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回归背景下身体美学发展探析

2022-02-27 21:25侯长生田浩男偶千慧
文化学刊 2022年12期
关键词:舒斯特身心层面

侯长生 田浩男 偶千慧

身体美学将鲜活的身体视为感性审美和自我塑造的内核,具有鲜明的一元论立场,填充了欧陆意识美学在身体层面的诸多空白,同时也冲击了传统哲学的根基地位,在进入中国后,国内现有美学研究格局也同样受到波及。尽管身体美学为日益复杂的社会人文问题提供了身体层面的回应思路,但其解构力之强,甚至可能直接改写西方传统美学的身心关系。为了更加客观地认识身体美学在不同语境下的发展情况,探讨不同语境对于身体美学概念的接受程度,有必要对其理论进行历史性的追溯和系统性的分析。

一、分析哲学向实用主义下身体的回归

西方传统哲学长期以来对我们的身体持有“警惕”态度,可归因于古希腊意识哲学鲜明的身心二元立场,其观点认为身体是束缚意识达到臻至的躯壳。柏拉图最早主张人要获得真理,就必须“甩掉肉体,全靠灵魂用心眼去看”[1],身体所具备的某些积极的情趣也被看似粗糙地归类于“肉欲”,并将身体敌视为禁锢灵魂的牢笼,其明确的身心对立观点为之后一千多年的西方哲学指明了方向,却也将身体彻底置于意识的对立面而坠入深渊。以至于在黑格尔的“绝对精神”(绝对理念)、叔本华的“唯意志论”中都充斥着对身体的蔑视,笛卡尔的“心灵哲学”更是将身心分离的二元论推向了极致。“我思故我在”的论断从根源上完全剔除了身体存在的必要性,身体被完全物化地理解为有机层面的肉体,无法干涉任何精神层面的活动[2],换言之,身体即其他存在物体只是思维的客体,只在感性层面具有感知能力,因此是绝缘与理性的判断[3]。

18世纪,鲍姆嘉通首次提出美学概念以探究“对感官的感受”,感性的身体第一次感受到来自哲学的“亲切关怀”,并在“审美欣赏”“审美创造”层面备受关注,在“回归身体,重塑自身”的文化背景下,身体作为人们日常活动的存在基础具备更加深刻的积极意义。尼采借用“权力意志”分析“被欲望支配下的身体”认为:身体是个人的也是社会的,在社会层面具有审视历史的工具作用[4],而将意识看作身体知觉的末梢,“意识是最后一个衍生的器官,因为它让我们原谅了它的‘稚嫩’”[5],这种身心关系革命性的转换,将身体作为个人、社会、宇宙一切动力的来源,反而将原本高高在上的意识看作身体、生命的附属品。作者认为身体的重要性是毋庸置疑的,因为身体由母胎诞生起便存在,而意识的诞生无疑是晚于身体的,由此我们最早对于外界的感知应是从身体出发的“感官知觉”。福柯所关注的“话语-权力”论和“身体-主体”论正是身体被权力话语塑造的集中体现,支持身体作为意识的主体性地位。相比之下梅洛庞蒂哲学显然更具颠覆性,其“现象身体”既有别于经验主义下的物性身体,也不同于理智主义下的观念身体,而是处于一种看似模糊的“交融状态”,即自然缠绕下的意识所具有的处境化特征同时反映着灵性化的自然,作为活生生的实践身体由此具有身心、主客维度上的交融。

美国哲学家理查德·舒斯特曼显然更加敏锐地把握到了身体回归美学范畴的必要性,首次在《实用主义美学》中提出身体美学作为一个全新的学科,并将身体美学定义为:“对一个人的身体——作为感觉审美欣赏及创造性的自我塑造场所——经验和作用的批判的、改善的研究”,并从三个层面阐释了身体美学的主要内容与任务,包括分析身体在知觉和实践中的基本性质;探究改善身体的技巧和方法;在实践层面提出具体可行的身体训练方法[6]。身体美学在西方哲学语境下必然面临传统意识哲学的强烈挤兑,尽管舒斯特曼在后续发表的论文上多次为身体美学重申——其作为经典美学的补充而非对立,但仍然有哲学家对其“自大”态度和“狡猾”的手法进行猛烈抨击。显然西方哲学对于身体美学的完全接收还有较长时间,但我们必须承认身体在现代社会承载的复杂关系愈发需要哲学而非医学、生物学层面的回应、解答。

二、中国语境下的身体美学质疑

身体美学在中国语境下受到的阻力明显小于欧陆经典美学,这可以归因于“身心一体”观念在中国传统思想中的根植,也可以归因于华夏文化博大的包容性。但是我国仍有一些学者对身体美学的自律性持怀疑态度。

首先就身体美学的学科界定,反对意见认为身体美学对于身体过度关注,将身体简单地与审美现象相关联,没有足够的理论框架支撑,使美学脱离了意识层面的审美重心,而处于美学与医学、心理学间的模糊境地。在王晓华教授看来,身体与实践互为因果,身体美学本质上是实践美学的异名叫法。同样,在学科层面身体美学更应作为实践美学的分支,以避免不同美学体系下身体立场的内在分歧、混乱,纵然身体美学将以往被忽视的身体拉回美学范畴下,但身体美学更应被视为传统美学的拓展,以避免动摇身体转向背景下的意识美学根基。身体美学与实践美学在关注对象上确有交集,身体美学直言将实践作为其核心内容,实践美学所探讨的可观美也同样直接映射人类社会,且两者都具有鲜明的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特征,但是实践美学的核心是实践作为美的先决条件与主体间的关系,而致力于恢复审美与实践间的统一,而身体美学更侧重关注身体具备的感性体验,舒斯特曼将身体美学定义为:“对一个人的身体——作为感觉审美欣赏及创造性的自我塑造场所——经验和作用的批判的、改善的研究”。从本质上看身体美学并非如我们想象中那样关注身体本身,而是聚焦于身体具有的意识和身体作为中介传达出的信号、反射出的讯息。这就可以解释舒斯特曼为何运用了大量的文章以论述身体意识、身体风格等背景性的概念,正是这些构成了人们活动的基础,即实践的基础。身体美学从身体实践、审美活动者中发觉身体意识,必然涉及与运动相关联的体育,在卫垒垒看来,舒斯特曼对中高强度的体育运动身体缺少讨论,而对于瑜伽、亚历山大技巧、费尔登克拉斯放松法等身体康复性运动情有独钟。对此作者认为高强度的、竞技类的体育运动带有较强的目的性,获胜的目的性会掩盖身体自发性的感知活动,尤其在相关理论框架还未健全时,有必要对部分争议内容进行短期的搁置。同时,作者也从研究对象层面对二者的边界进行了一定区分,正如体育学更关注身体作为客体参与机体活动,心理学则将身体作为生活活动的主体所探讨,研究对象的交集并不会直接模糊领域的界限,身体美学作为现代美学的拓展无疑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审视美学价值,我们没有必要压缩其范畴而应该向内填充,在美学的自律性下保证其生命力。

身体美学进入中国视界面临的另一大阻力是来源于翻译语境的转变,身体美学源于古希腊,意为“完整鲜活的有机体身体”而非生物学或医学层面的有机躯体,梅洛庞蒂对此做出了解释“不是我有身体而是我就是身体”。杜高山同样持认同态度,并认为充满生命、情感和感觉的身体比缺乏以上构成的物质性肉体更适用于身体美学中的“身体”表达[7],正因如此,近乎于心灵、意识的生命活力是植根于身体美学本身的,其具备的身心一体的审美经验既与生物学划清了界限,也与心理学、体育学在关注对象上有所区分。舒斯特曼以一种几乎谦卑的态度重提身体在欧陆传统美学中的位置,很多中国学者将身体美学当作是反意识美学的利器,确实冲击了传统意识美学的先验性,但在身心关系的立场上并不明确。对此,与其将作者看作如马克思一般的革命者意图通过身体动摇欧陆传统美学的意识领域,倒不如说他更像康有为那样的改良者,以指导和改善身体内在感觉为主要抓手,意图改良而非拆毁般的颠覆美学长期忽视的身体体验[8]。

语境的改变不仅关系翻译的准确性更关乎对中国本土美学理论的牵扯,外来“身体美学”面临中国存在论美学的同化。舒氏美学在实用层面积极探讨身体作为审美客体和审美主体以及实践层面的现实意义,必然涉及对自身(自我)的认知以及对他身(他者)的欣赏,在其眼中身体正是个人客体与主体双重属性的最好象征,“我既是身体,同时也体验着一个身体”。对此刘连杰教授认为,舒氏身体美学“在逻辑上它必然要求成为身体存在论美学,即身心同一、主客同一的美学”[9],而非单纯地将身体视为某种审美活动的主体或者客体。曾繁仁教授也指出,舒斯特曼所言的身体美学本质上是对人身体和生存状况的关注,就存在转向而言与存在论美学不谋而合。舒斯特曼本人也对身体美学的存在论转向持赞成观点。事实上正是欧陆美学的心灵导向性与理智性促成了身体美学鲜明的具身化主体,不断强调身体美学的身体维度,在作者看来是扭转传统美学思维的一种尝试和努力。如果忽视中西语境差异而只顾其理论的存在主体性,反而是对身体与意识统一概念的一种位移。

三、身体美学的展望

一方面,身体美学的发展虽然被很多人认为是对于传统意识哲学-美学领域的冲击和侵犯,但是在身体回归的思潮下,身体美学为意识美学提供了一种“救赎之路”,尽管仍有不少学者隐忧舒氏身体美学对于传统意识美学所带来的“根本性”颠覆,但就目前而言我们实际上看到的是一位恭敬的老人发现了我们一直忽视,或者说试图忽视的概念。就像藏着珍珠的贝壳,身体美学不希望人们的项链上穿满贝壳,只是试着用贝壳点缀一二,因为两者确实紧密联系且同样具有值得欣赏的价值。尤其是大众文化背景下,只要身体美学可以拓展、生产新的审美经验,就是对原有空缺的填补、完善,也为西方哲学长期以来忽视身体在生命意向中的重要意义打开了一扇窗户,有助于实现两者的交融互补,而不是直接拆除两者间的隔板。所以虽然会受到很多来自传统意识立场的猛烈抨击,但是其发展已经具备了一定的理论框架和学术潜力,只是需要更多的学者丰富其内容,完善身体美学的一些细枝末节,驳斥解决实际问题时所产生的误解。即使仍然会面临较多的“误解”,也并不影响社会思潮的探讨与交流,意识美学与身体美学的碰撞恰是身体美学发展自身的肥沃土壤。诚如马克思主义产生于资本主义社会却以顽强的生命力和果决的斗志批判资本主义,以提倡推翻、解构、革命等相对“极端”方法将矛头直指资本主义社会(国家)。面对诸多语境误解、范畴同化的挑战,身体美学必须在一定程度上去“怯弱性”,因为没有彻底地冲破“具有意识的身体”的范畴,所以很多分支的研究无法将身体的概念延伸到极致。如何正确将这种“相互纠缠”的研究引向学术研究的快车道将是一个重大任务。

另一方面,尽管中国哲学对身体美学具有更多的包容性,但仍要正确看待两者间的关系。客观上身体美学使得有限的关于真理的研究投入到“无限的”身体实践和生活经验之中,且身体美学在中国语境下的发展将很可能与传统哲学思想碰撞出新的火花。但两者不能混淆并谈,不能因为身体美学对于部分现象做出的合理解释就直接使用、套用、替换传统哲学。面对身体美学,中国由于传统思想的身心一体,需要处理的是小我和大我的问题,而非身心对立的二元分离问题。此外,身体美学对身体健康、实践经验、身体意识等方面的关注有利于我们解决很多生活中所面对的诸多审美问题,如消费主义下的身体欲望、女权主义对于身体的滥用等。身体美学作为一门学科显然还有更远的路要走,但最终绝不是终结和同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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