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海
他每天都会出现在江心岛上。
他从哪里来的?每天离开岛上去了哪里?没有谁知道。
他是一个沉默的人。岛上书房的沙沙有几次请他喝茶,想跟他攀谈一下,他嗯嗯啊啊地回应,把茶喝了,但沙沙最终也没听明白他说了什么。
他是长头发的男人,他的长头发不太像那些艺术家刻意留长的,更像野地里的草木随便长的。但看上去又不像是个流浪者,他的衣服和伸出的手指都是干净的,手指甲很长,也是干净的。沙沙留意到了这些细节,在心里暂时只能把他归为身份不明者一类。
他来岛上做什么呢?好像也没做什么。沙沙曾悄悄跟在后面观察他。发现他在江边石栏旁坐下,发一会呆;在小花园的石头上坐下,发一会呆;也在书房靠边的位子坐下,发一会呆……沙沙便用铅笔在留言本上随手画了几笔,勾勒出一个长发男人的脸型,在旁边潦草地写下:发呆的人。
这个发呆的男人在离开前,也会在留言本上写下几行字。
沙沙仔细研究过,不是很明白这些文字的意思。
比如,今天他留下的文字是这样:
白鹭鸟3只,麻雀7只,栀子花421朵,读书人15位。2019年5月28日
很像一个流水账单。每天都一样,变化的只是不同的动物、植物或物体名称,当然,数字每天也不尽相同,有时还会写上气温或者下雨刮风什么。
这是什么意思呢?沙沙一开始感到好奇,后来,已习以为常。不过,每天收拾留言本时,她还会瞄上一眼。
每天第一个进书房的读者大多是那位退休老人王易容,早上8点30分书房门一打开,他就会来,而且风雨无阻。他一直读的是《峡江地方志》,还不停地用笔做记录。沙沙觉得他是书房最勤快的读者。
但今天还有比王易容更早到的读者。沙沙8点15分来书房,就有人在门口等着了。远远地看见,他伸长脖子透过门缝往里看,这人的身子有点躬着。沙沙脑子里突然切换成了江边临水驻足的一只长颈水鸟,她常看到这样的水鸟,数量往往只有一两只,腿很细长,脖颈细长,喙也细长……她不忍心去惊动,只是静静地欣赏水里的影子,感到很美,甚至是一种孤独略带点忧伤的美。
沙沙第一眼见到这个人的时候就联想到了长颈水鸟,后来越看越像。沙沙打开书房门上的锁,招呼他进来:“虽然还未到时间,还是请先进来吧。”他笑笑说:“要找一本书看。”沙沙听到他的声音,马上又想到了一种鸟的声音,低低的,哑哑的,像从喉咙底部发出来的。沙沙打开灯的开关,陪他到书架旁边去找。真巧,很快就找到了,是一本《鸟的故事》。沙沙忙着在几分钟内做好清洁整理,在吧台后坐下。她看见那人躬着腰在最右边角落位子上埋头阅读,真正是埋着头,头低得快贴近桌面了。
沙沙送过去一杯新沏的红茶,他抬起头,有点受惊的样子,显然他是读得太专注了。他从喉咙里挤出点声音,像是“谢谢”,但有点含混。沙沙马上转身离开,不想再打扰他。
沙沙习惯性地在留言本上画了一幅简笔速写,特征太鲜明了,草草几条弯弯的细长的线条,就完成了。旁边写上:鸟人。
王易容准时在8点30分到了,轻轻走到沙沙身边,低声说:“沙沙早,今天还有人比我早啊?明天开始有三天我不来书房,在做一件事,几天后你就知道了。”沙沙望望王易容:“这么神秘啊?是有好事吧?”王易容笑而不答,向后面的书架走去。
“发呆的人”走进来了,还是坐在靠边的位子上发呆。发了一会呆,就出去了。在留言本上留下两行字:
睡莲9朵,蝴蝶18只,蜜蜂5只,蚊子4只……
后面的那个字像鸟,但比常写的字要复杂,笔画弯弯绕绕,像画出来的,沙沙第一感觉这还是个“鸟”字。咦,奇怪!鸟只有1只,最后的时间是2030年5月29日。怎么是2030年,是未来时间?
读者有进有出,一如往常。有朋友来找沙沙商量明天晚上办“民谣之夜”的事,沙沙跟书房服务员阿芳交代了两句,就跟朋友去了小会客室。
“鸟人”不知什么时候走了。沙沙回到书房,他已不在。在他坐过的位子上,翻开留言本,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一小页纸,“我的父母是什么时候消失的?祖父祖母是什么时候消失的?他们是自然死亡吗?是死于一场山火还是谋杀?我在《鸟的故事》里读到了过去的家和曾经的鸟类生活,好像又回到了我的前身,重新见到那些死去的亡灵,多么开心啊,在丛林里我们唱啊跳啊!其实,我们并没有消失,我们在那里找回了所有鸟类和人类的记忆,也找回了我本来的名字:鸟人。
沙沙真不敢相信有这样奇异的事,也为自己那幅人物速写取的名字吃惊。
晚上,沙沙专门去请教了研究古文字的书法家黄三木。三木先生说:“‘发呆的人’写的那个字是‘鸟’字,是一种‘鸟虫篆’书体。”
天空是蓝的。江水是蓝的。路边蓝色的花也开了。
她在这样蓝色的早晨走进了书房。跟上次一样,依然一袭蓝色的连衣裙,蓝色的布包,蓝色的布鞋。沙沙主动迎上去,轻轻叫一声:“蓝!”她快活地挽住沙沙:“想我没有?”
其实,这才是她第二次来书房。第一次是上一个周日早上,是两个人结伴来的,都是蓝裙子、蓝布包、蓝布鞋。当时沙沙冲口而出:“姐妹花啊!”她竖起一根手指贴着嘴唇:“错,女儿!”沙沙马上改为幽默口吻:“哦,青出于蓝。”
沙沙再看女儿,个头略高一点,发辫上跳动着一只蓝色蝴蝶。女儿俏皮地嘟着嘴:“姐姐,是看我老了。”沙沙笑了:“我见证了奇迹!”
沙沙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她和她女儿,并且在心里把她叫作“蓝”,把女儿唤作“青”。
蓝已找到一本书坐下。沙沙端一杯柠檬水过去,蓝晃晃那本书的封面:《蓝色地带》。
沙沙读过这本美国人丹·比特纳写的书,他把世界上长寿人口比例最高的地区称为“蓝色地带”,他还通过长期调查总结出了人长寿的“九大秘诀”。
蓝低低地说:“我想策划一个蓝岛计划。”
“蓝岛?”
“没错!”
不一会,过去的老同事现在的区块链公司老总阿D带着他宝贝儿子到了。他专程从G城开车过来。昨晚阿D在电话里说要响应沙沙书房轮值掌柜行动计划,同时考察沙沙书房是怎样活下来的。
见了面,寒暄后,阿D说:“你忙你的,我和小D做我们的掌柜。”沙沙调侃道:“我虽穷,你父子俩的中午饭还是要管的,盒饭哦!”
中午,沙沙也留下蓝,一块吃叫外卖送的盒饭,她迫切地想听到“蓝岛计划”。
小D像个小大人,一本正经地问沙沙:“沙沙阿姨,我想知道书房的赢利模式是什么?”
沙沙愣住了,这孩子太厉害了。沙沙不知怎么回答他,便笑笑:“阿姨是语文老师教的数学,有人说我办这个书房是不是脑子进了水。”
“阿姨,这可不行。书房应当有个定位和模式,这样吧,我回去替你写一份书房运营计划书。”
沙沙惊叹:“不得了啊,D总,将门虎子!”
蓝一直没说话,只是静静地听,微微地笑。沙沙怕怠慢了蓝,转头问她:“亲爱的,你的计划呢?”
“嗯,还没想好呢。我在回想刚才读的那本书。沙沙,你信九大秘诀吗?你觉得哪一条最重要?”
沙沙说:“我嘛,很好奇全球四个蓝色地带,竟然有三个是在岛上。我最喜欢秘诀一:随心而动。你呢?”
“我啊,我想为你的蓝岛加点蓝。我喜欢秘诀四:生命的葡萄。秘诀七:归属感,还有秘诀九:完美的社团。对了,还有秘诀八:爱心第一!刚才我突发奇想,想编一个现代室内剧,嗯,名字嘛,就叫蓝岛精灵!”
阿D和小D都转头望向蓝,小D冒出一句:“阿姨,你好可爱!”……
傍晚,沙沙送走阿D父子,一个人回到书房坐下,感到一种疲惫感随着渐浓的夜色袭来。想到小D说的话,觉得自己真有点弱智,再想想蓝,又感觉到自己有点苍老。
咦,那个“发呆的人”今天会写下什么呢?找到那个留言本,翻到新的一页:
杜英花,白,17;凰凰木花,红,2;灰背鸽,6;蜗牛,8;黑蚂蚁,304;……蓝青蛙,1。
似乎比往常写得多,记满了一整页纸。读到最后的蓝青蛙,沙沙身体的某个部位被刺痛了一下,她想起来可能是饿了。
计算结果大于1 mg/kg时保留三位有效数字,当结果小于1 mg/kg时保留两位有效数字,当结果低于最低检测浓度时,以“<定量限”表示。
沙沙离开书房,沿着花园旁的小径,慢慢走上小岛通向城市的大桥。她走得要比往常慢许多,一会儿想到蓝青蛙,真有蓝色的青蛙吗?一会又想起中午蓝跟她两个人环岛散步时念的诗,蓝的声音真好听,温婉而清甜:
“在最蓝的蓝岛上闭上眼,看见你坐在一滴水珠上……”
沙沙收到了一封奇怪的信,从五十年前寄来的。
信是从书房门前的红色邮筒里取的。这个红色邮筒一周只打开一次。起初与邮局商量设立这个邮筒,是考虑为仍然喜欢写信交流的人提供便利,同时也作为岛上倡导慢生活的一个符号化标志。实际上,投信的人已经很少了。
信封已经泛黄,贴的是“全国山河一片红”8分邮票,收件人地址:峡江县洲心人民公社江心岛书房收,寄件人地址:内详。字迹是那样熟悉,怎么可能?沙沙不自觉地用双手捂住自己的眼睛。信的内容写在一片画着横线的纸上。只有几行字:
梦中的女孩:
相信你会收到我的信,相信在江心岛上会有一个蓝色书房,你坐在那里读书。
1969年6月1日
笔架荒山下
信里并没有留下写信人的姓名,沙沙从字迹已经确认了写信人。
是的,一定是的!妈妈!而妈妈却在一年前猝然离去,已经永远无法去向妈妈验证,也无从知道这封信后面的来龙去脉。笔架荒山下,荒山下……记得妈妈说过,当年她初中未毕业就由G城来到峡江县下乡做插队知青。沙沙曾经问妈妈:“都干些什么活?”“砍树,学大寨造梯田。”再问,妈妈不想多说,眼里已泪水模糊。
这封信是在什么情况下写的?为什么现在才出现在红色邮筒里?这些都超出了沙沙的认知能力,其中的神秘玄奥像今早岛上弥漫的雾霾,越来越浓,渐渐把江面、天空和江心岛变成了模糊一片……
王易容提着一个沉重的行李箱进了书房。走到沙沙面前,他悄悄地说:“我带来了,送给书房。”
“什么?”沙沙感到诧异。
王易容打开行李箱,搬出一个长方形的纸箱,再从纸箱里取出一摞木刻版线装书。
“这是先人传下来的。我思来想去,这些堆在我乡下老家也没什么用处。这两天我回了趟老家,把这些古书找出来,赠送给书房,这里才是最适合的地方。”
“王叔,太珍贵了,我不敢接受啊!”
“我和家里人也商量过了,他们一致同意我的决定。沙沙你就别推辞了。”
“哇,我们一定把它珍藏好。”
沙沙找来书房的几个合作小伙伴,专门商量这件事。最后形成了三点共同意见:一是郑重地给王易容发一个书房收藏证;二是专门准备好一个恒温抽湿的收藏间;三是请专业人士鉴定整理这套古书。
当天下午,沙沙请来市文史学会的专家老朱,人称大胡子老朱。他的大胡子留得有型有款,跟他的学问一样颇有家学渊源,听说他的曾祖父是清朝末代榜眼。很快鉴定结果出来了:这是一部清代乾隆年间四书五经刻本,最有意思的是书中有许多蝇头小楷批注。
沙沙好奇地问:“都写了什么?”
“洋洋大观啊!就我粗粗阅览,有两个人的手笔。一个严肃庄重,是对书中文句内容的阐释解读,也涉及义理辞章,显然是个饱学之士。另一个活泼有趣,但读来又有诸多不解处,记了不少峡江上沙洲的情状和天气变化,还有些个人的心情,有点像文艺青年。”
“你看这段:江心浮沙渐隆,塞船无数,与汝戏耍沙渚,薄暮夕照,如梦幻中人。念江中游鱼寂然自在,而人世桑田、白驹飞鸿,他日魂归何处?”
“写这些文字的是谁?汝又是谁?这背后有故事啊。”
“嗯,这沙渚可能是我们这江心岛的过去吧,听说它原来就是一个沙洲,水大的时候还会淹没。”
“有可能,前世今生啊。我建议你们专门做个整理研究,有意思!有意思!”
送走大胡子老朱,沙沙想找王易容聊聊,但他已经不在书房了。沙沙坐在书房旁的小收藏室里,对着一封50年前的信和一套300年前的书发呆,她好像进入了一个时光隧道漫游。天黑下来,她也不想去打开灯,怕惊醒什么。
三个月前,沙沙站在峡江酒店的15层,凭窗眺望江中心的岛,感觉它像一片椭圆形的绿叶浮在水波之上,而那一座连接江南岸的桥就像一条白色丝带系住了绿叶,不让它随着流水飘走……在一瞬间,她被一种美俘获了。她本能地觉得就是这里了,就是这座城,就是这条穿城而过的江,就是江上的岛,能够容得下肉身放得下灵魂……
江心岛其实很小,仅有约3平方公里。原来是由峡江河沙冲积成的荒岛,后来因国际旅游文化节会址选择在此,便开始人工筑岛拓展。铺设了亲水栈道环绕全岛,建了一所徽式建筑于岛心位置,再配上花园、走廊、假山、凉亭、水池,这里便成了峡江城的风景绝佳处。
在国际旅游文化节的新闻发布会上,记者沙沙向新闻发言人提问:“旅游文化节闭幕后,江心岛上的建筑将作为什么用途?有具体的方案吗?”新闻发言人高副市长回答:“江心岛将定位于峡江市民文化休闲的公共场所,打造成一张城市的名片,暂时还没有更具体的方案。”沙沙又问:“可以用来建一个城市书房吗?”高副市长回应道:“这是个好主意!”沙沙与江心岛的缘分便由此而起。当天活动结束后,沙沙回到酒店发完稿,又走回岛上。花木掩映,白墙黛瓦,仿佛哪一回梦中的场景,沙沙有一种不愿离去的感觉。沿亲水栈道的石板路,走到江心岛北侧,坐在亲水平台上,江风吹来阵阵清爽的气息。
放眼望去,江波澹澹,不远处的青黛山色尽收眼底。那就是妈妈说过的笔架山吗?她曾经在笔架山的林场做过插队知青。喔,想起来了,为什么刚才会提出在岛上建城市书房的问题,也是听妈妈说过她的一个梦想:在一个岛上,有一个书房。如今,妈妈在哪里呢?也许化作了一片天空的云朵,随着女儿又回到了这清清远远的青山碧水间,栖息于江心的岛……
沙沙回到G城,但心却留在了岛上。一夜梦醒,她脑子里还残留着迷迷糊糊的梦中片断。一开始好像从一片橄榄树上摘下一片叶子,放到流水上,然后绿叶变成了一条船,船又变成了一个沙洲……再后来呢?在沙洲上遇到一位穿长褂的测字先生,让沙沙在沙地上写一个字。她随手写了个“岛”字,测字先生摇头晃脑说出两个字,广东普通话听起来有点含混。沙沙便追问:是未知还是未济?……测字先生突然不见了,梦醒了。
沙沙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决定:辞去在报社的工作,去江心岛办一间书房。
沙沙没想到开头竟然这么顺利。与当地管理机构谈了两回就签订了合作协议。双方约定:由甲方免费提供岛上场地给乙方运营书房,乙方负责以非营利方式运作和开展各种公益活动,分步推进“阅读岛行动计划”。更让沙沙开心的是工作团队在一个月内也组建到位。
一开始,几位平时相处得投缘的同事都觉得沙沙在做一件傻事,怀疑她脑子进水了。沙沙邀请他们结队来江心岛考察后,没想到其中的两位——巴马和三郎也辞了职投奔“江心岛”而来。江心岛还真有一股奇怪的魔力,吸引了一群“脑子进水的人”。银行职员阿芳、摄影师超人阿力也辞了原来收入颇丰的工作应聘书房服务员。G城和S城几所高校的20多位教授,先后应邀来“岛上讲堂”导读经典。一位来过,又牵线另一位,而且他们全都是无偿的。有的上午自己驾车过来,讲完课又开车回去。连沙沙自己都惊叹:太神奇了!
当然,更神奇的事还在后面。读者“王易容”来了,“发呆的人”来了,“鸟人”来了,“蓝”和“青”来了,“阿D”带着“小D”来了……接下来,还有翠鸟和蜗牛也来了。
岛上的徽式建筑呈长方体的回字形,东西走向,都是白墙黛瓦的平房。主体建筑分布在南北两边,院中是小花园,遍植各种花木,堆叠了江南风格的假山。临着一汪水池,还建了一个凉亭,如今已挂上“悦读亭”的牌匾。如果沿着白色长桥步行到岛上,穿过不到百米的花间甬道,便进入西边的正门,沿着两边的回廊都可以穿行到东门去,书房便设在东门旁边,北面紧挨着小讲堂。当然,一般常来的读者往往直接由东门走进书房。
早晨,读者们还没有来,沙沙在凉亭里做着深呼吸。夜里下了一场雨,带走了一些夏天的暑气,空气中充满了各种花草树木的清香。突然“噗”的一声,只见一只鸟箭一般扑向水池,瞬间叼上了一条小鱼。然后,它快速向前方冲去,“嘭”……小鸟撞在了对面的书房玻璃门上。
沙沙赶忙跑过去。小鸟的羽毛零乱,歪倒在玻璃门下,红色的脚趾颤动着,但它长长的嘴里叼着的小鱼依然没有松开。过了好一会,小鸟才慢慢缓过劲来。沙沙这才松了一口气。她找来一个盘子,放进一点米饼粒,再用杯子盛了清水,轻轻放在小鸟身边。小鸟松开了嘴里的小鱼,向水杯挪了挪身子。这时候,沙沙才有心情观察这只受伤的水鸟。它的头顶有浅色横斑,腹部栗棕色,嘴和脚都是赤红色。有点像啄木鸟,但头部和背部的羽毛翠蓝发亮。这是什么鸟呢?用手机拍了照,用识别功能进行比对。哦,原来是翠鸟。
这只受伤的翠鸟,休息了半天,恢复了元气便飞走了。沙沙没想到,这样的悲剧几天后又发生了,可这一次翠鸟当场撞死了。沙沙凭直觉,认出来是同一只鸟。她心里感到很难受,觉得翠鸟有点笨,为什么会重复犯同样的错误呢?
沙沙在玻璃门上贴上了鲜艳的窗花。这一招还真管用,再没有发生翠鸟撞门的惨剧。
沙沙让搬运工抬回七八盆长寿花,这是专门去花木场选购的。她用心地将花盆放置在玻璃门两侧,看上去更增添了一些生机。没想到第二天长寿花的花叶都蔫了。这是怎么回事呢?沙沙细细一瞅,吓坏了,花盆里、枝叶上爬满了黏黏糊糊的蜗牛。
阿芳听到叫声跑了过来,她俯下身数了数:“沙沙姐,这一盆有一百多只蜗牛。”“那怎么办呢?”“沙沙姐,我听老人家说过,用盐可以对付蜗牛。”“嗯,这个好办。”
沙沙专程去小超市买回一袋盐,均匀地撒在每一个花盆里。第二天,花盆里的蜗牛一只也不见了。但是,长寿花成了短命花,全都死了。超人阿力开起了玩笑:“沙沙姐,花盆里的土成了盐碱地!”
沙沙在心里说:“原来我也真笨!”
翠鸟并没有离开。
沙沙每天早晨都能听到翠鸟的鸣叫,它们的叫声像一只只银器在风中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音乐般的声音。但有时候,沙沙觉得它们的声音又像撞碎的玻璃,玻璃碎片在空中闪闪烁烁地纷飞开去。
她总是想起那只翠鸟撞伤的样子、惨死的样子。撞伤的翠鸟真的就是那只撞死的翠鸟吗?沙沙既相信又怀疑。她还冥想死了的翠鸟已经复生,就在每天早晨那些啼叫的翠鸟中。但在她和翠鸟们之间却无法用语言交流。她想问问翠鸟,甚至想听明白翠鸟每天来院子里都啼叫了些什么。而这些都不可能,只能借助于片刻的想象或者猜想。不要说人和鸟之间无法交流对话了,即便人与人之间不也常常被语言所阻隔?当年在汶川地震灾后采访时,看到那么多人黯然流泪,但人们却不愿多说,只感觉到那一颗颗破碎的心在滴血。还有许多年前去蟠龙金山采访,发现因为盗采滥挖黄金,氰化钠严重污染,造成山上寸草不生,周边妇女有的患有不孕症,有的产下畸形儿……她们的目光呆滞,习惯于摇头和叹气,即使再三询问,她们也不愿多讲,似乎与那座沉默的金山一样,失去了更多语言表达的能力。
沙沙每天一有空就喜欢到水池边转悠、观察,她发现了另一个世界的奇妙。初来时,这个人工池塘刚挖出。放进水后,渐渐地,有小鱼苗的影子了,蝌蚪也出现了。不出几个月,池中已经很热闹,有麦穗鱼、小石鱼、鲫鱼,水池边爬满了福寿螺,蝌蚪长成了青蛙。晚上能够听到蛙声一片,沙沙坐在蛙声中读书或发呆。她在心中追问:池塘中的这些小生命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如果来自土里的卵,那些卵在土里千百年都活着吗?它们一旦遇到了水,四时化育,便有了生命的繁殖,彼此互生共存,而且互为食物。而我们人,也只是自然界生命中的一员,但为什么总想着要做万物的主人呢?有了鱼,就有虾,小鱼吃小虾。有了鱼,翠鸟就来捕鱼……这就是于先生说的“生态链”“大地生命共同体”吗?这样一想,似乎有点明白了《道德经》上“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意思。
说起于先生,沙沙发自内心地佩服。于先生在国内哲学界影响很大,但为人谦和、低调。不久前,沙沙通过一个朋友邀请于先生在端午节这天来岛上讲堂举办讲座,本来沙沙也只是试探一下,没想到于先生很爽快地答应了。见了面,于先生第一句话就是:“我是被江心的岛吸引来的。”于先生将近八十岁了,鹤发童颜,说话平和,但透着性情和理性融合在一起的智慧。听说他来江心岛讲课,有七八位他原来的硕士生、博士生,如今也都是大学教授的弟子闻讯而来,他们说:“好久没有听老师讲课,太难得了。”
于先生讲座的题目是:谈文明的源流。他开讲的第一句话:“江心岛,其实就是江之心。”一下子就吸引了所有在场的人。于先生没有讲稿,也不用PPT。讲话的语调不疾不徐,一口气讲了近两个小时。全场鸦雀无声。听众大多是在书房公众号上报名来的,大约60多人。沙沙注意到,那位“发呆的人”也一直在听讲,没有离开。
于先生先谈到古巴比伦、古印度、古埃及文明在历史长河中的流失,然后提出问题:“为什么中华文明能够延续至今?”于先生并没有做太多理论的阐发,而是从典籍故事中信手拈来,引导着听众进入源远流长的文明长河中去寻找答案。沙沙第一次听懂了儒家的“仁”,原来是由最初的仁引申出由人心开始、推己及人,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沙沙在留言本上画了一幅于先生的速写,她感到笔触应当在平稳、和谐中体现生命的跃动。在速写旁,沙沙记下了于先生的一句话:“人类当下的文明困境,根源在人的为所欲为。”沙沙最初曾听人说,于先生有儒者风范,但从先生的性情和风采,她感到又有点儿仙风道骨、出尘脱俗。怎么说呢?可能这就叫“通透”,将儒释道融于一炉,然后从中点燃照亮现实的思想火焰。而自己才疏学浅,可能并不能真正读懂于先生……
讲到后来,于先生的话语中透着一些隐忧:“我们当下遇到种种文明冲突和问题,遇到疫难和困境,在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中,国与国、人和人、人和自然之间的关系应当如何来调整呢?大江奔流,泥沙俱下,我们需要静心反思。当下互联网的传播,也像一条混乱的河流,我们怎样才能让大脑里的信息沉淀下来?我感到欣慰的是:在峡江有这样一座江心岛,能够让人的心安静下来,走近阅读,走近思想,走近诗意。我讲完了,感恩诸位!”
台下什么声音也没有。过了一会,听众才回过神,热烈地鼓起掌来……
送走于先生和众人,沙沙往回走,但见江天一色,波光闪耀,一只白鸟低低地从岛上掠过。回到书房坐下来,她想回到一个纯粹阅读者的心境,感觉仿佛整个书房,乃至江心岛,都是一本在江水之上慢慢打开的书。
另一边的座位上,“发呆的人”正在留言本上写下:白头翁1只,白鹇3只,白兰花32朵,白栀子花116朵,白莲9朵……2019年端午
你摘下天空一角
寄放于水上
一江之水于此安静
你眼波的瞳仁
最黑的部分,闪烁着蓝光
在蓝色之中,最蓝的地点
聆听流水和你的歌吟
……
沙沙一口气读完这首《蓝之岛》,慢慢从一种情绪中回过神,才抬起头问蓝:“你写的?”
“不是,诗人江之舟的作品,想不想见见?”
沙沙犹豫了一下:“可能在想象里与诗人见面更好,不想失望。”
“说不定会有意外呢。”
“顺其自然吧,希望偶遇。”
两个人对视片刻,都会心地笑出声来。沙沙突然想起什么:“亲爱的,你的蓝岛计划,还有蓝精灵微剧呢?”
蓝禁不住又笑起来:“你当真啦,上次逗你玩的。”
“不会吧,我可是认真的,先说来听听。”
“骗你一下,看你急的。其实我可一直在谋划着呢!”
“那你快说,我用本子记下。”
“别急,且听我一一道来。先说蓝精灵吧,计划把小讲堂充分利用,在没有讲座的晚上布置成一个‘蓝梦剧场’,推出蓝精灵系列微剧,分别以自然界的蓝色鸢尾花、蓝色风信子、紫斑鸠、蓝画眉……还有独一无二的蓝青蛙等为原型来编写剧本。为了支撑这个系列剧能够一直演下去,分别组成蓝蛙合唱团、兰草舞蹈队、蓝鸟特技连、蓝光科幻营……当然,还有蓝花啦啦队,以蓝色喇叭花为领队……”
“慢,蓝宝贝!你该不是用什么魔法让花儿、鸟儿一起来演出吧?”
“才不是呢,是让人来仿真。招募志愿者,也可从读者中挖掘发现。当然,奇迹也可能发生,说不定哪天花儿、树儿、鸟儿、鱼儿真会自动地来加入,不再分得清谁是真的,谁是假的。”
沙沙情不自禁地感叹:“太好玩啦,太诱人啦!”
蓝清清嗓子,以她那特有的温婉语调继续往下说:“关于蓝精灵,我已写了一个第一幕微剧的台本。还有蓝岛行动计划,我是与诗人江之舟合作草拟的,他是执笔人,看来你不见他是不行啦。”
“怎么不早说?你个蓝宝宝,真坏!今晚就约吧!”
“好,一言为定,今晚8点岛上见!”
……
沙沙觉得蓝是她遇到过的最开心的女子,似乎一直生活在一个属于她自己的蓝色世界里,更像是一个蓝色的梦。那么,为什么不可以在江心岛让蓝色的梦成真,让江心岛变成一个“蓝之岛”呢?行,说做就做,人本来就该为一个梦活一回。
沙沙马上找来巴马、三郎商议“蓝梦剧场”的可行性,三人一拍即合,都认为值得来实现一个蓝色的梦。沙沙感激地望望两位伙伴,她发现巴马更黑更瘦了一点,三郎的胡子更长更浓了一些。三个人的“铁三角”,有一个内部分工:沙沙主导书房和各类公益活动;巴马统筹协调对外关系,组建公司对外拓展项目,为书房提供“硬核”支撑;三郎则是对外各种项目的实际操刀人。简单地说,沙沙是花钱的,两位“骑士”是找钱的。但现在受市场大气候影响,对外拓展经营项目这一块推进并不容易。书房运营头三个月,基本上已用完三人自己投进去的合股资金,现在只能勉强维持运作。巴马担心沙沙有什么顾虑,轻松地说:“姑娘,放心做吧,我们去找面包!”“哈!哈!哈!……”
快乐的笑声让沙沙一下子浑身都是劲头,也把心中藏着的那点担忧和焦虑轻轻掀到了一边。
沙沙在手机备忘录里记下:诗人,江之舟,晚上8点。
她怕一时忘了这个约。今晚岛上还有“民谣之夜”活动,是当地民谣歌手们每周一次的雅集,到时候会很忙。
“江之舟”,沙沙在准备“民谣之夜”活动现场的空隙,脑子里又一次跳出了这个名字。不系之舟,泛舟江上……应该是一个浪漫而潇洒的人吧?
见了面,确实让沙沙感到意外。诗人看上去有四十来岁,个头不高,身形不胖不瘦,头发不长不短,讲话不快不慢,穿着再平常不过的白衬衣。他是一个人来的,说蓝临时有事来不了。沙沙客气地请他到小会客室坐。沙沙注意到他走路步履平稳,面部表情也很平静,给人感觉是个处事平和、稳重的人,与想象中的诗人不一样。
“我上午读过您写的《蓝之岛》,写得真好,过去来过岛上吗?”
“来过几次,只是做一个观察者。不过,我早已从蓝那里知道您和岛上书房。嗯,您说的这首诗中的蓝岛,既是一个真实的岛,又是一个虚构之岛……”
沙沙感到诗人在讲到蓝岛时,表情渐渐生动起来,一双原本不大的眼睛似乎大了一点,还透出一种黑亮的光。这位看似平和的诗人,可能是在矛盾中把握着一种平衡,也可能是在超越了矛盾之后才拥有的一种和谐与安静。
诗人拿出了一张纸递给沙沙,上面是用毛笔写的蝇头小楷:“蓝岛行动计划:悦读岛、公益岛、生态岛、诗歌岛、音乐岛、思想岛。”
沙沙轻轻念出声来:“这么工整的小楷字,充满想象力的计划,诗人,您打算如何实现它呢?”
诗人依旧是不快不慢的语调:“实施起来肯定不容易,但我想先立足已有的书房,从阅读开始,逐步朝岛上书院发展,通过开展自然课堂、奇换集市、公益节活动,聚集社会各方志愿者。在此基础上让诗歌和音乐作为两翼,这个岛就不一样了,它就有了会飞的翅膀。如果真的希望这个岛能够具有持久的魅力,一定离不开以思想为蓝岛之魂。思想岛是最高层面的,这个思想之魂是对人和自然和谐世界的思考和向往,它一定属于未来……”
沙沙渐渐被诗人的话语吸引住了。她在心里不得不承认,这位诗人与过去接触过的诗人不一样,并不是那种只能在诗中相遇,却不能做邻居的诗人。沙沙抬起头,注视他的目光,感到一种自然和亲切,好像早就熟悉的一样。她甚至好奇,那些宁静而又生动的诗句是如何从这个看似平平常常、穿着一件白衬衣的诗人脑子里冒出来的?
“听您这么一讲,好像能更深地领会您的诗了。”
“您读到的那首诗,是《蓝岛》组诗三首的第一首,还有《蓝之书》《蓝之夜》,正在修改中,完成后再请您斧正,您是岛主啊。”
“岛主不敢当,我是岛上服务员。”
“那就是岛上公主吧,读过石黑一雄《被掩埋的巨人》吧,小说的结尾,埃克索和比特丽丝将去一个岛上,埃克索说:‘我们到岛上再继续谈吧,公主。’”
“我们就到岛上谈,埃克索。迷雾一散,我们要说的话会很多。”
真巧,沙沙也记得这一段小说中的对话。她感到从来没有这么明白过,似乎有一双神秘的手触摸到了心底深藏着的秘密和一丝隐痛。还需要说什么呢,接下来,便是去那幻境一样的“岛上”。
沙沙和江之舟同时站起来,默默走到院子中间去。沙沙突然发现了夜空中几颗闪亮的星星,她指给诗人看,诗人轻轻说了一句:“已经好久没看到星星了。”
这时候,从小讲堂那边传来吉他弹唱的声音。他们站住了,静静地听着。这是个质朴而略带点嘶哑的男声,声音在空气中摇荡、震颤。沙沙和江之舟都感到有一种气息轻轻扑到了脸上。
春天就在对面
只有半条江的距离
我看见童年的影子隐入花丛
随蝴蝶的翅膀穿越
哦,你梦里的花
打开的花瓣,很轻
她托起的露珠
却是整个春天的重量
喝酒,遥远的事
上个世纪那一场醉
让我的一生变短
把你的春天拉长
周日的早上,沙沙还在睡梦中,被一通手机电话铃声吵醒,谁这么早啊?沙沙过去因记者职业的原因,经常“开夜车”赶稿子,成了一个“夜猫子”,习惯晚睡晚起。现在开书房,每天必须要准时,难得在周日才能故态复萌。
电话是阿D打来的,他急匆匆地说:“正在往江心岛的路上,还带了一个工作团队来。”
“哦,我马上去,岛上见。”
说到就到,沙沙还是落在了阿D他们后面。沙沙赶回岛上,阿D已经在岛上转了一圈了。
沙沙说:“失礼啦,不好意思。”
阿D摆摆手:“我们团队正好先考察一下,形成直观印象。”
“小D没来吗?”
“他妈妈没让他来,说今天有钢琴课。其实孩子并不怎么喜欢钢琴,他喜欢我的区块链和资本市场运营。但在家里我说了不算,他妈妈是领导。”阿D无奈地耸耸肩,摊摊手,做出一脸苦笑的神情。
沙沙见状马上转移话题:“小D上次说的书房运营计划书呢?”
阿D脸上重新快活起来:“这个不会让你失望,这孩子鬼精的,他回去当晚就写了交给我,提出了岛上书房区块链的设想。他有一个奇特的建议,以植入软芯片的方式解决阅读的关键问题。这个启发了我,我跟我们团队已经研究出了一揽子计划,从建设到运营,以及市场都有了个框架。这次我们来就是跟你商量一下合作模式,你放心,这个事情交给我。小菜一碟啊。”
阿D越说越快,越说越兴奋,看上去脸上已经是容光焕发了。沙沙了解阿D,他说干就干,喜欢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但他说的区块链与书房,芯片与阅读,沙沙感到有些听不明白,觉得它们之间会有什么联系呢?便有一种好奇心推动她想立即探究其中的玄机。
“真是让您费心啦,这个计划听起来既高大上,又新奇妙,只是我现在偏居荒岛,远离都市信息圈,还听不太懂。请您说细点,愿闻其详。”阿D见沙沙有兴趣,便滔滔不绝展开了一个智慧书房和区块链书岛综合体模式的美妙畅想:“先是书房智慧化和江心岛区块链化,这是未来的必由之路。现在这个状况不可持续,坦率地讲,我没有看到前景。书房与最新的科技融合才有出路,而且会形成可复制的市场化模式。举例说吧,通过开发嵌入大脑记忆的阅读软芯片,阅读就成了最轻松便捷的事,这样人的阅读信息量和知识结构,将在一种新高度上惊人一致,而且会最快地让读者形成标准专业的语言,这种学习语言会不断粘贴复制,不按暂停键就无限进行,几乎成为语言的海洋。由机器人主导书房管理乃至全岛智能化运营。想象一下吧,多么神奇!智能化的书会自己说话,只要用手指触摸每一行字,就会自动发出每一个字的声音。当然,你还可以选择不同的音色和语气播放……”
沙沙听得似懂非懂,仿佛陷入了一片云山雾海。她看到了一点远山的轮廓,但再想细看,却又模糊起来。
这时候,手机响了。是江之舟打来的,他说发了一个具体的蓝岛行动计划到邮箱,请沙沙查收,有时间再约了见面具体商量。
沙沙突然意识到,她正面临着两扇不同的神秘之门,门都渐渐打开了。她将走进哪一扇门去呢?
巴马,姓巴,名马。巴从父姓,马是母姓。在报社时,巴马是个资深新闻策划者和评论员,简单地说,就是为报纸出点子和出思想的人。一般他不显山不露水,但想得深、悟得透,该出手时就出手。他长得有点酷,不是高仓健那种东方俊男的酷,而是黑而瘦的酷,有点像某个国家非洲裔总统那种。
此刻,巴马正站在小会客室窗前,对着江面独自出神。快接近中午的江水不像早晨那样清澈碧透,在光线的直射下显得有点灰白,天空的透视度也差了一点,很显然不适合摄影。巴马最早是做摄影记者的,看到一个场景,他本能地会从拍摄的角度来考虑。那么,造成透视度差的原因,除了光线,有没有粉尘增多的因素呢?他低下头在手机上搜索,哦,空气污染指数轻度,PM2.5150。峡江的空气质量显然比G城要好,但最近偶尔会有这样污染指数从低度到中度的情况出现。想到这些,他本来低锁的眉头显得更突出了。
巴马辞职离开报社,并非一时冲动。他一直与沙沙有一种工作上的默契,和无须用言语说出的信任。当沙沙做出辞职办书房的决定,他就想到沙沙迈出这勇敢的一步,必有她无法改变的理由。到江心岛实地看了之后,他想明白了,那是岛上独特的生态环境和人文情结吸引沙沙去尝试建构另一种生活样式,这也是自己内心所向往的。当然,他已理性地看到纸质媒体正面临新媒体的巨大冲击和挤压,生存空间急剧缩小。而自己还在可以转型的年龄,还有这个本钱和可能推倒重来。但未来的岛上书房不确定性和新的可能性并存,趁着还年轻,为什么不改变一下呢?
巴马的沉思冥想,由记忆慢慢转向了当下,思考的点逐渐聚焦于一个问题:书房何去何从?江心岛这条船将驶向哪里?
昨晚,他和沙沙、三郎一直讨论到深夜,问题梳理清楚了,基本上可以概括为三种不同的解决方案:一是江之舟和蓝的“蓝岛”模式;二是阿D和小D的“区块链岛”模式;第三种呢?是三郎介绍的,他说有个房地产老板钱鑫愿意提供长期资金投入,但合作模式是“书房+商岛”,可以简称为“商岛”模式。
一开始三个合作伙伴的个人倾向并不明显,但随着分析研究的深入,就像当初在报社研讨一个重大策划选题一样,每个人的观点开始浮现,而且愈益强化,三个人分别开始站队。沙沙坚定地选择方案一,她的理由就一句话:人要为梦想活一回;巴马倾向于方案二,他的理由:不管你主观上接受与不接受,它明天都会来找你。三郎呢?他说也可以考虑一下方案三,不能没有诗和远方,然而我们活在当下,梦想也离不开面包。“不!”沙沙不能接受了,“两位骑士,请你们考虑一下,机器人会碾碎诗意,商业会吃掉梦想,那样的话,我们的江心岛还是江心岛吗?我们的书房还叫书房吗?”三郎依旧是他一贯的低缓、谨慎的态度:“沙沙,我们先要活下去吧,为了梦想先要活好,相信好梦终会成真。”“不,我还是不能认同,活好了养胖了,最后只剩发财梦了……”
巴马没有再发表意见。沙沙和三郎也渐渐停下了观点的碰撞,归于平静。三个人都不说话了。已经夜深人静,能够听到窗外树木摇动的声音,间或还有小动物轻轻跑过的声音。巴马站起身说:“回吧。有句老话,叫‘和而不同’,不同的模式也许可以融合,先不做结论,再想想。”
巴马回想着昨夜,心里的波澜依然没有完全平静。问题是绕不过去的,只是需要另一种能够包容和超越的智慧。正像那位深刻的老人所说的“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有了路”,但那第一个迈开步子的人,是怎么走的呢?
他突然感到有点饿了,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小会客室的窗下已经独自“呆”了整整一个上午。
三郎这个名字的由来,至少有三个原因。一是他在家里兄弟中排行老三;二是在书房三个合作伙伴中年纪排在末位;更重要的是第三:他是个拼命三郎。
三郎是个说得少做得多的人,或者说,他通常是用行动来说话。在报社时,他是夜班编辑,越到夜里越有精神,那些精彩的标题一个一个从他脑子里蹦出来,好像原来就藏在大脑仓库里。不管面对多乱的一堆稿件,他都会像个大厨提着一把切菜刀左砍右削,然后像变戏法一样拼出活色生香的一桌菜来。
三郎这个出色的编辑为什么也辞职来书房呢?他没有说过原因,或者他也是用行动来说了。有时他是策展人,机关单位的宣传展、文艺圈的艺术展、工厂企业的参会展,他都能接下来,而且保证让展览主办方满意。最辛苦的一次,他带着几个小伙伴两天时间拿下一个大展览,吃住都在布展现场。饿了,泡一包“康师傅”方便面;困了,在地板上铺几张报纸,就挨着展板合一下眼……有时,他又是个施工队长。接了户外广告安装的活,他会从头盯到尾。有一次他蹲在旁边一声不吭地瞄着,突然站起身来说:“这边低了5厘米,重新装过!”
现在他可不是蹲在户外广告牌下,而是蹲在岛上小广场的地砖上,用他的莱卡相机拍他2岁多的女儿丫丫在地上爬动的瞬间。咔嚓,咔嚓,拍了一张又一张,好像终于满意了,这才歇手。丫丫继续在他身边爬行,咯咯咯地笑。而他却在阳光下眯一会眼,感到有一点儿困了。
三郎留着浓密的黑胡子,让他显得比实际年龄要大一些。其实,他才三十五岁。本来他生着一张肤色白净的脸,斯斯文文的,但因为这络腮胡子而有了另外一种装饰性效果。偶尔,他也会剃掉胡须,连他太太都觉得好像换了一个人,反而感到不适应了。
他只是恍惚了片刻工夫,就又来了精神,转身抱起丫丫,噔噔噔地快步向江边走去。
他把丫丫放在江堤护栏内侧,轻轻地哄她:“宝贝,乖一点,玩花儿,看花蝴蝶。”随手摘下两朵黄色的小野花,放在丫丫的小手里。
他跨过护栏,沿着斜坡,慢慢向下挪动双脚,到了江水旁的草滩。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工具盒,里面有一把活动裁纸刀。他伸出左手,抓住几根芦苇,然后用右手握住的裁纸刀用力割开。他举着这一蓬芦苇回到丫丫身边,一边用手晃动着,一边问丫丫:“好看吗?我们去送给沙沙阿姨好吗?”丫丫张开小手,发出嗯嗯啊啊的叫声,像小树林里叽叽喳喳叫着的小鸟一样。
丫丫的欢叫与鸟的声音融合在了一起,在三郎听来,就如同旋转、切换着的视频画面配上了和谐的背景音乐和画外音……
沙沙接过三郎和丫丫送过来的芦苇,感到有点意外,连声说:“谢谢!谢谢三郎和宝贝!”她听出自己的声音有点儿颤抖。突然,她想起了什么,“人是一支有思想的芦苇,对吧?”
三郎愣了一下,点点头。
在芦苇丛中,风瑟瑟地吹。
一只红狐闪过,如一团火。
突然间,天黑下来,无数的影子浮现出来。夜晚像一件黑色的大氅,披在山的峰峦间,一直向下滑落,滑落到茫茫的江水中。
对岸的禅寺,传来一声一声铜钟的鸣响。
我该回去了,咦,我是谁?原来我就是那只红狐。
天空旋转着,旋转着。漫天雪花落在冬天黑色的村庄。刚才还在岭南,怎么转眼就变成了北国的景象?奇异的雪花飘舞着,放大成一朵朵白花绽放。地上成了银白色的,我在雪地上奔跑。真奇怪啊,我能看得见自己的身体在奔跑,好像我能分身,能够成为另一个人。
我是谁?我是妈妈,我是蓝,我是发呆的人,我是鸟人,我是巴马,我是三郎……在奔跑中,我的面孔不停地变幻着、燃烧着。
风一直呼呼地刮着。
在路的尽头,出现了一只小白兔。旁边的老梅树,正在冰枝上滴着鲜红的血。
一座古代的城堡,在大漠深处。穿云而出,一只月亮的大眼睛泪光迷离。一位远去的牧羊女的背影,单薄、柔弱,仿佛随时会被一阵风沙吹走。
是谁在轻轻地朗诵诗句?哦,诗人江之舟,他站在不远处的沙丘上。“让灵魂的棕色长裙,从夜空低低地掠过”……
另一边,一只红狐倏然奔出,穿过灌木丛中的小径,隐身于江滩上的一片芦苇……
嚯嚯嚯……嚯嚯嚯……一阵阵砍伐声由远及近,巨斧舞动,在半空中交织成闪电,一片片丛林轰然倒地,一只只动物仓皇奔逃……转瞬间,绿岛变成了沙尘漫漫的荒岛。
红狐慢慢走了过来,一步一回头。它每踩出一步,沙上都留下爪印,爪印是一行行的文字,文字飘舞起来,成为一本蓝封皮的书,一本本书纷纷坠落,落在岛上,落在蓝色书房里……
沙沙从沙发床上坐起来,揉揉眼睛——原来做了一个梦。看看挂钟,才早晨5点30分。
在恍惚中,她想把梦中的场景再还原一遍。这个梦太美太奇特,甚至令她有点儿迷恋。能不能再回到梦中去呢?这个梦的后面会出现什么呢?然而,它已经像飘散的云雾,无法再用双手把它聚拢,只能看着时间渐渐真实起来,事物重新回到原来的样子。
我是谁?也许我是所有人,但事实上,我也不同于其他任何一个具体的人。玻璃窗外渐渐亮了,沙沙一边努力地想从虚幻中走出来,另一边她还会被梦中的疑惑吸引着。嗯,所有的问题和迷惑,还是交给时间和生活本身去解答吧。
她走到阳台,朝着江心岛的方向望去。淡淡的雾纱,依依的江水,小岛还显得有点儿朦胧,但岛的轮廓线已经在晨光中显现,像一圈银色的光环。她向上伸展开双臂,深吸一口清爽的空气。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沙沙一边走,一边低头看江之舟在微信朋友圈里发出的一首新诗《蓝之书》:
……在蓝色的岛中,开始想一件
简单的事,做一个简单的人
从一扇窗户打开一条江
也打开一本蓝封皮的书
我相信,你
以及许多心怀梦想的人
都住在里面
是的,都住在里面,住在一本蓝封皮的书里。蓝色的岛,蓝色生活的模样……好像自己就走在这首诗里,在与诗人用心灵对话。想到这,沙沙发出了会心的笑。
咦,书房的门怎么开了?沙沙站在书房门口呆住了,只见房门大开,一地乱书。
书房被盗了,沙沙马上打报警电话,警察很快来了。经过现场勘查,发现被偷走了近百本书,盗书贼是撬锁进入室内的。
看来这个盗书贼就是冲着书来的,沙沙突然想到了那套木刻版古书。打开小收藏室的门查看,还好,书还在!
书房出了意外的事,沙沙只能在门外挂出一块牌子,告知读者:因故歇业一天,致歉。
这时候,“发呆的人”向沙沙走过来,递给他一张纸,什么也没说,就走开了。
纸上画了一个老年男人的头像。这是谁?莫非是破案线索?沙沙把这张纸交给了警察。
案子很快破了。盗书贼原来是个精神失常的人,他叫白非马。
经警察调查,白非马原来出生在一个书香世家,从小喜欢读书。但读中学时,遇上破“四旧”,家里的几千册藏书被“造反派”一把火烧了。白非马呼天抢地,面对一堆书的灰烬,呆坐一夜,人疯掉了。多亏他姐姐把他接到乡下找民间医生治疗,后来病情时好时坏。发病时,就会有一个怪癖:见书就拿,甚至会在路上抢孩子的书。现在他随姐姐住在旧城他家的老房子里。
书全部拿回来了,一本不少,而且连原来岛上50个鸟巢书屋丟失的书也找回来了。沙沙专门去派出所,找到办案警察,希望不要追究白非马了。警察答复:“如果医学鉴定白非马确属精神病发作,可免予法律处理。”
这个事情就这样过去了。但沙沙在心里并没有放下这件事。她抽空悄悄找到白非马住的地方,看到老姐弟俩生活的状态感到震惊,真正明白了什么叫“一贫如洗”。她想,当初白非马失去书就已失去了一切。现在依然还有一些贫困人群缺少读书的机会,我们的书房就该为他们敞开门,还要为那些最需要书的人送书上门……
沙沙买了一袋米、一桶油和一捆书送到白非马家,她告诉白非马的姐姐:“我是社区的志愿者,有什么难处需要帮助的话,请打我电话。”
沙沙掏出签字笔,把自己的手机号码写在了墙上那张旧月份牌上。
蓝发了几条微信给沙沙,她说已经与江之舟商定:蓝岛行动计划可以启动了,先推出“蓝岛之夏”系列,包括“蓝岛之约”诗朗诵、自然课堂、“奇换集市”爱心公益、蓝精灵微剧场之《蓝蛙》。
蓝还发来了江之舟为系列活动题写的书法:“蓝岛之夏”。
沙沙回复一个字:“妙!”
“嘿,亲爱的。还别说,你看这个‘蓝’字,下方像不像江上的一艘小舟,有位渔夫在里边划船?”
“你再看这个‘岛’字,有山有鸟,身形是一只大鸟,岛上有许多鸟,山被鸟儿环绕,上方有鸟巢,下方也有小鸟,小鸟在和小山对话。可见,这个岛上的生态是有多不错啊!”
不等沙沙回应,蓝又接着说:“其实,先吸引我的是‘夏’字,既像一个古代美人向右侧的脸,从左边看过来,也像一个在作揖的英雄好汉。还像一棵树上,枝丫之间,有一个鸟巢,鸟巢里有一只可爱的鸟。”“我是一瞬之间,同时看见三种可能。如果一定要分先后,最先看到的是鸟和女性秀美的侧脸,右边线条轮廓特别美,颈项颀长。这真是神来之笔!”
“沙沙,我突然想到了荒木经惟的摄影。他认为一般摄影者太看中参数,依赖器材,甚至不同类型的片子都有公式性的技巧,但往往忽略摄影者和被摄对象的情感。而荒木经惟和你谈的,恰恰是情感。”
沙沙回复:“嗯,艺术既是一种情感,更要有一种超越的想象,是从自然的原点展开虚构。可以这么理解吧,蓝岛行动就是一个蓝色的艺术实验,它来自虚构的蓝岛之梦……”
沙沙觉得每次与蓝交谈,既感性又深入,好像是在与另一个自己对话。
她本想循着这个话题再继续谈下去。笃……笃……笃……有人敲门。是巴马领着一位客人来了。巴马介绍说:“这位是钱老板,钱鑫,这位就是沙沙。”
钱鑫的突然出现,让沙沙感到意外,她想起三郎说过钱鑫的“商岛”计划,本能地觉得这个人会有铜臭味。但眼前这个人,似乎不太一样。
钱鑫笑眯眯的说话低声细语:“沙沙,终于见到您了,我是您的粉丝。你们办书房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这几年,我个人做点小生意,有心为家乡的文化、教育方面做点事。我想无偿捐助书房的公益活动,比如为贫困家庭孩子送书什么的。”
沙沙迟疑了一下:“幸会,请坐下谈。”她内心对这个人还是有所保留,没有马上回应。
巴马接过话头:“钱老板,我们书房现在资金上确实比较紧,各种阅读活动、公益活动越办越多,来的人也越来越多。”
钱鑫插话道:“江心岛已经成了网红岛啦,在G城、S城我都听朋友们谈起江心岛和岛上书房,峡江人都喜欢把外地客人带到岛上来。”
巴马继续说:“坦率地讲,江心岛名声在外,我们的压力也越来越大。这个月,我们已办了十多场活动,新增了一些安保和网络设备,还有,开始尝试把于教授他们的课堂演讲在线上同步推出……太多的事要做,而且沙沙是个完美主义者,有十万块钱她要做出二十万的事来。所以,我们希望得到社会各方支持,毕竟江心岛是峡江人的岛。”
“那是,那是,这是大好事,我愿尽全力。”钱鑫马上回应,他的声音渐渐有点高起来,显得有点儿兴奋,“我本来就有这个意思,身为峡江人,本来就该为家乡做贡献。”
“听三郎说,您有一个‘商岛’计划,我们这是个公益书房,可能没有什么利益回报的。”沙沙觉得,与其远转山遥,不如把话挑明了。
“哦,谈文化,不能提钱,提钱就庸俗,庸俗。我先认领资助几个活动吧。”
“这样好,我帮助联系政府管理机构,一定把好事办好。”巴马说道。“本想直接注入资金合作,我很看好书房的前景。”钱鑫特地提高了声调,强调“前景”两个字,一字一顿,而且沙沙发现他的一双小眼睛也睁大了,终于发出一丝丝光来,“不过,这样也好,也好!不多打扰你们,我先行告辞。”
钱鑫笑眯眯地离开了,沙沙和巴马一直送客到书房外的路口。
钱鑫承诺资助阅读项目的事,并无下文。倒是有些流言传播到了岛上,说什么有位老板要买走书房经营权啦,管理机构将要改变江心岛的定位,转向商业开发啦,等等。
一开始听到,沙沙并不太相信,觉得不过是道听途说而已。但后来有好几个读者也来问有没有这种事,她不免狐疑起来。“无风不起浪”,她直觉到这些流言的背后还是与钱鑫有关。那天钱鑫来岛上,说什么想无偿资助,可能只是虚晃一枪,真实目的是摸摸底。他商业合作开发的想法碰了个“软钉子”,于是就改变方向,在岛外“活动”了。她又想到钱鑫那张笑眯眯的脸和一双小眼睛里露出的一丝丝光,不禁在酷暑里感到一些寒意。
她透过窗户,看看江面的天空,正下着太阳雨。这种天气现象有点特别,你说是阴天吧,明明阳光还从云和云之间的空白处照下来。雨虽然不大,但在阳光的折射下洋洋洒洒的,同时还透露出一些奇异和不测的气息。在她的脑海中,突然又回闪出了那个梦中的场景……突然间,天黑下来,无数的影子浮现出来。夜晚像一件黑色的大氅,披在山的峰峦间,一直向下滑落,滑落到茫茫的江水中……沙沙想,这不过是梦而已,何况梦里的红狐一边奔跑一边燃烧,仍以生命作为火焰抵御夜晚的寒冷……
沙沙找来巴马和三郎,三个人敞开想法谈了一次,并形成对策:对外主动去化解压力,向主管机构陈明利害,要求从峡江人的期盼和愿望出发,进一步明确江心岛的公益定位。对内激发内生动力,从读者和志愿者中汲取智慧和力量,加快推进智慧书屋和蓝岛行动计划。至于资金难题,匡算了一下,还挺得住。最近公司与一个峡江大型综合文旅项目展开了合作,重点在打造一种文化生活方式上提供解决方案和具体项目的实操。沙沙悬着的心放下了,她再次感觉到三个小伙伴的“铁三角”是稳定的,平衡的。
巴马一直相信沙沙的直觉,它既敏锐又准确,往往有一种穿透力直击事物本质。在报社时,他编审沙沙的新闻稿,每每感到她与别的记者不太一样。她的语言委婉,从事例本身自然展开,但呈现出的是习焉不察、容易被忽略的真相。她是明朗的,但又带着谜一样的故事;你会很奇怪,在她瘦弱而纤秀的身体中为什么深藏着那样一种坚强、执着的意志?她的言谈举止始终是优雅的,偶尔还带点儿文艺女性的忧郁……她像波伏娃?罗莎?罗兰夫人?茨维塔耶娃?奥黛丽·赫本?抑或像林徽因?丁玲?或许有那么一点,但都不全像。沙沙就是沙沙,她与江心岛的气质契合如一,既来自大地民间,又吸纳江风明月的精华之气。巴马曾跟沙沙开玩笑说:“我相信当你老的时候,也会有人给你念叶芝那首诗《当你老了》:‘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哈哈,那个人当然不是我,该是位诗人。”对于沙沙这位工作上的合作伙伴,巴马一直带着兄长般的呵护和欣赏。
她是早晨坐高铁去的。峡江和G城南站之间只隔着一个花溪站,路上需25分钟。离得这么近,沙沙竟然有三个月没有回过G城了。今天回去是参加一个报社老同事春姐的遗体告别仪式。春姐刚过五十岁,去年年底体检时查出肺癌,发现时已到晚期。春姐是沙沙刚到报社时跟的师傅,而且曾一起去汶川地震灾区采访,怎么样都得去最后送送春姐。这是今年内送走的第二个好友,上回是春节期间,大学同学毛毛也是患肺癌走了,她才三十四岁。
沙沙为此专门查阅过关于肺癌的资料。全球最新统计的癌症发病率表明,肺癌占所有新发肿瘤约11.6%,而肺癌死亡率占所有恶性肿瘤死亡人数的18.4%左右,是发病率和死亡率都比较高的肿瘤。专家认为吸烟是导致肺癌的元凶之一。可春姐和毛毛都不吸烟啊,毛毛还特别讨厌吸烟的人。其次造成肺癌高发的原因,就是接触有害的物质或者空气污染等因素了。春姐和毛毛会不会是因为环境问题得病的呢?
送走春姐,心里还像压着一块石头,一时松不开来。一个人茫然地在街头人流中走,只感到被一股力量挟带着,身子和腿脚不由自主地向前。所有人都在匆忙赶路,眼睛盯住前面,甚至连空气也都是焦灼、紧张的。沙沙过去曾患有慢性咽喉炎,去江心岛后不久就没有什么症状了。回G城也才半天,她就感到咽喉有点不舒服,心里也有了一点过去常有的那种情绪——焦虑。这种隐隐的不适感,可能是一种心理上的条件反射吧,原来自己已经更适应峡江,对G城感到有点陌生了。
沙沙打了电话给阿D,约了中午在绿荫咖啡厅见面。在拨通手机时,她突然想起阿D原名是叫第广明,可平时大家叫阿D习惯了,觉得D这个字母更象形、简洁,倒把他的真名给忘了。
阿D是和报社写评论的老吴一块来的。寒暄之后,点上咖啡和便餐,开始边吃边聊。
阿D带点调侃口吻地说:“沙沙,好像你对我‘区块链岛’计划反应有点冷淡,缺少热情啊,一直在等你的回复呢。”沙沙赶忙说:“不好意思啊,最近真的有点忙。你的计划让我们很受启发,但因为资金受限,还不能一下子按你的方案展开合作,我们几个小伙伴已经深刻认识到互联网技术与书房的未来密不可分……”“没关系,没关系,我是被你的勇气所感动。作为老朋友,我也想为岛上书房出点力。”阿D显得很大度,而且,表露出了一种关心和诚意。他继续说:“江心岛具有良好的生态和独特的资源禀赋。而我更关注的是打造一种智能化的书房模式,这样可以广泛复制推广,具有良好的市场前景。沙沙,未来已来,技术的更新迭代太快了,它不会等待。”
“阿D,我可不赞成你,你这是技术决定论的误区。”老吴插话了。老吴与阿D到一起就斗嘴,而且越斗友谊越深。阿D说这是让身边始终站着一个“反对派”,让自己砥砺前行。阿D对老吴可不客气,马上针锋相对:“你这是落后,远远落在了时代后面,一种过时的观念怎么能批判飞速向前的新技术力量呢?”老吴立刻反击:“你的这套模式代表什么样的未来?人被技术工具化,如果这种技术发展没有科学伦理制约和调整,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人将被机器人控制!你看现在的人,每时每刻都离不开手机,多少孩子沉迷于网络,多少家庭正在被孩子的教育问题所困扰。阿D,我想问问你:存在的就是合理的吗?”阿D只轻轻地回应一句:“你离得开手机吗?”老吴摇摇头:“我也离不开。但我给自己规定,除了工作学习的必需外不上网。最近,我在读彼得·沃桑的一本书《20世纪思想史》,它的副标题是‘从弗洛伊德到互联网’。沃桑认为20世纪最重要的思想毫无争议是科学的思想,21世纪我们的思想可能也将在此基础上生长,这个观点我并不完全认同,但我觉得他对互联网的认识是深刻的。尽管互联网毫无疑问给我们带来了好处,却也可能让我们进入新的无知时代。就说网上阅读吧,碎片化的信息泥沙俱下,没有经过提炼和归纳,像一条浑浊的信息河流。这能称得上真正的知识吗?所以,我在评论中大声疾呼:走回经典阅读。沙沙,你认同吗?”
沙沙点点头,但她同时也感觉到老吴对于互联网技术的尖锐批判似乎又有点过了,这可能并不是一个简单拒绝的问题。沙沙迟疑了一下,才说:“你们是高手辩论,轮不到我插嘴啊。我倒是觉得你们的观点并不是不可调和的,如果信息技术更加明确一个方向,更加有助于真正的有价值阅读呢,那技术就是好的技术。其实技术还是工具。最近,我也在读一本书,是塞缪尔·阿贝斯曼写的《为什么需要生物学思维》。他说技术让技术设计者都感到复杂无比,甚至无法把握,这就需要另一种思维:生物学思维。阿贝斯曼以生物学思维破解当今世界错综复杂的秘密,并告诉我们应当如何应对,让复杂回到另一种简单。”
“精辟!精辟!”阿D惊叫起来。沙沙的视线正对着阿D光滑的脑门,看见那头顶部的油光在灯光折射下闪烁着,像一个D字形突出的圆弧。而老吴不说话,陷入了更深的思考,额头上皱纹线一道一道的,弯弯地扭结着。阿D接下来又讲起了正在开打的中美贸易战,分析由此带来的对国内外经济的深层次影响。最后意味深长地感叹:“小伙伴们,我们面临百年未遇的大变局啊!”
老吴还是没有说话。沙沙悄悄去结账回来。她觉得是告别的时候了:“今天的咖啡,喝出了滋味。有机会我们再约。”
午后,沙沙在返回峡江的高铁上还在回味着。她突然感到江心岛与G城这个大都市离得很近又很远,这条高速铁路以一种最快的速度把二者联系在了一起。那么,它们之间是一种什么关系呢?仅仅是大和小、快和慢、复杂和简单的对应吗?已经到站了,行程25分钟,不快一分钟,也不慢一分钟。此时,江心岛已悠悠晃动在沙沙的眼前。虽然只离开了半天,但她感觉上好像已经过了很久,是从很远的地方回到这个点——一个原点。
从红色邮筒里,沙沙取到了一封从法国阿尔市寄来的信。阿尔,她不记得有熟悉的人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她只知道阿尔在法国的南部,邻近地中海,那里最有名的是凡·高的向日葵。那位天才画家在阿尔找到了像火焰一样燃烧、颤动的色彩,但他最后疯了。当然,那里还盛产薰衣草,有古罗马时代留下的大斗兽场遗址。这些都能从百度百科中查到。是谁在阿尔给自己寄来这封信?
剪开信封,里面有两页信纸。字写得比较大,用钢笔写的,从笔画能看出写字人的手有点抖动。
沙沙:
您曾收到过一封从五十年前寄来的信吧?现在我可以告诉您——那是我寄的。
我叫曾文,已经是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了。年轻时代我曾在峡江的邮政所工作。有一次去笔架山里参加支农活动,偶然认识了来自G城的插队知青晓梦。晓梦在劳动的时候,总是低头干活,沉默寡言。在大伙休息的时候,她却趴在一块石头上写字。
后来,她悄悄跟我说,想请我寄一封信,但现在寄不出去。她给我看信封上的邮址,真奇怪,洲心人民公社江心岛书房?峡江上是有一个江心沙岛,可哪有什么书房啊?晓梦见我不理解,跟我解释说:这是写给未来人的,她在梦里见到岛上有个蓝色书房,里面坐着一位穿着蓝色长裙的姑娘。显然,她很害怕说出这个梦,说的时候,声音更低了,眼睛不停地看看周围,她不想让别人知道。
这成了我和晓梦两个人之间的秘密,她希望我在以后能帮她寄出这封信。
再后来,发生了许多事情。那是一代人的悲欢离合啊。至今想来只有四个字:青春无悔。我们那代人的青春像一座荒岛,那时候,个人根本无法把握命运的方向。但我们也曾在夜空中寻找星座,做过一场无可言说的梦。没有书的年代,哪有书房?这封信怎么寄得出去呢?
这里,我已无法也不愿回忆我们那时候的生活和种种内心的挣扎、痛苦,也不想给您阳光灿烂的江心岛带去昔日的阴影。
我知道,晓梦已经走了,而且她就是您的妈妈。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历史有了一个新的转机。那时我迷上了油画,特别喜欢凡·高的作品。经过在海外的一番辗转游历,后来我定居于法国的阿尔,个人的艺术创作像一团火焰在异国他乡孤独地燃烧。每当夜深人静,心如流水,总会流向生命的源头——峡江。今年春天,我终于回到故乡。意外地得知,江心岛真的有了间书房。而且打听到您——晓梦的女儿沙沙在负责这间书房。从老房子里,我翻找出那封珍藏了五十年的信,亲手投进了书房门口的红色邮筒。
现在,我得了不治之症,来日无多。我不想把这个秘密带进另一个世界。我想,很快就会与晓梦见面重逢了。我要告诉她:五十年前的梦已成真。
沙沙,再见了。
祝您和岛上书房:
拥有更美好的未来!
曾文
2019年6月20日于阿尔
沙沙走进小收藏室,整整一个上午都没有出来。阿芳估计她在里面看那套古书,本来有事要去问她,想想事情也不急,就没有去打扰她。
傍晚的时候,沙沙才走出门来,开始忙着张罗晚上“暑期读书会”的事。
“发呆的人”还在书房,正在留言本上写下:
晴,酷热,38℃。
凤凰木,落花27朵;紫荆,落花13朵。
苍鹭1只,斑嘴鸭2只,绿头鸭3只,黑翅长脚鹬1只,反嘴鹬3只,银鸥6只,红嘴鸥2只……
书房门口,走来两位互相搀扶的老人。
沙沙一眼认出那位老太太,是白非马的姐姐。上次曾经见过一面。旁边那位须发皆白的老先生,莫非就是“盗书人”白非马?
沙沙迎上前去,老太太颤巍巍地说:“姑娘,我们是来赔罪道歉的,实在对不起啊!”这时,老先生就想弯腰下跪。沙沙赶忙伸手将他扶住,劝阻道:“老人家,快别这样!”
沙沙问道:“您就是白非马先生?”老先生点点头:“我有罪啊!”沙沙连连摆手说:“不,不怪您。快请到里面坐。”
在小会客室坐下,老太太拉着沙沙的手,说起了近况:“姑娘,您的心肠真好,是观音娘娘现身啊。多亏您,派出所没有责罚他。您还帮他请了医生治疗。那位G城来的姑娘白羽,给他一遍遍放小电影,那里面都是过去的旧院子、老书房,小时候的样子……对了,还有放火烧书的事……”沙沙解释说:“这是医学治疗加心理治疗,白羽是位心理学博士。”“真是难为你们了。那天,非马终于会哭了,哭了大半夜。醒来后,他的脑子不糊涂了。有时候,他还能看书啦!”沙沙感叹:“这真是奇迹!”白非马老泪纵横,那泪水顺着脸上的皱纹和疤痕往下淌。他喃喃地说:“白非马,白马非马,白马不是马。活了一辈子,才有点弄明白,白马也是马,光阴如白驹过隙。刚刚还在小时候,拿着一本书钻到江心岛的树林里去读。那时候,我和姐姐、弟弟们经常来岛上放风筝、躲迷藏、掏鸟蛋。岛上有一棵长了几百年的大榕树,被峡江上打鱼的疍家人尊为‘树王’,他们在船头望到树王都要拱手作揖、磕头膜拜。‘树王’,独木成林,要四五个人合抱才够得着……后来,造孽啊,有人把‘树王’砍了,把岛上的树都砍了,还放火烧了芦苇滩……好像就是一转身的光阴,怎么就老了呢?江上的云和水,真是一场梦啊!这一本书,谁能读得懂?”
沙沙惊异不已,心中早已是白云苍狗、沧海桑田。她听得懂白非马的话,缓缓应答道:“老先生,总还有以梦为马的人。”停顿了一会,她又说:“现在,岛上的树又长大了,鸟都飞回来了。我们的岛上书房每天都会为您敞开门,欢迎您随时来读书……”
刚送走两位老人,王易容来找沙沙。“沙沙,我把《峡江地方志》全部读完了。想告诉你,我找到了根和魂啦。年轻时候,忙的一些事,现在都忘掉了。退休后,我就想啊,没有别的事了,就读读书,补上过去的课,也想弄明白一件事:我们的老祖宗是怎么样活过的?你别说,我还真有了一个发现。”沙沙看到王易容脸上的笑容像一朵朵的菊花绽放,像个老孩子一样开心。
“王叔,请把你的发现与我分享一下,可别独自偷着乐啊。”
“哪会呢?我这不正找你汇报思想、分享这个发现嘛。是这样啊,你看这篇《峡江日报》上我的文章——《归猿洞溯源》,你慢慢看看,我在《峡江地方志》中找到了唐朝人写白猿变成人,人又化作白猿的一个传奇。而这个归猿洞呢,就在峡江寺附近的山中。”
王易容递过一份报纸,沙沙看上面画满了圈圈杠杠,空白处还抄了两首诗,一首是“彼见是忘忧,此看同腐草。青山与白云,方展我怀抱”。沙沙念出声来。
王易容解释道:“这是书生孙恪第一次见白猿变身的袁氏时,袁氏吟咏的一首诗。”
“那另一首呢?刚被恩情役此心,无端变化几湮沉。不如逐伴归山去,长啸一声烟雾深!”
“这首啊,是袁氏化为白猿前挥笔在峡江寺墙壁上留下的诗。”
王易容打开了话匣子,便滔滔不绝。沙沙也沉浸在他的快乐发现中。“沙沙,我还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终于查清楚了那套木刻书背后的一些先人故事。我的一位先辈,是位画师,他叫伍常勋,也就是在那套书上做批注的两位先人之一。第一位做批注的是在康熙朝的,名叫王元朗,是王家由中原迁居于峡江的第一代祖先。由他开始,诗书传家,王家成了峡江的‘书香门第’。伍常勋是同治年间的了,距今大约一百五六十年前,入赘来我们王家做女婿。他与峡江寺住持本净和尚过从甚密,应和尚所请,根据流传千年的归猿故事作了一幅画。这幅《清同治伍常勋献环图轴》现在还收藏在峡江市博物馆里。”
“王叔,您太厉害了,您已是峡江地方文化的专家啦。”
“哪里敢称专家,我是把砖头搬回家。这方面,大胡子朱先生才是真正专家,他是清朝末代榜眼朱汝珍的后人。”
王易容接过沙沙递过来的一杯茶水,喝了一口,又继续讲下去:
“前几天我登门向朱先生请教,他还跟我说了一段从民间采集到的关于伍常勋的奇事。伍常勋在未做王家女婿前,曾遇到一位仙女一样的姑娘。他是划船去江心岛上画画时碰上的。二人一见倾心,共渡爱河。用现在的话说叫浪漫的爱情故事吧。伍常勋天天去岛上大榕树下、芦苇丛中与这位佳人幽会,从此画的美女比真人还要美。有一天山洪暴发,眼看江水顷刻之间就要淹没小岛。他们想划船逃离,但船早已被冲走。这时候,姑娘突然化身为一只凤凰,让伍常勋骑在她的背上。凤凰驮着伍常勋在惊涛骇浪中泅渡,当靠近江堤的时候,凤凰奋力将伍常勋推上岸去,而她自己却跌入滚滚浊流漩涡中,瞬间就不见了踪影。伍常勋经此变故,人变得呆傻了,幸亏老中医王佐仁出手相治。经过数年,伍常勋才恢复常态,而画技大进,并且专画世上奇异女子。在他画笔下,出现了一个个猿女、凤女、蛇女、狐女……当时人称他为‘峡江鬼才’。后来,王佐仁把爱女许配给他,而他也把夫人视作凤凰重生,恩爱一世。”
沙沙听呆了:“王叔,真有这样的事啊?”
“我也说不清。可能就像《红楼梦》中那副对联: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岛上“流言”的风波,并没有完全平息。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巴马告诉沙沙:“听说有领导对岛上书房的模式定位另有想法,认为书房虽然现在名声在外,但到底难以持续,还是要从商业模式上想个法子。”
“至今还没有人正式来找我们谈过,我们大可不必理会。”沙沙对这种说法不以为然。
巴马却显得格外谨慎,他说:“不可掉以轻心,这个说法并不像空穴来风,说得好像有鼻子有眼。上面会不会有变?这还真难说。”
沙沙想了想:“那我找高副市长问问,还是未雨绸缪吧。”
沙沙先拨通高副市长联系人的电话。这位联系人说:“领导不在,外出学习考察去了。领导对江心岛一直很关心。有位热心的企业家也跟领导说过想资助书房,是不是考虑一下合作的可能性?”
沙沙听出来,可能又是钱鑫在上面“运作”了。她预感到,事情还真不简单。
午后的江面风平浪静。沙沙对着窗外出神,耳边听到蝉鸣声起伏,像在铁锅上炒的蚕豆,一声声爆开了花。她拿过留言本——仿线装书定制的书房专用本,记下了此刻她脑子里涌现的一些意念。她一直有随时记下瞬间心理感觉的习惯。
……你说蝉声出自本能,是从燥热的肺叶里迸出的嘶喊。气温越升越高,会让人联想到蒸笼的譬喻。
鸟的叫声、蛙的叫声、蝉的叫声,一声比一声急促。它们拼了命地啼叫,想叫出生命的长度。当然,这是一个焦虑的人的想法,他怀疑这一生可能比一声鸣叫还短一点。他还从不停歇的叫声中,听出了时间的尖锐和心有不甘。
鸟为什么叫?蛙为什么叫?蝉为什么叫?作为一个人,你又知道多少呢?甚至对于自己,你又知道多少呢?
叫声是唯一的真实,或者生命本能。在所有叫声都停下来的时候,你坐在天地的寂静中,光阴很长……
写下这些文字,回头看看,觉得有点好笑,发现自己怎么有点多愁善感起来。蓝曾经对沙沙说:“你的气质和感觉,更像位诗人。诗人不一定是写诗的,写诗的不一定是诗人……”蓝由此借题发挥,还说出了一套关于诗人的微言大义来。
晚上,沙沙见到了蓝和她带来的一群孩子,他们第三次排练《蓝蛙》微型剧,可以初步合成了。沙沙坐在后面默默地看着,同时还在留言本上记下一些印象——
小岛上。一颗颗白色雨滴在草叶上滚动。穿着蓝肚兜的蓝宝宝出场,他拿着一个大红薯,红薯发芽了。蓝宝宝把它埋进土地,长出了叶子,一片,两片,三片,蓝蛙出现了。蓝宝宝跑来,蓝蛙蹦进水里。如此往复数次。红薯叶长大,蓝宝宝长大,蓝蛙长大,一起围绕着小岛上的木屋跳圆舞曲。舞着,舞着,绿叶变成了蓝蛙,蓝宝宝也变成了蓝蛙。一片蛙鸣声起。蓝色帷幕落下。
“哇,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美妙!蓝,你的小脑袋里是怎么想出来的?”
蓝摆摆手说:“你先别夸,还没正式演出呢,还有些细部需要打磨。要说这个微剧创作的灵感,其实是偷来的。”
“偷?是从哪里偷?”
“江之舟的诗里。我从他的《虚构之岛》诗集中读到两首跟红薯有关的诗,触动了我的感觉。”
“红薯?”
“对,是红薯,我读到了这样的诗句——”
蓝从蓝布袋里掏出一本蓝封面的小书,翻开其中夹有树叶作标签的一页,然后递给沙沙。
预兆
这冬天不像冬天
你第十一次这样唠叨
被遗忘的红薯
铁青了脸
在厨房的角落里冒芽
又一个雾霾天
封闭的屋子,一群梦游者,做
温水煮青蛙的实验
你像巫女,想到一个譬喻
不敢说出来
偷偷交给毒舌的风
风很大,在船头上张开臂膀想飞
你说:船要沉了
我没看见冰山
窗外晃动阳光和你的影子
“是这首《预兆》吗?后面还有写作时间,2016年12月5日。对,这一句画了蓝杠杠,写到红薯冒芽。亲爱的,你连用的钢笔墨水也是蓝色的啊。”
“还有后面一首,是写在三楼的阳台花盆里种红薯,吸引来了奇怪的小青蛙。”
“哦,看到了。蓝,你来把这一段朗读一下吧。”
“好的,来一段音乐。”
“Ocean Rose,海洋玫瑰吗?”
蓝笑了,点点头。她的嗓音平静,但又透着一种静水流深的神秘情绪:
……
红薯不简单,它用身体语言
讲述一部生态哲学
那得庆幸有一个阳台
它让封闭的房子,向自然敞开
在红薯叶下,竟然发现一只青蛙
三层楼啊,不知它怎么爬上来
嘭的一声,它蹦下底楼的凉棚
第二天早上,又会神奇地出现
阳台,红薯的阳台,生长着
一个隐秘,等待更晚的秋天
朗读声停下。音乐还在悠缓地萦绕,在她们的静默中轻轻地碰出回响。
过了一会,蓝和沙沙才从音乐的世界里回到现实。蓝说:“我曾经为这首音乐中的凯尔特人写过一首诗,就叫《凯尔特人的怀乡病》,当时还做了一期公号。”
蓝从手机里找到了“蓝之音”公号,翻出了这首诗:
总是陷入很深的梦境,
仿佛遗失的不只是一次恒久的睡眠。
中世纪的歌声唤醒你的怀乡病,
半克灵魂,坐在约伯的天平上。
晨雾。
翻过阿尔卑斯山的琴声啊,
越过莱茵河。
追赶群羊的牧羊人,
头纱落山坡。
风笛如魔。
旧约如昨。
亲爱的凯尔特,
摇响苜蓿花呀跳起玛祖卡——
“写了这首诗后,意犹未尽,我又在后面写了一段随心碎念。”
“写这首《凯尔特人的怀乡病》,也是源于听歌——Ocean Rose。有人说每首爱尔兰民谣里都有一朵安静的白玫瑰。大海吟唱,玫瑰绽放。你闻见的,仿若来自中古世纪的悠远芬芳。有人问,什么才是好的音乐?我想,不同的时刻不同的人或许会有不一样的答案。比如此刻,能带给我安宁、愉悦和想象的音乐,便是好音乐。乐音流淌之中,你或许微醺发呆,或许置身事外,又或许,因为钟爱某段旋律而乡愁弥漫。所谓乡愁,无关地域,无关具象,不过是你喜爱的某种气息。这气息,似曾相识,又恍若隔世。恍若你就是乐音里的那个凯尔特人。”
读完这期公号的文字,沙沙感叹道:“写得真好。是的,岂止凯尔特人?每个人都是凯尔特人,都有怀乡病。每一座城市里,都有久久不散的乡愁。”
“你知道吗?就是读着诗人的《虚构之岛》,听着这首歌,我有了创作《蓝蛙》的冲动……”
早上,沙沙刚打开书房门。看见江之舟走进来了,沙沙感到有点意外。
“沙沙,早啊!给你介绍一位朋友,萧雨。”
江之舟向旁边欠欠身,沙沙这才注意到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那人摘下戴在头上的一顶小草帽,向前伸一伸脖子:“叫我驿丞好了。”
沙沙没有完全听清楚,感到疑惑:“您好!您是——?”
“我喜欢别人叫我驿丞,古代那种驿站的驿,丞相的丞,掌管驿站的最高领导。嘿嘿!”
驿丞是个小个子。一见,就让人觉得有喜感。说话时,面部表情活泛。圆圆的脸,眼睛也是圆圆的,鱼尾纹向上翘,留着一小撮山羊胡子。江之舟说:“驿丞是昨天很晚才到峡江的。他在龙门沟山里建了一个驿站,在树上建房子。”
“树上建房子?”
驿丞回答说:“不想砍掉那些老树,是倚山形地势搭架的树上围屋,我把它叫作树屋,是个为诗人和艺术家建的山中驿站,也就十几间木屋,分别用动物来命名,苍鹰屋、松鼠屋、白鹭屋……”
江之舟接过话头:“我上周末去住了一晚。看到松鼠、鸟雀就在门边、窗户旁,人能够安静下来听到它们的声音。这个树屋,其实就是驿丞写的诗。驿丞本就是诗人。我去树屋是为今年的‘峡江生态诗歌节’物色诗人采风的地点。今天请驿丞同来,是想与岛上书房对接。打算在岛上召开生态诗歌学术研讨会,作为‘蓝岛之夏’的重头戏,然后再去山里,让诗人们住树屋,做一回鸟人。沙沙,你看这样行吗?”
“好啊,有意思。我投赞成票。我们去岛上走走吧。”沙沙说。
读者陆陆续续进来了。沙沙引着江之舟和驿丞走出书房,沿着环岛步道边走边谈。
沙沙轻声问江之舟:“这几天忙什么呢?”
“赶着整理一本生态笔记《树说》,还有一本诗集,时间上有紧迫感。”
“为什么呢?”
“这本生态笔记写了两年,改了一年。三年过去了。三年发生了多少事情,我越来越感到要赶快去做。2003年非典发生后,我开始写生态诗歌,想用诗歌来说出自然万物的话语和它们的伤痛,当然,这也寄托着我的一个生态梦想。可是,我预感到还有一些想不到的事情会发生。有时候,可能走错了路,但自己不知道。也有醒悟得早的人,他们怎么去叫醒那些还在沉睡中的人呢?”
“诗歌能叫醒别人吗?”
“也许有点虚幻,但我不能停下,要抓紧去做。去年秋冬季节,6个月没有下雨。冬至那天,气温还是30多摄氏度。我感到还要发生什么事,时间越来越近,我能听到急促的脚步声。”
三个人都不说话了,在一个凉亭边坐下歇一会脚。江上阳光安静地洒落,水波不惊,只有两三只小黑鸟飞上飞下,渐渐地向远处飞去……
“岛上真安静啊,但愿岁月依然静好。”驿丞感叹道,“刚才,我们步行来岛上,就感到这不长不短的步行距离刚刚好,这可能是一段与现实的距离。它让人慢下来,欣赏身边的江河与草木。它也是留下一点空白,让人可以沉思冥想。”
沙沙指向江上水流:“我每天看到的好像都是不一样的,江流浩荡,流水已经不同。而江上这个岛,不是句号,它更像一个原点,或者说,是一个新的起点。它在时间的长河中,也在茫茫的宇宙空间里。江天一隅,千年一瞬。未来已来,现在正在成为历史。两位诗人,我们该做什么呢?”
江之舟站起来:“沙沙,你说的这些话,其实就是一首诗。就像我曾经一个人发呆时,写在江边沙地上的诗,它虽然会被江水冲刷、带走,但我们诗人,一生不就在写一首诗吗?”
沙沙灵机一动,提议说:“今晚,我们就即兴在岛上举办一个诗歌朗读会吧。”
江之舟回应说:“好,我来联络峡江的诗友们。不过,我有个小小请求,请你来读我前几天写的《岛上书房》!”
……
江上清风徐来,月色寂静,树影轻轻地摇曳。诗歌会一直持续着,诗人们的朗读一首接着一首。最后是沙沙的朗读,没有配乐,只有江上吹来的风、树叶的声响、偶尔的鸟啼在与她的声音应和。
去一个岛上
岛上有一个书房
穿越纷扰的风尘回到安静
在平凡中看到圣光
在一座城市旁边
离每天的日子不远
总有新鲜的阳光
总有新鲜的脸
所谓苦痛、寂寞和荣华
都在一部江水的书中翻过
唯有草木青青、碧波依然
我们出发,去一个岛上
遇见不一样的人
时光,留在一篇文字里
也烂漫在草木的歌谣里
我和你,在鸟的鸣叫中相认
缘分和救赎,是一条船
把我们渡向江心的岛
和命运中的偶然
坐在沙沙身边的蓝,听着沙沙朗读,仿如听到了自己内心深处的声音,渐渐地,感到眼眶边有点湿了……
夏天很快过去了。然后,当然是秋天。秋天又过去了,自然是冬天。季节轮回,循环往复,一切都有它们自己的节奏。这个冬天,还是不太像冬天,北方的寒流迟迟不来。甚至有些时日,会让人产生一种错觉:夏天突然又回来了。这是怎么回事呢?
快过年了,来书房的读者也渐渐少了。腊月二十八,沙沙和巴马、三郎商量了一下,决定春节期间从年三十至正月初二书房暂停开放。在放假前,再组织一次为市民写春联送福字的活动。请哪几位书法家来写呢?沙沙打了几个电话就敲定了,黄三木、永之、于翔、江之舟,他们都一口答应第二天来岛上现场书写。沙沙在书房公众号里发出信息,预约来书房领春联、福字的市民读者,不到半个小时,一百个名额就满了。
沙沙心里暖暖的,不禁涌起一阵感动。这一年中,书房每次通过线上征集参与活动的市民,都能得到热情的呼应。蓝精灵剧场微剧已演到了第六场,场场观众爆棚;自然课堂已经开办三期,招募、培训了六十多名岛上自然科普导赏员;奇换集市双周周六下午都能吸引一批批前来交换旧物品的市民;还有生态诗歌节、书香节……每一个活动后面都是无数双手、无数颗心在合力托起。蓝岛行动计划中的悦读岛、生态岛、诗歌岛、思想岛已不再是缥缈的虚构,正逐步成为蓝岛上的一种生活日常。巴马、三郎、蓝、江之舟、王易容、阿芳、超人阿力……对了,还有高副市长,是他们,在最艰难的时候撑起了书房的一片天。这是一种缘分啊!在江心岛上,坐看云卷云舒,静听花开花落,任凭潮起潮退,小小的书房挺住了。
妈妈,您的梦终于变成了现实。在这一岁之末,沙沙心里最不能忘怀的还是母亲。她又想起妈妈在弥留之际,还有话要对女儿说的,但妈妈已经说不出来了。她觉得妈妈似乎带走了一个“谜”。后来50年前的一封信和来自阿尔的一封信,让她读懂了妈妈的一个梦。但妈妈藏在记忆深处的痛——自己的身世之“谜”,依然隐隐约约,这也成了沙沙内心不愿触碰的最隐秘的地方。她想,妈妈一定不希望女儿纠结于上一代人的往事和隐痛。妈妈,您放心吧,我和书房都安好。
沙沙仿佛觉得妈妈就站在身后,在望着自己。但当她转过身来,吃了一惊,真有一个人站在后面。
他是“鸟人”。“鸟人”开口了:“沙沙,我今天特地从山里出来,到书房来找书。”
沙沙听出他的嗓音清楚了,不像上一次那样仿佛从喉咙底发出来的。沙沙问:“您家住哪里?”
“蟠龙山那边。”
“离这有二十多里山路吧。我去过,那里有一个金矿。”
“那是好多年前,金矿挖坏了,封掉了。后来人们又乱砍树,树没了,泉水干了,鸟雀也不见了。山水不好,人也坏了。前几年我得了一种怪病,人一天天变瘦,长得越来越像鸟,喉咙也说不出话。我疑心,自己本来就是一只鸟投胎为人。”
“病治了吗?”
“治了,上次来书房,就是做过了化疗。这大半年,我在山里种树,每天种树。树绿了,泉水活了,鸟也来了。我呢,也能够说话啦。”
“太好了!真为您高兴。”
“沙沙,再给我推荐一本关于鸟的书吧。”
“好啊,我想起了一本书,书房里有的,是约翰·巴勒斯写的《鸟与诗人》,这位巴勒斯一生都观察鸟,记录鸟的生活。他曾经在自然历史博物馆里劝导孩子们:‘一只被打死并被做成标本的鸟,已经不再是一只鸟了。’”
“太好了,就读这本书,我也向他学习记录鸟的事。”
沙沙领着“鸟人”走向书房。书房最近刚刚重新装修、布置过,墙的四壁和中间的廊柱都做成了高高的书柜,书一层层摆上去,直到天花板,给人感觉像是进入了一个书的树林里,而读书人呢,就像一只只树林里的鸟……
腊月二十九。四位书法达人早早来到岛上“挥春”。他们四人书体各不相同,永之写草书,于翔写隶书,黄三木写篆书,江之舟写楷书。江之舟自己带了一支大长锋笔来,他先开笔,只见他高执长锋软毫,抵住纸面,慢慢顶笔逆势推动,像用刀一点点砍出字来。笔在纸上发出沙沙的摩擦声,一个“福”字呈现出来。沙沙从未见人这样写字。这就是所谓力透纸背吗?江之舟写完一个“福”字,额上已有汗珠。其他老师也纷纷挥毫,很快放满了一地的红春联和福字。沙沙一下子感觉到了一种过年喜庆的气氛,想起了小时候妈妈写春联,带着她在门上贴春联、贴福字的情景。她记得妈妈说:“福字要倒着贴,福就到了。”
巴马急匆匆走进来,对沙沙说:“有一件急事,你出来下。”
沙沙跟着巴马走到室外走廊上。巴马说:“刚接到市里紧急通知,发生了一种由病毒引起的传染性疫病,立刻进入一级疫情防控状态。下午江心岛开始封闭。”
事情突如其来。沙沙立即进去把情况告诉还在书写的四位老师,他们马上停下笔来。巴马安排群众依序领走春联和福字,并向未领到的人说明原委。很快,众人都纷纷离开了江心岛。
沙沙最后把书房门锁上。她与巴马、三郎绕岛走了一圈,确认已没有其他人了,然后才离岛而去。
沙沙一次次站在窗口眺望江心岛的方向,雾纱笼罩,仿佛书房也戴着一个白色口罩。它像一只鸟蹲伏在那里,舔着自己的伤痛;也像一艘航船停在那里,不知要驶向何方……
一个春天在眺望中过去,夏天跟着来了。还要等待多久呢?
……终于可以戴着口罩在小区里行走。花园里的石榴树已经开花,在翠绿的树荫中点燃一朵朵小火苗。她突然想到埃利蒂斯那首《疯狂的石榴树》,于是,轻声背诵起来:
“在这些粉刷过的乡村庭院中,当南风
呼呼地吹过盖有拱顶的走廊,告诉我
是不是疯狂的石榴树
在阳光中撒着果实累累的笑声,
与风的嬉戏和絮语一起跳跃;告诉我,
是不是疯狂的石榴树
以新生的叶簇在欢舞,当黎明
以胜利的震颤在天空展示她全部的色彩?……”
这时候,另一个声音响起,好像是蓝的声音,又好像是江之舟的声音,还有巴马的声音,三郎和丫丫的声音,白非马的声音,许多许多朗读的声音……当她循着声音走过去,他们都不见了,变成了树上的石榴花,很快又长成了石榴果,然后发出绽裂的喊叫。
一棵棵石榴树在风中剧烈地摇晃,雷电在半空炸开一道道裂口,隐隐约约地让人看到云层后面的峡谷。在震惊中,石榴纷纷坠落。夜晚来临,欲望的火焰不停地生长、繁殖出了天使和魔鬼的孪生兄弟。一只大鸟的两翼在天幕上扑动。月亮是一个最大的石榴,无数星星的石榴籽在更远的远处闪烁。一只红狐在荒野的尽头奔跑,最终消失于茫茫云烟。
一块块石头向下坠落,由山坡向下坠落,坠落的速度比一阵风还快。一场急雨骤然落下,丛林旋转,一个个石榴向岩石上撞击,涌现出炸裂的蜂群和车站外奔跑的人们。
突然,画面定格,然后向后退去。石头从山崖退回山顶,石榴退回翠绿的树上,石榴花重新回到刚绽放时的单纯、羞涩……
梦醒了。沙沙躺在沙发上,惊异于这大白天做的梦如此惊心动魄……
终于,传来一个好消息:峡江市降为疫情低风险区。生活的节奏慢慢启动起来。沙沙接到于先生的电话:“沙沙,什么时候可以上岛啊?现在学校里不设终身教授了,我最近将正式退休。这样,就可以常来岛上书房。疫情终将过去,而书房一定不能半途而废。”
沙沙在微信工作群里与巴马、三郎商定:书房重新开放之日,将聘请于先生到岛上书院就任山长。
岛上书房终于解除了封闭状态,但还必须实施严格的防控措施。戴口罩,测体温,人与人之间保持一米线距离……一项也不能马虎。
在两位弟子陪同下,于先生来到岛上,正式就任岛上书院山长。虽然只有六七人参加,但就职典礼的程序一个不少。巴马主持,沙沙致欢迎词,于先生作就职讲演。
电子屏幕上打出字幕:于崇仁先生就任岛上书院山长典礼。于先生只郑重地说了一句话:“江心岛很小,像心灵一样。”
沙沙发现“发呆的人”悄悄走了进来,在院子里的池塘边转了一圈。因为昨天下了一场大雨,管水的人没有来上班,池塘里的水涨了上来。几株睡莲已淹没在水里,只露出几朵红花、白花。
“发呆的人”又去了书房,坐了一会,就站起来走开了。后来,沙沙看到他在留言本上这样写着:鹭鸶鸟1只,竹鼠9只,蚯蚓18条,白蚁74只,睡莲花5朵,读书人0;月晕,朝霞,石润,龙舟水提前了。2020年5月28日
果然,接下来三天,暴雨下个不停,造成山洪暴发,江水不断上涨——江心岛被淹了。
江心的岛呢?岛上书房呢?
“发呆的人”对着白茫茫的江面发呆。
也许,江心的岛和岛上书房只是一个幻梦,并没有真实存在过。又或者,明天它们就会重新露出水面,回到原来的样子。
雨一直在下,江水还在涨。“发呆的人”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后来,放开嗓子哼唱起来,声音越来越高。沿着江边的堤岸,他慢慢走向迷蒙的远处……
“1天,24时;1年,24节气;1本书,24章……三八二十四,四六二十四,二十四是一,一是二十四……24棵树,24只鸟,24个孩子蓝宝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