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采的指纹

魏炜

一

韦一东是锦湖社区的社区民警。这天下午四点多，他刚从社区回到所里，就听到户籍大厅里有人吵闹。探头一看，只见王金来正两手叉腰，脸红脖子粗地冲柜台里面叫嚣着：“办法总比困难多，你们就眼看着我们受瘪，却不积极想办法，是对待人民群众应有的态度吗？拍着良心想想，要是你们家人遇到了这种情况，你们会怎么办？”

柜台里，户籍民警小闫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不敢回嘴，气得身子都在微微颤抖，脸色更是难看。韦一东走进户籍大厅，“呵呵”笑着：“哟，金来呀，怎么这么大火气呀？”

王金来转脸看到是他，讪讪地笑笑说：“这不是急的吗？口不择言，请谅，请谅！”韦一东关切地问：“什么事啊，给难住了？”王金来没说话。小闫委屈地说：“老人家想办身份证，可他的指纹不行，过不去，办不了，他就急了。”韦一东蹲下身，看着轮椅上的老人：“大伯，还认得我不？我是韦一东啊。”说着特意把帽子摘下来，好让老人辨认。但老人看了他一眼，就垂下了眼帘。王金来说：“你忘了他患有老年痴呆症了？连我都不认识了。”

韦一东说：“按不出指纹，身份证就没法办，这都是系统设定的，他们也没办法。你回去多用温水给老人泡泡手，把指纹养好了，再来办吧。”王金来不好再说什么，点了点头，只好推着老人走了。

送走了王金来他们，韦一东正要上楼，被小闫喊住：“韦哥，谢谢你帮我解围呀。”韦一东摆摆手：“别客气。”他搭眼往指纹仪上扫了一眼，看到玻璃镜面上有一个指纹印痕，应该就是王老爸刚刚按的，虽然很浅，但还是能看到。他不禁问道：“这不是有指纹吗？”小闫说：“不及格。我给他抹了油，还是不行。”韦一东只好说：“那你请示一下市局，看这种情况怎么办。毕竟遇到问题也是要解决的。”小闫说她刚才给市局打电话，一直没打通，过会儿再打。

韦一东上着楼，不觉叹了口气。老人得了老年痴呆症，真是可怜。

二

韦一东和王金来是小学同学。那时候，他们还住在一条街上，两家离得不远，经常互相串门。王老爸对他很热情，经常把打来的野物拿给他吃。有时是一把酸枣，有时是几颗山果。有回钓来很多小鲫鱼，炸出来焦焦的，香香的，让他记忆犹新，好像是这辈子吃过的最美味的鱼了。后来，小街拆迁，他们才分开，再后来就断了联系。前两年，韦一东调去管锦湖社区，恰好王金来住在这里，这又重新联系上了。此时，王老爸已经得了病，不认得他了。

第二天上午，韦一东正在社区里工作，小闫打来电话，说她已经请示过市局了。市局的意见是采到老人的轻微指纹后，送到市局，由他们采取技术措施，特事特办。韦一东谢过了她，赶紧前往王金来家。在王金来家门口敲了好一阵子门，都没人开。对门的邻居听到声音开了门，一看是他，就说道：“韦警官，你找王金来呀？他上班去了，家里没人。”韦一东问：“那王老爸呢？”邻居说：“在他哥家呢，这个月轮到在他哥家了。”韦一东“哦”了一声，谢过了他，下了楼给王金来打电话。

电话很快接通了。王金来一听，兴奋地说：“太好了！谢谢一东！还是老同学把咱的事儿记心里，这么快就想出办法来了。这两天我就带他去办！哪天有时间，我请你喝酒！咱俩也好久没聚了，得好好聊聊。”

挂了电话，韦一东往警务室走。忽然，他停住了脚步。他想了一会儿，把整件事情捋了一遍，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又想不出来。兴许是自己又犯了职业病，什么事都讲究个合理性。世上的事，哪有事事都合理的呢？！他苦笑了一下，继续往前走。

三

过了十来天，他再次遇到王金来，想起了王老爸办身份证的事，就问道：“你爸的身份证办了吗？”王金来忙着点头说：“办好了，一东，谢谢你啊。你哪天有时间啊？我请你喝酒。”韦一东说：“办好就得啦。酒的事，就不用提啦。我们得遵守禁酒令。”王金来亲热地在他肩膀上拍了拍，两人又说了会儿闲话，就告别了。

下午，韦一东回到所里，经过户籍大厅门口，听到小闫在跟别人抱怨：“那个老头儿，快把我给累死了。他要是再来，你们接待啊，别老是累一个人儿！”韦一东顿住了脚步，走进了户籍大厅，笑着问道：“小闫，你这么有老头儿缘啊？来的老头儿都找你了！”

小闫撇撇嘴说：“韦哥，你就别拿我开涮了。还是那个老头儿，要不是碍着你的面子，估计他又得发飙了。”

韦一东不觉蹙眉，迷惑地问道：“那位老人还没办成吗？”

小闫点了点头说，还没办成。老头儿的指纹，更差劲了，连个印儿都按不出來。她跟市局请示，市局的人说也不能做主，得跟领导请示，现在还没回话呢。为了给老人按指纹，她先打来热水，给老人泡手，又给老人手指头上抹油，来回摩挲都不行。

韦一东奇怪地问道：“上回不还按出轻微的指纹了吗？”

小闫说：“是啊。所以我不死心，又帮他想了这么多办法。可老人的手上结着茧子，就是按不出指纹来呀。哎，急死我了。”

韦一东没上楼，又出了所，找到一家药店，买了一管尿素软膏，来到王金来家。刚一敲门，门里就传来了脚步声，接着，就是王金来的抱怨声：“怎么现在才来呀？”门开了，王金来明显愣了愣，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怎么来啦？”韦一东说：“我来给大爷治治手。身份证没办下来，你怎么跟我说办下来了？”王金来说：“这不怕你惦记吗？你本来就挺忙的，我别再给你添事了。”韦一东说：“咱俩还客气啥呢！”

王金来带着韦一东进了门。

客厅里，王老爸正坐在轮椅上，安安静静地看着电视，王金来的老婆崔颖正优哉优哉地嗑着瓜子。韦一东进门，她忙丢下手里的瓜子，站起身来打招呼：“哟，是韦警官呀。”王金来说：“一东是我的发小，不用那么客气。他来给我爸治治手。你去买点儿水果吧。”韦一东忙说他坐不住，很快就要走，别那么客气，但崔颖还是执意要去。

韦一东看了看王老爸的手。他的手指头上结着一层厚厚的老茧，又硬又滑，把指纹全给遮盖住了。韦一东让王金来打来一盆温热的水，给老人泡着手。泡了好一阵子，老茧稍稍有些软化，他又给涂上一层尿素软膏。他对王金来说，就这样做，每天坚持两次，一周后看效果。如果还不成，他再跟市局领导讲。王金来应着，千恩万谢地送韦一东出来。

可是，这个办法也没起效果。考虑到王老爸的特殊情况，市局领导特事特办，按无指纹的特殊情况给他办理了身份证。

四

这天一早，社区警务联络员小苏给韦一东打来电话，神神秘秘地说道：“他们出门了！我正跟着他们呢。”韦一东问：“他们去哪个方向了？”小苏说：“市里！”韦一东说：“我马上出发！”他叫上治安民警小陶，一道出了门。

二十多分钟后，小苏又打来电话，汇报情况：“他们来到了华诚公证处！”电光火石间，一切都顺理成章了。合理，都合理。韦一东掏出手机，拨了个电话：“王哥，你们到华诚公证处来吧。”

在公证处的一间办公室里，王金来递上了一厚摞材料，最上面是一份遗嘱。公证员审核完所有的材料，点了点头，又拿起了身份证，看了看上面的信息和照片，又看了看面前的老人，问道：“您是王有兴吗？”老人点点头，口齿清楚地说：“是我。”公证员架好了摄像机，又把遗嘱递给他：“请您宣读一遍遗嘱。”

老人接过遗嘱，念了起来。

公证员看完了录像，又把材料看了一遍，然后宣布公证遗嘱程序完成，他们这就找领导签字，然后就能出公证书了。等公证书出来，就会通知他们来取。王金来点点头，侧脸看了崔颖一眼，两个人会心地笑了。

忽然，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王金发推着王有兴走进来，后面跟着韦一东和小陶。王金发狠狠地瞪着王金来，咬牙切齿地说道：“真没想到，你能干出这种缺德事儿来，亏你想得出来！”他对公证员说道：“同志，这位才是我父亲王有兴。这儿有身份证，还有警察同志做证。”

两名公证员似乎还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事。他们顿了好一会儿，这才反应过来，接过证件仔细核对了一下，一时说不出话，仍是心有余悸。韦一东冷冰冰地对王金来说道：“打电话吧，让他家人把他接走，你们得跟我们回派出所接受调查了！”

王金来两口子低著头，跟着韦一东上了车。崔颖似乎不甘心，问道：“韦警官，你是怎么看出来的？”韦一东说：“你们太贪了，所以露出了马脚。”

王金来两口子想独霸王有兴的房产。说来也巧，他们外出时，遇到了一位老人，竟和王有兴长得很像。崔颖就动上了歪心思：如果让老人冒充王有兴，给他们立一份遗嘱，把房子给他们，这不就结了嘛。于是，他们跟老人的儿子商量好，高价雇请了老人。崔颖会化装，把老人化得跟王有兴很像也不是太难的事。要做公证，第一件事是要有身份证。但王有兴的身份证一直随身携带，如果硬要抢，怕王有兴把这事儿告诉大哥王金发。王有兴虽然患有老年痴呆症，但症状轻微，时痴时醒，如果清醒的时候想明白了这事儿，再讲出去，那就前功尽弃了。

他们趁着王有兴住在王金发家的时候，带着他去办身份证。但因为指纹问题，没办成，这是出乎他们意料的。派出所帮他们解决了这个问题之后，他们却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王有兴还有百十万元的存款。这个钱如果也写进遗嘱，他们需要交不少公证费，他们舍不得掏这个钱，那就得想办法趁着王有兴活着的时候把钱取出来。如果王有兴办了指纹身份证，他们取存款的时候，就要按指纹核对，指纹会留在银行的记录里。王金发发觉这么多钱都被取走了，肯定生气，肯定要查，查出指纹对不上，就会报警，甚至会对他们继承房产造成影响。最好的办法，就是没有指纹，任谁都说不清楚，那才是最安全的。所以，他们不仅没有给老人保养手指，反而想办法破坏老人的指纹。最后，他们想出的办法，就是在老人的手指上涂上强力胶，再用砂纸打糙，看上去就像长出的老茧。

而最先引起韦一东怀疑的是，王金来为什么不趁着王老爸住在他家的时候补办身份证呢？那样才合情合理。他给老人泡手的时候，从老人的手指上轻轻揭下了一小块胶皮，瞬间就明白了。他查到王金发家的地址，赶过去时，发现王有兴在那里住着，而王金来家这个，肯定就是假冒的。他一时没明白王金来为什么要这么做，就让他们继续演下去。他派了社区警务联络员小苏悄悄跟着他们，最终真相大白。

两天后，王金发做了一面锦旗，给韦一东送来，才知道韦一东休假去了。值班所长接过锦旗，给韦一东打电话说了这事儿，韦一东声音低沉地说：“知道了。”

发小王金来夫妻都进了看守所，还是他亲手送进去的，他的心里实在不好受……

（作者系北京市公安局海淀分局青龙桥派出所民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