卫的母亲也死了。
陈寡妇对宝天说,大卫的娘跟宝天的娘死的一样,也在地窖里,就剩一堆白骨,成仙了。但大卫没他命好,宝天有个好爹,宝天的爹没让他看到他娘的白骨。大卫的爹不行,他让大卫看到了,大卫被吓傻了,现在跟个疯子似的,呜哇乱叫。
宝天说,陈寡妇你别瞎说吓唬人。
陈寡妇说,谁吓唬你了,不信自己去看。过了一会儿,她忽然记起什么,叫道:小兔崽子,你怎么还叫我陈寡妇,你应该叫阿姨!说着,她捡起门口的一把短扫帚,追着宝天打起来。
宝天去看大卫。大卫不在家。大卫在西山寺门口坐着。宝天走过去,对大卫说,叫你说我妈,该。大卫看着宝天,傻笑。笑了一会儿,转过头,继续望天。宝天觉得没意思,在大卫旁边蹲下来,也望天。
大卫经常在西山附近出现,十五的时候,还有人看到大卫蹲在望崖石上,一边望月亮,一边用手抚摸着身下的石头。他们说大卫要变动物了。后来,一个去存坛子的人发现,西山寺里的佛头不见了。从那以后,大卫就不去西山寺了。他待在自己的房间。
那个姓管的男人来的时候,没人相信他是个和尚。他从村子里走过,问田间种地的人,寺庙在哪儿。他看起来五十多岁,微胖,右眼的眼眉里有一颗大痣,穿的确良白衫,蓝色粗布裤,拎着个行李包。人们问他,你是谁?他说他姓管,出生在这里,后来到了河北,在一间寺庙当住持,如今退休了,就回到这里。人们给他指了路。他道了谢,往西山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人们想到,这里从以前到现在,并没有一户姓管的人家。
有两个好事之人,跟着姓管的男人往西山走。男人来到西山寺,先环顾了寺庙一周,环顾之后,露出欣慰的笑容。接下来,他放下手中的行李,开始了寺庙的清扫工作,擦拭失了头的佛像,供桌,也擦柱子、庙门,后来又打理地面。
你这是做什么?两个好事之人问他。
那个姓管的人说,从今天起,我就是这里的住持了。
两个好事之人对视一番,都笑了,觉得新鲜。他们眼看着男人清扫着寺庙,像两个监工。虽然西山寺很小,但真正打扫干净还需要些时间,二人的耐心很快用光,拍拍屁股,正准备走,发现男人开始挪动佛像脚边的那排坛子。
你干吗?二人说,这是我们村得道仙人的骨头,你不能碰。
男人听后,笑着摇了摇头,自顾自抱起一个坛子往门外走,到了门外,便把坛子放在一棵老槐树下。接着,他又搬了第二个、第三个……两个男人急了,想阻止他,又不好碰那些坛子,觉得晦气,就冲着西山下喊,快来人啊,有人动仙人的坛子。
一会儿,西山寺前就聚集了一群人,部分是坛子里尸骨的亲属,部分是看热闹的。亲属们捧着坛子,冲着姓管的男人骂。这里面有宝天、宝天的爹、陈寡妇,还有大卫的爹。陈寡妇的叫声最大,叫得宝天心烦。如果宝天妈的骨头不能存在这里,那么她的地位便岌岌可危了,百年之后,她们有在地下分享同一个男人的危险。这是她不愿意看到的。
姓管的男人任凭村人叫骂,也不生气,只面带微笑看着他们。人们骂累了,悻悻地从槐树下捧回各自的坛子,重新放到寺庙佛像脚边。他们觉得姓管的男人虽然看起来和善,但似乎很执拗,没有就此罢休的意思。众人不放心,便派一个人下山,买了一把大锁和一条铁链。买回来后,由两个男人将链子缠在寺庙的大门上,上了锁。
姓管的男人见状,叹了口气,拎着行李,慢吞吞地下山了。看着男人的背影,陈寡妇问最先来到山上的两个男人,他到底来做什么?
当住持。两个男人异口同声。
陈寡妇半夜醒来,有点心慌。她等了很久,等到天蒙蒙亮,将宝天的爹叫醒。宝天的爹醒了,又将宝天叫醒。他们三人,又一起去大卫家,将大卫的爹叫醒。陈寡妇说,姓管的男人心眼多,天知道他昨天深更半夜会起什么幺蛾子,叫大家去西山寺看看。
他们来到寺庙前,看到槐树下,整齐的一排坛子。他们去敲寺庙的大门,门上还上着锁,打不开,门没人动过,跟昨天他们离开时一样。
几人绕寺庙转了一圈,没发现新的可以进入的途径。姓管的男人是怎么把坛子挪出来的?这是宝天想知道,陈寡妇想知道,宝天的爹和大卫的爹也想知道的事。他们于是默契地蹲下来,在树下排成一排,跟那些坛子一起,等着姓管的男人。
晌午,姓管的男人才上山。他的衣着跟昨日一样,手里还拎着行李。很快,他就发现了树下的人,还有那排坛子。宝天看到,姓管的男人脸上露出一丝惊讶,不是因为他们几个,而是因为坛子。显然,这也出乎他的意料。
你们想通了?姓管的男人说,确实,你们这些坛子对佛祖不敬。
宝天的爹说,放屁!我们还要问问你,究竟用了什么妖术,把我们的坛子挪了出来。
姓管的男人听后愣了愣,之后,他像忽然想到什么,快步走到寺庙前,蹲着的宝天、宝天的爹、陈寡妇、大卫的爹立刻围上去。他们看着那个姓管的男人敲了三下西山寺的大门,接着,轻轻一推,那两扇大门仿佛泄了力气,轰然倒地。
不知从何时起,人们便不叫姓管的男人名字了,改叫住持。住持还穿他那套衣服,只有冬天的时候,加件黑棉袄。
村里有几个男人,默默帮他在西山寺后面盖了平房,又为他打了水井。住持在那里住下来。他自己在寺旁边的空地种地,冬天时,还搭大棚。菜地里种茄子、豆角、土豆、大葱和西红柿。他又搭了鸡窝。于是,从远处看,西山寺显现出一派奇怪的景象,左边是肃穆的寺院,右边是菜地和鸡棚。
后来,住持在寺庙和菜地前围了一圈篱笆。
来上香的香客渐渐多起来,开始只是年长的女性,后来男女老少都有了。他们上了香,就跟住持聊天,住持点支烟,在槐树下跟那些人讲佛法。临走,住持会从鸡窝里掏几个鸡蛋,或者从地里摘点新鲜蔬菜给人拿去。谁家都不缺这些东西,但他们仍欣然领受。后来,在众人的扶助下,西山寺被重新修葺一番,看起来庄严了不少,缺了佛头的佛像拢在两片辉煌的大门内。
槐树下的坛子,原先有十三个,后来渐渐少了。从十个、八个,到五个、四个。最后只剩下三个。一个是宝天家的,一个是大卫家的,剩下的一个,很旧了,无人认领。宝天问父亲,母亲的坛子怎么办?陈寡妇瞥了宝天一眼。宝天父亲剥开一粒花生,扔进嘴里,说,就那么放着吧,我看挺好。
宝天去西山寺找住持,想求住持通融。既然就剩三个坛子了,不如还是放进寺里,也不碍事。
那是一年的三月,住持在搭菜棚,他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说,你先帮我搭大棚吧。宝天于是帮着住持搭那年的菜棚。搭完大棚,宝天又问住持,住持依旧沉默不语,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又让宝天帮忙撒种。
做完这一切,住持坐在寺庙的门槛上,抽出一支烟,递给宝天,宝天没接,自己走到槐树下母亲的坛子旁,蹲下来。
到底行不行吗?宝天问。
住持吸了一口烟。这个嘛,肯定不行。他说,这对佛祖不敬。你还是回家跟你爹说说,让你家人赶紧把你母亲安葬了吧。
宝天有时会想念起母亲缺了门牙的嘴,想念那个窟窿,即使里面有耗子,他也不在乎。当他想到母亲的坛子被自然侵蚀,夏天的雨淋着,冬天的雪盖着,槐花落了以后,就在坛子上腐烂,喜鹊的屎落在上面,啮齿动物对着坛子磨牙,蚂蚁在母亲的骨头里捉迷藏,他哭起来。
他捧着坛子,感到世人的狠心。
他去取坛子那天,大卫也来了,他第一次见到长大了的大卫,那么瘦,那么高,甚至有些驼背了,人还痴傻的,倒认得自己母亲的坛子。
他们一前一后,走在路上。宝天的父亲不让宝天将母亲的坛子取回,而住持又不让坛子入寺。宝天不知道应该将母亲安放在哪里。大卫也不知道。他只知道踩着宝天的影子和脚印走路。宝天绕开一粒石子,大卫也绕开一粒石子。宝天停下,大卫也停下。
谁都配得到他的恨,宝天想。然而,他把最恨的头衔分给了住持。他不配当一名僧侣。世人没有慈悲,但他不能没有。他没有,就该被世人恨。
宝天初中没毕业,去城里打工,扯过面条,修过手机,做过服务生,当过司机,后来认识一个大哥,姓李,李哥对他挺好,让他在洗浴中心做大堂经理。李哥还有别的产业,主要是房地产。李哥认识很多人,政界名流,商业巨贾,甚至还有艺术家。
有一天,他接到大卫父亲的电话,问他能不能找到门路卖东西。宝天问他要卖什么?大卫的父亲说想卖文物。宝天让他说具体点,大卫的父亲说,佛头。
佛头藏在大卫家的地窖,搁在积酸菜的缸旁边,缸很久没用过,因为用这口缸积的酸菜总爱腐坏。大卫抱着佛头,贴着那口缸坐着,看到宝天来了,把环抱佛头的胳膊压得更紧。大卫的父亲说,有天起夜,回来后,发现大卫进了地窖,他也跟着进去,看到大卫在翻东西。于是,他知道了,佛头一直以来夹在缸与墙之间,一同堆放在那里的,还有几块积酸菜的石头、一个废旧的纸盒箱。
宝天和大卫的父亲都明白这佛头的来历。它当然是西山寺佛像失去的那颗。
在见到佛头的刹那,宝天已经在心里暗暗下了让佛像身首异处的决心。他带着如同复仇的心情给李哥打电话,通话的时候,眼前浮现住持的脸,那个下午他坐在寺庙门槛前抽烟的模样。
买家很快找好,是本市的一位知名画家,六十岁左右,与宝天同乡。画家说他见过佛像。他与那佛像有渊源,但他欲言又止,没继续说下去,只说他家的书房到处摆着佛头,他在神的注视下作画。他的画很贵,从不缺买家。他说家乡的神会保佑他,加倍的。
他们约定了交货的时间。当天,宝天开了一辆李哥借他的奔驰回村,人们远远地注视他。他们不知道他此行的目的。
在大卫家,他遇到一点麻烦。大卫不肯交出佛头。他紧抱着它,不允许别人碰。宝天抢不过他,干脆叫大卫的父亲,领着大卫一同去车里。他打算将大卫和佛头一起拉回城,到了城里,到了李哥那,一切就好办了。李哥最不缺的就是人手。宝天从车里找出一块黑布,好说歹说,叫大卫同意将佛头蒙住。
宝天没有回家,从大卫家出来,他便开车返城。路上他哼着童安格的《把根留住》:“一年过了一年,啊,一生只为这一天。”
回城需要经过一座桥,过了桥,就算出村了。桥下没有多少水淌,但桥还在。那天,宝天刚将车开到桥中间,车便熄火了。宝天打了几次火,都打不着,隔一会儿,再试,依然不奏效。他骂骂咧咧地下车,站在路边点烟,然后给大卫的父亲打电话,让他找人来修。
大卫的父亲和一个工人来了,工人检查了车,捅咕几下,说车没毛病。他坐上驾驶位,发动汽车,但是车没有反应。
宝天叫大卫的父亲给他再找辆别的车,他今天一定要把佛头运走。大卫的父亲于是喊了一位朋友过来,开一辆半旧不新的铃木牌皮卡,就将车停在奔驰前面。宝天叫大卫的父亲替他看着奔驰,自己和大卫上了铃木。
宝天顺利发动了汽车,车缓缓地开了。他松了口气,他对着后视镜里的大卫笑了笑,抱着佛头的大卫正静静看着窗外,他顺着大卫的目光望过去,看到是西山寺的位置,于是回过头。他的内心没有波澜,此前的麻烦已经叫他疲惫,他只想尽快把佛头送到李哥和画家那里。
可车再次停了下来,跟刚才的情况一样,突然熄火,再也打不着。宝天猛拍几下方向盘后,冲下车,他的内心明白无疑,这已是不能完成的任务。
大卫的父亲和朋友还没走远,听到宝天的怒吼,回过头,发现他正发疯踢踩铃木的车胎。大卫站在一边,怀抱着蒙着黑纱的佛头。桥的头尾,不一会儿,便有闻声而来的人聚拢来,他们将桥的头尾围住,却不上前来。
一阵急风拂过,众人忙避过脸,风沙漫卷,众人眯缝起眼,可还是隐约看到,一块黑布被风掀起来,在空中飘飘荡荡,最后,像一只无精打采的乌鸦,落在干枯的河道边,一堆高草丛里。进而,他们看清了大卫手里怀抱的东西,那尊佛头。
最后,不知是谁叫来了住持。头发花白,肚腩无从遮掩的住持,就这样出现在宝天眼前,他的神色,一如第一次来村那般。住持什么也没说,从大卫的手中接过佛头。这次,大卫没有反抗,而是顺从地松了手。宝天静静看着住持抱着佛头和众人远去。
风停了。宝天回到奔驰车上,车再次运转起来,像从来如此,像什么也没发生。大卫站在车外,朝宝天看,似乎还想坐回到车里。宝天对他说,滚吧。然后,他开着奔驰,出了村。
画家对于此事没说什么,似乎很谅解这种情况的发生,说天道不可违。李哥倒是当着画家的面,骂了宝天一顿。
事后,李哥跟宝天说,这事没完,你等着看。
没过多久,画家果然给李哥打电话,托他办个事。李哥找来宝天,宝天问他是什么事,李哥说,画家想买下西山,在上面盖个小楼,种种地,过过田园生活。当然不是全部,是一部分,至于哪部分,画家说,是要有野长城的那部分。宝天一听,有点站不住,他跟李哥说,我回去跟村长说说。李哥说,这事不难,办成了,你好处不少。
宝天回村跟村长商量,村长很快答应了。当然,那片山没办法永久买卖,不过可以租,村长说五十年不成问题,那老画家,估计也就几十年活头。宝天跟村长商量,能不能不租他野长城那部分,毕竟是古建筑,说不定以后有什么说法。村长摆摆手,说,不然给哪部分?西山总共就那么大,一块是寺庙,动不了,另一块是望崖石,那地方灵得厉害,动了怕破风水,只有野长城那没人在乎。宝天一听,没再说话。
村长以邀请画家回村普及艺术的名义为画家接风,画家一行人受到了村干部的夹道欢迎。他们上午一同游历了西山,下午在村会议室大谈艺术的民间性。
宝天多年没去西山寺,上午也跟着一同前往。他看到了完好如初的佛像。脖颈断裂过的痕迹,即使修补过,依然隐隐显现。那的确是浑然一体的,他不禁双手合十拜了一拜,之后又为自己的举动懊恼起来。
毕竟得到佛祖庇佑的,并不是他的母亲。
住持和画家友好握手,隔着篱笆。在宝天看来,此举很像两个山大王井水不犯河水的宣言。住持礼貌地邀请画家入寺内转了一圈,没有人察觉到画家对于佛头的格外注视。
出来后,画家笑着问住持,以前寺里有些奇怪的坛子,现在哪去了?住持说,都被各家取走了。画家听后,微微点点头。住持说,你记性真不错。画家说,离开几十年,没回来过,但也不敢忘。
一幢苏州园林建筑在野长城附近的暴马丁香树旁建造起来。离很远就能看到山上的那团白色,像被什么人呼出的哈气。白色之上,还有一座猩红的凉亭。
西山的租赁费用没多少,但据说画家给了村长一幅小画。那栋楼和凉亭,画家委托李哥建造,宝天也赚到一点。他时不时来这里看看施工状况,更多的时间,用来坐在丁香树下走神。
画家每年到西山住一段,住的时间不长,多则一个月,少则一个星期。这么大的地方,需要有些人维护,大卫的父亲找到宝天,让宝天给大卫分派个活计。宝天就让大卫去那扫院子。大卫的父亲挺高兴。
又过了几年,画家得了脑梗,不再来西山,庭院一下子便落寞了。负责打理庭院的人一再减少,最后只剩下大卫一人。院子里长满荒草,大卫依然兢兢业业地清扫。
老村长退了以后,又来了新村长。新村长没有得到什么画,看西山便不太顺眼。临近村都凭借各种各样的手段富裕起来,唯有他们村子,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他从外面请来一些专家,到村子里进行评估。新村长在一次饭局上认识了宝天,就把宝天也叫来,带专家走走转转。
专家一行人绕村走了一圈,给出了评估结果:他们村适合搞旅游。他们纷纷表示出对西山的兴趣,认为经过改造,西山一定能成为新兴热门景区。一个旅游专业的高校教授说,可以打造西山的“N点一线”,目前已经有包括西山寺、望崖石在内的两个景点,还可以继续策划。他顿了顿,说道,西山东面,我看有个白色建筑,是做什么的?我看就可以开发成大型旅游度假村嘛。新村长看着宝天,眼睛发亮。
村长让宝天去画家那里,从中说和,让画家让出那部分西山。既然他年纪大了,常年不在此地居住,山荒着也是荒着,还不如让家乡搞旅游产业。宝天有些犯难。其实当年将山租给画家本就不合法,靠着一些人情,才偷偷划给画家用。
他料想之外的是,画家勃然大怒,坐在轮椅上直打战,保姆在一旁扶着才渐趋和缓。他不同意将西山归还。
我的,山是我的。临走前,他对宝天说。宝天不知道画家居然对西山有如此强烈的情感,也不知道原来画家也会发脾气。
当晚,宝天接到画家女儿的电话。女人非常冷静地告诉他,如果再来骚扰父亲,她将诉诸法律,到时候村里违法租赁土地的事也保不住了。不过,她也告诉宝天,她无意于那座山,等到父亲百年,这件事可以了结。
宝天将女人的话转述给新村长,村长并不满意,认为宝天办事不力。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在这里做几年,也许等到画家死了,他早调去别的地方了。不过目前的情况,也只能这样不了了之。
有天夜里,宝天梦到自己回到西山寺,他正跪在地上叩拜。忽然,前面的石板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他朝前面看,发现是从佛像身上落下了石子,他捡起来,看到那是一颗牙齿的形状,一颗门牙。他抬头,正想要查看佛头的嘴里是否少了一颗。这时,画家忽然从门外闯进,他快步走到佛像的脚下,从摆成一排的坛子中抱起宝天母亲的坛子。你要干什么?宝天忙不迭站起来,朝画家那边跑。二人为争夺那个坛子扭打在一起,每个人都死命地拽住坛子的一角。
坛子在梦中碎了。皑皑白骨和骨灰散落一地。他从梦中惊醒。妻子在一旁沉沉地睡着,身上裹满被子,而他的身上空无一物。
第二天清晨,他接到村长气急败坏的电话。村长在电话里怒吼,看看你做的好事!
他立刻起床,开车回村。刚上了村头的桥,就看到远处的西山上在施工。一座青砖垒做的城墙拔地而起,似乎就在原来野长城的地基上面。
工人从容不迫地施工,几个监理在旁看着,他要进去,被监理拦住。这是私人场所,不能进。监理们说。他们还告诉宝天,以后这山都得封起来,外人一律不得进入。宝天问监理,谁告诉他们的?监理说,是他们老板告诉他们的。他们的老板是位大画家。
城墙被建起来后,便将山死死围住,外面立着牌子:闲杂人等不得入内。宝天找了李哥,让李哥去跟画家说说,李哥摆摆手,说,你操那心,跟你有什么关系?
那道城墙,像是西山上的一道伤疤,在林中留下密密的针脚。西山似乎从前破损过,后来又被人缝好了。
第二年,四月。宝天想去西山看看。
那天,天下着小雨,宝天在泥泞的坡路上跋涉。到了城墙附近,他想着,跟门卫说说,放他进去看看。可他在外面喊了半天,没人理会。
过了许久,城墙上才冒出一个人影,打着一把破旧的彩虹雨伞。宝天擦擦眼睛,看清楚了,是大卫。
我啊,我宝天啊。他对大卫喊道。
雨中,大卫迷蒙地冲着宝天傻乐,既不放行,也不离开,就站在城墙上,头一会儿往左偏,一会儿往右偏。
今儿是清明,你放我进去吧。宝天喊道,难道你忘了,那天,咱俩一人捧着一个坛子,我在前走,你在后走,一步步走到这里,走到那棵暴马丁香下,我在树下挖坑,你看我挖,你也挖,挖好后,我们就把我们的娘埋进了土里?你忘了吗?
大卫看着宝天,脑袋终于不再左摇右晃。他将手里的那把伞朝宝天扔过来。伞飘荡着落在宝天脚边。宝天看到,大卫在城墙上跳起来,一边跳,一边喊着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听清大卫在雨中的声音:
白骨精,白骨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