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丽明
(泉州海外交通史博物馆,福建泉州 362000)
2021年7月,“泉州:宋元中国的世界海洋商贸中心”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这主要由于10~14 世纪泉州辉煌的航海贸易,已为丰硕的考古成果、丰富的史迹遗物及文献记载所证实。泉州于北宋末年开始超越广州,成为南海贸易的重要集散地,并开启了世界贸易史上的泉州时代。因此,目前学界关注点大多集中于南宋至元代(12~14 世纪)的泉州海外贸易,这一时期泉州与东南亚、南亚和西亚的物质、人员和文化交流等方面,都得到深度发掘。但是,由于史料和考古成果有限,北宋末年之前的10 至11 世纪末,泉州的海外贸易情况如何?它又是怎样超越广州的?相关研究成果却很少见。
文献记载表明,北宋时泉州海外贸易的主要交往对象是东北亚,尤以高丽为甚。泉州海商与高丽的交往贯穿11 世纪始终,泉州商人的赴丽贸易承前启后,是古代泉州海外贸易发展链条中十分重要的一环,对后来泉州在海上丝绸之路上的兴盛与转型都有着深远的意义;这也是全面认识泉州海外交通史乃至中国海洋史不可回避的重要问题。1980 年,陈高华最早讨论这段历史对泉州的影响[1];2006 年,韩国海上王张保皋研究会启动“中韩海上交流研究课题”,泉州海交馆的李玉昆、叶恩典、陈丽华广泛搜集泉州相关的史料史迹,并分别从文献资料和史迹遗存爬梳了古代泉州与朝鲜半岛的交往证据[2];2010 年王连茂撰文分析了泉州商人在北宋与高丽贸易中的影响力[3]。此外,鲜少文章专门论述这段历史对古代泉州海贸发展的影响,大多只将其作为宋丽交往的例证。[4]因此,笔者尝试梳理北宋时期泉州海商赴高丽贸易情况,由此探讨其在中国古代海外交通史上的意义。
公元960年,北宋建立。962年,高丽遣广评侍郎李兴裕等入宋献方物,开启了宋丽间的友好往来。翌年春,宋太祖遣使册封高丽光宗;同年12 月,高丽正式行宋年号,两国建立外交关系。宋朝北方有强大的敌国辽。高丽建国之初,即因为崇尚宋文化,而与辽国军事对抗,但遭遇失败。994 年,高丽选择奉辽为宗主国,接受其册封。所以北宋与高丽的关系一直处于很不稳定的状态。自960年北宋建立到1127年灭亡的167 年间,宋丽官方往来时续时断,断交期为995~998 年、1004~1013 年、1030~1071 年。其中时间最长的为11 世纪中叶,长达41 年,本文借两个发生于这一特定时期的外交事件,看泉州海商在宋丽往来中的影响力。
1058年,高丽文宗继位。基于对宋文化始终怀有的钦慕之心,文宗积极谋求与宋复交。与此同时,宋神宗也希望实行“联丽制辽”策略。虽然双方都有复交之心,但断交期没有使节来往沟通。1069年,泉州商人黄慎(一作“黄谨”)传递信息,打破宋丽复交僵局。商人黄慎因其所为与北宋的官方外交有关,而被记入《宋史》,成为朝廷命官罗拯任上的一项重要功绩:
罗拯,字道济,祥符人。第进士,历官知荣州。州介两江间,每江涨,辄犯城郭,拯作东西二堤除其患。选知秀州,为江西转运判官、提点福建刑狱。泉州兴化军水坏庐舍,拯请勿征海运竹木,经一年,民居皆复其旧。
……
拯使闽时,泉商黄谨往高丽,馆之礼宾省,其王云自天圣后职贡绝,欲命使与谨俱来。至是,拯以闻神宗,许之,遂遣金悌入贡。高丽复通中国自兹始。加天章阁待制。居职七年,徙知永兴军、青、颖、秦三州,卒,年六十五。[5]
福建转运使罗拯借黄慎在宋丽间递话,出色地促成了宋丽复交,被提升为制高丽置发运副使,负责高丽的朝贡事宜。他与泉州海商配合的事例不止于政治外交。熙宁八年(1075),“泉州商人傅旋持高丽礼宾省贴”,也是向罗拯转达高丽“乞借乐艺等人”的请求,“上批已令教坊按试子弟十人可借。呼第四部给色衣装作。拯意奉语遣往,傅习毕,早令还朝;画塑工俟使人入朝遣往。枢密院再进呈,廼罢不遣。”[6]罗拯与泉州商人共同促进了宋丽文化的交流。
《宝庆四明志》对商人黄谨的情况记录更详细些。黄谨,本名黄慎,因“犯孝宗庙讳”改为黄真,又称黄谨:
熙宁二年(1069)前,福建路转运使罗拯言:“据泉州商人黄真,本名犯孝宗庙讳,讳偁,即位后改讳昚状,尝以商至高丽,高丽舍之礼宾省,见其情意,欣慕圣化,兼云祖弥以来,贡奉朝廷,天圣遣使之后,久违述职。便欲遣人与同至,恐非仪例,未敢发遣,兼得礼宾省文字具在,乞详酌行。”时拯已除发运使,诏拯谕慎许之。高丽欲因慎由泉州路入贡,诏就明、润州发来。[7]
《宋史》和《宝庆四明志》所载令人疑惑。1068 年,北宋还处于《熙宁编敕》严禁商人前往高丽贸易的时期,商人黄慎若擅自入丽,如何敢主动为高丽向朝廷递话,从而暴露自己违禁在先?《高丽史》有一段略微不同的记载:
(文宗二十二年,即北宋熙宁元年,1068)秋七月辛巳,宋人黄慎来见,言皇帝召江淮两浙荆湖南北路都大置制发运使罗拯曰:高丽古称君子之国,自祖宗之世,输款甚勤,暨后阻绝久矣。今闻其国王贤王也,可遣人谕之。于是,拯奏遣慎等来传天子之意。王悦,馆待优厚。
(文宗二十四年八月,即北宋熙宁三年,1070)宋湖南荆湖两浙发运使罗拯复遣黄慎来。(文宗二十五年)三月庚寅,遣民官侍郎金悌奉表、礼物如宋。
初,黄慎之还,移牒福建,请备礼朝贡。至是,遣悌由登州入贡。[8]
李氏朝鲜时期编纂的《御定宋史筌》也证实:
熙宁元年,中朝人黄慎来见徽,言皇帝召江淮、两浙、荆湖南北路制置发运使罗拯曰:‘高丽古称君子之国,自祖宗之世输款甚勤,暨后阻绝久矣。今闻其国主贤王也,可遣人谕之’。于是,拯奏遣慎等来传皇帝之旨。[9]
由《高丽史》可知,商人黄慎此次入丽,是受北宋朝廷所遣,也可见北宋官方对泉州商人存在违禁入丽贸易的情况也是完全清楚的。
宋丽双方的史料相互补充,可还原事情经过:1068年,罗拯在朝廷的授意下,派泉州商人黄慎入丽递话,传达宋神宗交好之意。高丽王十分高兴,积极响应。1070 年,罗拯再度派黄慎前往高丽斡旋。1071年,高丽王派民官侍郎金悌率团出使北宋,宋丽正式复交。
重新确立邦交后,根据《高丽史》的记载,从1071年至1090年宋朝廷重申赴丽严律前,两国的朝贡贸易和民间贸易都处于活跃状态。但值得思考的是,《高丽史》记载的1071~1089年里,宋使节入丽急速增加,而民间商人入丽次数并无特别显著的变化。[10]事实上,复交前宋商入丽献物便未真正中断过,也即,断交的是官方往来,而民间交往未受太大影响,其中,泉州海商最为活跃。[11]1071~1089 年,在《高丽史》赴丽民间宋商的记录中,有明确注明籍贯的只有泉州商人。苏轼说“福建狡商,专擅交通高丽,引惹牟利”。[12]所谓的“福建狡商”,其实就是泉州海商,苏轼语气中包含了深切的担忧,这种忧虑集中体现于“徐戬事件”的惩办中。
关于“徐戬事件”,王连茂的《泉州港视野中的宋丽贸易:有关泉州商人的那些事》已有详细论述,[13]不再赘述。值得关注的是苏轼之所以惩办徐戬,原因是泉州商人在宋丽贸易中违禁太甚。他认为,“窃闻泉州多有海舶入高丽,往来贸易”“唯福建一路,多以海商为业,其间凶险之人,犹敢交通相惹”“交通契丹之患,其渐可忧,皆由闽浙奸民因缘商贩,为国生事。”[14]徐戬事件后,宋廷于1090年重申,如不请公据非法出海到高丽者,处以徒行两年,五百里编管。这年,泉州商人王应昇请往高丽公凭却转至辽国贸易的事发,更坐实了放任泉州商人赴丽贸易的危险。宋丽贸易降温,历史给了泉州人新的机遇,此后高丽不再是他们最重要的贸易对象。
重提两段发生于11 世纪影响宋丽往来的泉州海商故事,是想说明其时泉州海商的影响力和地位。他们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影响宋丽两国的外交往来,这在历史上极为鲜见。这种现象,不仅说明北宋时商业往来在宋丽关系中举足轻重,更可见泉州海商在宋丽贸易中的势力,是其它城市无法相提并论的。苏轼送搭乘徐戬商船的高丽僧寿介等人回国时,送他们到明州,他“访闻明州近日少有因便商客入高丽国”,而“泉州多有海舶入高丽往来买卖”,所以通知明州,如果没有船舶,便将寿介等人“发往泉州,附舡回国”。[15]可见,北宋时,哪怕是在断交期,泉州仍一直有船发往高丽,泉州才是对丽贸易的主要商港。
《高丽史》的记录也可证实。其中所载北宋商人前往高丽贸易的例子不下数百起,一般泛称“宋商”,少数标明籍贯,明确记载为明州商人的3起,[16]泉州则20起604人,[17]而福州3起、广南3起、台州3起、江南2起、闽人1起。[18]《高丽史》记载的首起泉州商人是1015年“宋泉州人欧阳征来投”,最后一次记载泉州商人的赴丽活动则是1090年“宋商徐成等一百五十人来献土物”,[19]几乎贯穿11世纪始末。20起泉州海商赴丽贸易分散在这期间的各个时期,无明显中断,说明即使在宋丽官方关系中断的40余年间,仍不断有泉州商人“来献方物”。禁令仿佛成了一纸空文!
《高丽史》记录的一般是与高丽官方有交集的商人。他们有的是为了讨好王室方便在丽经营,而献方物;有的是为了获取高丽王的优厚回赐,而献方物;有的是为王朝作信使,而与高丽王府发生往来。这些仅占赴丽宋商的一小部分,还有很多的舶商、散商、杂商未被记录。但从其中泉州商人远超其他城市商人的记载频率,仍反映了泉州商人在对丽贸易中的规模和影响力都是其他港口无法比拟的。值得注意的是,北宋时,明州是专司高丽贸易的市舶司,且地理位置距离高丽较泉州近,应该与高丽往来更多。但从中国方面的文献、《高丽史》的记载,北宋明州与高丽的民间交往不及泉州。原因是什么?这样一段经历究竟给泉州带来什么?
始于唐,泉州海外贸易逐步开启,五代时,地方官“每岁造舟通异域”,留从效、王延彬、陈洪进励精图志发展海外贸易,但现存资料与考古并不足以证明其时泉州商人有大规模前往海外的行为。“市舶之设,始于唐宋,大率夷人入市中国”,[20]入中国的夷人来自西亚和东北亚。9~10世纪,阿拉伯、波斯人是印度洋上的主力,不同于占城等东南亚小国的朝贡贸易,他们航行至中国东南沿海,是为了寻求商品交易的机会。北宋之前,泉州与海外的贸易大部分为阿拉伯、波斯人主导。
泉州与朝鲜半岛的交往也始自这一时期。其时,新罗是大唐最重要的贸易伙伴,新罗人来华的主要登岸地是明州。泉州与新罗交往的史料史迹十分有限,与朝鲜半岛的往来远不及明州。但从泉州如今仍有冠以“新罗”“高丽”的村庄地名,物产上有诸如“新罗葛”“高丽菜”,佛教寺院有新罗僧人的足迹等仍可合理推测,泉州是明州以外,新罗人的另一个活动点。[21]德国学者夏德和美国学者柔克义在《诸蕃志译注》中也认为,9 世纪或者更早,泉州“曾与日本、高丽有贸易联系,有将近一个世纪的历史,后来阿拉伯人发现该地有日本、高丽等国的产品,这些产品在广州是无法得到了。”[22]很可能,唐代以来,尤其是黄巢起义后,广州蕃商大量被杀,泉州便吸引了许多东北亚和西亚的海商,泉州成为朝鲜半岛同阿拉伯地区通商的中介。但对于泉州商人而言,此时他们更多的是在家乡,被动地与来自南海、东北亚的外国人进行交易活动。
这样的经历,使北宋初年的泉州人对高丽的了解虽不及明州,但也不陌生。韩国翰林大学亚细亚研究所金龙善教授主编的《高丽墓志铭集成》里,收录四篇高丽的宋代移民墓志铭,其中有两方是泉州人的,即北宋初年的蔡仁范和北宋末年的刘载。据《蔡仁范墓志铭》载,“公姓蔡,讳仁范,是大宋江南泉州人”,据推断,“他生于934 年,卒于998 年,享年六十五”,“宋开宝三年(高丽光宗二十一年,970)移民高丽,移民时三十七岁,移民前在宋尚未考取功名或是取得官职”。到了高丽后,他身居高位,历经四朝,辅佐高丽王左右。[23]他在高丽之所以能仕途坦荡,是因为高丽王对宋文化的仰慕与崇尚。蔡仁范“博通经史,富有文章”,在宋科举未第,他便选择随船入丽发展并取得成功。在信息极不通畅的古代,中年蔡仁范敢于冒险远渡黄海入丽,是因为当时泉州前往高丽已有相对成熟的渠道,且了解高丽王招慕宋文人的政策。他获取信息的渠道或是源于旅泉的高丽人。所以,至北宋,泉州与高丽其实已经有了足够的渊源。
北宋初年,宋丽间贸易延续唐朝与新罗的模式,即高丽入宋朝贡同时兼有高丽商人到沿海地区贸易,但10 世纪中叶后,宋丽往来的角色发生变化。由于北方少数民族崛起,形成北宋、高丽、辽三国并存的局势,强大辽国的出现,使宋丽关系受制于第三方变得十分复杂。面对北方的咄咄攻势,重文轻武的宋王朝渐渐丧失了对东亚政局的把控力,中心地位和绝对的权威受到各方挑战。表现在中国对朝鲜半岛的交往上,则是从宋以前对朝鲜半岛的接纳和包容,即迎高丽人入宋,到官方外交的防守态度。但官方的“冷静”不等于彼此实际需要的消失。由于宋国力的不足,与宋直接发生外交关系的国家并不多,没有哪个国家像高丽那样重要到足以威胁到王朝的安危存亡,所以,宋王朝存在着与高丽交好以制北方的需求。另一方面,对高丽而言,汉文化和商品始终那么具有吸引力。所以双方交往的愿望是强烈的,这种需求在官方不畅时,更多地转向民间。
10 世纪末,因宋廷担心高丽商受辽利用,入宋搜集情报,开始明确禁止宋商私下和来华高丽商进行交易。太平兴国元年(976)规定“私与蕃国人交易者,计其值满百钱以上轻罪,十五贯以上黥面,配本州为兵役”,[24]因此来宋贸易的高丽商经营状况逐渐艰难,但高丽国内对宋商品的需求却十分强烈。于是,宋商渐渐地取代高丽商,以商人和移民为代表的宋人开始主动到高丽去。在这种模式下,宋丽双方的交往发生转型。11 世纪开始,宋丽贸易,从宋方的“迎进来”变成“走出去”。
《高丽史》的记载也印证了这一变化。《高丽史》没有记载宋初五十年宋商往高丽贸易的事例,直到1012年才记录第一个到丽宋商陆世宁,此后记下了北宋海商络绎不绝前往高丽,开创宋丽民间交往盛世的状况。宋商取代高丽商成为宋丽贸易主角的转变,给了跃跃欲试海外贸易的泉州前所未有的机遇,东北亚一线成为他们首先偿试海外贸易的理想之所。
而此时,来到泉州的阿拉伯、波斯人与泉州人已有历时不短的交易活动,但泉州要反过来前往南海一线贸易却不顺利。971年北宋朝廷在广州设立第一个市舶司管理海外贸易,欲往南海贸易要到广州办理公凭,接受抽解。所以,北宋时,南海一线的贸易,广州港是执牛耳者。泉州到南海,要先到广州办理手续,回来又得再到广州市舶纳税,“必两驻冬,阅三年而后返。又道有焦石浅沙之险,费重利薄。”[25]所以,北宋泉州海商从南海开启贸易难有厚利。
相比之下,北宋时期泉州商人往东北亚有更多的优势。他们走东路(又称北路)可由登州或密州横渡黄海到朝鲜半岛;走南路则经明州渡东海到达;另外还存在着一条不需经过明州,从泉州直达沈家门到高丽的传统泉州航线。[26]北路虽陆路段曲折,航路也远,但因是近海沿岸航行,安全性高,北宋中前期走此路为多;北方成辽统区后,北方航线不安全,《庆历编敕》(1041~1048)和《嘉祐编敕》(1056~1063)中有关市舶的条法规定:“客旅于海路商贩者,不得往高丽、新罗及登、莱州界”,[27]因而走南路的较多;元丰三年(1079)明令往高丽贸易要到明州请公凭前,走泉州航路的应不在少数。北宋末,由于朝廷条令及风水原因,泉州人一般先到明州请公凭。[28]但不论哪一条航路,除了要绕道广州请公凭的短暂几年,其它时间的入丽贸易,只要是季候风顺利,都可于四月乘着南风走,下半年乘着北风回,一年往返,付出的代价较南海小很多。
商人以逐利为目标,高丽无疑比南海更为理想。现有文献资料中,首见泉州商人往占城的记载,是北宋庆历三年(1043)泉州商人邵保“以私财募人之占城”[29]。而此时,泉州商人已经在高丽建立了稳定的市场。泉州商人带到高丽的商品大受欢迎,“每贾客市书至,则洁服焚香对之”。[30]为了笼络和吸引宋商,高丽不断出台优惠措施。前往高丽贸易的宋商,皆入住国宾馆,并享受王室赐宴和观礼的优待。高丽德宗三年(1033),在全国性的庆典活动上,宋商与高丽的官员、各国使节共同列席,以后年年如此。即使在断交期,“宋朝商人叶德庞等87 人在娱宾馆,黄拯等105 人在迎宾馆,黄助等87 人在清河馆被盛情款待。”[31]北宋朝廷对泉州商人到高丽贸易的附带作用也很清楚的,[32]睁一只闭一只眼放行,不过分干预,使双方即便官方外交受限,两国关系仍能以一种非正式的方式得到延续。在北宋朝廷和高丽王朝的默许下,北宋一百多年间,泉州海商到高丽从不间断,他们甚至一度垄断对丽航线。所以北宋一朝,高丽是泉州最重要的贸易对象。甚至可以说,高丽是泉州舶商开始大规模出海后,第一个重要的目的地。
9~10 世纪,泉州是阿拉伯、波斯人的重要贸易基地。泉州商人在与阿拉伯、波斯人的交易中,掌握了许多贸易技巧。这段重要的历史深刻影响泉州形成贸易习俗,并使其拥有强烈的贸易渴望。[33]在11世纪海贸发展的重要阶段,泉州商人顺势而为,带着这种渴望航向高丽。如果说9世纪阿拉伯人来到东南沿海是教会了泉州人贸易,促使泉州形成海贸习俗的话,11世纪泉州商人的赴丽贸易,则教会了泉州人不顾各种阻碍和困难主动大规模地航海和贸易,由此积累了实践经验,促进了海商群体的形成,进一步固化了海贸习俗,并引导社会对商业思想的认同,从而直接推动贸易制度的改变和完善。
北宋泉州海商赴丽贸易很顺利,他们在不断的实践中积累了丰富的航海、造船和贸易经验,并获取巨额利润,这不可避免地感染了越来越多的泉州人争相效仿。到了北宋后期,高丽“王城有华人数百,多闽人因贾舶至者。密试其所能,诱以禄仕,或强留之终身。”[34]不断增加的海外贸易如同巨大的发动引擎,引暴的贸易欲求席卷境内方方面面,士者与仕者也不例外。嘉祐年间两次知泉州的蔡襄感慨:“臣自少入仕,于今三十年矣,当时仕宦之人粗有节行者,皆以营利为耻,虽有逐锥刀之资者,莫不避人而为之,犹知耻也。今乃不然,纡朱怀金,专为商旅之业者有之。兴贩禁物茶盐香草之类,动以舟车懋迁往来,日取富足。”[35]泉州人强烈的贸易意识进一步吸引着海外商客。嘉祐末年,泉州已是“舶商岁再至,一舶连二十艘,异货禁物如山,吏私与市者,价十一二售。幸不谁何,遍一州吏争与市。”[36]就这样,初萌的北宋商品经济与泉州赴丽海商的成功完美地形成合力,促使专业的海商群体在泉州渐渐形成。他们不仅致富,还有了独特的影响力,从而在社会上促发了朴素商业思想的持续生存,使贸易习俗得以巩固和发展,为南宋泉州的南海贸易打下思想基础。
但终北宋一朝,赴丽贸易也并非一直一帆风顺,宋廷对泉州民间蓬勃发展的宋丽贸易心态复杂,既惧又爱。惧的是商人趁去高丽,入毗邻的辽统区,泄漏机密,爱的是市舶之利可资国用。因此政策上表现出反复与矛盾:咸平二年(999),宋廷在明州设立市舶司,掌管对丽贸易,呈开放姿态;大中祥符九年(1016),宋廷下诏明州:“自今有新罗(高丽)舟飘至岸者,据口给粮,倍加存抚,俟风顺遣还”,[37]对高丽商船尽安抚之事。宋丽断交时,《庆历编敕》(1041~1048)和《嘉祐编敕》(1056~1063)明令禁止从登、莱往高丽;熙宁年间(1068~1077),王安石变法,对高丽采取积极方针;但同时《熙宁编敕》(1068~1072)又重申严律“即乘船自海道入界河,及往北界高丽、新罗并登、莱界商贩者,各徒二年”,以“不惟免使高丽因缘猾商时来朝贡,骚扰中国,实免中国奸细因往高丽,遂通契丹之患”。[38]元丰二年(1079),禁令放开,“贾人入高丽,赀及五千缗者,明州籍其各,岁责保给引发船,无引者如盗贩法。先是,禁人私贩,然不能绝。至是复通中国,故明立是法。”[39]不长的时间跨度内,反复不定的政策导向,让泉州海商有些不知所措。这样的背景下,他们索性不再管政策如何规定,哪怕有禁令也走私贸易。由于宋丽朝贡贸易时断时续,高丽国内的宋商品时常出现严重空档,为使商品能继续运往高丽,高丽王朝对泉州商人走私带去的商品给予高额回赐,“贾人之至境,遣官迎劳,然后于长龄受其献,计所直以方物,数倍偿之。”[40]“雕造经板二千九百余片,公然载往彼国,却受酬答银三千两。”[41]巨大的利润空间,使泉州海商拼死也要一博。
泉州商人这种不顾一切追逐利益的思想和行为,与宋丽间长期不稳定的官方关系、北宋对市舶利益的需求、高丽对宋商品的渴望、泉州与高丽往来的历史渊源等诸多因素,出现了非制度性的耦合,使泉州商人在北宋的宋丽贸易中脱颖而出,并在对丽贸易上最终超越了明州。始于北宋的走私行为,更深刻影响了后世泉州商人,整个封建时代,泉州商人不论遇到何种海禁,都勇于寻找机会。从某种意义上,始于北宋的这种勇敢,帮助泉州开创了海外贸易盛况。
北宋,赴丽泉州海商的卓越不仅奠定了泉州人的思想和行为基础,更直接推动了制度的健全。因为泉州对丽贸易的频繁,和为宋丽关系做出的巨大贡献,熙宁五年(1072)有人“请置司泉州”,但当时并未实行。熙宁九年(1076),宋廷反而修订了“广州市舶条”“请罢杭州明州市舶司,诸舶皆隶广州一司”,[42]把所有的市舶管理尽归广州。这样的规定逆潮流而行,原本发船往高丽当年可来回的泉州海商,现在不得不要先南下广州,再由广州北上,耽误很多时间,且因泉广间海道多有“焦石浅沙”,艰险难行,因此,官方统计到的泉州海外贸易量急剧下降,“舟之南日少,而广之课岁亏”,[43]朝廷市舶收入大受影响。朝廷将市舶尽归广州,本意是要集中对市舶的控制,避免因漏征舶税而损失,但因为新市舶法不利于泉州海商,泉州商人即使没有减少出洋,也选择走私,避开广州市舶。所以,其结果反而使朝廷的舶税大受影响。元丰五年(1082),陈偁向朝廷分析弊端,提出在泉州设立市舶司。可以说,泉州市舶司的设立,是泉州海商主导下蓬勃发展的宋丽贸易的伟大成果。[44]
泉州市舶司的设立,在泉州的海洋贸易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它使泉州不再需要依附于任何港口,而是以己为起点航向世界。仿佛被插上飞翔的翅膀,拥有财富梦想、逐浪海外传统的泉州人,面对着更为广阔的市场,贸易的天平向南海倾斜,那里是更为宽阔的天地。于是,一个囊括了东北亚、东南亚、南亚、西亚,甚至延伸到东非海岸的庞大贸易圈逐步形成。世界范围内的东西方大交流也就此到来!高丽在泉州商人的视野中淡出,但宋丽贸易在泉州海外贸易发展关键时期,所起到的作用却不应被忽视。
北宋是商品经济初萌的历史时期,也是世界航海贸易的初期。泉州在这个特定的历史阶段里,借着与高丽的贸易,得到迅速成长,获取巨额利润,在宋丽关系中扮演了极其重要的角色。这在一定程度上使泉州社会对商业理念愈发认同,促进大规模商贸活动的形成,并最终直接推动了海外贸易制度的改变,从而在当时形成了商业追求的制度性与非制度性的互动与藕合,为泉州在南宋以迄元代的辉煌奠下基础。
宋丽贸易虽以贴岸航行和跨岛链航行为特色,属于早期的航海活动,对远途贸易和文明交流影响有限,但其触发形成的商品经济雏形及商业意识,以及航海贸易的能力,深刻影响了海上丝绸之路的发展,为后来利用季风与洋流,开展的远洋帆船贸易提供了内生动力。
注释:
[1]陈高华:《北宋时期前往高丽贸易的泉州舶商——兼论泉州市舶司的设置》,《海交史研究》1980第2期。
[2]叶恩典、李玉昆:《古代福建与新罗、高丽关系若干问题研究》(《海交史研究》2008年第1期)、叶恩典《泉州与新罗、高丽关系历史文化遗存》(《韩国研究》第十二辑)、《泉州与新罗、高丽关系文物史迹探源》(《海交史研究》2006 年第2期)、陈丽华:《唐宋时期泉州与东北亚的陶瓷贸易》(《中韩古代海上交流》)。
[3]此文2010年首发于韩国杂志《岛屿文化》,后收入其《刺桐杂识》(北京:海洋出版社,2018年)。
[4]由于泉州商人在宋丽贸易中的强势,所以诸多研究宋丽贸易或宋丽人员往来的著作都会论及泉州,如杨渭生:《宋丽关系史研究》(杭州:杭州大学出版社,1997年);陈尚胜:《中韩交流三千年》(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韩)李镇汉:《高丽时代宋商往来研究》(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20年);王霞:《宋朝与高丽往来人员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 年),等等,不一而足。由于本文的重点在于讨论这段历史对古代泉州海外贸易发展的影响,所以未提及这些著述的论点。
[5](元)脱脱:《宋史》卷331《罗拯传》,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0646页。
[6](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261“神宗”,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6360页。
[7](宋)胡榘修、方万里、罗濬等撰:《宝庆四明志》卷6《郡志六•叙赋下•市舶》,转引自李裕民《宋丽关系史编年六》,《城市研究》1988年第5期。
[8][朝鲜]郑麟趾等:《高丽史》卷8《文宗世家》“文宗二十二年七月条”,朝鲜:朝鲜科学院古籍研究出版委员会1957年整理本,第123页。
[9](宋)胡榘修、方万里、罗濬等撰:《宝庆四明志》卷6,转引自《十至十四世纪中韩关系史料汇编》,北京:学苑出版社,1999年,第295页。
[10]此据李霞的统计。李霞:《宋朝与高丽往来人员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 年,第34~50 页、第103~113页。
[11]陈高华、王连茂、陈丽华、李霞等分别在文章中对赴丽宋商的籍贯人数作出过统计,虽数据有些出入,但都得出同样的结论:标明商人籍贯为泉州的次数远远超过其它城市。
[12](宋)苏轼:《苏轼文集》卷31《论高丽进奉状》,孔凡礼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847页。
[13]王连茂:《刺桐杂识》,北京:海洋出版社,2018年,第147~169页。
[14](宋)苏轼:《苏轼文集》卷30《论高丽进奉状》,孔凡礼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847页。
[15](宋)苏轼:《苏轼文集》卷30《论高丽进奉状》、31卷《乞令高丽僧归国状》,孔凡礼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847页、859页。
[16]陈高华:《北宋时期前往高丽贸易的泉州舶商——兼论泉州市舶司的设置》,《海交史研究》1980第2期。
[17]王连茂:《泉州港视野中的宋丽贸易:有关泉州商人的那些事》,《刺桐杂识》,北京:海洋出版社,2018年,第155页。
[18][19]此据陈高华:《北宋时期前往高丽贸易的泉州舶商——兼论泉州市舶司的设置》的统计,载《海交史研究》1980年第2期。
[20](明)张燮:《东西洋考》卷七《饷税考》,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154页。
[21]叶恩典:《泉州与高丽、新罗文物史迹探源》,《海交史研究》2006年第2期。
[22]Hirth and Rockhill,Chau Ju Kua:His Work on the Chinese and Arab Trade in the Twelth and Thirteenth Ccnturies,Entitled Chu-fan-chi,转引自李金明、廖大轲:《中国古代海外贸易史》,桂林:广西人民出版社,1995年。
[23]王霞:《宋朝与高丽往来人员研究》中的“墓志铭所见宋移民事例”,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9 年,第266~267 页。
[24](元)脱脱等:《宋史》卷186《食货志》,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4559页。
[25](宋)陈瓘:《先君行述》,转引陈高华:《北宋时期前往高丽贸易的泉州舶商——兼论泉州市舶司的设置》,载《海交史研究》1980年第2期。
[26]王连茂:《泉州港视野中的宋丽贸易:有关泉州商人的那些事》,载《刺桐杂识》,北京:海洋出版社,2018 年,第147~169页。
[27](宋)苏轼:《苏轼文集》卷31《乞禁商旅过外国状》,孔凡礼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888页。
[28]王连茂:《泉州港视野中的宋丽贸易:有关泉州商人的那些事》,载《刺桐杂识》,北京:海洋出版社,2018年,第163~165页。
[29](宋)司马光:《涑水记闻》,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241页。
[30](宋)陈均:《九朝编年备要》卷21,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328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557页。
[31][朝鲜]郑麟趾等:《高丽史》卷10《列传》,朝鲜:朝鲜科学院古籍研究出版委员会,1957年整理本,第152页。
[32]关于北宋对市舶之利的需求有相关论述文章已有很多,不再赘述。
[33]张彬村:《宋代闽南海贸习俗的形成》,《海交史研究》2009年第1期。
[34](元)脱脱等:《宋史》卷487《高丽传》,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4053页。
[35]转引关履权:《两宋史论》,郑州:中州书画社,1983年,第242页。
[36](宋)晁补之:《鸡肋集》卷62之《杜公行状》,长春:吉林出版社,2005年。
[37](宋)苏轼:《苏轼文集》卷31《乞禁商旅过外国状》,孔凡礼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888页。
[38](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86“真宗大中祥符九年二月”,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974页。
[39](元)脱脱等:《宋史》卷186《食货志》,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4560页。
[40](宋)徐兢:《宣和奉使高丽图经》卷6“宫殿2”,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1年,第12页。
[41](宋)苏轼:《苏轼文集》卷31《乞禁商旅过外国状》,孔凡礼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888页。
[42](元)脱脱等:《宋史》卷186《食货志》,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4559页。
[43](宋)陈瓘:《先君行述》,转引陈高华:《北宋时期前往高丽贸易的泉州舶商——兼论泉州市舶司的设置》。
[44]关于泉州赴丽海商与市舶司的设立,陈高华:《北宋时期前往高丽贸易的泉州舶商——兼论泉州市舶司的设置》已有详细论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