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市通州区潞河中学 李倩玉
统编版语文教材八年级上册中的《记承天寺夜游》,是苏轼的散文名篇。在本文的教学中,教师往往注重品析月夜景色的描写和“闲人”一词的多重内涵,其实,文中乍看“不起眼”的虚词也可以成为学生解读文章的重要抓手,更可作为学生探索作者情感世界的入口。借助虚词学生可以品出真味,可以读出苏轼超越流俗、与众不同的人格魅力,体悟其旷达乐观、冰清玉洁的精神境界。
这篇游记十分短小精悍,全文不过85个字,却包含多种表达方式。文中先是记叙,写明了时间、地点、人物,与观赏月夜景色的前因;进而描写,用比喻的修辞手法,展现了月华如水的妙境;最后议论,含蓄地点染出作者内心的苦闷,也表现出作者旷达、洒脱的精神境界。寥寥几笔,便做到了事件清晰、景物如画、境界全出,可谓不蔓不枝、字字珠玑,“读之觉玉宇琼楼,高寒澄澈”,得到后世的高度评价。而从教学角度看,言辞的简短平易既使本文容易进入,又使本文难以深入。对这一学段的学生而言,要从如此精练的文本中捕捉作者极复杂、极幽微的心境,进而体悟其光风霁月、冰清玉洁的精神境界,在实际教学过程中往往有较大的困难。借助背景资料虽十分必要,也能较快引出结论,但容易使部分学生忽视文本分析的过程,对文章内涵的理解流于表面,成为一种对作者人生经历、性格特点的记忆,而缺乏对文章词句的真正品味,也许认同了作者人格之“高”,却并不一定能彻底认同文章之“好”。“我们阅读的任务就是用心去品味,把作者良苦用心挖掘出来,故不可放过其中一个字。要在教学中‘浅出’,教师首先必须‘深入’,然后再根据学生的情况做调整。尤其是《记承天寺夜游》这样的经典名篇,字字精警动人,更需要于看似不经意中,于看似平淡处,细细咀嚼、深思,读出其中的玄机和精妙。因为,仅仅领会文章的思想感情是容易的,而作品艺术魅力的挖掘是艰辛的,也是有趣的。”解读作者的情感脉络与精神境界,不能过分依靠背景资料的补充,而要引导学生从字里行间寻找“蛛丝马迹”,破译作者的“情感密码”,进而洞察作者的精神境界。文中几个重要的虚词“遂”“亦”“盖”“但”“耳”,有助于学生把握全文的情感脉络,有助于学生深入领会苏轼的精神境界,这在教学中是不应忽略的。
本文以记叙开篇,苏轼出门赏月,因无人同游,“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遂”字中有一种毫不犹豫的意味,很能说明苏轼与张怀民的关系,这是常被谈到的。张怀民于元丰六年被贬至黄州,寓居承天寺,而此时已是苏轼被贬的第四年。据苏辙《黄州快哉亭记》,张怀民曾在住所旁筑亭,苏轼名之曰“快哉亭”。苏辙这样评价张怀民:“今张君不以谪为患,窃会计之余功,而自放山水之间,此其中宜有以过人者。”可见,张怀民仕途受挫,与苏轼处境相似;且张怀民个性洒脱,与苏轼兴趣相投。因此,苏轼在缺少一位赏月的同伴时,自然而然地想到了他。此外,联系前文,既已“解衣欲睡”,又一时“无与为乐者”,干脆回房接着睡觉未尝不是一种选择,苏轼却并未加以考虑,一来是因为月不可不赏,二来大约也是因为觉实难安睡。不负月色,是有闲雅之趣;不能成眠,是有赋闲之苦。再者,既然有了月便可“欣然起行”,兴头本是十足的,何必非要“与人为乐”,月下独酌不也是美事一桩吗?这个不假思索的“遂”字,更证明了苏轼“解衣欲睡”时内心的辗转与寂寞。月色不是他放弃安眠的理由,也不足以驱散他内心的愁绪,而他深夜出行、寻景访友是以排遣苦闷为由头。此时的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至黄州,遭受着仕途多舛、政治失意、远离家乡、骨肉分离等不幸,内心不可能不苦闷、不可能不郁结,所以才会因无所事事、百无聊赖而“解衣欲睡”,又会因忧心忡忡、愁肠百结而辗转反侧。然而,一缕月光的悄然到来,就能让他遣散愁苦、“欣然起行”,这就是苏轼的可爱之处——生活再艰难、人生再坎坷,一点点美好就能让他欢喜起来、让他乐观起来。更令他欣喜的是,这“说走就走”的访友之旅不是“一厢情愿”,寻至承天寺,发现“怀民亦未寝”——与他处境相似、心境相通的好友张怀民果然也没有入睡。这个“亦”字当中,包藏同病相怜的了然与慨叹,更饱含觅得知音的欣喜与安慰。
“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这几句对月色的描写是本文的华彩部分,历来最受人称道。苏轼与月是旧相识。他著名的悼亡词《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中,“明月夜,短松冈”的凄怆让人不忍卒读。正是这明月,陪伴着苏轼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思亲的寒夜。七年前身在密州,他曾留下歌咏明月的千古绝唱《水调歌头》,七年间有多少次的月缺月圆,年近半百的苏轼又经历了多少离合悲欢,“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美好期望,到今天依然难以实现。这个夜晚,月光又一次来到他身旁,像一位老友前来疏解他内心的惆怅。描写月光的语句不过十余字,却写得格外动人。寂静的庭院里,月光朗照,地面光影流转,如水般空灵清透。月光如水,本也不是十分新奇的比喻,奇就奇在下一句:“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庭院中亭亭的翠竹、森森的苍柏,白日里总是挺拔而威严的姿态,在月色的旖旎之中,竟也化作摇曳缠绵的身影,仿佛水中荡漾的水草,轻盈而妩媚。但细细想来,前有以水喻月色,后将竹柏的月影比作水草,倒也自然合理。这个比喻给人带来的惊喜之感,其实多半来自“故弄玄虚”的句式排布,也来自一个“故弄玄虚”的“盖”字。试比较:
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
庭下月光如积水空明,竹柏影似藻、荇交横。
这几句中,原本有“月光——积水”“竹柏影——藻、荇”两对本体和喻体,苏轼故意先隐去本体,将两个喻体组合起来作为谜面,引人猜疑,再将谜底揭开一半,还用一个表推测的“盖”字欲盖弥彰,终不着一“月”字,匠心之中,更有情致。其实,原本无水,何来水草?这本是明摆着的事实,苏轼却偏偏视而不见,还用一个不起眼的“盖”字轻轻绕过,让我们也跟着他神思恍惚起来,仿佛因月光而迷离沉醉,分不清所思与所见,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盖”是不经意间的发现,是发现后的好奇与揣测,是揣测后的恍然大悟,是恍然大悟后的欣喜与心动。读至此处,苏东坡手舞足蹈,如醉如痴的情态犹在眼前,也就只有他,在这样艰难的境遇之下,还会因为这样简单的瞬间,焕发出这样的天真无邪和通透洒脱。月光让万物变得温柔沉静,也让苏轼重归淡然安宁。其实,苏轼的内心世界又何尝不是月般高洁、水般澄明呢?终日为涡角虚名、蝇头微利而虚苦劳神的世俗之人,又怎会有闲暇、有心思、有情致去欣赏月夜之景,又怎能体会这看似寻常的景物中格外动人的美好呢?也正如后文所说,这世间缺少的从来不是月影婆娑的静夜,而是能静心赏月的人罢了。
“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文末以几句自问自答收尾,议论抒怀。“但”字转折,译为“只不过”,紧承上文两个“何”字引起的反问,强调景实为寻常之景,人却非寻常之人。最后“耳”字收笔,无尽心绪轻轻绾结于一句“罢了”。这一转一收,极大地丰富了“闲人”一词的情感内涵。前文中潜藏暗涌的政治失意之悲,在这里以一种自嘲、自解的形式表露,又更多地转化为一种自适、自得。逆境中自我开解的一般思路,是“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是“人生难免经历苦痛挣扎”,文中苏轼却身处逆境而着眼顺境——人生哪里没有美景呢?不过是顺境中不易留心,而我们二人恰巧身处逆境罢了。“但”和“耳”甚至有一种“自谦”的口吻,仿佛在为那些不“闲”之人开脱,其心境情致实非常人可有,胸襟气度绝非凡俗可达。人生确如逆旅,常会骤逢山雨,穿林打叶,难免乍临深渊,惊涛拍岸,但只要心中总有明月高悬,不论阴晴圆缺,总能在无尘清夜里遍洒如银的光辉,那么在这旅程之中,纵使有险境,不会有迷途。
虚词之中品真味,这短短一段“从胸中自然流出”的文字,几个似乎只是随手写就的字眼,却是诗人人格精神的光辉写照。我们从中读到的,是苏东坡繁华落尽后依然天真、高洁的秉性,命运摧折中仍旧洒脱、豁达的心胸,是颠扑不破、矢志不渝的情怀与理想。正所谓“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千百年后,竹柏的倒影依然在月影下摇曳生姿,我们也依然在诗人澄澈洞明的文字中深深感慕,静静追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