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独特性的构建
——以阿特里奇“文学事件观”为例

2022-03-01 20:36李文芬
新乡学院学报 2022年2期
关键词:阿特里奇文学作品

李文芬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一、文学独特性的重新建构

文学本质是确立文学学科区别于其他学科的重要属性,因此文学独特性在文论界也不断被建构与重谈。20世纪初,俄国形式主义提出以“形式”作为文学的独特性,拒绝以“形式”之外的社会、政治、真理来界定文学,以此确定了文学的审美自治性。但自所谓的语言学转向以来的理论研究中,以文学为中心的传统研究在文学与政治、性别、历史等文化要素相结合的情况下成为一种预设型的研究模式,文学作品在“文本”“写作”等概念的替代下沦为理论的支配物,文学独特性及其审美体验功能正进一步被消解。“文学消亡”“理论之死”等论断也在西方文论界频频传出。“后理论时代”,学者们意识到理论研究是如何从文学开始又使文学在理论的压制下被迫退场这一过程,因此开始呼吁从文化研究回归文学研究,重拾文学的独特性及其研究价值。新形式主义认为读者与文本之间已形成一种断裂,而形式在文学事件中具有联系读者与文本情感的独特作用,因此主张回归文学的形式以唤醒和修复人们的审美阅读体验。伊格尔顿在《如何读诗》中指出:“诗是某种对我们所做的东西,而不是某种仅仅对我们说话的东西。诗的词语的意思与对它们的体验紧密相关。”[1]主张以细读的方式重建文学形式的审美性并以此界定文学的边界。美国当代文学理论家德里克·阿特里奇受俄国形式主义、利维斯细察派、接受美学等文学理论的影响,在反思西方文学理论家们将文学视为一种工具随意进行支配后,主张文学的存在不是为某种政治或道德目的等意识形态服务的,而是在主体的建构中形成自身的独特性,并以其内在审美力量使主体获得独特的体验,因此,阿特里奇强调回归文学本身考察文学独特性的生成过程。

阿特里奇在对文学的创作与阅读机制等基本文学现象进行考察中发现,“文学文本的含义并不是一个确定的实体,而是一个动态的发生”[2]。他从“事件”内含的发生、未完成、来临等含义切入,在海德格尔将语言视为重现、言说事件的基础上,吸收了德里达“事件观”中事件的开放性、重复性以及利维斯“事件”的独一性和不可预测性等观念,以“事件性”论文学,主张文学作品具有“事件”发生过程中的未知性、开放性等动态变化的特征,文学是一个向主体敞开、有待主体以体验的方式重新构建的事件,而不是由语言符号构成的客体。在此意义上,主体的行动不再是施加于文学客体的外在因素,而是文学作品形成的重要构成部分,文学是由作家、读者共同做出行动和影响的事件。作者对文学语言的创造与体验开启了文学事件,但作者创作的完成并不意味着作品的终结,而是有待读者的独特性阅读与重写,这决定了文学事件始终处于有待发生和进行的状态,因而具有不可预测性。而围绕着在主体创作与阅读的体验中显现出来的独特性(singularity)则是文学事件的核心,它在不同主体重新体验与重新语境化的过程中不断更新与丰富,因此“独特性”本身具有事件的动态变化的过程。阿特里奇在《文学独特性》一文中围绕作者、读者与作品三方面构建文学事件的独特性进行阐述。他主张由作者、读者、语境等一系列积极因素参与生成的“创新性”(inventiveness)、“他异性”(alterity)、“独特性”(singularity)应被视为紧密联系的一体并处于西方艺术的中心。此外,阿特里奇主张,文学事件的不可预知特征决定了主体必须秉持一种负责任的伦理态度。这一伦理式阅读范式既打破了俄国形式主义、新批评研究的封闭性,又摒弃了接受美学中主体性无限放大的不足,弥合了内部研究与外部研究之间的裂缝,相较于备受指责的意识形态式的理论范例阅读,更为彰显伦理与人文关怀。

二、创造“他者”与遭遇“他者”

文学理论界常常以哲学的方式对“独特性”进行概念式的阐述,将“独特性”定义为事物本身固有的、不同于其他艺术的差异性,忽视了独特性产生过程中的特定语境及主体的主导因素。俄国形式主义以形式作为文学作品的独特属性和审美特征,将文学视为独立于作者之外的自足体,排除了作者在文学作品中的创造性设想与意图。结构主义理论家罗兰·巴特声称“作者已死”,提倡零度叙事的风格。而阿特里奇认为文学事件的“独特性”首先在于作家在革新文学语言的过程中所获得的创新性体验。他主张创造既是一次行动,也是一个文学作品产生的事件,并将作者对语言处理的革新称为“他者”,指出“我们每次与他者的相遇都是独特的,那是一种与独特性的相遇”[3]29。阿特里 奇认为“他者”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等同于“他性”“他异性”“新奇”等概念,但又与之相区别:“他者”是一个具有独特性的全新存在物,其形成必须被置于一定的关系与语境中,而不是一个仅包含差异性的“大写”的或者超验的“他者”。我们可以从作者与“他者”的关系来理解文学事件的独特性。

第一,作者对“他者”的创造不可预知。阿特里奇认为文学创造过程中的“他者”不是传统创作论中作者的创作意识可以把握到的东西,它常常超乎作者的创作意图在作者对熟悉素材的运作中不可预知地来临,因此作者对“他者”的感知只能采取一种“体验”的方式进而使之显现。“他者”来临时不可避免地遭受主体原有的语言规则和习惯的抵抗,作者在抵制过程中感受到它的存在并获得惊奇感。当作者以一种好奇、欣喜的态度欢迎它的到来时,创造性的“他者”便在作品中产生了。阿特里奇借简·奥斯汀以“初次印象”命名《傲慢与偏见》的例子来说明在写作时对新奇和独特的“他者”生成的体验。阿特里奇指出,“在过去许多艺术作品的革新品质中,一个奇特而重要的特性就是它能为当下带来一种新颖感和新鲜感”[3]44。正是对“他者”新奇性体验的独特情感和心理活动构成了文学事件的独特性。

第二,文学事件的独特性在于作者遭遇“他者”的过程。在阿特里奇的理解中,“他者”是语言创新的未知物,它产生于作者所能掌握的文化素材的裂缝与张力中,其本身就是一个不同于旧事物的新奇而独特的事物。“他者”作为外在于作者所熟悉的文化领域的对象进入作者的认知领域,打破了其原有的文化经验格局,遭遇“他者”意味着主体将面临“他异性”的挑战并重塑个体文化经验的框架,个体文化的动态变化与“他者”出现时的语境差异致使主体每次与“他者”的相遇都是与独特性的相遇。阿特里奇指出,“并非每一次对原有的规范进行重塑的语言革新都称为文学创新,只有当语言革新作为一种事件,并且产生了新的意义和情感的可能性时才能将之称为文学创新”[3]58。作者遭遇“他者”时的“被动”体验引发主体重塑文化认知的倾向并产生独特的情感体验。“他者”在作者对语言的革新中产生,它的首次出现会使主体获得一种惊奇与满足感,但这种新奇感将在主体的再次与多次重读和体验中逐渐削弱,直至主体的接受和容纳后从异于作者文化的存在转向同一。因此,无论是“他者”还是自我个体文化,都处于一种动态变化的过程,这一过程的不稳定与不连贯使得文学作品的“他异性”、奇特性获得出现的可能,文学事件的独特性在它们不断出现的过程中得以呈现。

三、读者的阅读与文学“表演”

阿特里奇融合了形式主义与新批评的理念,主张文学作品的形式与语言有其自身的内在独特性。但他主张文学作品不是一个封闭性的固态客体,而是作为一个向读者开放、具有无穷尽可能性的独特性事件。读者的身份在接受美学理论兴起后从文本的阐释者、作者意图的开发者变成了文本的另一创造者。伊瑟尔主张文本中充满了阻断内容联系的空白,“空白标志着文本各部分间悬而未决的可联系性”[4],读者的阅读与介入则发挥了补充、续接文本内容的功能。阿特里奇强调读者在文学事件中的构建作用,等待感知的文学作品只是文学事件的一个组成部分,文学语言向读者敞开怀抱允许不同读者对其进行独创性的阅读,要求读者以体验的方式进行感知而不是对语词含义进行释义处理。在读者与作品的“他异性”进行交流、对话的过程中,文学的独特性不再是一个固态的存在,而是在读者的重复体验和“表演”中得以不断实现的事件。阿特里奇进一步指出,读者体验到的不仅是事件本身,还有事件的发生过程。他用“表演”这一术语指称文学事件的发生及读者获得体验的过程。因此,在读者与文学事件的关系中,我们可以从文学作品本身与体验文学事件的主体——读者两方面理解文学事件的独特性。

文学客体本身是文学事件独特性生发的基础。俄国形式主义明确文学本质及独特性在于文学形式。新形式主义在继承俄国形式主义的基础上,进一步肯定文学形式本身蕴含着与内容同样丰富的意义并发挥着自身独特的审美功能。阿特里奇指出,“文学独特性可以说来源于作品中语言的特殊性”[3]65。但他反对俄国形式主义将形式与内容相分离并将文学视为一个自足封闭体的观念,主张形式是内容的一部分并作为意义与情感的表演而发生作用。他强调读者构建文学作品的功能,认为文学的独特和愉悦功能部分地来源于读者对形式的反应与体验,语言序列的特殊性只在读者的阅读反应中作为文学作品的构成要素而存在。阿特里奇在《文学独特性》一文中以《病玫瑰》这首诗歌为例说明韵律结构、语言等形式的运用在构建独特性中的作用。但他继而指出,文学艺术本身不产生独特性,它产生于读者阅读的独特感受中:“作为一首诗而不仅是一个语言排列的诗歌,其唯一的更广泛的意义,产生于对多种可能性的独特鉴赏中。”[3]66阿特里奇意在表明文学作品及其独特性无法脱离主体独立存在于客体之中,而是发生于读者对诗歌的形式、语言等“他异性”的反应的过程中。阅读是对作品独特性和“他异性”的一种呈现和构建,独特性在主体积极参与构建文学作品的过程中作为一种动态变化的事件存在。

阿特里奇从两方面来肯定读者对于文学独特性呈现的作用:一方面,独特性在读者对作品“他异性”的反应中得到确认。他指出:“读者努力实现对文本他异性和独特性充分而负责任的反应……从而表明特定作品中语言、思想和情感塑造有哪些独特的东西是一种创造性阅读。”[3]80一次创造性阅读是一次创造性行动,主体的多次阅读、不同的主体以在不同的语境下采取的各种阅读行动都将是对文学事件又一次的构建行动,读者所做出的反应是对文学独特性的肯定。只有当文学的“他异性”与读者紧密相连,并使之产生新的反应与情感时,文学的独特性才在读者阅读文学的事件中产生。另一方面,读者“表演”和展现文学事件发生的过程是文学独特性所在。阿特里奇将读者的体验提升至文学事件发生的整个过程而不仅停留于对“他异性”反应瞬间的惊奇。他指出,文学事件以两种不同的方式独创性地发生作用:一种是我们前面提到的对创新性语言中“他异性”的反应,另一种则是对文学作品体验式的“表演”。前者强调文学事件本身及事件的结果与影响,后者则强调读者以体验的方式作出反应并参与建构文学事件的发生过程。阿特里奇认为,我们从文学中获得的愉悦感不是来自对指涉性概念、知识、主题的获得,而是来自特定语境中对主题化过程、指涉过程的体验。阿特里奇借用乔治·赫伯特诗歌“复活节”一段来表明在“表演”过程中将会产生超乎概念、主题的东西,只能通过体验的方式才能得到展开,文学的独特性在主体体验式的“表演”中得以呈现。

四、文学独特性的召唤:责任与伦理

阿特里奇主张文学作品是一个有待主体参与构建而发生的事件,主体的“好客”心态与独特性的生发密切相关,文学独特性召唤着主体的责任意识。库切意识到作者作为文学创作的主体,具有一种“朝向未发生事物的责任”,作者需要为那些即将到来的“他者”负责[5]246。从读者方面来看,阿特里奇重视读者创造性的建构作用,但并不意味着倒退回“读者中心论”,而是强调读者与文本之间的平等关系,主张读者以一种伦理式的阅读方式尊重文学作品中的“他者”。在哲学层面上,“伦理”一词源于列维纳斯处理主体与“他者”之间的道德问题,“伦理”产生于主体与“他者”的相遇,在此过程中主体始终向着“他者”,并义无反顾地承担对于“他者”的责任和义务[6]。阿特里奇借用列维纳斯对伦理问题的阐释,指出“伦理不仅是主体之间,而且是主体与他的多重他者之间的一种基本关系”[3]127。他把文学作品的伦理维度限定于语境、作者、读者与作品之上,伦理式阅读即意味要求主体(读者)以最大的努力去充分实现“他者”,把对“他者”的责任与义务作为一种基本的道德规范。阿特里奇在《文学独特性》一文中指出:“没有为他者的责任就不会有他者,没有他者反复且经常不断地出现,就不会有同一、自我、社会和道德。”[3]127文化的伦理维度相对薄弱,具有封闭性与排他性。“他者”具有不可预知的特征,为“他者”负责是一种可能改变主体现有文化体系的冒险行为,因此促使“他者”的形成,必须秉持伦理式的阅读,悬置旧的阅读模式和习惯,允许重塑主体的文化思考与认知方式。阿特里奇强调“为他者负责”,意味着主体在遭遇“他者”时,要以一种“好客”的心态,同时要求其具有一种“献身精神”,坚定地建立为“他者”负责的决心。即使可能面临个体文化场域遭受破坏的风险,仍义无反顾地回应“他者”需求的召唤。当现有的理解机制不能更好地接受“他者”时,读者要及时转变思考方式以便将“他者”引入其文化场域并予以阐释。当读者将“他者”真实地呈现出来时便是一种负责任的体现。伦理式阅读要求读者首先把文学作品当成唯一的事件进行处理,“不把作品可能的用途放在一个网格中阅读”,“避免把作品简约化为熟悉的甚至功利的东西”[3]129,主张读者通过细读来规约习惯性和功利性的阅读,在大量耐心的细读过程中体验作品的独特性。阿特里奇认为阅读是对文学作品的“表演”,阅读所要揭示的是读者与“他者”相遇时差异性文化所呈现出来的互相抵制与容纳的关系,及其在文化张力与裂缝中迸发出的独特性,因此是不可简约化和概念化的。他批判理论时代以一种预设型的阅读机制对待文学作品,理论家放弃对文学形式的审美特征的关注,粗暴地将文学作品的内容强制性地阅读为历史、政治、性别等方面的东西,简化了文学事件。瓦伦·丁卡宁汉在《后理论时代的阅读》中呼唤真实读者的回归,要求读者以“得体”的方式尊重文本,“最好的阅读被设想为一个复杂的、整个人全身心地参与文本的事情”[7]。阿特里奇伦理式的阅读范式同样要求主体以公正的态度尊重文学的独特性,表现出后理论时代的反思精神,突出主体对文学独特性的构建功能,将“伦理”作为主体建构文学独特性的前提,这是在理论的反思中寻求主体性与文学独特性的回归。伦理式阅读所蕴含的开放、包容、尊重等含义使文学作品得以不断重写与不断更新,因此更具有伦理意味与人文关怀。

五、结语

阿特里奇主张文学作品是具有独特性的事件,并确认主体构建文学独特性的功能,表现出西方文论界在反拨、修正传统理论的基础上呼吁主体回归及重拾文学独特属性的诉求。在此意义上,文学作品不再是一个由作者创作意图、语言结构与形式所决定的脱离主体与语境的纯粹客体,相反,它是在作者与读者的共同行动中得以不断构建和有待发生的事件,因此始终处于生命力的活跃状态中。此外,要求主体以负责任的伦理范式进行阅读,是阿特里奇以“好客”、开放的态度对待异己文化的体现,这也是文学不断创新和发展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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