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内外中国文学史中林语堂书写综述

2022-03-06 22:59:03陈智淦
闽台文化研究 2022年1期

陈智淦

(嘉庚学院英语语言文化学院,福建漳州 363105)

一、引言

长期以来,华裔文学和华文文学分属不同学科和研究领域,各自的研究对象、传统和范式也不尽相同。前者通常是指华裔作家运用英文创作的文学,而后者通常是指华人作家运用中文创作的文学。林语堂一生虽然旅居欧美长达30余年,但他并没有加入美国国籍,而是保留着华人的身份,并长期以中、英双语进行写作。那么,面对“林语堂是华裔作家还是华人作家”如此再简单不过的问题时,它却成了“一团矛盾”,很难用三言两语来解释清楚。林语堂在《八十自叙》中面对自己的身份问题时也承认自己的困惑,“我只是一团矛盾而已,但是我以自我矛盾为乐。”[1]作为双语作家的优秀代表,林语堂在文学史中的书写,至今依然是一个备受争议的话题。这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林语堂的中、英文表达能力均已到炉火纯青的地步,“林的中文好到无法翻[译]成英文,他的英文也好到无法翻译成中文。”[2]因此,和林语堂同时代的作家徐訏认为,林语堂“在中国文学史有一定的地位,但他在[中国]文学史中也许是最不容易写的一章。”[3]

在国内学术界里,中国文学史中的林语堂书写尽管已经肯定其闲适散文具有一定的审美价值,但由于传统文学史观的影响以及林语堂长期进行双语写作等客观事实的存在,林语堂中、英文创作的文学内涵及其历史价值并未得到完整诠释。因此,笔者尝试以他者视域为研究的出发点,考查林语堂在汉语世界文学史中尴尬存在是否适用于欧美世界中国文学史中的林语堂书写,以解开这一文学史奇葩现象的谜团。

二、国内中国文学史中的林语堂书写(1951~2010)

(一)1951年《中国新文学史稿》

1951年9月王瑶所著的《中国新文学史稿》是新中国成立后第一部相对完整的新文学史教材,他在两个小节中论及林语堂在这两个时期的散文创作。

在第一编“伟大的开始及发展(1919~1927)”第三节“叛徒与隐士”里,王瑶虽然提及林语堂“投身于美帝国主义”的最终“归宿”,[4]但他赞赏林语堂在早期《翦拂集》中散文洋溢“叛徒的精神”,肯定他反对与旧势力妥协和发动“打狗运动”的急先锋精神,“这是大革命初期青年反抗军阀统治的真实历史,而林氏那时是站在青年们的民主势力一边的……这些都可看出他在五卅时期的特色。”[5]同时,王瑶也驳斥林语堂的妥协论,批评他提倡“费厄泼赖”精神和同情失败者,强烈反对“这种折中温和的自由主义的妥协思想”,[6]认为“林氏的思想终于不能在中国国土上生根和进步……已经逃避了现实却还没有直接走向反动的阵营”。[7]因此,林语堂希望读者在他逃避现实的小品中发现对现实存有积极作用的因素,“这只是不可能的梦想,结果终于连自己的‘隐士’面貌也藏不住了。”[8]这些论述与胡风《林语堂论》(1935年)一文中的观点并无二致。

王瑶在第二编“左联十年(1928~1937)”第四节“散文小品”中认为,20 世纪30 年代前期展开的关于小品文的文体争论没有多大意义,因为“主要需看作品所表现的思想内容……《人间世》的作者群中确实大都是逃避现实的,那内容也无可称赞”,[9]除了《子见南子》之外,《大荒集》《我的话》等林语堂的散文小品,“收的都是《林语堂》《人间世》上的文章,就只剩幽默和闲适了。失去了社会的讽刺,就走到传统的说笑话的路上了。”[10]换言之,林语堂走幽默和闲适路线的思想偏差决定其散文小品内容质量的高度。遗憾的是,该林语堂书写的批评论调几乎延续至20世纪末。

(二)1998年《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

由于时代政治等方面的原因,从20世纪70年代末至90年代末,出版的较有代表性的中国文学史涉及林语堂的作品相对有限,评价基调也几乎以批评为主。如1979年6月至1980年12月由唐弢主编的三卷本《中国现代文学史》、1984 年12 月由唐弢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简编》、1987年3月由钱理群等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等均未单设小节讨论林语堂及其作品,而是纳入到与同时期鲁迅派杂文遥相呼应的“其他体式多样的小品散文”一节中进行探讨。

1998年7月,由钱理群等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修订版)才首次单列“林语堂与幽默闲适小品”一节,介绍林语堂提倡幽默的历史贡献及其在20世纪20年代中后期至30年代中期撰写的散文、杂文,总体内容并无新意,评价观点亦是老调常谈,“他的多数散文小品都追求幽默的情味……林语堂的小品尽管有意超离现实,却未能达到他所提倡的涵养性灵的高度,其幽默也往往止于表达的快感,缺乏现实批判的力度。”[11]该著对林语堂海外30 余年的写作点到为止,除了《吾国与吾民》《生活的艺术》等“这些英文作品‘出口转内销’,翻译成中文,中国读者读来也常有比较中的惊奇”[12]的评价之外,再未提及其余大量英文著作。林语堂长期拥有大量读者群,“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作品的可读性,以及融汇东西方的智慧,从学养文化方面另辟一途。”[13]

可见,20 世纪末中国文学史中的林语堂书写虽然出现了一些肯定的声音,但这种论调在整体评价林语堂的文学贡献时依然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三)2010年《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

2010 年,著名学者严家炎主编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共三册。这部近1100 余页的断代史把现代文学的起点定在19 世纪80 年代末、90 年代初,文学史的叙述面覆盖大陆和港台。颇令人难以理解的是,该著对林语堂的文学成就几乎只字未提,仅在第7 章《五四后的新诗与散文》第5节《周作人与随笔体散文》指出,“同样写随笔而喜欢旁征博引的还有林语堂(见第十二章)和梁遇春,但风格却与周作人很不相同。”[14]在该著第12 章《李劼人、沈从文等的小说创作》第4节《京派小说》介绍京派成员之一时提到周作人、废名、俞平伯等“[20世纪]二十年代末期语丝社分化后留下的偏重讲性灵、趣味的作家”[15],但并未提及林语堂,在第6节《张恨水的章回体小说》中指出,“与作家刻意仿效的《红楼梦》和后起的……林语堂的《京华烟云》……等现代长篇大家庭衰败史小说相比,《金粉世家》的这种描写相当浅显,并且没有揭示出家庭衰败的深广的社会历史原因,张恨水的认识也没有超出一般市民的水平。”[16]

总之,长期以来,国内学术界在中国文学史中林语堂书写的问题上,基本上是以半遮半掩或小心翼翼的言说方式展开,具有一定的政治束缚性。对林语堂的定位始终以20世纪30年代中期定调的思想决定论作为衡量准则,对其英文写作几乎只字未提或是一笔带过。

三、国外中国文学史中的林语堂书写(2001~2017)

1901 年,英国著名汉学家翟理斯(Herbert Allen Giles)编写的《中国文学史》(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是英语世界的第一本中国文学史,它以文学史的形式第一次向西方介绍了中国文学两千多年(从公元前600年至1900年)的历史概貌。进入21世纪以来,在西方学术界产生巨大影响力的中国文学史当属2001 年美国汉学家梅维恒(Victor H.Mair)主编的《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The Columbi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以及2010 年美国汉学家孙康宜(Kang-I Sun Chang)和宇文所安(Stephen Owen)共同主编的《剑桥中国文学史》(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这两部著作的中文译本分别于2016年和2013年问世。

(一)2001年《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

2001 年,梅维恒主编的两卷本《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以跨越时间和文类的全新视角审视中国文学史全景。该著的编排方式兼顾年代与主题,断代方式不是严格按照朝代进行分期,覆盖的主题也兼顾传统文类范畴。上下卷共计7个部分55章,基本以传统中国文类为线索,分别探讨中国文学的语言和思想基础(第1~11章)、诗歌(第12~25章)、散文(第26~32章)、小说(第33-40章)、戏剧(第41~42章)、文论(第43~46章)、大众文学及其周边影响(第47~55章)。

该著第三编《散文》第32章《二十世纪散文》介绍20世纪散文的白话文化、20世纪白话文的历史鸟瞰、中国白话散文的共同特征以及20 世纪散文的主要类型等,林语堂的散文写作及其创办的散文杂志都是绕不开的话题。“小说在二十世纪前半叶在中国流行一时,但直到1920年代末1930年代初才完全恢复以往的重要地位。然而,即使小说这样的长篇作品在1930年代的大部分时间内得到繁荣发展,随着许多专门发表散文的杂志纷纷创办,如林语堂(1895~1976)的《论语》(1932~1937)、《人间世》(1934~1935)、《宇宙风》(1935~1947),散文在这十年中还是达到了其流行的高峰之一。”[17]换言之,短篇小说在1920年代统领中国文坛,但1930年代,林语堂等文人的小品文创作却让散文与小说的地位并驾齐驱。林语堂小品文的创作影响甚至持续到新中国成立之后,“1949 年随着国民党政府去台湾的那些不太政治化的散文作者,如梁实秋(1902)和林语堂,一直到二十世纪中叶还在不断写作发表小品文。”[18]

尽管鲁迅不断强调中国缺乏真正的幽默,“他喜欢在小说和杂文中使用尖刻的讽刺挖苦,因为他觉得这是最接近幽默的。但是在他从意识形态上批判林语堂以前,曾在林语堂的杂志上发表过几篇散文,就像这些杂志上其他小品文一样,鲁迅的这几篇文章具有诙谐轻松的幽默风格。”[19]很明显,该著有意把林语堂的散文写作风格与鲁迅的惯用接近说理散文(杂文)进行对照,鲁迅于1926年发表的《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一文就是一个典型的例证,“鲁迅一开始先简要概括了林语堂的观点,林认为费厄泼赖(fair play,即‘公平竞争’)的精神在中国不易得,所以应该提倡。为了支持公平竞争的论点,林语堂引了句俗语‘不打落水狗’,这正是鲁迅最想批判的宽容态度。”[20]

可见,仅就《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中的林语堂书写而言,该文学史对林语堂的评论重点依旧是散文,甚至与国内著名学者钱理群等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1998 年版)中对林语堂的评价基调基本类似,并没有提出任何全新阐释。

(二)2005年《20世纪中国文学史》

2005 年,德国著名汉学家顾彬(Wolfgang Kubin)主编在《中国文学史》第7 卷《20 世纪中国文学史》(Die chinesischeLiteraturim 20.Jahrhundert)对林语堂的阐释也很有特色。该著同样主要讨论林语堂在中国现代文学发展时期(1928-1937年)的散文,视之为政治和抒情散文领域的自由派代表人物。“在今天人们更多地谈到的是他丰富的散文作品,而不是他的大量长篇小说……与杂文和以鲁迅为它最重要的杂文家的左联不同,林语堂和周作人应被归入散文和自由主义。”[21]顾彬也认为,作为双语作家的林语堂在1932-1936 年已达到创作生涯的顶峰。然而,他以《打狗释疑》(1926)、《枕戈待旦》(The Vigil of a Nation,1944)等作品为例,质疑把林语堂撰写的散文归入非政治类做法的准确性。在他看来,林语堂在20 世纪30 年代“被公认为远离政治的评判”[22]显然是一种误读。

顾彬以林语堂的小品文进行全新举例论证远不止于此。1926 年3 月29 日,林语堂在《语丝》第72期发表《悼刘和珍杨德群女士》(创作于二女士遇难后第3日,即1926年3月21日),早于鲁迅于1926 年4 月12 日在《语丝》第74 期发表《记念刘和珍君》一文。顾彬认为:“几十年来的文学批评全都集中注意在鲁迅身上,常常是遮蔽了而非发掘出现代中国文学的非主流场域。老大师笔下的《记念刘和珍君》非常有名,而林语堂为这位被枪杀的女学生所感到和所谱写的哀伤尽管也感人至深,却少有评论。”[23]这种误读的原因在于林语堂提倡幽默和闲话艺术,他另以林语堂的传记散文《阿芳》(1932)为例说明,“也正是这种对‘淡’的偏爱,使得林语堂的散文到今天仍是深入人心……我们在读完林语堂的很多小品时发出的会心一笑,是鲁迅所禁止于他的时代的。”[24]

(三)2010年《剑桥中国文学史》

2010 年,孙康宜和宇文所安主编两卷本《剑桥中国文学史》尽管整体上看似以时间为卷、章分割的线索,但并非按照传统朝代分期的做法,而是采取更具整体性的文化史方法追溯中国文学横跨三千年的发展历程。由于各种原因,现有中译本省略了原英文版涉及新中国成立后的文学文化状况。该著下卷本(1375~1949)分别在第二章《晚明文学文化(1573~1644)》第1小节《精英形式》、第六章《1841~1937年的中国文学》第3小节《1919~1937:现代文学时期》和第七章《1937~1949 年的中国文学》第1 小节《抗战文艺》、第4 小节《沦陷北京的文坛》等4 个小节中介绍林语堂在各个不同历史时期的文学、文化成就,把林语堂塑造成一个现代与传统互相结合的形象。

林语堂在基督教家庭中长大,接受教会学校教育,并赴欧美留学。留学归来的他在北京定居任教,并加入到京派作家这一松散的文学团体,“在京派作家的优雅风格之下,暗藏着对个人命运面对黑暗历史力量的沉思。”[25]这个阶段林语堂的文风展现欧美同类散文的影响,具有现代意识,但林语堂的文学地位远不止于此,他通过创办报刊推崇并复兴小品文的文学地位。

晚明非正式写作,即小品文被认为是一种特殊的文类。这些散文的内容和形式丰富多样,“数百年来,非正式写作都是中国文学的一个重要部分。”[26]文类理论在晚明进入黄金时代,这一时期的小品文之所以被视为一种新文类,与林语堂等人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所作的努力不可分割,“‘小品’这一文类的成立是被追认的,这也是1920 年代新文化运动的一部分。‘五四’运动的一些著名人物,如周作人、林语堂,曾返回古典传统为某些理想寻找辩护,他们认为,不这么做的话,这些理想就会消失。”[27]换言之,晚明小品文经典地位的确立与认同具有一定的偶然性,晚明非正式写作尽管与正统文学对立,但却在林语堂等少数极有社会影响力的读者推动下促成的。

林语堂在20 世纪30 年代先后创办大众杂志,倡议幽默和温和的讽刺,与晚明小品文的写作一脉相承。除了基督教家庭的出生背景和教会学校的教育背景之外,林语堂与这一时期著名的小品文作家沈从文、鲁迅、丰子恺、朱自清等不同,“他是文人雅趣和世界主义(cosmopoli‐tanism)的奉行者,最广为人知的事迹是将‘幽默’引介到中国的文学和文化中……1930年代中期,林语堂创立的三本杂志:《论语》《人间世》和《宇宙风》,形成了一种强烈的小品文风格。此时正值国家危难之际,林语堂和杂志的流行,不出所料地引发了关于文学政治性的激烈争论。”[28]孙康宜等认为,这些文学刊物的创办就是传统与现代结合的最好体现,就林语堂主编的《论语》而言,“它的休闲风格和版面设计,都模仿旧的小说期刊;而偏爱小品文,又使其与传统文学爱好有所共鸣。就语言和总体的亲西方态度而言,它们必须被视为新文化的一部分。”[29]更为重要的是,尽管林语堂在在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前夕离国赴美专门从事写作,“他的幽默文学与英美人文主义的理想,在战时难以为继”[30],但林语堂主办的这类刊物的影响延续至二战及二战之后,“一群活跃的作者在期刊上发表无关政治的小品文和喜剧,文体风格类似于林语堂在1930年[代]创办的杂志。”[31]

抗日战争全面爆发之后,中国作家抛开意识形态的对立,团结一致,推动抗战文学的创作。1938年3月27日,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在湖北的汉口成立,老舍担任总务部主任。林语堂虽然身在国外,但他并没有置身于抗战文艺之外,而是以实际行动宣传抗战,“1939年2月文协设立‘国际文艺宣传委员会’,以赢取国际声援为目标,并聘林语堂(1895~1976)等为驻法代表,熊式一(1902-1991)和蔣彝(1903-1977)为驻英代表……”[32]。让人不解的是,孙康宜等在介绍沦陷时期北京文坛的创作情况时也介绍了林语堂在欧美创作的多部作品:“当周作人在北京写小品文时,林语堂却在法国回忆古都。《京华烟云》(英文原名Moment in Peking)的背景涵盖了1900年的义和团和八国联军到1937年的日本侵华,呈现了一部家族的血泪史。1939年此书在美国出版,六个月内卖出五万本,并被《时代杂志》誉为‘了解中国的经典小说’。其中文译文也同样受到读者的欢迎。接着林语堂又出版了《中国与印度的智慧》(原名The Wisdom of China and India,1942)及《泪与笑之间》(原名Between Tears and Laughter,1943)。抗战期间林氏曾数次返国,但大部分时间寓居海外。1954年以后他再也没有回过中国。”[33]编者在“沦陷北京的文坛”一节中介绍林语堂在此阶段的创作,显然是为了和周作人持续写作小品文形成对照,但具体内容表述却不够严谨准确。林语堂在二战期间仅回国两次,即1940 年5 月至8 月以及1943年10 月至次年2 月,此后并没有再回过中国。1954 年10 月至1955 年4 月,林语堂曾在新加坡受聘担任南洋大学校长职务,但并未踏足中国。

总之,正如孙康宜在《中文版序言》中认为,《剑桥中国文学史》的观点和研究角度“与目前国内学者对文学史写作的主流思考和方法有所不同”[34],该著采取文学文化大框架的编纂方式,打破传统时间的文学史写作方式,林语堂的文学史书写一反往常一成不变的状况,他亲力亲为、大张旗鼓倡议并推崇晚明非正式写作——小品文,这一辩护无疑让林语堂书写在文学史中的地位得到了提升。同时,该著作主要针对西方研究中国文学的读者,也考虑到专业研究领域之外的普通读者,基本的历史叙述背景在编撰中不可或缺,因此,该文学史中的林语堂书写在某种程度上具有一定的文学史料特征。

(四)2017年《哈佛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

2017 年,美国汉学家王德威(David Der-wei Wang)在《哈佛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A New Literary History of Modern China)在形式和内容方面均不同于传统意义上的文学史。该著作采用西方学界文化研究的范式关注微观、边缘的历史对象,对林语堂书写的历史时间点落在1952年10月14日林语堂的中文打字机获得专利权而轰动全球这一历史事件,而写作内容则集中于林语堂从五四前后参与汉字改革运动至设计明快打字机的全过程。[35]这种以微观视角从具体特定的文化现象入手书写林语堂,有利于扩展文学和文学史的内涵。如学者所言,“在强调多元与对话的时代……小叙事有可能为文学史的多元化和对话主义提供[阐释或书写的]空间。”[36]

相比而言,尽管主编梅维恒在《中文版序》中认为,《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对散文、诗歌和戏剧等文学体裁的发展提出了不少全新阐释”[37],但对比王德威主编的文学史中的小叙事书写林语堂,英语世界中国文学史的主编从个人趣味的史料或事件入手,模糊文学与文化的边界,用文化视野的文学观书写林语堂,从而更能呈现特定的林语堂书写与社会史实相结合的具体性和多样性。

四、结语

从整体上说,国外编写的多部中国文学史中的林语堂书写更具开放性和完整性,这种更公允的文学史书写与国内中国文学史长期以来形成的林语堂书写模式有所区别。顾彬和王德威各自主编的两部中国文学史的世界影响力显然无法和梅维恒、孙康宜和宇文所安等主编的中国文学史相提并论。《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和《剑桥中国文学史》中林语堂的书写模式更值得国内学术界关注。

就国外中国文学史中林语堂书写的篇章而言,《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的篇幅较短,仅在单节中阐述林语堂的文学成就,前者简要概述林语堂的散文成就及其创办刊物的影响;而《剑桥中国文学史》的篇幅则较长,前者在3章共计4小节中书写林语堂,除了介绍其散文及办刊成就之外,还涉及林语堂推动晚明小品文经典地位的形成及二战期间以实际行动宣传抗战的若干事迹,包括受聘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担任国际文艺宣传委员会驻法代表、创作《京华烟云》(1939)、《中国与印度的智慧》(1942)、《啼笑皆非》(1943)等,以略带史料书写的方式把林语堂塑造成一个传统与现代相结合的矛盾体。

从中国文学史中林语堂书写的角度上说,尽管《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沿袭国内文学史中的林语堂书写方式,仅涉及他的散文创作,并把他提倡幽默风格的小品文创作与鲁迅的散文创作进行直接对照,但并没有坚持“批评”的立场来刻画林语堂及其文学史地位。《剑桥中国文学史》在“抒情中国”的一节中分别独立讨论20世纪30年代采用较为轻松风格的散文随笔的创作形式的作家,包括周作人、林语堂、丰子恺、朱自清、鲁迅等这些著名的小品文作家,还着重突出林语堂在中国文学史中极具矛盾性的一面,强调其追认晚明小品文的经典地位是新文化运动的一部分,正如王兆胜在探讨林语堂与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关系时指出,“作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亲历者、参与者,林语堂是个不可忽略的存在,其贡献也应得到重视。”[38]

总之,在国外中国文学史编写中,编写者以他者视域的个性化文学史阐释路径,为比较公平或客观梳理林语堂及其作品在现代文学史中经典化过程提供了更多可能性,这是文学史书写或现代文学学科发展过程中值得思考的问题。上述英语世界多部文学史著作的林语堂书写基本不存在重复论述的嫌疑,也没有运用统一的文学批评观点或方法来阐述林语堂在文学史中的地位,这些文学史中的林语堂书写可谓相得益彰。欧美世界中国文学史的林语堂书写着重突出林语堂在沟通东西方现代性的贡献,以跨文化、跨民族的他者视域对林语堂进行重新品评和定位,塑造更为立体的林语堂形象丰富了国内文学史的书写形式,呈现了现代文学史现象的多元化趋势。欧美世界中国文学史的林语堂书写可以弥补国内学术界在研究林语堂方面的某些不足,也为国内现代文学研究和中国现代文学史的书写提供一定的启示。

注释:

[1]林语堂著:《林语堂自传》,工爻、张振玉译,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53页。

[2]赵毅衡:《对岸的诱惑:中西文化交流记》,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3年,第78页。

[3]徐訏:《追思林语堂先生》,子通编《林语堂评说70年》,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02年,第135~156页。

[4][5][6][7][8][9][10]王瑶:《中国新文学史稿》,北京:开明书店,1951年,第132页,第132页,第133页,第133页,第133页,第302页,第302页。

[11][12][13]钱理群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修订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341~342页,第341页,第342页。

[14]严家炎:《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上册),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235~236页。

[15][16]严家炎:《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中册),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29页,第59页。

[17][18][19][20][美]梅维恒主编:《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马小悟,等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16年,第620页,第622页,第623页,第624页。

[25][26][27][28][29][30][31][32][33][34](美)孙康宜,宇文所安主编:《剑桥中国文学史》,刘倩,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 年,第580 页,第113 页,第114 页,第573~574 页,第605 页,第617 页,第607 页,第621页,第637页,中文版序言,第1页。

[21][22][23][24][德]顾彬著:《20世纪中国文学史》,范劲等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66~169页,第167页,第167页,第167~168页。

[35]详见:Jing Tsu,Salvaging Chinese Script and Designing the Mingkwai Typewriter.Dvid Der-wei Wang.A New Literary History of Modern China.Cambridge: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17,pp.573~579.

[36]李松:《哈佛版<新美国文学史>的后现代主义文学史观及其反思》,《文艺理论研究》2016年第1期。

[37][美]梅维恒主编,马小悟等译:《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北京:新星出版社,2016年,序言第1页。

[38]王兆胜:《林语堂对五四新文化的贡献》,《广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