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亚
后来,我的好舅舅罗三枪走火入魔了。无论和谁说话,他一开口就会说他今年一百一十九岁,明年一百二十岁。其实我舅舅根本没有这么大岁数,连柳林铺那几个尺把长的小号侏儒都知道,罗三枪这老家伙是按照他自己控制的时间来计算年龄的。这不是什么稀罕事了,因为在很早很早以前,镇子上的居民们就知道我舅舅可以在时间里自由出入,而且他还可以无限地压缩和拉伸时间……我想了又想,还是干脆一点说吧,自从研制出那台暧昧的时间控制仪以来,我舅舅就一直这样随心所欲地处理时间问题。我已经不再提醒他,因为事实证明,他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自己早已被没有颜色没有气味的时间埋葬了。
从前我舅舅是柳林铺这个世界名镇的派出所所长,在退休之前,多少年来他都一直被无形无臭的时间牢牢地控制着,一切行动他都要看时间的脸色。且不说与案件有关的那些又麻烦又无趣的事情了,就连他早上起床坐马桶,洗脸刷牙刮胡子,上班下班,晚饭后在哪几条巷子里散步,他都要遵照时间的规定。包括他和我舅妈樊梨花每周六晚上压摞摞,也都是十点整开始,十点零七分准时结束。时间短得可怜不是因为我的好舅舅不行,而是因为他年轻时干什么事情都是一个严格遵守时间的老实人。现在到了垂暮之年,他突然醒悟了一样,好像要报复时间似的想把它牢牢地控制在自己手里。
确切地说,我舅舅想制造一台时间控制仪的念头,诞生于我表姐罗晓莲被判刑之后……在柳林铺这个镇子上,各国美女如退潮后横行沙滩的蟹仔,密密麻麻,我表姐罗晓莲只能算得上排名第五或者第七的美女。表姐夫王小川是镇子上的税务人员,他相貌堂堂是个帅哥无可置疑,但他对税务工作心不在焉,他妈的这枚混蛋更热心的是在镇子的广场上唱歌跳舞。那时候镇子上的广场虽然不如现在这样宽阔,也不如现在这样设施齐全环境优美,但是,如今在广场上跳舞唱歌的大多是皱皱巴巴大腹便便的中老年女性,当然也有不少心眼复杂的中年秃头男,还有一些风烛残年牙和毛掉光光只等勾魂使者的老公鸡,而那时候在广场上唱歌跳舞的大都是野性难驯生机勃勃的男女青年,还有很多风韵洋溢骚气冲天的美少妇……表姐夫王小川在歌厅里和广场上都是个有着明星范的歌舞能手,因此他骄傲地给自己起了个外国名字叫作迈克尔·杰克逊。他妈的这混蛋想得真够美的。其实,当时镇子上能歌善舞的帅哥就像那会儿大街小巷的狗屎一样俯拾皆是,而表姐夫也就像镇子上的许多帅哥一样是个不折不扣的骚牙狗。论说表姐夫这根骚棍淫心炙热对我表姐而言也算是美滋滋的好事,但这个日娘贼色胆包天,不停地出轨而且屡教不改,无数次被我表姐捉奸在床他都是嬉皮笑脸全无心肝,终于有一天,这个花花公子在午睡时被我表姐罗晓莲用一把锋利的文具刀割掉了阴茎和两个睾丸……我的好舅舅,身心麻木地走下法庭大门前的台阶时,空荡荡的脑海里就像一潭污浊的湖水,忽然一线清流强劲地冲了进来,就像撕开一张污纸那样冲开了污浊的水面——我舅舅研制时间控制仪有了一点小小成就之后,他在接受市电视台节目主持人李红英采访时,拉着一副成功人士在接受采访时惯于摆出的那种善于编织励志故事的嘴脸说,就像撕开一张纸那样……是的,我的好舅舅就是这样突然间萌生了制造一台时间控制仪的强烈念头。
当时面对半张着红嘴唇显得十分性感的李红英,我舅舅还信誓旦旦地说,他要把时间调回到那一年六月二十三日午后三点钟,那样的话,他就有机会阻止在三点十二分发生的那桩惨剧了。
事实上也是这样的,我舅舅从走下法庭门前十多层干净明亮的超厚型玻璃台阶那一刻起,制造一台时间控制仪这个念头就像一粒铁豌豆埋在他心里很多年,一直到退休时他才隐约感受到这粒铁豌豆开始发芽了。尽管后来他可以控制大部分时间了,已经可以向前或向后挪动某个时间点和时间段,但是,他就是不能将时间挪到那一年六月二十三日午后三点钟。由此可见,就像许多伟大的科学家一样,在攀登科学高峰的过程中,我舅舅也遇到了很多磕磕绊绊的障碍,他研制的这个时间控制仪不能精确地完成他指定的任务,只是无数个障碍中之一。但我的好舅舅摇晃着半秃的脑袋信心十足地扬言,他将在短时间内克服这个小障碍,加紧修订他的这个时间控制仪,争取早日达到像神枪手那样指哪打哪分毫不差的精确高度。
众所周知,在经过那几年近乎疯狂的繁荣发展之后,柳林铺这个镇子的变化越来越日新月异了。不管是国外的还是国内的,凡是外来移民们建造的房子基本上都是那种风格别致的高端小洋楼,但我舅舅家住的仍然是二层土楼,就像镇子上大多数土著的住所差不多,内部空间宽大,整体结构笨拙,外形土里土气。
和镇子上诸多土著家的土楼一样,我舅舅家的这座土楼也位于柳林铺中心地带。明亮的二楼原本是我表姐罗晓莲和王小川两口子住的,也是当年那桩惨剧的发生地,现在虽然已经闲置下来了,但我舅妈樊梨花还是每周上楼打扫一遍,她以此来礼赞女儿的凶狠和果断,还有巾帼不让须眉的泼辣劲儿。我舅舅和舅妈的卧室在一层朝阳的最东边那间,靠着卧室的这间是我舅妈专门使用的起居室,她穿衣打扮要花很长时间。接着是公用客厅。再接着的是一间码放各种物品的房间,比如我舅妈的三个呼啦圈,还有一些犯了点小事的糊涂虫给我舅舅送的烟酒之类。最西边那间则属于我舅舅个人使用,他在工作之余或者休闲时刻,有时候苦闷和无聊之际,或者被某个有后台有个性的女下属顶撞得心口憋气的时候,我舅舅就会独自坐在这个房间里抽烟喝茶,任凭大脑里各种念头杂乱无序地自行活动——他经常清楚地看到许多念头如同蚊虫嗡嗡飞动,然后像一团污水似的慢慢流走了。
这个房间里有一把老式藤椅,塑胶皮条和藤条掺杂着编织的椅子坐面已经很松弛了,通常情况下,一屁股坐下去不容易站起来。我舅舅抽烟消除心中闷气或者思考问题时,就陷在这把藤椅里。他长久地保持着弓着腰的那种架势,好像自从坐下去就一直努力着从泥淖中挣扎出来一样。藤椅前是一张老式桌子,两边共有六个抽屉,中间还有一个,现在连市里那家著名的“莲英哥古董店”都找不到这种桌子了。七个抽屉里曾经一度装满了形形色色的金属片,有各种型号的螺丝螺母啦,小小铜片啦,铜线啦,焊枪啦,焊条啦。还有各种各样的发条,以及诸多名目奇怪的电子零部件,比如各种各样的集成块和电阻电容器之类,包括晶体管和线路板。还有一把橡皮筋,一盒数不清的大头针混杂着曲别针,一盒金属瓶盖子,十多块宾馆用的那种小肥皂,几块明胶,几个喷摩丝或杀虫剂那样的压力罐,各种型号和各种形状的灯泡(大的像个拳头,小的像根火柴),还有一大把五分和二分硬币那样大的电池——这些鬼都不知道做什么用的东西,都是柳林铺这个镇子上的产品。这些鬼东西以质量超级上乘和奇迹般的效能享誉全世界。就拿这种五分硬币大的电池来说吧,里边的电一旦用完了它就会自动生电,可以无限时使用,直到漫长的无数天之后它突然自动报废了,但那也比一个老人的寿命要长得多。欧美国家争相订购这种电池,甚至还专门派商务代表来到柳林铺,长期住在宾馆里坐等这种神奇的产品从生产线上趾高气昂地走下来。从表面上看,这些细碎微小的各种零部件当废品都相当困难,但是,这些东西一旦焊接在线路板上,平凡而庸俗的人类就搞不清它们将会发生什么神秘事件了。
很可能,我舅舅完全是根据自己持续不断的心血来潮,也许是按照天堂电子制造厂的说明书,他费了很长时间,终于把这些鬼怪精灵焊接在一块线路板上。完工后的那块线路板看起来就像一块长方形的蜂巢上叮满了蜜蜂。我舅舅又把这个鬼样东西安装在一个尺寸与之匹配的白铁皮盒子里。这个白铁皮盒子就像那种可以装一百三十八颗巧克力的盒子那么大,除了一个带红色指针的仪器表和铁皮盒子表面持平之外,这个铁皮盒子几乎周身都是高低不同颜色各异的按钮,真他妈的很像那名浑身长满杨梅大疮的短命皇帝——这个怪胎玩意就是我舅舅研制的时间控制仪最初的雏形。在外形还没有加工包装完美之前,或者说刚开始时,这个好像来自外星球的妖精玩具一旦启动,它就先是发出一阵子刺耳的蝉鸣,接着就是百鸟朝凤般的一片欢叫声。当然了,其间种种过程都被我舅舅记在他那本土头土脑的工作日志里了。他在工作日志里还写了这样一段话:从前的时间向后边滚动,未来的时间向前边滚动,时间现在和时间过去,也许都存在于时间将来,而时间将来包容于时间过去,如果时间都永远是现在,所有的时间都不能够得到拯救……
我猜想我舅舅记录的这些都是他自己的梦呓之语,恐怕他自己在清醒时刻也未必看得懂。自然了,这个也比较符合柳林铺这个镇子上所有发明家的群体特征。发明家和诗人一样,他们随时随地都会说上几句连自己也弄不懂的呓语。反正,在很长很长一段日子,我的好舅舅完全沉迷在时间之中,就像被人施了迷魂术一样,基本上再没有清醒的时候。
从我舅舅往线路板上焊接和安装在他心目中可以产生种种奇迹的电子零件开始,特朗普就卧在一个宽大的柳条筐里眯缝着眼睛凝视着他。特朗普是一条美国比特犬,现在已经属于明文规定私人禁养犬类。但在那时候,柳林铺这个镇子上有很多烈性犬,像日本土佐犬、法国猎犬、克罗地亚牧羊犬、阿根廷杜高犬、高加索犬、圣伯纳犬,还有属于獒犬类的纽波利顿,还有像尖耳朵幽灵一样的大丹犬,等等。曾经有将近一年的时间里,不管白天还是黑夜,这些烈性犬就像偷偷下凡的一群恶神一样,经常挣脱锁链在大街小巷里狂吠着追逐性交或者相互撕咬,那种凶残血腥的程度连杀人不眨眼的柳林铺人都望之生畏。我舅舅家的这条烈性犬就是那时候一个美国人来柳林铺旅游时带来的,然后这个身材很高、脸颊很窄的美国人独自走掉了,好像他来柳林铺的目的不是旅游,而是专门把这条烈性犬遗忘在镇子上。只是那个自高自大的外国混蛋没有料到这个看似和蔼可亲的中国镇子上有这么多烈性犬,会把他的比特犬撕咬得体无完肤。一想起当年一大群烈性犬撕咬这只比特犬的景象,我舅舅到现在还心有余悸。他那天刚好有任务需要带枪,所以他毫不犹豫地拔出手枪朝天放了三四枪,方才救了这条奄奄一息的比特犬。然后,我舅舅又让镇上的兽医黄堂堂认真包扎救治一番。黄堂堂龇着大牙,眯着小小的细眼,在施救过程中发现了几乎勒进肉里的小小金属片狗牌,上面的意大利文自然难不住精通九国文字的兽医黄堂堂……
于是,我舅舅把这条包扎得活像一个粽子样的比特犬抱回家里时告诉他老婆樊梨花,这条畜生名字就叫特朗普。后来,已经有好几年了,那个一头金发的总统先生一旦在电视里露面,我的好舅舅就会大笑着把这条比特犬的来历说上一番。想当年我舅舅虽然是个破案高手,但他缺乏饲养烈性犬的科学知识,加上这畜生滥吃滥喝饮食无度,它很快就变成了一团行动越来越缓慢的活肉,等到我舅舅着手安装时间控制仪时,特朗普这条烈性犬已经老到撒尿都难以起身了。它卧在宽大的柳条筐里,好像上帝,又好像养尊处优吃喝拉撒都下不了床的某个部长,一天到晚打着盹等待死神降临,任人进出它皆无声息,就像个大沙包寂静地放在柳条筐里。但只要我舅舅一旦在那张老式藤椅上坐下来弓着腰伏在那张老式桌子上开始工作,特朗普马上就会挺起层层肉褶的脖子,眯缝着眼睛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好像它已经预料到我舅舅正在研制一种能令它返老还童的神秘仪器。
可以说,特朗普从头到尾见证了我舅舅研制时间控制仪所付出的惨重代价:两只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因为终日挤挤巴巴的,高低近视了,连着换了三四副近视镜,越换度数越高,最后固定下来的眼镜片就像两个啤酒瓶底子那么厚。在研制期间,我的好舅舅还经常咯痰,偶尔咯血,头发也越来越少,整个脑袋看上去就像一个盛油的瓦罐子蹭了几撮驴毛。由于焊接技术夹生,他的双手上布满了扁豆大的燎泡;由于一年四季整天趴在桌子上,我舅舅好几件上衣的两个肘处有的磨白了,有的磨烂了,两只胳膊肘也都磨出了老茧。他屁股尖上也坐出了两块鹅蛋大的老茧,这一点尤其让我舅妈樊梨花反感,她果断地和他分床睡了。他那变得活像瘦鹿似的双腿经常突然麻木到举步维艰的程度。他妈的,我舅舅的胜利牌痔疮也天天给他好看。有一天我莫名其妙去看他,亲眼所见,他的上下牙齿错落着各掉了两三粒,张嘴一笑或者一说话,好像满嘴都是黑乎乎的豁洞一样。最重要的是,我舅舅曾经每时每刻都要引以为傲的勃勃大屌也彻底完蛋了,有好多次,他夜以继日调试时间控制仪期间去厕所撒尿,看着在不知不觉中缩成蚕蛹样的撒尿就像渗水般的小鸡鸡,想想它威武庞大的辉煌时刻,我的好舅舅心里忍不住生出几缕惆怅和凄凉,他甚至差一点儿泪流满面……
但是,我舅舅的付出很快就有了收获。
在科研这个费时费心费钱而且大多数没有什么鸟结果的行当里,我舅舅这么快就有了收获,算是他幸运得活见鬼了——那一天是个鬼兮兮的阴天,室内室外的空气里流动着明显是坏事即将降临的气氛。下午三点钟,我舅舅抬起头来,伸展了几下僵硬的胳膊,他在无意间放了一个有气无力的软屁之后,突然发现柳条筐里的特朗普浑身包扎着绷带,好像一个生手包裹的粽子。一下子犹如神差鬼使,我舅舅马上意识到,他呕心沥血研制的好宝贝大概是成功了,因为时间又无端地回到了当初他把特朗普这条烈性犬抱回家的那一刻。当然了,我舅舅兴奋欲狂,他手忙脚乱地拉开中间那个抽屉,这才证实自己的科研真正有了实质性的突破,因为抽屉里真实地躺着那把五四手枪——他那天抱着包扎得活像初生婴儿样的特朗普回到家里后,第一件事就是赶紧把手枪锁在桌子中间这个抽屉里。
本来,我舅舅刚开始研制时间控制仪是完全保密的。
我舅舅担任派出所所长多年,这个令人警惕的职务让他养成了特殊的习性,无论做什么事情他的保密意识都是很强的。但他貌似严谨的性格中也有缺陷:什么事情开始时他都是不动声色独自静悄悄地进行,等到事情办成了他就会毫无顾忌地大张旗鼓信口开河猛吹牛。遥想当年,我舅舅就是具有这样强烈的保密意识方才破了那桩闻名全国的积年旧案,从穿镇而过的烟粉河里起获了一个巨大的保险柜,眼睁睁看着专门请来的几位世界级保险柜专家花了一个礼拜都打不开,我舅舅就骑着自行车驮来镇子上的秃头锁匠梁山伯,这个傲慢得令人讨厌、谢顶得十分厉害的家伙,以神奇的手法打开了巨型保险柜,一下子引起了举世关注,从而开启了柳林铺这个古老的镇子快步迈向全世界并迅速走向高度繁荣的广阔道路。我舅舅虽然弄不清楚他的所作所为在镇子发展中有什么历史意义,但这件事情本身成了他吹牛的金牌话题,十几年来持久不衰。在研制时间控制仪这件事情上,他也是这样打算的,他想独自进入那个令他心痛的特定时刻,阻止灾祸的发生,然后……结果,他的诡秘活动很快就暴露了,这主要是因为他事先没和我舅妈樊梨花商量好,所以后来也没有配合好,以至于这个又神秘又高尚的事情过早地走漏了风声。
我舅妈樊梨花年轻时有着独特的审美倾向,她总是把自己打扮成桃花杏花蜡梅花,在她的意识里,好像只有镇子上这些常见的花朵才能代表她的审美层次。到现在年纪大了,她酷爱打扮的习性和热情一直有增无减,她的审美取向和审美价值甚至整个审美观也随之变得让人不知所措——在柳林铺这个完全可以引领世界时尚的镇子上,人们每天都可以看到我舅妈樊梨花打扮得就像一个新采摘的大芒果,不管是近看还是远看,都是黄澄澄肉乎乎亮晶晶的。但是,在见多识广的柳林铺,没有人把这个又老又肥的大芒果当回事,人们最多把她这种一成不变的老式扮相理解为由于家庭变故导致的智力障碍,从而发出一声嗟叹。他妈的他妈的!事实上我舅妈根本就没有把我表姐罗晓莲坐牢当回事,她简直在这件事情一开始时就把它忘掉了——很多时候,我舅妈一直沉迷于和镜子混为一体。
或者说因为从小就特别喜欢打扮自己,我舅妈天生和镜子密不可分,她好像是从镜子里出生的,几乎就是在镜子面前长大的,现在年纪大了,她已经成功地把自己移植到镜子里了。可以肯定,镜子成了我舅妈樊梨花的一个隐秘世界,或者干脆就是独独属于她的一个宇宙。镜子给了她无尽的想象,她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更加苍老的未来,不过她比较欣赏的是自己还不算太糟糕的现在,有时候——不是有时候,而是她经常在镜子里和年轻时的自己相遇了。我舅妈年轻时十分漂亮,亭亭玉立,前挺后突,线条鲜明,尤其是在和我舅舅罗三枪新婚燕尔的日子里,她简直就是一个汁液欲迸的水蜜桃——这个形象长久地霸占着我舅妈樊梨花的思维。有一天上午,我舅妈看着这个形象再次出现时她根本不敢眨眼,更不敢离开镜子,好像她一眨眼或者移开镜子这个美好的形象就会像一个肥皂泡一样消失了。事实证明,这一次我舅妈多虑了,等她试着眨眨眼试着走出房门时,那个美好的形象也跟着她眨眼跟着她走出了房门。我舅妈神经兮兮地感到自己好像真的又回到了从前……
当我舅妈迈着充满弹性的步伐,像一只红眼睛的小鸽子那样愉快地穿过楼道,推开一楼最西边那间房门时,果然看到我舅舅光着膀子,胳膊上的腱子肉就像老鼠在皮肤下攒动着——他又在玩那个神神道道的游戏。玩这个游戏是我的好舅舅自从当警察后就养成的习惯,他总是喜欢用这个游戏来松弛自己因长时间思考某个案件而疲惫的大脑。
我舅舅的这个游戏所用的道具相当简单,也就是几十颗钉子和十几根竹竿,还有一团细细的尼龙绳和一把木匠用的拐尺而已。他们新婚时这个房间只是四面白墙,我舅舅在墙上钉满了钉子,他像个大蜘蛛一样用细细的尼龙绳在钉子和竹竿之间结成了一张网。这张网呈现着平行四边形等腰三角形和矩形甚至椭圆形,以及直角锐角钝角和各种夹角,形成的图形因密密麻麻往复重叠而失去了几何意义。这张网几乎就是一个充满了无限未知的迷宫。千年的狐狸精也不知道这张网有什么意义,但我的好舅舅却是沉迷其中久久不能自拔。在新婚燕尔的日子里,我舅妈樊梨花一旦发现我舅舅在这个房间里织网就会和他打架,经常是打到最后他们被那张脱落的大网缠得紧紧的。他们在网里筋疲力尽奄奄一息,就像被牢牢套在网里拉上岸很久的雄性鲇鱼和雌性鳗鱼。在柳林铺这个镇子上的中国人和外国人都知道,这两种鱼都是以贪色闻名的。
我舅妈樊梨花吃惊地尖叫了一声,然后她惊魂未定似的朝我舅舅扑了过去。我舅舅抬起头来,他看到我舅妈年轻靓丽的诱人模样,立刻明白自己的科研成果无意间又上了一个新台阶。遗憾的是,我舅妈有些忘乎所以,她张牙舞爪想抱住我舅舅那青春四溢的胳膊,就像从前那样,把我舅舅铁棍般的结实胳膊紧抱在怀里,结果因为过于激动有些冒失触到了网线,扯落了一颗钉子,紧接着,随着一阵子闹钟似的铃声(我舅舅知道这是所有的发条快速倒退造成的声音),结成蛛网似的细细的尼龙绳快速收成了一团,那把快要漏汤散架的藤椅和古董般的桌子显现出来……妈的,很不幸,我的好舅舅用钉子和尼龙绳以及尺子建构的时间迷宫还在试验中就这样被我舅妈搞得废掉了。
当然了,在我舅舅研制时间控制仪的过程中,类似事故层出不穷。但是我舅舅一点也不灰心丧气,他把这些小小事故看作是通往成功路上的一个个必然过程。只是,他明明知道我舅妈是个屁眼里夹不住一粒秕芝麻的响吧嘴子,但他就是没有提防住我舅妈把自己亲身经过的事情很快传遍了柳林铺。当然了,事情也没有出乎我舅舅的意料,在这个发明创造泛滥成灾并且谣言四起的镇子上,他的发明就像很多发明一样根本就没有引起什么轰动,也就像镇子上诞生的很多发明成果一样,至多引起几个无所事事的闲人好奇一下而已。
第一个来参观我舅舅发明的是镇中学的冯校长,我舅舅的老朋友了。他们从小一块儿尿尿和泥摔泥凹凹,八九岁时一块偷过赵瘸子杂货摊上的渔钩和七彩玻璃球,十六七岁了还合伙掀过供销社主任家闺女周美丽的裙子。周美丽当时二十出头,胸部丰满,风华正茂,屁股圆润,尿得很高,她在柳林铺漫长的历史上可算是第一个穿裙子的……冯校长家和我舅舅家隔着两条巷子。柳林铺这个镇子的巷子之狭窄在全世界都是著名的,说像鸡肠子有点夸张也有点脏,就像圆珠笔芯差不多。以前上班时,我舅舅和冯校长两个人经常搁着两条巷子边走边聊得火热,但是,自从退休后却很少相互走动了,有时候半年见不了一次面,因为他们都不想上街走动,说白了也就是他们不耐烦镇子日新月异的快速发展。他们偶尔打个漫长的电话,是一直骂骂咧咧的。他们抱怨如今镇子上到处都是臭烘烘的外国人,大街小巷都是他们吐的口香糖,就像消化不良的母鸡屎一样。还有他们那种型号的人特有的狐臭味强烈得简直能呛瞎鼻子。山南海北的异乡人也像踩不死的蚂蚱一样多,连他妈的公厕里都是山鸡狸猫叫春一样的异乡人口音。简直让人心烦意乱。他们还抱怨天气越来越热,冬天热得冰糕刚打开外包装就化得只剩一根竹板了,夏天热得裤衩老像尿了一大泡尿似的,连臭烘烘的胶鞋都化成了糖稀……就是在这样炎热的一个下午,特别喜欢抱怨人的冯校长来到了我舅舅家里。
我舅舅虽然知道冯校长的老婆米桂英是个裁缝,在电话里也多次听过冯校长抱怨米桂英现在对裁缝技艺有着病态的着迷,但等到我舅舅看见他的老伙计的衣着打扮时还是被搞懵了——冯校长戴着一顶白色的长檐遮阳帽,上身穿着米色T恤衫,下身穿着海蓝色短裤,但这身新衣裳上面却缝满了具有装饰意味、形状各异的七彩补丁,连白色遮阳帽后边也缝了一大撮花花绿绿的布条子,这一美化效果使冯校长看起来特别像一只骄傲的青年老公鸡。我舅舅十分清楚冯校长的老婆米桂英在几十年的裁缝生涯里从无出彩之笔,谁承想到了今晚脱了鞋子不知明早还穿不穿的暮年,米桂英的裁缝技艺和衣着趣味竟然达到了如此炉火纯青的地步。冯校长摘下神奇的遮阳帽,在屋里到处走动时又像一只满身伤疤的大猫。特朗普也受到了惊吓,它想快速但实际上十分缓慢地眨巴了几下狗眼,拉出一副想从柳条筐里跳起来的架势,但最后还是无奈地卧着没动弹。妈的,一条烈性犬年纪大了,想办点这么小的事情居然这么难呐。我舅舅看着老伙计这身骚装扮,这才亲身体会到米桂英现在对裁缝技艺的入迷程度,他甚至判断出如果米桂英要是想在冯校长头皮上装饰几块补丁,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给他刮光头皮挥舞着一双巧手快速无比地缝上几块形状迥异的七彩补丁。
凭着合伙掀起过性感美女周美丽裙子的老交情,冯校长对我舅舅根本用不着客气,更不用拐弯抹角,他直接命令我舅舅把时间调到一九七八年五月六日中午一点半。那天是星期五,绝对是星期五,当时冯校长还是一名思想纯洁的语文老师,那时候老师们都住在学校里,冯老师回自己宿舍时一眼瞥见教音乐的方彩霞老师在洗她那头拖拉到脚后跟的长头发,方老师把身上那件鸭蛋黄地、鹅嘴唇色小花的半截抽褂子弄湿了,几乎全部弄湿了,她用一条硕大无边的蓝毛巾包着一大团碧绿水草似的湿头发回屋换衣服——冯校长就是想回到这个时段,他准备悄悄溜到方彩霞老师窗下偷看一眼她是如何换衣服的。实事求是地讲,冯校长下达这个命令的时候,我舅舅的时间控制仪还不能把时间调整到如此精确的地步。但是,也许是特别幸运,也许是多年的老交情起到了不可小觑的作用,也可能是我舅舅龌龊的内心里也想看看方彩霞老师换衣服,反正他在小心翼翼的调试中竟然解决了这件折磨冯校长几十年的残酷事情。他妈的,太他妈的了,浑身补丁,活像伤痕累累的大猫一样的冯校长却不以为然,甚至毫不掩饰自己的大失所望——这个头秃得和我舅舅相差无几的糟鸡巴老头坚决否认方彩霞老师高隆的奶子只是两大块海绵伪装的,他态度蛮横地断定我舅舅的仪器存在着严重的隐患和巨大的缺陷,还停留在伪科学阶段,离真正的科学高峰和成功的发明创造还相差十万〇六十里,有可能会突然爆炸……
虽然没有达到完美的程度,但我舅舅的时间控制仪可以调整时间是确定无疑的,这一点就连满心失望的冯校长都不能否认,而且,他一回到家里就按捺不住地告诉了裁缝行里的高手他老婆米桂英。自然了,他心里非常明白两块海绵完全不足以让大醋缸米桂英大吃其醋暴跳如雷。
尽管现在的柳林铺人口众多,人种也多样化了,但照样,人人都知道米桂英是个二流子裁缝,她的漏屁眼子嘴巴更是路人皆知。在柳林铺,人们把嘴里存不住话的人称之为漏屁眼子嘴巴,或者响吧嘴子,或者屁眼里夹不住一粒秕芝麻。请原谅,因为近年来镇上新移民来源广阔而复杂,语言很难统一,他们把镇上的语言搞得乱七八糟。总之,镇子上拥有这类称号的人比比皆是,我舅妈樊梨花和神似的裁缝米桂英只是其中的两分子而已。一定要说明的是,裁缝米桂英和我舅妈樊梨花在传播新闻与谣言的速度上不分上下。论说在传播方式和传播工具活像神话般的今天,智多星米桂英竟然完全忽视了手机的功能,她冒着酷暑,戴着丝质的灰色长袖手套,打着一把一圈银亮与一圈漆黑环环相绕活像斑马皮似的的遮阳伞,穿着一双短款黑色玻璃丝袜子和一双半高跟的蓝色带襻鳄鱼皮鞋,拖着一双虽然干枯依然青筋醒目的老瘦腿,以瘸腿狗抢屎的速度行走在大街小巷里……在下午四点三十八分,高级裁缝米桂兰把我舅舅的时间控制仪又在全镇宣传了一遍。因为每天都会有很多人宣布自己的发明成功了的消息,所以镇子上的人们对发明这件破事儿早已习以为常,或者说已经开始厌倦了。但是,在全镇将近二十万中外混杂的居民中,从业几十年的好裁缝米桂兰老奶奶形神俱备的天才传播,居然打动了一个什么事都别指望打动他的那个人。
这个人就是屠夫老胡。
老胡的真名字叫什么,在镇子上除了他娘王兰英几乎没有第二个人能记住。可是,目前他娘已经处于相当深度的老年痴呆症,每天都要残酷地躺在床上很长时间,也许她大脑里残存的一点意识,仅仅能认识到只有躺在床上才是她混沌的宿命……但老胡自封的绰号“胡一刀”可谓是闻名遐迩,包括后来逐渐移民到柳林铺的外国人,他们到老胡肉店里割肉或者在街上见了他,这些肤色繁杂的外国人都会神差鬼使给他竖个大拇指。老胡才五个月大时,他爹爹胡大孬就被人群殴到人迹罕见的地方去了。老胡三岁时就跟着他娘王兰英学杀猪。年轻时的老胡是个眉清目秀行动洒脱的屠夫,经过几十年的屠宰生涯,他的外表也随之变化不小。老胡今年刚刚五十岁,由于常年吃猪睾丸和猪脑子,全身毛发一根未白,依旧茂盛无比,他的板寸发型,他的一副短髭,都像野猪鬃一样刚硬。他原本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现在也成了醉酒的猪一样的眯眯眼。他身材魁梧庞大,走路也像肥猪一样慢吞吞颤巍巍的,一边走一边还要哼哼着,他哼哼的腔调也和猪极其相似,甚至喘气也像过于肥胖的猪喘气一样浑浊粗笨。柳林铺这个镇子上的人十分混蛋,历来说话无障碍,他们经常当着老胡的面说老胡杀了几十年的猪,最后一定会变成猪。搞得老胡整天疑神疑鬼,每天不管杀多少猪他都觉得是在杀无数个自己。
不客气地说,别看现在老胡拥有一家庞大的猪肉产品公司,不包括他的现任老婆和四个前妻,也不包括他的十四五个情人,他共有一千六百九十七名男女员工,他的猪肉产品也远销到北京、上海、广州、哈尔滨这样的大城市,还有巴基斯坦和赞比亚以及俄罗斯也有很多订单,但在千奇百怪的赚钱方式犹如魔术般的柳林铺,他实在算不上是个富翁,更别奢谈富豪了,也就是在最近的年把时间里他才勉强被称为有钱人——由于一年前猪肉涨价,原来十三四块钱一斤的猪肉一下子卖到了五六十块钱,而且在很长时间里也没有跌落过……老胡就是这样子暴发起来的,真他妈的。
镇子上很多暴发户都有着奇怪的行为或者癖好,他们总要显出一点与众不同来昭示自己很有钱。老胡首先跑到夏威夷买了一只虚青里透着金黄色的乌龟,又到上海那家在全世界都很著名的宠物装饰公司(这家特立独行的公司全名叫“火星来客宠物装饰公司”,业务范围就是给各种宠物打耳朵孔,镶金牙,垫鼻梁,以及给宠物身体的某个部位镶嵌翡翠宝石或者金银铜铁锡包括珍贵木材之类),给这只直径六寸的龟背上镶嵌了六十三颗品质顶级的钻石,然后又配了一根像食指那么粗、长达三米三的纯金链子……老胡每天卖完猪肉之后——也就是在公司里转完一圈之后,就沿着大街小巷缓慢地散步,左手转动着两粒专门从德国柏林买的不锈钢健身球,右手牵着他那镶满钻石的乌龟爹爹——
不过,老胡来到我舅舅家里时,不是牵着而是抱着着他的宝贝乌龟爹爹的,左手里也没有转动两个不锈钢健身球,而是拿着一把剁腔骨用的厚背大砍刀,锋利的刀刃闪烁着阴森森的光芒。老胡拉着暴发户的嘴脸,要求我舅舅把时间调回到一九七〇年八月十五中秋节上午十点半,他想亲眼看一看到底是哪些丧尽天良的混账东西打死了他的好爹爹,他要一刀劈死那帮野猪干出来的血龟孙。我舅舅当然知道,老胡已经打听这件事很多年了,但是,在柳林铺这个自古以来就是鬼叫声此起彼伏的镇子上,即便他老胡当时亲临现场眼睁睁地看着,也很难说清是谁干掉了他的好爹爹胡大孬。何况时至今日,老胡的好爹爹是以何罪名被群殴致死这件事情,早就像一泡放了三十七八天的病狗尿一样,根本无法澄清了。
我舅舅历来就蔑视老胡整天摆出一副装模作样的凶狠架势,他本来想果断拒绝老胡这个荒唐的要求,但他被一股浓郁的猪大肠气味裹住了。老胡不是空手来的,他的三四个员工送来了好几箱子该公司的特等产品,有冰冻的,有新鲜的。我舅妈樊梨花在我舅舅没退休之前曾常年处理礼品,经验相当丰富,她把冰冻的猪肉产品及时塞进了冰箱,她把新鲜的猪大肠放到厨房里案板上……虽然已经快下午六点半了,但炎热的天气还是发挥着致命的威力,老胡刚刚说完自己的要求,那种令人作呕的美味就萦绕在我舅舅的鼻息间了。连那条如同没有生命的沙包一样卧在柳条筐里的特朗普也受不了这种气味,它艰难地抬起头,缓慢地张开嘴打了一个毫无声息的喷嚏。可怜的狗狗。不仅我知道,柳林铺在世的和离世的所有生灵都知道,猪大肠是我舅舅罗三枪的特别嗜好……他无法拒绝屠夫老胡的合理要求。
神奇的时间控制仪好像也被那种气味迷住了,我舅舅刚刚启动开关,还没有调到老胡指定的时间,那玩意又他妈自作主张(它最近十几天已经自作主张很多次了),一下子进入了一九七〇年八月十五中秋节上午十点半钟。现场的几个人还没有感觉到时间的变化,先是听到了一阵阵的呼喊声,扩音器的声音,此起彼伏的口号声,刚刚传来一句“坚决消灭大土匪大特务万恶大走狗胡大孬”,我舅妈樊梨花忽然果断地关掉了开关。尽管暮年垂垂即将倒毙之际,但我舅妈依旧贪图享受新婚燕尔的岁月,她已经好几次和我舅舅偷偷回到那段时间里,所以她已经熟练掌握了这台仪器的开关技术。我舅妈关上时间控制仪之后变得十分严肃,严肃里透着恐怖,这使她显得更加严肃了。她像个大行家一样指出一个问题:即使回到了那个时段,老胡也只是一个五个月大的婴儿,根本无法辨认是谁打死了他的好爹爹,也无法辨认他的好爹爹是哪位好先生——事实上,这个根本就不是我舅妈关掉开关的主要理由,而是她忽然间想起了在那个当口十七岁的她和十八岁的初恋终于逮着机会正在亲热一团,又搂又抱又摸上边又摸下边的,这个要是让我舅舅看到了将是一件万分尴尬的事情,更重要的是我的好舅舅一直对她的初恋念念不忘怀恨在心。
老胡先是愤怒,但无限的念头和想法在大脑里驴拉磨一样转了几圈之后,很快变得好像被子弹击中似的十分沮丧,他把背上镶嵌着六十三颗钻石的乌龟爹爹紧紧抱在胸口,大力嗅气味一样抽咽了几下,一言不发地回去了。他妈的,这狗日的差一点把那把剁腔骨用的厚背大砍刀落在我舅舅家里。当这糙货回到自己家门口时才发现有些不对劲,因为去我舅舅家时他专门留意过太阳西垂的位置,以便记住这个特殊的时刻,真他妈活见鬼了,他牵着乌龟爹爹走了两三个小时才回到自己家里,为什么太阳还挂在那棵又混蛋又野蛮又该死的楸树梢上?其中如有奥妙那奥妙何在?老胡这个屠夫就像镇子上的所有人一样,过了很久才知道,刚出地平线的朝阳长久地不能上升与即将落入地平线的夕阳长时间地无法垂落,这些现象只是我舅舅和他的时间控制仪对抗时产生的许多结果中的一种。
冯校长和屠夫老胡这两个混球以亲身经历编织了很多传奇谣言,竟然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来请求我舅舅帮助他们回到某个时间里的各类人等络绎不绝,本镇上的老头老太和男女青壮年绝大多数都来过了,包括移民来的很多外国人也差不多都来过了,甚至不少奄奄一息行将就木的老人和病人也乘坐轮椅或者担架来到我舅舅家里,他们不想死,他们想回到健康的时间里去。尤其令人惊讶的是,还有很多从市里三七医院赶过来的患者……全世界人民都知道,三七医院以各类精神病患者治愈率奇高而闻名全球。
关心群众的疾苦是我的好舅舅多年养成的职业品质,他当然会满腔热情地帮助很多人。不过,我舅舅也从中发现了很多难与人言的秘密——有人知道了自家的摩托车是谁偷的,有人知道了自己老婆或者老公和谁去“魅力嘉年华”酒店开房了,有人知道了是谁顺手牵羊拿走了自己从日本定制的内增高蛇皮鞋,有人终于看清了原来是他爹在暗夜里从墙角里冲出来用麻袋套住他的头挥舞着包有铜头的拐杖闷声儿狠狠地打了他一顿,有人知道了是谁醉酒后在他家门口吐了那么一大摊狗屎,还有几个女人知道了自己男人之所以不行原来是因为这贱人有手淫的习惯……尽管有很多人本来是想知道在过去时间里有哪些让自己的利益受到伤害的龌龊事情,但是无意间也发现了人世间还是有着很多美好的记录,有人终于弄明白是谁在黑夜把自己丢失的宠物送回来拴在自家防盗栅栏上,有人终于看到自己喝成醉猪样躺在街边垃圾桶那儿是谁把自己大头朝下扛回家来像丢下一麻袋烂土豆那样咚的一声丢在门口的,还有人终于弄明白了自己无意间得到的巨大利益是谁暗中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如此等等。我的好舅舅乐此不疲,他为自己在一百多岁的高龄还能发挥余热帮助别人深感欣慰,要不是时间控制仪出了问题,我舅舅几乎忘记了自己发明时间控制仪的初衷。
神奇的时间控制仪好像厌倦了这种无端的频繁使用,它生气了,我舅舅一旦打开它,他妈的玩意儿就自行其是,它根本不听我舅舅的指挥,也不按照现实中的物理时间运转,它想跳到什么时间段就跳到什么时间段,它完全根据自己的意愿信步游走,它常常脱离柳林铺这个镇子的时间,进入另一个不明区域的时间之中——我舅舅神秘地说,虽然地球上的时间在性质上是一致的,但是,要是把时间割开分离了来观察,我们就会发现,每个镇子都有自己的时间,就像每个城市一样,每个村庄也有自己的时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时间,不同地方和每个人的时间都在特定的时间轴承上运转,就像咱们甥舅之间,我们各自的时间就像两条平行的河流,别看河水同样清澈……或者就像火车轨道,看着十分相似相近,但永远不会相交。我的好舅舅一旦和我谈论关于时间的知识,他就会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像个能言善辩的巫师,就仿佛当年分析复杂多疑的案件。
就像对待疑难案件一样,面对得了分裂症的时间控制仪,我舅舅的耐心比从天堂里垂下来的一根绒线还要长还要软,他任凭时间前进或者后退,哪怕时间打滚或者像小鸟一样飞翔,我舅舅都是岿然不动冷静地观察着。很显然,我的好舅舅掉进了时间的海洋里,深入到时间的最深处,他意外地看到了许多诡谲事件,比如很多人的前生和后世。有个现世里道貌岸然的熟人前生里竟然是一个浑身脓疮的败家子,有的人从前世的轿子里来到今生,居然变成了茅厕里的一根屎棍子。今世里一个伪善十足的人,前世里原来是一只蟑螂。也有前生的一只黄鹂来到今世里成了一个屠夫。屠夫老胡将在后世里变成一条瘦骨嶙峋并且一直处于饥肠辘辘状态的野狗,被一群吃得脑满肠肥的健壮山猪追逐撕咬一生。我舅舅的老伙计冯校长在前世里是一条蚯蚓,今世里是个学校校长,到了来世又成了一条蚯蚓。也有没怎么变化的,比如一个前世和今生都是奴颜婢膝专门舔屁眼的家伙,来世里成了一个肛门大夫,而且是研究肛门的宇宙级专家。令人惊讶的是,我舅舅在看到这些现象的同时,大脑居然十分清醒地认识到这只是他人生世界观的反映,是他土里土气哲学观的反映,带着严重的个人好恶色彩,纯粹是现世报之类的迷信心理。但是,有一次我舅舅居然看到自己像一根干树枝躺在石板上奄奄一息,不一会儿就变成了一个幽灵,跟在一个鬼判后边走向深不见底的地狱。我舅舅不知道这个是根据自己的好恶想象出来的,还是不久的将来真会这个样子。
除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舅舅也发现了时间自身也有着很多奇怪的形象。他先看到时间就像流沙那样流动着,有时候是黄色的流沙,有时候是黑色的流沙,有时候是加了黄金颗粒的流沙,有时候是加了白砂糖的流沙,有时候是加了炸药的流沙,有时候流沙里还有几粒老鼠屎……这些流动的沙粒一会儿组成牛的形状,一会儿组成蝙蝠的形状,一会儿变成一团羊群奔跑,一会儿又变成了一群老鼠快速地窜行,变成秋风中飘落的树叶,变成春暖花开之际的蝴蝶,变成一个洗澡的少女……超强的意念和广阔的想象力让我的好舅舅远远地走在了时间的前边,也许是被时间抛在遥不可及的后边。有很长一段日子里,我舅舅天天沉醉在观看时间流动的景象里,直到那天下午他在耶律红旗的烟熏兔子肉专卖店里遇到王小川之后,他才清醒地想起发明这台时间控制仪的初衷。
不久,在寻找我舅舅的短暂过程中,人们查看了耶律红旗家烟熏兔子肉专卖店里的监控录像,发现我舅舅和他曾经的女婿王小川根本没有交谈,两个人只是像陌生人那样简短地对视了一眼便走开了。自从王小川的阴茎和两个睾丸被我表姐罗晓莲用锋利的文具刀割掉之后,他一直架着双拐行走,好像他的双腿因受到致命的连累也残疾了。真他妈的装完干的又装湿的,我印象里太监们听到娘娘一声召唤照样行走如飞甚是麻利,根本不需要神秘的双拐,更不需要像王小川那样,在右边的拐杖上挂着一个塑料袋子,从塑料袋子里延伸出一条输液那样的塑料管子,这根塑料管本来没什么秘密,因为在恰当位置装有一个控制流量的阀门,这就说不清其中又有哪些门道了;塑料管子的另一头从王小川裤门缝里钻进去就看不见了,至于接下来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复杂装置,那只有王小川自己知道了。人们在外边看到的,只是那根细细的塑料管连接在挂在右边拐杖上的塑料袋上,这个苦难的塑料袋里有着小半袋子赤橙黄绿青蓝紫的不明液体……
只有我舅舅看破了这出戏剧的含义,他认为这个除了喜欢出轨其他各方面都很不错的好人之所以拄着双拐,那是在转移人们注意力的同时又在提醒人们关注他的不幸遭遇。虽然我的好舅舅很反感这副装扮过于夸大其词,但每次一看到王小川这个装饰性很强的样子,我舅舅还是内疚不已,那感觉就好像是他亲自操作的那把文具刀。这次在耶律红旗家烟熏兔子肉专卖店撞面,虽然就像平时撞面一样只是短暂一瞥,但我舅舅却意外地有了新发现,他猜测自己的眼睛经过五颜六色的时间长期浸染,具有了难以置信的穿透力,他眼里的好人王小川没有了裤子,那个惹祸器官被割掉的部位已经成了一个黑沉沉的圆洞,那个黑洞里一直有一个伤心绝望的哭泣声,好像就是王小川本人躲在里边捏着鼻子假装抽泣。
我舅舅拎着两份烟熏兔子肉回到家里,其中一份给我舅妈樊梨花搭配午饭花样,另一份放在了退休部长一样养尊处优的特朗普面前。然后,我舅舅打开了差不多有了自己生命的神奇的时间控制仪,他决定今天一定要专心致志地把时间调到十九年前那个六月二十三日午后三点钟。应当说,一开始是相当顺利的,我舅舅明白无误地看到七彩的时间之沙混杂着各种昆虫有序地流淌着,一会儿就到了他设定的时间。耳边先是王小川的呼噜声,他妈的这个死到临头尚无察觉的未来太监,还像平时一样,只要一喝点啤酒就会在睡觉时发出这种变态呼噜声,就像污水管有些堵塞的淌水声。我舅舅想起来午饭时罗晓莲不动声色地打开两瓶啤酒,她当时的欢笑现在看来十分虚假……接着,我舅舅还听到罗晓莲怪异的咳嗽声,这是心怀鬼胎地试探王小川睡死了没有。我的好舅舅紧张地站起来,正蹑手蹑脚地准备上楼,可是,他妈的,干他妈的,突然响起一阵子类似发条倒退的声音,我舅舅在紧张之中朦朦胧胧地意识到他的宝贝仪器又出故障了,他要诅咒,他正在咒骂一个人想重新回到曾经的灾难时刻阻止灾难发生为什么这么多麻烦时,一阵莫名的强烈气流就像铅做的渔网一样落下来,接着一个由枯枝腐叶和色泽纷呈的流沙混杂着七彩琉璃珠子构成的时间漩涡向他迎面袭来……虽然我舅妈樊梨花听到怪异的动静之后飞速冲进了我舅舅的房间,但我的好舅舅,包括肥胖之极的老狗狗特朗普,还是在她的眼皮底下被时间之沙裹挟着消失在空气中。
我下午闻讯后前往舅舅家去看望他老人家。供我舅舅抽烟消除心中闷气或者胡思乱想的那个房间里有一股刺鼻的电子器件燃烧的气味。苍老无比肥胖无比的特朗普卧在宽大的柳条筐里,两只迷人的狗眼被这种难闻的气味熏得眨呀眨。我舅舅还是坐在那把老式藤椅里,或者说还是陷在那把藤椅里。他弓着腰伏在那张老式桌面上的那个架势,依旧好像努力要从泥淖中挣扎出来一样。我的好舅舅,头发眉毛胡子快都烧没了,脸上都是被时间之火迸伤的不规则斑点,两只耳朵也像两片落满苍蝇屎的枯干花瓣,但他两眼里依然充满桀骜不驯的光芒,他甚至有几分轻蔑地瞟着桌子上那个烧得活像从灰堆里扒出来的发面卷子一样的时间控制仪,有一口没一口地抽着一根女人才抽的细烟。时间之火也改变了他的声调,他说起话来就像个沙哑嗓子的女人似的,他先是轻描淡写有一搭没一搭地给我讲述他梦游般的历险记,接着又言之凿凿地畅谈起他准备重新制造时间控制仪的几种改进方案。我舅妈樊梨花也在一旁神神叨叨地诉说她亲眼目睹的情景:我的乖乖呀,只听咚的一声,就像一阵龙卷风裹走了一头瘦骡子连带着一条大肥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