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紫晨
摘要:美国华裔女作家伍绮诗的处女作《无声告白》是一部有关家庭亲情、身份焦虑的长篇小说。作者从自身经历出发,酣畅饱满地塑造了上世纪70年代由华裔二代移民詹姆斯·李所组建的一个混血家庭,并细腻深刻地揭示了这个家庭所面临的种族、性别、身份冲突。顺应时代的特殊性,“反英雄”形象从社会折射到单个家庭之中。论文从该形象入手,展现小说中人物身份的二元对立,并通过重复理论探索反英雄人物的个性、环境和命运等,并探讨其现实隐喻,从而为当今人类如何立足全球化环境提供启示。
关键词:《无声告白》;二元对立;反英雄;重复
首先,本文以二元对立现象的“建构”,及对全球化语境下多种族和谐关系重构的展望为构架。其次,以英雄母题为切入点,打破西方中心主义的固有模式,提炼出《无声告白》中的“反英雄”形象,并以这一形象入手对二元对立现象进行展现,即上述二元对立现象的嬗变过程正是以“反英雄”形象及其背后的现实隐喻为线索。最后,为了深入揭示“反英雄”形象的隐喻,正文会以语言层面的重复、互文现象的重复为工具,利用重复观的瓦解与建构作用,即“重复使文中的中心缺失,从而也塑造了人们想要追寻的某个意义基础。”[1]“重复可以成为一部小说确证意义,确证权威的手段。”[1]探寻出“反英雄”形象在重复之网下的文本意蕴与现实内涵。
一、建构:反英雄形象概述及小说呈现形式
“反英雄(anti-hero)是与‘英雄’相对立的一个概念。一提到‘英雄’,人们就会联想到献身于高尚事业的‘伟人’或‘超人’,他们往往具有高贵的血统、强烈的感情、坚定的意志、执着的追求、非凡的能力等优秀品质。”[2]
“反英雄”既是对“英雄”的解构,也是现代小说所建构出的新原型。《无声告白》以“反英雄-英雄”的形式展现了文本人物的二元对立,并且,围绕“英雄-反英雄”,该小说深受法国“五月风暴”的余震影响,见证了结构主义向解构主义的蝶变,以开放的态度吸纳了当今多元化的思潮和理论,成为了一部有关全球化前景的生动寓言。
下文将以“反英雄-英雄”人物的二元对立模式,阐述反英雄形象在小说中的呈现形式。以下语料均摘取自《无声告白》。[3]
(一)玛丽琳与多丽丝·沃克尔:男性势能的转化与房中天使的回归
多丽丝·沃克尔是玛丽琳的母亲,她虽然遭遇了不幸的婚姻,但仍然希望玛丽琳继承自己的“梦想”,成为一名有着体面丈夫、金光闪闪且萦绕着香草味小屋的“房中天使”。当玛丽琳以优异成绩从高中毕业并获得拉德克利夫学院奖学金时,多丽丝对她说:“你知道,你会遇到很多优秀的哈佛男人。”
而玛丽琳则与多丽丝的理想向背而驰。如玛丽琳爱上了同属于“异类”的华裔历史老师詹姆斯,即使詹姆斯与母亲眼中的“优秀哈佛男人(白人)”大相径庭,玛丽琳仍然坚定地嫁给了他。
从玛丽琳身上,可见女性自主意识的觉醒,同时也反映了女性对既有陈规一往无前地反叛。她是一名不甘平凡的“反英雄”。作为新时代的娜拉,玛丽琳不再是“出走”这么简单,她凭借着天资和努力超越了绝大多数同辈,尤其是一批就讀于哈佛大学的优秀男性。学者罗洛·梅曾用“男性势能”理论来分析海明威:“海明威的生平事迹,正可为‘男性势能’——体力、狩猎及性力。”实际上,“男性势能”悄然体现在了玛丽琳身上并转化为了另一种形态:体力变成了智力、狩猎隐喻为前卫职业、性力概括为对爱情的主动出击。相反,詹姆斯作为玛丽琳的丈夫,在婚姻和事业中都处于被动地位,甚至希望通过玛丽琳“融入人群”,丧失了“男性势能”。同理,这也可以用来解释,白人男孩杰克把同性恋的幻景投射于詹姆斯的儿子内斯的原因:内斯和詹姆斯一样,在美国社会中“丧失男性势能”。
但是玛丽琳终究还是应验了“娜拉”所不可避免的结局:灭亡或回家。在与詹姆斯结婚后,为了养育子女,玛丽琳搁置了梦想,成为了母亲所期待的“房中天使”。
(二)玛丽琳与詹姆斯:眺望未来的女斗士与逆来顺受的小人物
玛丽琳初次见到詹姆斯,认为“他明白什么叫作与众不同”而爱上了他;而詹姆斯感到“在她面前,他觉得从容自信,这似乎是他人生中从未有过的感觉。”并且他想通过这位白人太太融入人群。实质上,他们爱的出发点完全与对方本身背道而驰,詹姆斯理解的“与众不同”关乎痛苦的人生经历,实质上,希望被美国社会接纳的他是不会接受自己的女友或妻子成为另一个超乎“社会常规”的人;玛丽琳理解的“平凡普通”是像多丽丝那样做一位传统的家庭妇女,整天围绕着孩子、丈夫和厨房转圈,这是她所不齿的。因此,他们成为夫妻并不是出于纯粹的人类之爱,而仅仅由于孤独、恐惧、自私而促生的对另一半的遐想。随着玛丽琳的出走、莉迪亚的死亡、詹姆斯的出轨,他们的婚姻遭受了致命的考验——玛丽琳意识到丈夫热衷于成为平凡人,詹姆斯意识到妻子过得不幸福,并猜忌妻子后悔和带有华人血统的自己结合。实际上,这样的婚姻是畸形的。
二、图解:被重复叙事塑造的反英雄形象
耶鲁学派米勒在《小说与重复》中提到:“任何一部小说都是重复现象的复合组织,都是重复中的重复,或者是与其他重复形成链形联系的复合组织。”[11]即许多文学作品的丰富意义,恰好来自多种重复现象的结合,因为“它们组成了作品的内在结构,同时这些重复还决定了作品与外部因素的多样化关系,这些因素包括:作者的精神或他的生活,同一作者的其他作品,心理、社会或历史的真实情形,其他作家的其他作品,取自神话或传说中的过去的种种主题,作品中人物或他们祖先意味深长的往事,全书开场前的种种事件。”[4]《无声告白》运用语言重复和互文重复突显了反英雄人物形象和成长主题,彰显了小说的社会意义。
(一)语言重复:词语、句式
“一位作家的技巧,说到底,总是运用语言的艺术……小说家的媒介是语言: 无论他做什么,作为小说家,他都是运用或者通过语言来完成的。”[5]《无声告白》中反复出现的词语,暗示着反英雄人物的心境、个性和命运;反复出现的句子,在叙事上起到了前后串联作用,推动了情节发展。以下语料均摘取自《无声告白》。[3]
1.重复的词语:过去、现在、未来
(1)玛丽琳:悲伤的逐梦者
刻画玛丽琳时,文中反复出现了“医生”、“鸡蛋”、“烹饪书”三个词语。
“医生”代表玛丽琳的梦想;“烹饪书”代表玛丽琳的梦想破灭;“鸡蛋”象征着家庭,同时连接着“医生”和“烹饪书”,代表着玛丽琳人生的一大转折:因为家庭,玛丽琳由“出走-学医”选择了“回家-烹饪”,但对家人感情由“全身心的投入” 变成了“勉强应付”。其次,“医生”和“烹饪书”都暗示了一个结局:玛丽琳对莉迪亚的误解加重了莉迪亚的心理负担,造成了莉迪亚的死亡。从以上表格的逻辑中,可见,“医生”和 “烹饪书”只是玛丽琳自身个性化的元素,而她盲目地把它们硬加在了莉迪亚身上。
实际上,“医生”、“鸡蛋”、“烹饪书”也分别蕴含着玛丽琳的个性和心境。追求“医生”之梦和厌恶“烹饪书”,揭示了玛丽琳的反叛意识;不再烹饪“鸡蛋”,象征着玛丽琳由迷茫到決绝。随着“医生”一词的频繁出现,玛丽琳的心理经历了“憧憬——震惊——失望——期待——奢望”的变化;随着“鸡蛋”一词的不断出现,玛丽琳的心理经历了“忧心——怀疑——难过——思念——厌恶——决绝”的变化;随着“烹饪书”一词的推进,玛丽琳的心理经历了“漠然——同情——恐惧——期待——震惊”的变化。总之,重复的词语塑造了一个血肉饱满的圆形人物:玛丽琳。
(2)杰克:特别的坏小孩
摹写杰克时候,文中反复出现了隐喻“湖边”“坏小孩”“同性恋”三个意象的词语。
“湖边”代表杰克和内斯一家命运的相逢;“坏小孩”象征着内斯和杰克之间的隔阂,同时也推动了内斯寻找“莉迪亚死亡的正真原因”,形成了文本线索中的“暗线”;“同性恋”是文本中令人意外的戏剧性因子,它看似独立于整个事件之外,却对重新燃起莉迪亚“认识自己”的希望起到了关键性作用,但是,这也间接加速了莉迪亚的死亡,因为,这种希望对莉迪亚来说是非常遥远的。
“湖边”同时也是杰克的情感线,它抚慰了杰克缺乏亲情的心灵,让他孤独的内心有了可以安放的地方:这一情感既是内斯带给他的可以依恋的感觉——内斯作为兄长,在面对杰克这一劣迹斑斑的“野孩子”时,对莉迪亚有很强的保护欲,这让杰克非常羡慕,于是他潜移默化地把对母亲的依恋投射到了内斯身上;再者,上文曾提及内斯“男性势能”的丧失,简言之,杰克能从内斯身上感受到“第二性”的美。因此,内斯在杰克眼中,其性别和兄长之爱都是母亲形象的弥补,这导致了杰克对内斯“一厢情愿”“默默付出”的追求。不可忽视的是,这一情感也是汉娜带给杰克的理解和信任——汉娜作为家中的“隐形人”,总是避免给家人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也总是小心翼翼地迎合父母和哥哥、姐姐的心情,希望能够博他们的喜爱。这让她养成了察言观色的个性,能够察觉到周围的人和环境哪怕一丝丝的变化。所以,当杰克和内斯、莉迪亚和汉娜一起在湖边日光浴时,汉娜从杰克的眼神和举动中发现了杰克对内斯的爱意,并且最先感受到了杰克心底的温柔,懂得了杰克其实是一个善良、腼腆、渴望关爱的小男孩。
其实,“坏小孩”只是旁人给杰克贴上的标签,而这恰好中了杰克的下怀——杰克希望用“坏小孩”这一身份掩盖他是“同性恋”的事实。
但是,杰克并没有因为别人定义他为“坏小孩”而沉沦,相反,他明白自己要什么,所以一直珍藏着心底的挚爱:内斯,并希望通过莉迪亚这个“朋友”来让内斯对自己的态度得到转变,让他明白自己其实没有那么坏。实质上,杰克总是在细微之处给内斯、莉迪亚和汉娜带来温暖。
其次,以上隐喻“湖边”“坏小孩”“同性恋”意象的三个词语,也分别蕴含着杰克的个性和心境。隐喻“湖边”的词语,突出了杰克无私而善良的个性;暗示 “坏小孩”的词语,表现了杰克孤独和不善与人沟通的个性;隐喻 “同性恋”的词语,表现了杰克勇敢、渴望爱的个性。随着“湖边”意象的出现,内斯的心境经历了“小心翼翼——义无反顾”的转变;随着“坏小孩”意象的反复,内斯的内心由不以为意到有了些许自卑,这是因为他担心会给内斯留下坏印象;随着“同性恋”意象的隐现,内斯的心境经历了“失落——愉快——恐惧——释然”的转变。
总之,重复的意象及其相关词语使杰克这个“反叛”形象跃然纸上,突显了他与内斯、莉迪亚和汉娜的同与不同:都渴望爱,但杰克爱得“与众不同”。同时,这也鼓励人们包容不同形式的“爱”,消除偏见,正视每个人温暖的底色。
2.重复的句子:串联、推动、整合
该小说以重复的句式来推动情节的发展,串联上下文,揭示问题实质。
如 “像狗一样”“你应该和一个更像你的人结婚。”
“像狗一样”莉迪亚用这句话反复地比喻詹姆斯,作者用这句话比喻汉娜。在莉迪亚眼中,父亲小心翼翼地追求和大众一致,是委曲求全的行为,像狗讨人喜欢一样,让人感到厌恶;当父亲送生日礼物给她时,他期待“接受”和“肯定”的态度也和狗一样——需要鼓励。随着矛盾的升级,莉迪亚由顺从父母心意的乖乖女,变成了用恶毒语言来讽刺自己父亲的“叛逆女孩”,但她在表面上仍做得与以往一致。这既体现了莉迪亚在重压下内心的扭曲,也从根本上表现了詹姆斯“越想合群却越不合群”的悲剧。作者用“狗”比喻汉娜并无贬义,而是意图强调汉娜和狗一样具有“敏感”的嗅觉,且她的嗅觉具体体现在对“爱”的捕捉。同时,从侧面也可以看出,“汉娜”在家里的位置很边缘,如同一只可怜巴巴的宠物狗,希望主人的陪伴,但总被忽略。
总之,这句话的重复,突显了詹姆斯、汉娜悲惨的生活处境和莉迪亚日益崩溃的内心。
“你应该和一个更像你的人结婚。”这是多丽丝对玛丽琳的劝告,也是詹姆斯内心对自己的规劝。玛丽琳的母亲多丽丝是一个传统的女人,她一直希望玛丽琳能够和优秀的白人男性结合,相夫教子,而不是和一个看起来是“为了绿卡”的亚洲男人结婚。因为在那个保守的年代,跨种族结婚在一些州是非法的,并且,跨种族结婚会使“白人”被排除于社会之外,不利于家庭和后代的发展。“你应该和一个更像你的人结婚。”是70年代及以前的社会真理。这句话被詹姆斯听到后,和他原有的“自我认识”相呼应,更让他觉得和玛丽琳结婚是他莫大的荣幸,并且也使他在婚姻中极其不自信。这也导致了在莉迪亚去世后,詹姆斯把原罪怪罪到自己的血统上,而且怀疑玛丽琳“终于后悔”与自己结婚,因此苦涩地对玛丽琳说“你母亲说得对,你应该和一个更像你的人结婚。”之后,詹姆斯和华裔助理发生了婚外情,迫使自己相信,只有华裔和华裔结合,才是正确的婚姻。
简言之,这句话的重复点明了潜在的问题并推动了冲突的爆发。
(二)互文重复:主题、人物
米勒发现重复现象普遍存在于文本当中,具体而来,大致有三种情况:细小处的语词形式的重复,包括语词、修辞格、形式、外观或内在情态等的描绘;一部作品中事件和场景的重复;一部作品与其他作品在主题、动机、人物、事件上的重复。《无声告白》的互文性重复主要体现在主题和人物上。[4]
最经典的成长小说诞生于18世紀的德国,以歌德的《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为典范。[14]其后,托马斯·曼的《魔山》反映资产阶级后期生活的同时,也注重青少年主人公人格的成长和道德的塑造。[14]不过,随着德国成长小说的流行,英美国家也出现了契合时代要求的成长小说“变体”——19世纪夏洛蒂·勃朗特的《简爱》和华盛顿·欧文的《瑞普·凡·温克尔》、20世纪乔伊斯的《一个青年艺术家的肖像》和托马斯·沃尔夫的《天使望故乡》。[5]从20世纪末开始,随着后殖民主义文论的成熟,一些华裔美籍作家开始了“跨文化”写作,描述华裔青年成长过程中的文化挣扎,如谭恩美的《喜福会》。实质上,《无声告白》的主题即是20世纪华裔作家文艺创作的延续,这些作品都揭示了一个主题:文化差异带来的家庭矛盾和二代移民认识自我和接受自我的过程。然而,《无声告白》在此基础上有自己的创新:让世界看到,文化差异所带来的矛盾,其根源不能归结为中国家长的“望子成龙,望女成凤”,而是于社会的偏狭和“东方主义”。
其次,各类成长小说文本中的主要人物往往面临着类似的难题,通常包含“代际冲突、爱的考验、事业的挫折和人生的困惑等”,其中最核心的难题也即是学者孙胜忠《西方成长小说史》里所提出“自我教育”:“主人公一定有追寻自我、建构自我或反向的消解自我的要求。”[6]《无声告白》所塑造的人物形象:玛丽琳、詹姆斯、莉迪亚、内斯、杰克、汉娜,无不体现了“追寻、建构、消解”自我的过程,呼应了成长小说的人物类型逻辑。
《无声告白》既以同而不同的形式,创新了西方成长小说模式,也起到了解弊“东方主义”的社会作用。
三、总结:眺望全球化-多种族关系重构
正文从反英雄人物形象入手,梳理了其在文学史上的主要流变历程,并体现了根据“反英雄-英雄”人物所建构的“二元对立”模式的消解过程。进而运用重复理论深入探讨反英雄的个性、心境和命运,及其衍生的人物关系网和成长主题,揭示了反英雄所蕴含的种族问题,及该问题所导致的家庭问题,并阐明了问题(或矛盾)的解决方案。希望对日益紧迫的多种族关系重构和弱势群体“正名”有宝贵的启迪意义。
参考文献:
[1]朱立元.当代西方文艺理论[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
[2]张岩.英雄·异化·文学 ——西方文学中的英雄母题及其流变研究[D].上海:华东师范大学,2008.
[3]伍绮诗.无声告白[M].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5.
[4]J·希利斯·米勒.小说与重复——七部英国小说[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
[5]罗杰·福勒.语言学与小说[M].重庆:重庆出版社,1991.
[6]孙胜忠.西方成长小说史[M].北京:商务印书馆,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