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万曦
(华东师范大学教育学部,上海 200062)
道德领导指领导者以道德来转化追随者的思想,主要表现为领导者以非权力影响、伦理文化、共同的心理契约、共同体价值观,通过自我反省的形式促使追随者们主动回应并自觉行为,共同实现组织目标。[1]虽然学校管理中的道德领导理论已经深入人心,但在实践中如何通过共同体所认同的道德准则影响决策,进而提升教育领导者的道德领导力却是一个世界性难题。2019年1月,英国的中学校长协会(Association of School and College Leaders)联合另外13个有影响的教育组织共同发布了《教育中的道德领导力框架》(Framework for Ethical Leadership in Education)。[2]这13个教育组织包括英国教育标准局(Ofsted)、英国小学校长协会(National Association of Head Teachers)、英国学校董事会协会(National Governance Association)、安必信进修学院(Ambition Institute)、特许教学学院(Chartered College of Teaching)、集团化办学联盟(Confederation of School Trusts)、私立学校领导委员会(Leading Independent Schools)、英国圣公会教育办公室(The Church of England Education Office)、培训学院理事会(Teaching Schools Council)、学校事务领导学院(Institute of School Business Leadership)、女性教育领导力研究中心(Women Ed)、伦敦大学学院教育学院(UCL Institute of Education)以及全球性的教育组织国际校长联盟(International Confederation of Principals)。《教育中的道德领导力框架》发布后产生了很大影响,道德领导力不仅成为英国教育界的热门话题,而且也成为国际校长联盟新一轮战略规划重点关注的三大主题之一,希望能让更多的国家关注校长的道德领导力。[3]
1994年,英国首相约翰·梅杰(John Major)推动成立行政伦理道德监管机构——英国政府公共生活标准委员会(Committee on Standards in Public Life),并发布影响深远的《公共生活的七项原则》(Seven Principles of Public Life)——无私、廉洁、客观、负责、公开、诚实、表率,将其作为上至首相下至普通公务人员必须遵循的基本道德准则,它适用于任何从事公共事务的人员。[4]一些行业监管机构或者专业协会以它为基础制订了更为详细的行业道德准则。例如,英国社会工作协会(British Association of Social Workers)除了这7项原则,还把体现行业特点的尊重人权、社会正义和职业诚信的价值观写入了社会工作者的道德准则。[5]作为英联邦国家大学,澳大利亚麦考瑞大学(Macquarie University)的舒瓦茨(Steven Schwartz)校长则是以《公共生活的七项原则》为基础,探讨全校师生共同遵守的准则,建立道德共同体,在高等教育界掀起了一场大学道德重建的讨论。[6]
在戴维·卡梅伦(David William Donald Cameron)领导的联合政府(2010-2015)执政期间,学校改革步伐加快。“有超过一半的中学都成了学院(academy),它们不再受地方教育当局的控制,能够自行决定课程设置、经费预算、经营场地以及教师聘用等。”[7]可以看出,英国的中小学校长有很大自主权。从某些方面看,这是好事,但同时也带来了一些问题,当校长有很大自主权时,权力容易被滥用。现实中也的确存在一些道德失范的现象,如校长薪酬标准的制订缺乏监管[8],一些学校为了提升排名将问题学生和学困生除名(off-rolling)等。[9]在问责制的压力下,一些尚处于成长期的有潜力的校长主动离职。上述情况引起了英国中学校长协会的高度关注。
英国的教育领导者每天都面对着决策中的道德困境,但没有一个公认的道德准则能够指导教育领导者如何做出决策。尽管英国教育部发布的《国家卓越校长的标准》(National Standards of Excellence for Head-teachers)提出,“优秀的校长应该表现出乐观的个性举止,对学生和教师以及对家长、董事会和当地社群成员的积极关系和态度,他们还应该以身作则、正直、富有创造力、坚忍不拔、具备专业知识”[10]。《教师标准》(Teachers’ Standards)规定了“教师应该维护公众对教师职业的信任,并保持高的道德标准”[11]。校长标准和教师标准适用于所有学段,但是对道德准则的阐述并不明确。目前,由于英国教育系统的组成非常多样,责任制的管理措施非常严厉,教育领导者的决策往往在巨大压力下进行。每一个决策都可能伴随着人类生活的重构,管理的核心就是解决道德困境。[12]因此,需要有一套清晰的准则帮助教育领导者指明道德决策的方向。
英国中学校长协会逐渐意识到开发编制道德领导力框架的必要性。英国中学校长协会于2017年6月成立了道德领导委员会(Ethical Leadership Commission),该委员会由英国中学校长协会牵头,其他教育组织负责人共同参与。委员会由18人构成,主席是英国中学校长协会的荣誉秘书长、托马斯·泰利斯中学(Thomas Tallis School)的校长卡罗琳·罗伯茨(Carolyn Roberts),成员包括英国政府公共生活标准委员会的主席马丁(Jane Martin)、Ofsted的首席督导员斯阿曼达·斯皮尔曼(Amanda Spielman)、英国学校董事会协会主席埃玛·奈特(Emma Knights)、伦敦大学学院教育学院的院长贝基·弗朗西斯(Becky Francis)、英国圣公会教育办公室主任奈杰尔·简德斯(Nigel Genders)、国际校长联盟副主席彼特·肯特(Peter Kent)等,成员涵盖了英国教育系统中中学、小学、教会学校、私立学校、校长培训机构、教师培训机构、女性校长协会、督导评估机构、董事会等不同机构的代表,来源十分广泛且具有代表性。这说明该委员会不仅考虑英国特色,而且同时注重以更广阔的国际视角来认识道德领导的问题。
在框架编制之初,道德领导委员会的目标非常明确,希望将道德准则纳入领导力的话语体系,同时在校长和新教师的培训中增加道德领导的内容。正如道德领导委员会主席卡罗琳·罗伯茨所言:“如果你了解校长的工作你就会知道,学校面临的外部压力很大,有时候会使人迷失方向,每个人都知道校长要做正确的事情,但问题是怎么知道什么是正确的事情,而道德领导力框架就是希望在工作中能重新确立道德准则。”①笔者对英国中学校长协会道德领导力委员会主席卡罗琳 ·罗伯茨(Catherin Roberts)的访谈,时间为2018年的3月9日,以下相同引用皆出自这一访谈记录。
整个框架的研制历时16个月,道德委员会召开了9次会议。虽然在道德委员会成立之初,许多人颇有微词。一些人认为道德领导是领导的应有之义,现在呼吁校长的道德领导是对校长人格的冒犯;另一些人则认为花时间关注道德领导,会对教育系统造成不良影响。公众会觉得校长并不可信;还有一些人认为更应该关心解决眼前所遇到的困难,而不是去关注所谓的道德领导。道德领导委员会的共识是:教育领域的道德目标相对模糊,谈论道德领导并不是说校长的工作普遍存在渎职行为,也不要求校长像医生、律师那样签署道德声明,但教育作为一个高度自治的行业,需要道德标准。在研制过程中,道德领导委员会重点聚焦两个问题:作为值得公众信赖的教育工作者,我们的工作做得怎么样?教育领导者希望给学生树立什么样的榜样?
道德领导委员会希望以道德领导的方式来影响教育领导者的行为,进而改造社会。道德领导委员会主席卡罗琳·罗伯茨指出:“我们编制框架的出发点是希望重新树立校长的职业标准和提升个人的能动性(agency)。学校是学生成人的地方,教育领导者不仅要勤勉地提供公共服务,而且同时也要传递社会所看重的行为和美德,因此仅有绩效责任还不够,我们还应确保做正确的事情。”
英国道德领导委员会于2019年1月正式发布《教育中的道德领导力框架》。该框架在《公共生活中的七项原则》基础上,提出了教育领导者应具备的个人道德品质。教育领导者既包括了校长(head)等学校中的高层行政人员,也包括教育机构的领导者(leaders)和不拿薪酬的董事。该框架的理论及思想来源于《联合国儿童权利公约》、康德的“道德形而上学”、罗尔斯的“公正即公平”和亚里士多德的“美德是一种性格特征和以特定方式行事的倾向”等。《教育中的道德领导力框架》的内涵与原则如表1所示。
对《教育中的道德领导力框架》其道德准则的理解,应重点放在各项原则内涵的思考上,特别是如何将各项原则同中小学教育的实际相联系。这里不妨列举彼特·肯特博士在访谈中就几个原则所做的诠释。
“诚实”的例子是当一个高二的孩子和他的父亲来找我,要求更换高考科目时,我知道这个孩子想更换的那门学科基础并不扎实,他如果在这个时候更换很可能会在高考中失败。出于诚实的考虑,我拒绝了,并且坦诚地告知了我的看法。尽管我知道我这么做,他和他的家长会不断抱怨,还会再来找我。在这个时候我所面临的道德困境是:我坚持我的判断,还是为了避免他们再来麻烦我,同意更换科目?
“善良”在我看来是当你需要进行很棘手的谈话时,并不是说你不要去进行这样的谈话,因为这事关领导力,但是你要考虑说话的时机。如果你要告诉某个老师一则坏的消息,请不要在星期五下午下班前通知他,下周一到我办公室来一趟,这会使得他整个周末都在焦虑中度过。想想这是他和家人在一起的周末,应该等到星期一再通知。
“信任”是指一些学校鼓励学困生在家上学,于是这些学生的成绩不用计入学校的总成绩。这有违“信任”的原则,我们不应该轻易放弃他们。我们不能仅因为这可以使学校的数据变得好看,而怂恿这些明显在家里也得不到很好教育的孩子在家上学。那不能代表公众对我们的信任,孩子最安全的地方是在学校。
表1《教育中的道德领导力框架》
“正义”对我来说是一些学校对学生的管教非常严格,出台了“零容忍”的政策。不能说这么做不对,但有些问题学生会因此而辍学,辍学之后,他们会去哪里,谁会考虑他们的利益,谁会接纳他们,接纳的机制是什么?这些都应该考虑到,问题学生不会凭空消失。
“勇气”对我来说是课程必须适合学生发展的需要,而不是仅仅满足学校发展的需要,学生的发展必须是第一位的。因此,有必要反思学校的课程设置,课程的内容是否最有利于学生发展?还是仅仅因为开发更多的课程能使学校在评估的时候看起来更像是一所优质的学校?
“乐观”对我来说是不要给学生或者教师贴上失败者的标签,要有一种乐观的心态,让学生和教师能够展现积极的心态。①以上引用为笔者对国际校长联盟副主席、原英国中学校长协会主席(2016-2017)、英国劳伦斯·谢里夫学校(Lawrence Sheriff School)校长彼特·肯特博士的访谈,时间为2020年4月24日。
教育领导者常常讨论学校改革、提高分数等操作层面的事务,但是很少去讨论学校教育的根本目的。如果对学校存在的意义有更清晰的认识,能够更全面、更长远地看待学生的发展,那么就会以道德领导力的标准做出相应的决策和反应,为更多的学生提供公平而优质的教育,而不是牺牲学生的身心健康来迎合对学校的绩效责任。
笔者曾对以道德领导力框架来推动教育领导者道德领导力提升的方式产生怀疑。为此,英国中学校长协会主席卡尔·沃德(Carl Ward)解释说:“由14个教育组织共同发布道德领导力框架,这与英国的传统有关系。英国教育体系的结构十分松散,一些像诊断药方式(prescriptive)的命令往往会受到教育领导者的抵制。所以我们并不是通过英国教育部发布文件的形式强行地规范教育领导者的行为,而是希望教育领导者能从内心接受,并认同这个行业的道德准则。”①引用自笔者对英国中学校长协会主席(2018-2019)卡尔·沃德(Carl Ward)的访谈,时间为2019年10月26日。
在道德领导力框架发布之后,道德领导委员会从三个方面推动框架的落实。
作为签署《教育中的道德领导力框架》的14家机构之一,英国学校董事会协会通过推广“探路者计划”(Pathfinder Programme)来扩大其影响。目前,超过300所学校和教育集团使用道德领导力框架,结合培训材料,基于学校实际,系统地反思了学校的道德领导现状,并重新确定了核心价值观。从这300多所学校得到的反馈非常积极,英国学校董事会协会在2019年7月召开了 “探路者道德交流会”,2020年1月举办了“道德领导峰会”等大型活动,众多学校分享了利用该框架和资源创建道德领导文化的成功案例。
医院特殊儿童教育康复中心(Hospital and Outreach Education)的卡斯·基钦(Cath Kitchen)主任谈到,她把道德领导力的框架介绍给董事会成员后,董事会在开会讨论时就有了道德准则。为此,董事会决定取消新的康复中心成立庆典,因为其花费巨大且意义甚微,同时董事会还进一步反思了新成立的康复中心的愿景和核心价值观。[13]
来自科尔希尔学校(Coleshill School)的助理校长卡纶·康奈尔(Karen Cornell)分享了该校的实践。在道德准则的指引下,学校与家长、其他学校、教育主管部门不断沟通,不放弃因屡次违反校规而应该被开除的学生,营造融合教育(inclusive education)的学校氛围,使华威郡(Warwickshire)的问题学生减少了一半。[14]
尼什卡姆高中(Nishkam High School)的校长达米恩·凯恩斯(Damien Kearns)介绍了除基于道德框架为学生开发德育课程之外,学校还全面营造道德领导文化的情况。
道德领导委员努力将《教育中的道德领导力框架》融入教育领导者的专业发展,为教育领导者、教师、董事就如何育人等话题提供培训和反思,主题包括:教育领导者如何更好地承担起受公众信任的教育者角色?教育领导者能够为学生提供什么样的道德榜样?教育领导者如何自觉地将框架应用于实际的工作中?目前,道德领导力已纳入英国各校长培训机构的课程模块。
安必信进修学院的执行主任汤姆·利兹(Tom Rees)认为:“我们目睹一些办学举步维艰的教育领导者的工作,他们日复一日艰难地做出道德决策。我们相信,如果教育领导者对复杂的教育问题有深刻的理解,并且能分析不同决策选择可能带来的后果,他们就能更好地应对道德困境。我们还有很多工作要做,以支持经常在充满挑战的环境中工作并承受巨大压力的学校领导。我们通过教育项目,试图使教育领导者做好准备,以应对学校面临的复杂和紧迫的挑战,帮助教育领导者能够以有效和符合道德的方式采取行动,做出决策。”[15]
道德领导力框架中的14项道德准则提供了审视教育问题的14个角度,目前已被广泛应用于讨论各种情境,如课程决策、学生幸福感等。以下是特许教学学院校长培训课程的一个具体研讨案例。
案例背景信息:学校教育常常被认为是提升学生幸福感的重要手段,但在现代社会中却越来越不被重视。问责制的压力和办学经费的紧缺,使我们更需要去审思学校是为了什么而存在。我们的决策是否仅仅关注提高分数?除了为促进经济发展培养更多合格的人才之外,学校是否应该考虑提升学生的幸福感?当这些目标相互矛盾时,教育领导者应如何对其进行道德判断?
具体研讨问题:您越来越担心学生的心理健康吗?在过去的几年中,由于财务拮据,学校不得不关闭心理健康教育的项目,而到外部机构寻求辅导的门槛更高,等待的时间更长。教师的健康也是一个需要考虑的问题。面对这些两难的决策,基于框架中14项道德准则具体研讨了14个具体问题,见表2。
表2 基于框架中14项道德准则进行反思的案例
英国教育标准局首席督导员阿曼达·斯皮尔曼全程参与了道德领导力框架的编制,她把道德领导力的理念也引入2019年9月所实施的督导评估方案。阿曼达·斯皮尔曼在接受媒体访谈时说:“如果要我用两个词来概括新的督导评估方案特点,一是课程,二是诚信(integrity)。”[16]新方案强化了道德领导的内容,例如对“除名”(off-rolling)的行为进行了明确的表述,如果学校为了使数据看起来更漂亮,而建议成绩不好的学生或者问题学生在家上学,将面临非常严重的后果。[17]由于所有学段的教育机构都要接受英国教育标准局的督导评估,所以道德领导力的框架在实践中得到了很好的落实。
道德领导委员会还努力将道德领导力框架纳入校长和新教师的专业发展。仅仅在2019年至2020年期间就召开了近50次会议,努力将《教育中的道德领导力框架》纳入《校长标准》(Headteacher Standards)和4个英国任职资格专业标准(National professional qualifications)①NPQs包括4个文件:英国校长任职资格标准(National Professional Qualification for Headship)、英国学校中层干部任职资格标准(National Professional Qualification for Middle Leadership)、英国学校高层行政人员任职资格标准(National Professional Qualification for Senior Leadership)和英国集团化办学行政人员任职资格标准(National Professional Qualification for Executive Leadership)。,以改变英国教育界过于注重量化绩效考核的现状。
英国《教育中的道德领导力框架》充分体现了英国教育界对道德领导实践导向的关注。20世纪90年代,迈克尔·富兰(Michael Fullan)在《学校领导的道德使命》(The Moral Imperative of School Leaderdhip)提出,教育领导者并不是仅仅带领学生获得更高的分数,而且还应以道德使命为其领导行为提供价值引领。[18]此后,托马斯·萨乔万尼(Thomas Sergiovanni)在《道德领导:抵及学校改善的核心》(Moral Leadership Getting to the Heart of School Improvement)强调了道德权威是领导权威的重要来源,道德权威的产生依赖于领导者对共同体价值观与学校共同愿景的责任感和使命感。[19]在迈克尔·富兰和托马斯·萨乔万尼的推动下,道德领导的理论在教育领域已经深入人心。但遗憾的是,道德领导在以往的实践层面的落实与推进并未取得太大进展。此次英国中学校长协会连同13个有影响的教育组织共同发布《教育中的道德领导力框架》,通过道德准则影响教育领导者的道德决策,是提升教育领导者道德领导水平的有益尝试。从长远来说,这一框架势必对英国教育领导者的培养、学校教育的质量与效能的提升产生更加深远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