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小伟：能看见监控死角的人

胡杰

人物档案：

赵小伟，陕西省西安市公安局临潼分局秦俑派出所民警。曾荣立个人二等功一次，个人三等功三次;曾获“全国公安机关新中国成立70周年大庆安保维稳先进个人”，西安市“十佳政法干警”“优秀共产党员”，西安市临潼区劳动模范等称号。

一部手机

春节假期，研一学生小肖和家人从四川绵阳来西安旅游。参观兵马俑时，家人上厕所，小肖就坐在附近长椅上玩手机。这部新出的iphone12，是年前家里刚给他买的，小肖爱得不行。可是，等随着家人一起进了下一个馆，半道上他才突然想起，手机落在了刚才坐过的长椅上了。再回去找，哪儿还找得到？出警民警调取景区监控，却发现，小肖坐的那地方，偏偏是个盲区。放眼望去，景区到处是游客。这手机，揣谁口袋里了呢？

当天赵小伟换休。第二天他来了，听说这事儿，却不死心，非要再找找试试。

47岁的赵小伟是西安市公安局临潼分局秦俑派出所的民警。秦俑所是个治安所，不管户籍。所以，赵小伟就是个旅游警察。脱军装、换警服，赵小伟在这儿一干十六七年。每年，经他手给游客找回的物件，包括背包、钱包、手机、平板电脑、钥匙、身份证等，得三四百件。“努力到无能为力”，成了他的口头禅。要不，他怎么就成了全市最年轻的四级高级警长呢？

丢手机的地方，位于二号坑与三号坑之间。通过微信视频，赵小伟确定了小肖坐过的那把椅子。接下来，他要用他的“超高清探头”，环顾四周。

赵小伟是在一档电视节目里得知，人眼具有5.76亿像素，分辨率超过任何高清探头。现在，站在小肖丢手机的现场，赵小伟四下打量。他要寻找的，是能够拍到这里的监控探头。

小肖丢了手机，赵小伟的同事不是调过景区的监控，发现这里是死角吗？难道，他信不过同事？不是的。赵小伟现在要找的，是景区不在册、却可能存在的探头。

站着看了一圈儿，没发现有探头;但坐在小肖玩手机那位置，他却发现，正南方向，一扇玻璃窗里的高处，还真有个黑洞洞的小家伙！

这是一家卖旅游纪念品的商店。店里自己装监控，是怕游客拿走商品没付钱。赵小伟让小肖把前一天在馆里的留影发一张来，知道他和家人的衣着、相貌。然后，他去商店调取监控。果然，在那个时间段，他顺利地找到了小肖的画面。

现在，就看是谁捡了小肖的手机了。小肖当时坐在长椅的中间，他起身离开后，身边人的神态表明，已经发现了那部遗落的手机。他们左顾右盼，但没有去拿它。

他們走后，又来了一家老小，坐在小肖坐过的那张长椅上。其中，一个穿粉色外套的妇女神态和肢体动作异样，显然，她发现了那部手机。她也不断地环顾四周，看上去是在确定，周围有没有手机的主人。接下来，她两次移动了身体位置，让自己离手机更近。三分钟后，也就是上午10点13分，粉衣女子一把抓走了手机，起身离开。

现在，就是寻找这位粉衣女子了。

几年前，秦俑馆就启动了网上购票系统，完善了购票实名制。如此一来，就使购票留痕，溯源有头。进入馆区第一道门和第二道门，粉衣女子两次要刷身份证，都有记录可查。2月24日，赵小伟打通粉衣女子电话时，她已经回到了山西运城老家。赵小伟表明身份，又加了对方微信，把自己警察证的照片发给了她。粉衣女子承认，她确实捡到了一部苹果12手机。也答应，会按赵小伟发去的地址，把手机以到付的方式，寄还给四川绵阳的小肖。

第二天，粉衣女子拍了一张快递单，发给了赵小伟。赵小伟没多想，随手转给了小肖。小肖在沈阳念书，马上要返校。他很渴望走之前能拿到手机，马上就上网查了一下单子。却发现，这是一张空单据。也就是说，粉衣女子并没有寄出手机，而是在糊弄赵小伟呢。

赵小伟打通电话，质问她为什么发个假快递单过来。粉衣女子说当地下了大雪，出门不方便。她还没来及去寄手机呢。问她什么时候寄，她说：“尽快！”却不肯说准时间。

一部手机，万把块钱，粉衣女子应该是料定，临潼警察不至于为此到山西出趟差。从她的语气里，赵小伟已经感觉到，她在拖延、敷衍，并不想还手机。思谋一番，赵小伟用语音给她留了言：“明天中午12点以前，如果见不到你的真实快递单，我将让临潼旅游局将你们一行五人的身份信息上报国家旅游局，限制你们到全国任何旅游景点参观。你可以参阅一下《民法典》的第314条和第316条。”

粉衣女子应该是被吓着了。可是，第二天，她并没有寄出手机，而是拿着手机，来到当地派出所。她声称，她捡了一部手机，现在因此受到了陌生人的威胁。她要把手机交到派出所，由当地民警来处理。

值班民警核实了赵小伟的身份，请示所长后答复他：“我们处理遗失物品有规定，要求两名以上正式民警持单位介绍信过来取走。”

专门去两个人不现实，问题却非解决不可。赵小伟想到，如果运城市公安局指挥中心了解了情况，一定会下达指令给这个派出所。这样，派出所就只需落实指令了。

打通运城的110，赵小伟说明了情况。按接警民警要求，赵小伟写了一份情况说明。小肖发现手机丢了，曾经打过110，临潼分局指挥中心有记录。指挥中心同事将赵小伟的情况说明加盖了公章，传给了运城同行。果然，运城市公安局指挥中心给那个派出所下达了寄还手机的指令。怕东西寄运中出了故障，赵小伟专门叮嘱运城办事的民警，寄手机时要求保价一万元。

“抱歉，没能在你开学前让你拿到手机。”赵小伟微信里给小肖这样说。小肖立即给他发来了两张他手举感谢信和锦旗的照片。原来，临离开老家，小肖就写好了感谢信、做好了锦旗，委托家人一收到手机就寄出。微信里，算是先来个“云感谢”了。

一沓钞票

女导游打电话报警，怀疑她的搭档、大巴司机偷了她的钱。

这是一辆绿色的大巴，停在兵马俑博物馆的停车场。这时候，游客正在陆续上车。见到前来出警的赵小伟，女导游小蔡再次跟他描述了丢钱的过程：

这天是“五一”节，景点游客特别多。早上，旅游团的第一站，是华清池。小蔡去给游客买票，打开钱包却发现，少了3000元钱。等游客都已入园，她试探着给司机老冯打了个电话。没说自己，说车上游客丢了钱。

“丢了就丢了嘛，那能怪谁？还不是自己不小心。”老冯态度很生硬，但他又问了一句：“在哪儿丢的？”

“就在车上丢的！”其实，这才是小蔡想强调的内容。

早上出门急，她连早饭都没顾上吃。大巴有上下两层，驾驶室和导游的折叠椅在楼梯下边。车子开动后，她从挎包里拿出面包，顺手就把包夹在自己刚坐过的座椅上。顺着台阶，她上车面对一车的游客，开始第一次解说。说完，她落坐前排一空座，就着一瓶矿泉水，把面包吃下。车停时，她走下台阶，拎起自己的包，第一个跨出车门。想来想去，游客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她的包。能怀疑的人，只有司机老冯了。

“不可能！我一直在车上，咋能在车上丢钱？”老冯五十好几，比小蔡大二十岁。他一句话，就把天儿聊死了。

3000块钱，可不是个小数目。凭什么，我就得吃个哑巴亏？一整天，小蔡脑子里都在给这个念头打气。按行程，午饭后，游客们就到秦俑馆参观。等约定的游客登车返回时间快到、老冯已经在驾驶室坐好时，小蔡鼓起勇气，直接跟老冯谈：“钱是我丢的，我也知道是你拿的。你现在还给我，我就当这事儿没发生。”小蔡死死盯着老冯：“要不然，我就只好报警了。”

“没拿就是没拿。”老冯不当回事儿地扫她一眼：“你想咋样，你随便吧。”

小蔡讲完，赵小伟就眉头一紧：“你发现丟钱的地方在华清池，按说，你应该在那里报案啊。”一听这话，小蔡立马一脸的失望。 “不过，你放心。这案子就是移交，我也会把该做的工作都做到位的。”赵小伟的后半句话，又让小蔡双手合十，连连称谢。

不过，见到警车、警察，老冯却是脸色铁青，显出无辜、恼怒。

赵小伟登车，看了小蔡放包的位置，又仔细察看了车上的探头。监控面对的，是车上游客们的座位。驾驶室以及门口导游坐的折叠座椅，都在下层，监控拍不到。

显然，一时半会儿，这事儿弄不清楚。按他的提议，小蔡打了电话，公司答应另派个司机马上赶过来，把一车的游客先拉回宾馆。这位司机赶过来，大约得40分钟。赵小伟决定，让乘客坐在大巴上等候，他先把导游小蔡和司机老冯带回派出所。

赵小伟心里，却有个倒计时。像一个有经验的棋手，他必须想好下面几步棋该怎么走。如果老冯不交代，那他就必须在40分钟之内，返回停车场，仔细搜查这辆车。否则，车一开走，车上有什么东西，就说不清了。如果车上也没搜到这笔钱呢？那就要查一查，老冯可能会把钱转移到哪儿。调监控、查银行卡和手机通话记录，那将有大量工作要做。

现在，人已经都到了派出所。没把老冯往办案中心领，赵小伟先在会议室，客客气气跟他谈话。可老冯不吃这套，脖子一梗、眼一瞪，根本不承认。

“那么，为了证明你的清白，我得检查一下你的随身物品，你看如何？”警察话说到这份儿上，老冯只好把口袋里的东西都掏出来，放在桌上。

钱包鼓鼓囊囊。打开钱包，里面的钞票在钱包里分为两部分：一边是1500元，另一边是3000元。这个钱数，正好和小蔡丢的钱数相吻合。

“这笔钱是哪儿来的？”赵小伟指着那3000元。他注意到，老冯的手在哆嗦。

“这是昨天我老婆给我取的。”老冯的声音已经透着不自信了：“用的是我的银行卡。”

“那好，你现在就给你老婆打电话，用免提，咱核实一下。”赵小伟说完，老冯就蔫了。就再做劝说工作，还是刚才那套词儿。

“唉，就算那钱是我拿的，行了吧？”老冯被逼到墙角，冒出了这么一句话。

“什么叫‘就算’？到底是还是不是？”赵小伟的执法记录仪，其实早就开着呢。

“是我拿的。”老冯把低着的头又抬了起来：“我就是想报复一下她，出一口恶气。”

原来，老冯对小蔡一肚子怨言。他说，大巴把客人拉到旅游品商店，只要客人进店，导游和司机都有提成。规矩是三七开，司机拿三成，导游拿七成。但是几次跟小蔡搭档，发现小蔡都没有把提成给足他：“就说上一次，我也数了进店的人头。按说，我应该得四百八，但她居然只给了我一百八。”说到这儿，老冯白净的面孔因愤怒变得通红。

后来，就回扣分配问题，赵小伟也专门问了小蔡。小蔡说，店家给的回扣，确实是都交给导游的。按规矩，导游只要分一些给司机，就算数，并没有“三七开”之说。都是些行业潜规则，摆不到桌面上理论。可能这也就是老冯心里不忿却只能生闷气的原因吧。

“就为三百块，你竟然开这么大的玩笑。”听赵小伟这么一说，老冯马上说：“三百块？不止这个数。她老这么坑我，我一个月下来要损失多少呢？”老冯日子紧巴，对这些钱很在意的。

话说到这儿，赵小伟就提出，需要把他的话记录下来。于是，老冯被带到了办案中心。

老冯交代的作案过程，是这样的：早上，小蔡急急忙忙赶来。车子上路后，她把包夹到座位上，就上去给游客讲解了。遇到一个状况，老冯猛踩了一脚刹车，小蔡的包儿就掉到了地上。老冯扫了一眼，就被一地的百元大钞慑住魂儿了。他伸手抓了一把，凭经验，感觉有三千多。其实，他真的还没来及数呢。

老冯被刑拘。后来，小蔡出具了《误解协议》，他被取保。那么，赵小伟凭什么就信了小蔡的一面之辞，认定钱是老冯偷的呢？原来，就是一个细节：小蔡说，她掏面包时，把包拉开了，忘了拉回去。但下车拿包时，她却清楚地记着，座位上，她的包拉链拉得好好的。

三根板子

为迎接全运会，西安的公交站点都进行了提档升级，重新装修改造。离全运会开幕还差一个半月，公交601、602路秦俑馆站台钛铝板被盗。这一根钛铝板有12米长，价值上千元。这个站台，一下就丢了三根。

“昨晚10点半，我们的工人才撤出工地。肯定是半夜偷的。我们铺了一百多米，还没交工呢！”施工方老板是个河南安阳人，一早跟前来出警的赵小伟愤愤地说着。他担心，小偷若继续偷下去，他会把本钱都赔进去。

这个公交站属于代王派出所的辖区。原先，这里沿街40米，都是卖旅游品以及服务游客的小餐馆，因此归秦俑所管辖;后来，为了提升兵马俑博物馆的配套设施，路边小门面房都被拆迁后，这里建起了兵马俑博物馆第二停车场。于是，这里又划归代王所管辖。但是，先前安装的监控设施，却还由秦俑所负责监管调度。

8月上旬，兵马俑游客正值高峰期，赵小伟白天都很忙碌。调取监控的工作，都是利用业余时间进行。到8月12日为止，他已经调取了30多个监控点、200多个小时的视频资料。

嫌疑人是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儿，谢顶，中裤，浅色短袖，骑一辆疑似共享单车，于8月1日凌晨4点13分，进入案发现场附近;4点29分，他离开这里。这时候，他的自行车上多了一根长长的横条。横条一头卡在车前斗里，另一边绑在后座右侧。老头儿起初尝试着要带着东西骑行，但他无法保持自行车的平衡。于是，他只好下车，推着车子离开。

老头儿的作案过程，监控里却无法看到。原先，装監控的时候，这条路上并没有车站。因此，监控是沿着道路安装的，只能看到路面;而现在的公交车站，是一个港湾式站点。老头儿作案的地方，就在凹进去的地方。这里正好就是监控的死角。

一路追踪监控，老头儿推着车子，又消失在了兵马俑4号门附近;4点42分，他又出现在现场附近;4点52分，他再次在4号门附近消失;由时间推算，偷第一根钛铝板时，他前后用时16分;偷第二根时，只用了10分钟;5点5分，他第三次出现。这回，他只用了6分钟，就带走了第三根板条。显然，老头儿越偷越熟练了。

那么，这半夜里，老头儿究竟是从哪儿来，又去了哪儿呢？

反复看视频，赵小伟就发现这样一个规律：老头儿每次作案，都恰好间隔13分钟。作为一名退伍军人，赵小伟熟悉中国人民解放军《队列条例》：步兵齐步行进速度，每分钟为116步到122步;平均每一步，75公分。现在，赵小伟以步兵齐步最快步数，推算老头儿的最远距离。单趟6分半的时间里，老头儿的最远的行走距离，不超过594.75米。用这个距离为半径，以老头儿最后消失的地方为圆点，赵小伟在打印出的百度地图上画了一个圆。从监控上可以看出，老头儿只在路南活动，没到路北;而路北另一边，被兵马俑景区的围墙挡住。因此，老头儿的活动范围，就被圈定在一个90度的扇形地带中。这个扇形地带，涉及秦俑村的下和组、西杨组和西孙组。带着嫌疑人的视频截图，赵小伟到秦俑村进行了秘密走访。结果，有人指认，嫌疑人很像西杨组的杨某。

8月12日上午，赵小伟带着一名辅警，来到杨某家。门外，赵小伟一眼就看出，靠着柴火堆的一辆自行车，样子和他视频上那辆共享单车一般无二。不一会儿，去别人家串门的杨某闻讯回来。一看见杨某本人，赵小伟心里更踏实了。杨某身上穿的衣裳，都和嫌疑人穿的一模一样。

“知道我们为什么来找你吗？”赵小伟没跟他绕弯子：“没有足够的证据，我们不会来找你。说吧，你干了啥？”

“前两天，我偷了三根铁板！”杨某嚅嚅着，转身走进一间屋子，搬出一根钛铝板;接下来，是第二根、第三根。

等他把三根板子都搬出来，赵小伟也跨进了那间屋子。这下，可开了眼：房间里，像一个工地的仓库。光是修路工人用的方头铁锨，就有20多把;装水泥的灰斗子，有十几个;连管委会给景区配的绿色大垃圾箱，都有六个。

后来，听老乡们讲，这个杨某偷东西已经处于疯魔状态。村上有人家里盖房，发现给砖浇水的水泵不见了。人家马上猜到，是这个杨某偷走的。问他，他不承认。可人家悬赏50元，他马上跑回家，把水泵搬来，并且给人家装好。最后，他真的拿走了人家的50块钱。

有些施工单位干完活儿后，已经离开临潼了。当初发案，也没有报案。落实报案材料、让人家来领走被盗物品，还有个过程。赵小伟把院子里的赃物一一写入扣押清单，然后才把案子移交给了代王派出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