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鹏飞
(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0715)
在中国当代文坛,刘震云无疑是最具文体意识的作家之一。从“故乡”小说系列到“说话”小说系列,刘震云尝试用不同的话写不同地域空间里形形色色的人。尤其是2009年出版的长篇小说《一句顶一万句》,人物“说话”被演绎为“‘都市气’与‘乡土气’的冲突与融合”[1],“说话”成为一种 “生活的政治”[2]。2017年刘震云推出长篇小说《吃瓜时代的儿女们》(后文简称《吃瓜》),继续拓宽了“说话”小说的叙事边界。正如刘震云所说,以往的作品如《一地鸡毛》《手机》《官场》《单位》,人物关系都比较密切,只需处理好人物关系,“这个世界就太平了”,而《吃瓜》最大的特点便是“书中的四个人素不相识,怎么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穿越了大半个中国,突然给打着了?”[3]超越地域时空的限制,“突然”打着的陌生人物之间的关系,对叙事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刘震云以在现实与历史中引入虚拟网络空间的方式,串联起当时讨论较为广泛的网络事件,让几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故事,在网络空间对细小特征的放大与变异中汇集成荒诞的故事。在历史与现实、虚拟与想象的杂糅中插入的新故事层,不仅打开了现实书写的数字虚拟维度,而且解构了序言部分所代表的“乡土气”“都市气”的传统的叙述模式。那么,《吃瓜》具有怎样独特的叙事空间,互不相干的人物是如何发生对话的,跨越时空界限的叙事又是如何书写日常生活史的,这些对理解小说内容和结构无疑有重要的作用。
一般说来,根据小说的叙事时间,理清事件间的因果联系,搞懂作者想要讲述的是什么故事,是读者阅读小说的习惯性思维。如果一部小说淡化时间线索,从叙事空间勾连起故事内容,那一定是在空间形式上别出心裁。叙事空间是刘震云创作《吃瓜》的重要起点:“四个不同阶级的人,一个农村姑娘、一个省长、一个县公安路局局长、一个市环保局局长。四个人不是一个村,也不是一个县,不是一个市,也不是一个省,就他们的阶级而言,可能这辈子不会有任何联系。”[4]以四个互不相识、不同阶层的人勾勒出的独特而广阔的叙事空间,是乡村空间与都市空间的并置与混合,而这种叙事空间对小说情节的发展、突转及小说人物的际遇变化影响很大。
开篇《牛小丽》就描绘了广袤而同质的乡村叙事空间。牛小丽离开故乡,奔赴四千余里外的陌生的沁汗县,开始漫长而艰辛的寻人之旅。其间,牛小丽挨家挨户不断排查卫津乡的农村。故事空间虽因牛小丽的跋涉而不断扩大,但是每个农村都大同小异,都没有出现牛小丽想要寻找的宋彩霞。对牛小丽而言,每一次出发都怀揣热忱的期待,结果却频频使她失望。从开始满怀信心的寻找,到后来多次寻人无果后的失落,其心理落差在一步步扩大。最后牛小丽虽对寻人还存有一线生机,但对“去那里找人有些发怵”[5]24,更多的是顾虑与茫然。所以,苏爽才会毫不费力地就将失神的牛小丽骗到另一个省。牛小丽从熟悉的乡村环境进入陌生的都市空间,人物身份也在地域的迁徙中产生变异,从小镇女工成为“良家妇女”,姓名也从“牛小丽”变成了“宋彩霞”。
与牛小丽辗转各地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困顿在都市之中的李安邦。如果说牛小丽辗转各地与当地空间产生直接互动,展现的是乡下人在农村反复却同质的流徙过程,那么位高权重的李安邦则间接与远方空间发生关系。偌大的都市中唯一能让李安邦心安的地方,竟然是江边不起眼的“薛记江湖菜”饭店,李安邦多次在这里商量晋升省长、解决问题的对策。这段时间,李安邦的活动范围或许没有牛小丽那么绵长曲折,但是故事辐射的空间却格外辽阔,为竞选省长而考虑的地域范围,从市到省最后到中央,空间在权势等级中不断打开。此外,李安邦一手提拔起来的在地级市任市长的宋耀武被双规,儿子李栋梁的车祸事件又悬在心头。宋耀武和李栋梁的事情虽然是在不同的地域空间发生的,但矛头都齐齐指向李安邦。在困厄之中,李安邦不得不将信将疑,听从一宗法师破处女的办法来破除自己的困境,正是这种方法使李安邦和牛小丽产生了交集。
我们在重视小说叙事空间的同时,并非意味着要忽视小说的叙事时间。正如伊丽莎白·鲍温所说:“时间是小说的一个主要组成部分。我认为时间同故事和人物具有同等重要的价值。”[6]小说中的时间与空间交织相生,构成文学作品空间叙事的独特性。巴赫金曾对小说的时空关系进行了精微的论述:“时间的标志要展现在空间里,而空间则要通过时间来理解和衡量。这种不同系列的交叉和不同标志的融合,正是艺术时空体的特征。”[7]这充分说明在对艺术作品的时空体进行分析时,应该注意到时间对于理解艺术作品的独特空间叙事艺术方面的作用。对富于叙事特色的《吃瓜》而言,尤其需要如此。在小说中,由于牛小丽和李安邦的故事一前一后被讲述,读者会以为两者的故事是按时间先后顺序发生的。实际上,牛小丽认识李安邦之前,已经在沁汗县寻找宋彩霞二十多天,而李安邦在去“乙18号”前,也已为晋升之事焦头烂额了二十多天。因此,牛小丽和李安邦二人的故事是在不同地域几乎同时发生的事情。文章先以“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的叙述方式,分写不同地域、不同阶层的人物的故事,而刘震云的高妙之处不仅在于让这两个相距甚远、故事完全相异的两个人关联在一起,也让一年后发生的故事与牛小丽和李安邦的故事发生关联,私人性事件也由此发酵为政治性的公共性事件。
牛李二人的故事,既相对独立又互为补充,是“主题—并置”的叙事方式:“构成文本的故事或情节线索之间既没有特定的因果关联,也没有明确的时间顺序”,但是“构成‘子叙事’的这些事件间往往是既有因果关联,也体现出一定的时间顺序。”[8]《吃瓜》前半部分深入不同的空间分述牛李二人的故事,随后借杨开拓一事凸显二者关联,牵涉出二人交往背后的历史动因。略萨曾以“连通管”一词来概括这类包含有不同空间和现实层面的两个或多个故事的叙事文本:“如果让这个连通管术运转起来,当然只有简单的并列是不够的。关键问题是在叙事文本中被叙述者融和或拉拢在一起的两个情节要有‘交往’。”[9]107刘震云对小说中不同故事间的“交往”也颇为重视,而通过“交往”后“建立的统一体使得如此构成的情节一定比简单的各部分之合要丰富得多”[9]107。通过叙事时间与空间的延展,刘震云架构出乡村与都市并置的宏大叙事空间,让牛李二人跨越地域与阶层界限产生叙事交集,不禁令读者遐想:在这场跨越层层阻力的相识中,素昧平生的牛李就算“八竿子打到了一起”,又该因何交流、如何交流?这是下文的论述重点。
人物个体对说话的渴求,以及人际关系的相互交往,往往承载的是人类的精神内在。牛小丽与李安邦,尽管两者的阶级不同,地域和行动范围也不一样,但是两个个体都面临着同样的现代性意义的孤独的生存困境。无论是牛小丽的淳朴老实、不太设防的性格,还是李安邦心思缜密的防范未然,两人待人处事虽大为不同,但是他们周围都极其缺乏可知心、能深交的亲人与朋友:对于牛小丽而言,同村看似自来熟、能推心置腹的朱菊花,在上路初时就已经萌生出逃跑计划;而对于李安邦而言,一手提携的段小铁,殷勤打点的背后却是想趁机晋升市长,哪怕是结婚多年的妻子,也暗中搜集李安邦政治污点的证据,成为李安邦离婚的顾虑。深陷难题的牛小丽与李安邦没能在熟人的帮助下成功解围,最终都只好把自身的命运托付给陌生人:牛小丽接受半路相识的苏爽的建议,假扮“良家妇女”;李安邦也听信朋友介绍的一宗禅师的指点,找处女“破红”。可见两者虽背景悬殊、相异,问题不一,但在这段时间里人生困境却高度相似,这种相似促成了两人相互理解的同理心。牛小丽撒谎解释迫不得已卖身的原因:“俺爹得了肾病,一个礼拜透析一回,急着钱用。”这种身不由己的处境,让李安邦信以为真地感叹道:“原来是这样,都不容易。 ”[5]87
二人素昧平生,却因为种种巧合从蓦然相识到最终相知。原本率直的牛小丽按照苏爽的事先设计,撒谎伪造成“良家妇女”身份,为圆谎甚至开始自己编造情节,将宋彩霞的经历移植到自己身上,最后完成“我叫宋彩霞”的身份转换。而在官场上极为老到、讲究说话之道的李安邦,却相信了牛小丽这段自我辩解的谎言,将心比心感到两者命运的相似性,并对异化成“宋彩霞”的牛小丽表示真诚感谢:“彩霞,谢谢你,再见。”[5]90牛小丽与李安邦交往的过程,也是牛小丽与宋彩霞、牛小丽与朱菊花交往经历的复制。一方的虚情假意却能牵动另一方的情感共鸣。不同之处在于,牛小丽与宋彩霞、朱菊花的交往经验,还同属于“乡土性”的地域叙事空间,而牛小丽与李安邦的交往则是“乡土”“都市”空间在身份互换上的撮合。在难为情的谎言背后,依旧是人与人之间难以逾越的怅惘与孤独,其中还渗透另类诡谲的荒诞体验。牛小丽与李安邦发生叙事交集,是通过一宗禅师颜色的算命发生联系的:李安邦需要处女血来消灾,而牛小丽同样需要处女血来还债。表面看牛李二人的相遇非常荒谬,相识十分偶然。但不同于卡夫卡《变形记》开头中的格里高尔变为甲虫的突发与不可预知性,刘震云在前言部分以较长的篇幅,细致描写了两人面临困境的多次未果的自救,最终无路可走才有了这次最不靠谱的选择。作者将这样一种荒诞的故事层面嵌入相对现实的故事层级中,详细描写牛李二人故事的前因,牛李的相识也具有了现实的基础。但是自一宗大师点明“破红”这方法后,故事的发展便如泄洪般呈崩溃之势,呈现出看似合理又极不合理的荒诞与混乱的特质。虽然牛小丽十万多的贷款、李安邦关乎升职的三大问题均意外得到解决,但是李安邦的化险为夷却带有荒诞的传奇性:被双规的宋耀武撞向厕所当场身亡,朱玉臣体检被查出肺癌晚期,而自己儿子的交通命案冥冥之中滑向另一桩顶替的错案。这些泛红的血案隐隐约约与“破红”一事挂钩,但是其间又没有必然的因果联系,在若即若离的关系中处女血的作用被放大成具有超越常理的传奇功用,造成一种虚实相生、间离荒诞的叙事效果。
可见,刘震云打破互不相关的人物交往的方式,并不是构建一个坚实稳固的现实逻辑,而是将事物的局部特征放大变形,超脱物体本身的含义,以高度浓缩的象征化符号决定人物命运。具体在牛小丽与李安邦上,便是被神化的“处女血”。正如小说在“编者按”中提到的:“如有巧合,别当巧合。——我三舅的话。”小说自开始就站在无名的个人叙事立场,叙述巧合的事件所呈现的荒诞特质,民间叙事中的传奇魔幻的叙事让巧合扑朔迷离,奠定了小说戏谑、解构的总体特征。如果说牛李二人离奇的故事经历还只是现实社会的投射,那么杨开拓一章则是交往关系在数字虚拟时代的延伸与扩展。尽管牛李二人背景差异悬殊,但是两者最终还有面对面的交流与接触;而从杨开拓牵涉出素未谋面的李安邦,却完全发生在虚拟的网络空间,二人没有任何交集。二者跨越时空界限,导火线竟是一张杨开拓现场考察的照片,还有一句普通的微信留言。
莱辛在《拉奥孔》中对图像与叙事作过区分,认为图像只是对瞬间动作的呈现,对“各部分的描绘不能显出诗的整体”[10]。由于数字信息技术的高速发展,图片可以和语言文本一同出现,但是文字并非依赖于图像,而是产生一种全新的所指,控制图像内涵的生产过程,即并非图像让文字变得更加清晰,而是文字扩充了图像的潜在内涵。面对彩虹桥的崩塌,杨开拓的傻笑事出有因:“首先被现场的惨状吓傻了;接着又被杜县长骂了一顿,脑袋是空的。”[5]197但是对于不明前因后果的网友而言,照片上杨开拓的傻笑就是幸灾乐祸的表现,网友们抓住照片上“微笑”的表情特征并不断放大,强化表情所附带的情感含义,最终杨开拓作为鲜活丰富的个人被抹去,而以“微笑哥”这种夸大却又局限的简称被网友熟知。
不断放大的不只是“微笑哥”的称谓能指,还有在照片中本不起眼的手表。网友从“价值十五万元”的瑞士手表顺藤摸瓜,竟然翻出杨开拓之前出席公务活动的六块不同的世界名表。如果说“把傻笑变成‘微笑’,把杨开拓变成‘微笑哥’”是张冠李戴的错误,是子虚乌有的过度揣摩,那么从手表牵涉出一系列的贪污受贿案,则是网友们明察秋毫般的洞见。通过手表挖掘到苏爽的微信留言“哥 千金 速来”,进而翻出色情交易的地下商业链,于是本没有任何关联的杨开拓与李安邦,由一块表、一句微信留言而被捆绑到了一起。相比于牛李因“处女血”的荒谬撮合,杨李的交集就显得真实合理且严肃正经。而意义放大的“处女血”与手表、微信留言之间,构成了真实的社会空间与虚拟的网络世界、荒诞与严肃的解构效果。刘震云在早期小说《故乡相处流传》中,就有过真实与虚拟的思考,想写“‘叙述中的传说和传说中的叙述’。使‘虚拟世界的真实’和‘真实世界的虚拟’浑然天成”[11]。但是刘震云自认为这篇小说“没有写好,只是找到了一种创作方式”,这种创作方式渗透着民间的叙述方式、思维方式,即“总要在传说中的虚拟后面给一个真实的解释”,而“这种结构方式可能触及了中国乡间文化的核心所在”[11]。这种结构方式,正是牛李传奇故事的最佳注脚。与这种结构方式相互映照的,便是相对虚拟的由代码与符号构成的网络世界,所有的信息呈平面撒开,却能进入历史的纵深,发现潜匿在时间深处的真实。
牛小丽、李安邦和杨开拓虽然生活的地域、背景及所面对的实际问题迥然各异,但揭开这些纷乱的感性外观,他们面对的还是现代人希望“说得着”实际却“说不着”的说话困境。网络世界创造出一呼百应的言论空间,却也未能消弭这份不被人理解的孤寂。小说文本在简短对话过后,几乎都会出现大量描述性语言来说明对话给他们带来的影响,这种叙述方式似乎是想说明,语言与对话不仅不能消除人与人间的裂痕,反而使得彼此之间的距离与裂痕增大。这部小说至少有两方面的独特结构形式值得注意:首先在篇章布局上,一二部分为前言,第三部分是正文,但正文部分的内容仅占百分之十的篇幅,正文和序言部分比重严重失衡。我们应该如何理解这部小说的结构布局?其次在人物关系上,第三部分“正文:洗脚屋”所写的马忠诚与前言部分所写的人物联系并不大,如何看待马忠诚和牛小丽、李安邦和杨开拓之间的关系?
位于文中的附录部分,体现出作品独特的结构。网友留言的补充说明,代表网络空间众声喧哗的公共声音。虽然网友们对待这件事情的褒贬态度不一,但是他们却都将事情简化,亦如附录的篇幅一样简短凝练。附录中,牛小丽不是以鲜活的个人史被完整地呈现,而是成为一种扁平符号的代指与象征。牛小丽与官员们有染时用的是假名宋彩霞,网友也就习惯把牛小丽叫作宋彩霞,留言跟帖上百万,并以油滑的笔调为其写了“彩霞之歌”和“圣女颁奖词”。从“彩霞之歌”和“圣女颁奖词”内容可看出,网友关注的是“宋彩霞”这个符号所指向的官员落马事件本身,甚至有网友排列与官员睡觉的先后顺序,他们看到的只是一个符号,而不是人物本身。在网友那里,和官员们睡觉的到底是牛小丽还是宋彩霞已经无关紧要。网友更关注的是作为“符号”的“宋彩霞”所指涉的官员落马事件,而不是“宋彩霞”和官员睡觉的原因和历史。忽略了对原因和历史的探究,使得他们关注的仅仅是事情的表面。刘震云在小说中漫画似的罗列网友各式各样的评论与举动的原因也在于此。牛小丽和官员们睡觉时用的是“宋彩霞”的假名,表明潜意识深处她注重的是“宋彩霞”这个符号。因此,在冯锦华问她是否找到宋彩霞时,她说找到了,并“觉得她没骗冯锦华。宋彩霞大半个月没找到,今天终于找到了,她对客人说,她是宋彩霞”[5]91。牛小丽所想所说与事实有诸多背离之处:她自始至终都没找到宋彩霞。既然如此,牛小丽如此心安理得的原因何在?显然,牛小丽在沁汗县寻找宋彩霞期间,她生活的意义与目标和宋彩霞交织在一起,形成了某种同构关系。从起初的“宋彩霞,我×你妈”,到后来的“牛小丽,我×你妈”,牛小丽对自己过失的埋怨已经悄然和对宋彩霞的憎恶相互指涉。当和宋彩霞一样用身体骗人时,她企图通过使用宋彩霞的假名,将她这段出卖身体的经历在她生命中悬置起来,她宁愿将自己的行为当作是憎恶的宋彩霞用身体骗人,也不愿在内心接受是自己骗人的事实。然而事情的另一面却是,当她用宋彩霞的假名伪装自己时,她也就暂时悬置起了“牛小丽”这个符号所承载的过往历史,即使这些历史充满着痛苦与悲伤,也不愿被与她有染的官员了解,以便十二次卖身经历结束后能够与今后的岁月完美对接。这也是牛小丽被捕时打断警察说出她卖身经历的原因。
有讽刺意味的是,各大网站曝光的内容恰巧是牛小丽用“宋彩霞”的假名与官员发生关系的经历,网友也只是针对这段经历进行臧否,讨论得轰轰烈烈热闹非凡,并未去深究被“宋彩霞”这个符号遮蔽掉的牛小丽的历史。一年后,正文部分的马忠诚因康淑萍想到对侦破李安邦案起关键作用的牛小丽时,也只是记住了假名“宋彩霞”,并且为其贴上“是一只鸡”的标签。这意味着符号“宋彩霞”所指涉的信息已经完全覆盖了“牛小丽”所承载的个体生命史。这种去历史化的做法带有浓厚的戏谑色彩,有意无意地解构了牛小丽用假名和官员们睡觉的心理负重,失去了对个体疼痛感应有的关注。更有意思的是,与李安邦案件有牵连的逃亡美国的商人赵平凡,在以自己的经历指斥中国腐败的种种内幕时,网友用发声自保将赵平凡揭露的事实全部掩盖掉。网友并不关注甚至有意忽略个体生命承载的沉重过往与经历,只是将其作为茶余饭后调侃戏谑的谈资而已。在这“看与被看”的场景中,“看者”不去了解“被看者”,“被看者”也不被“看者”所了解。“看者”的悲哀与“被看者”的痛苦都在于此。
与网友的态度相比,意外升为副局长的马忠诚对涉及李安邦案的人的态度要深入一些。马忠诚进洗脚屋被车站联防大队钓了鱼,吃了哑巴亏,心中愤愤不平,但得知为自己服务的是李安邦的老婆康淑萍后,便以“抄了省长的后路”为自豪。联想到康淑萍的前世与今生,马忠诚自豪之余对康淑萍的境遇更多的是感慨万千,持同情之理解。然而,马忠诚对牛小丽的认知仅停留在假名“宋彩霞”所指涉的内容,未能充分理解牛小丽的个人历史,片面地持戏谑化态度。虽然牛小丽与康淑萍的处境大同小异,但马忠诚对二者的认识程度却各有不同,对二者的情感态度也就南辕北辙、不太公允。《吃瓜》结尾处,马忠诚与胖子间的谈话饶有趣味。吃过亏的马忠诚将洗脚城的胖子招揽生意看作骗局,编造“在老家,我也是开洗脚屋的”谎言。胖子随后回答道:“大哥,啥也不说了,祝你一路平安。”[5]297从小说的人物塑造来说,作者对突如其来的胖子没有交代过多的人物背景,读者仅从胖子只言片语的对话中,也很难真正分辨这是否真是一场骗局。但从故事层面而言,马忠诚由于之前被“洗脚屋”诈骗,到最后竟也离奇捏造出自己“开洗脚屋”的谎言。看似比较突兀的结尾实则是有意味的形式:牛小丽由于受“宋彩霞”欺骗最终却成为“宋彩霞”,马忠诚虽未能知晓牛小丽这段个人历史,却由于受“洗脚屋”的坑骗而编造自己“也是开洗脚屋的”。马忠诚与牛小丽看似毫不相关,但是二人受骗进而转变的过程却出奇一致。
这样一来就能理解“正文:洗脚屋”作为正文的合理之处了。第一部分“前言:几个素不相识的人”的第一至第二、第四至第五章节,用绝大部分篇幅着重叙述了牛小丽、李安邦和杨开拓各自面临的困境及因此产生的关联,三人在各方面都具有极大的差别,但各自身上都背负着沉重的个人生活史。而与这些个人生活史并列平行的则是第三章节《你认识所有人》,这一章节在结构上出现变形,正文部分仅有“一年过去了”五个字。这一章节主要来强调时间因素的结构,从视觉效果上会造成戛然中断的阅读感受,也是对传统时间空间叙事的总结性的“哀悼”。此后插入的杨开拓一事,在显微镜般可以无限放大事件来源的网络环境中,三个毫不相干的人最终因毫不起眼的物件而有了交集。附录一和附录二则是网友图一时之快的情绪宣泄,以及电视新闻较为客观的真实报道。主观的宣泄与理智的报道之所以能够并置,是由于两者对事件的叙述共用单一、单义的叙事话语,它们仅仅关注当下事件产生的结果,以此引导、建构起当下的叙事话语,却没有发掘事件背后复杂的起因和丰富的经过。这种简单、片面、情绪化的叙述方式,是对牛小丽和李安邦等进行的去历史化处理,缺乏对生命个体本身的关注。
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认为叙事由结和解组成:“剧外事件,经常再加上一些剧内事件,组成结,其余的剧内事件则构成解。所谓‘结’,始于最初的部分,止于人物即将转入顺境或逆境的前一刻;所谓‘解’,始于变化的开始,止于剧终。”[12]这样看来,《吃瓜》在前言就已经完成由“结”到“解”的叙事历程,而附录部分的补充交代,构成小说结尾的信号标志。一部小说虽有形式意义上的结尾,但是并不意味故事的结束。第二部分《前言:你认识所有人》,只有一句话“一年过去了”。和前文纷繁详尽的叙事相比,这节的篇幅虽然简短凝练,却赫然凸显出时间参与叙事的巨大动势。在“一年过去了”的时间统摄下,故事情节急遽发展,之前鲜活的个人历史被笼括在时间之下。而时间的急速推进,也将沸沸扬扬的李安邦案进行了短暂疏离。通过时间的积淀,当初和网友一样紧跟热点关注李安邦案的马忠诚,在不再情绪化的冷静之余,才会对康淑萍的经历有相对冷静的认识,少了嘲讽生出同情与理解。
《吃瓜》前言多于正文的奇特结构,是刘震云有意为之的结构创新。通过前言部分对个人生活史的细致钩沉,让跨越多年、相距千里的时空发生微妙的关联,将互不关联的人与事发生千丝万缕的联系,从而将表面热闹的事情向内掀开,揭示隐藏在内里巨大的孤独与寂寥。看热闹并对其进行臧否的过程,恰巧造成热闹的表象与其背后沉重的历史断裂,“被看者”的任何沉重的历史,在“看者”那里都变得轻盈滑稽,浮于其表,“看者”不能真正了解所看之事。这是看热闹围观的“吃瓜群众”的尴尬处境。对于吃瓜,刘震云有自己的理解:“吃瓜在生活中确实有大戏可看,戏剧在舞台上已经没落了,但是惊心动魄的大戏在生活中每天都在上演。”[13]但舞台上的戏和生活中的“戏”毕竟不同,舞台上的戏是一种艺术表现形式,生活中的“戏”扎根到深远的历史之中。如何认识看待生活中的大戏,这或许才是刘震云通过这部结构奇特的小说想要告诉读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