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诗经》中的“临水怀人”之后世影响

2022-02-27 21:25王淑悦高明峰
文化学刊 2022年12期
关键词:临水流水诗经

王淑悦 高明峰

古代先民多临水而栖,先秦时期,老子和孔子都曾侧重理性思考和哲学探求,对“水”的特性进行精练概括。《老子》有言“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1],强调君子应该甘于下流,包容恶意。《论语·雍也》中的“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2]61,则将“水”与智、动、乐简单对应,既是联想,也是象征。《论语·子罕》中说道“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2]91,表达了怅惘的哲思,耐人寻味。值得一提的是,《周易》中多次提到“水”,并且把“大川”作为困难和险阻的象征,如《需》卦写道:“有孚,光亨,贞吉。利涉大川。”[3]57,而《讼》卦则写道:“有孚,窒惕,中吉,终凶。利见大人,不利涉大川。”[3]60“水”此时是一种自然符号,但也具有阻隔、困境等抽象意义。不同于诸子哲思的理性论证,《诗经》之“水”的独特性在于发展了文学视角,更具有艺术审美性。《诗经》之“水”继承了《周易》中“阻隔”义,主人公面对着“水”的阻隔与奔流,常常感怀深思。《诗经·国风》中涉及描写水的诗歌有42首,这其中与“河流”有关的描写中有10篇诗歌都共同体现出了“临水怀人”的特点,分别是《蒹葭》《江有汜》《河广》《汉广》《汝坟》《泉水》《二子乘舟》《竹竿》《泽陂》《王风·扬之水》。在这些诗篇中,“河流”有时表现为阻隔去路的洪流,有时暗示所思之人的方位,有时寄托主人公的祈愿想象,主人公立于江河之边,望悠悠流水,生脉脉情思,或追忆故人,或幻想美人,或思念爱人,意境缠绵悱恻,韵味悠长,引人深思。

一、“临水怀人”的内涵

“怀”字在《诗经》中既可以指少女怀春的情意,如《召南·野有死麕》中的“有女怀春,吉士诱之”[4]16;又可以指怀念、思念,如《卷耳》中的“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4]5。《诗经》中的“临水怀人”诗主要有两大方面的内涵,一是指男女恋情中因水的阻隔而产生的求而不得之悲;二是指临水生忧、怀念故人之思。

(一)情路受阻、求而不得之悲

在“临水怀人”诗中表达主人公求而不得之悲的诗歌主要有《蒹葭》《汉广》《江有汜》《泽陂》四首诗,此处“水”成为了难以逾越的鸿沟,主人公立于江河之边,产生了可望而不可即的连绵愁绪,水之悠悠流动如人之幽幽情思。《蒹葭》中主人公立于一片秋光满目的水边企慕佳人,“伊人”始终“宛在水中”,不断给人希望,却随着自己的走近而缥缈渐远;《泽陂》中主人公思念的“美人”立于堤岸边,音容笑貌仿佛近在眼前,却又有一水之隔,让思念之人涕泗滂沱;《汉广》中描写了男子追求“游女”,以汉江的不可跨越,描写了游女的不可追求,把水之阻隔作为了爱情受阻的理由,朱熹《诗集传》亦说“以江汉为比,而叹其终不可求,则敬之深”[4]8;《江有汜》中描写了女子为夫君所弃之悲,她独自立于黄河边,痛骂丈夫独自远去,令人怅惘不已。“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5]414,古时交通不便,“水”可以沟通天地,却会阻隔两人,因而“水”成为了诗中主人公反复咏叹的情感宣泄之点,也是主人公自我安慰的理由,表达了刻骨铭心的思慕与求而不得的惆怅。

(二)临水生忧、怀念故人之思

由悠悠流水而生幽幽愁思是“临水怀人”诗的重要特点,河水流动而延绵不绝的特性易引发人的无尽思考。《诗经》中的临水怀人诗中,《汝坟》《河广》《二子乘舟》《泉水》《竹竿》《扬之水》六首诗皆表达了临水生忧、怀念故人之思。《汝坟》开篇即言“遵彼汝坟,伐其条枚。未见君子,惄如调饥”[4]8,主人公沿着汝水边上缓缓行走,焦虑地思念着自己的丈夫;《汉广》夸大了汉江之广阔,《河广》则缩小了河水之距离,“谁谓河广,一苇杭之”,反常人之见,表面极言渡河之便,实际突出了主人公有家难回的无奈;《二子乘舟》中描绘了主人公水边目送“二子”渐行渐远的情景,水动船移,微波叠回,目送者心中荡漾,无限感伤;《泉水》《竹竿》中借水同出而异流的景象传达了出嫁女子思念故国之苦;《扬之水》则通过缓慢无力的流水表达了自己对家室妻儿的怀念。“临水怀人”诗中,水既是一种客观事物,同时又是一种主观情感寄托,极富艺术魅力。作为流动、宁静、浩渺的意象,流水极易引起人的缠绵思绪,“夫情动而言形,理发而文见。盖沿隐以至显,因内而符外者也”[5]256,心有戚戚、行至河畔的那一刹那,诗人的心绪与目中所及融为一体,感伤凄美,意蕴无穷。

二、“临水怀人”诗的特点

在《诗经》中的“临水怀人”诗中,主人公往往被悠悠流水所激发情感,其所怀念之对象多有寓指。流水奔流而缠绵,诗人之情感亦一唱三叹,在表达方式上多虚语夸诞,由此形成了一种缠绵悱恻、余味无穷的艺术风貌。

(一)多有寓指的怀念对象

就诗中主人公怀念对象而言,有时指的是男子所思念的“姑娘”,如《泽陂》中的男子所思的就是一位“硕大且卷”的明艳女子;《蒹葭》中亦写了一位求之不得的美人,伊人隐现于蒹葭白露间,让人产生无限遐思;《汉广》中写了一位“游女”,表达了诗中男子对于她的求而不得,“诗好称女,有淑女、静女,此处称游女……在诗篇中不是一个褒义词”[6]28,无论游女的身份如何,皆是男子思慕对象。

主人公临水怀念之人也可以是自己的丈夫,如在《江有汜》中,女主徘徊江边感叹自己为夫君所抛弃,暗含对重修于好的期盼;《汝坟》中,女主人公沿汝水歌唱,焦虑夫君久不归来,都共同表达了妻子在江水边对丈夫的思念。

此外,在“临水怀人”占有更大比重的是怀念家人。如《泉水》和《竹竿》中都有一句“女子有行,远父母兄弟”,也都表达了女子远嫁他乡之后对父母兄弟的思念,并借助流水表达对个人命运的无奈;再如《王风·扬之水》中表达了戍边战士对家室妻儿的思念,并暗含批判之情。

无论是思念姑娘、丈夫还是家人,纵使主人公们的身份、性别不一,但当他们面对着延绵不绝的流水时,都能产生一种共性情感,这种情感跨越千古,直到如今依旧扣人心弦、感人肺腑,读起来一唱三叹,酣畅淋漓。

(二)虚语夸诞的艺术手法

在“临水怀人”诗中多用夸张手法渲染流水之状、情感之深,且常常虚写现实景象,兼之以多种想象画面。如《河广》中写道:

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宋远?跂予望之。

谁谓河广?曾不容刀。谁谓宋远?曾不崇朝。[4]51

河水再窄,也不至于用一片苇叶即可遮蔽,更不至于一把小刀也容不下,此处的描写可以说极度夸张,缩小了与宋国的距离。主人公表面张扬,实则暗含委屈,恰恰说明了其难以到达宋国。《文心雕龙·夸饰》有言,“辞虽已甚,其义无害也”,[5]402本诗虽然用文辞缩小了黄河的现实距离,却又形成反衬,增加了心理距离。再如《竹竿》全诗四章,前两章回忆了幼时在家垂钓的美好场景,然如今“远莫致之”,表达了对家乡的思念;后两章则进行浪漫想象,幻想自己驾车出游的景象,表达了自己的美好畅想。在“临水怀人”诗中多用虚语夸诞的手法,究其原因,一方面虚写与“流水”的特质更加贴合,水本身具有百转千回的特性,能够产生一种与水的无限柔情相匹配的缥缈空灵之感;另一方面,虚写更能够体现“怀人”的本质,思念本是缠绵不绝的,越是虚语夸诞,越能够接近不可描摹的情感本质。

(三)缠绵悱恻的艺术风貌

诗人临水而歌,忧思绵延不绝,思绪或飘至远方,或心系伊人,再加之以虚语夸诞的艺术手法,“临水怀人”诗因此在整体上就呈现出了缠绵悱恻的风貌,极易引起人的情感共鸣,让人仿佛身临其境。以《蒹葭》为例: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4]97

全诗开篇便描绘了一幅秋光满目的白露蒹葭图,美人立于秋水蒹葭中,令人心驰神往,不知不觉间溯游从之。无论“伊人”到底为何人,到底是否求得,这种可望难及、缥缈动人的艺术情景都动人心弦,“意境空旷,寄托玄淡。秦川咫尺,宛有三山云气,竹影仙风,故此诗在《国风》为第一篇缥缈文字,宜以恍惚迷离读之”[6]300,《蒹葭》中所渲染的情景,可用于世间一切难以达到的追求中去,十分具有普遍意义。再如《二子乘舟》以简单的画面和留白的空间渲染了一种烟波浩渺、怅惘迷离的意境。

二子乘舟,泛泛其景。愿言思子,中心养养!

二子乘舟,泛泛其逝。愿言思子,不瑕有害![4]35

这首诗只有短短的两章,且重章叠句,回环往复。我们似乎只能看到一片江水、一叶扁舟、两位游子和一个立于江边孤独目送的身影,所送之 “二子”到底何人,我们不得而知。“泛泛”二字直接点出了烟波浩渺的送别氛围,主人公望着渐行渐远的背影心生祝福与担忧,此时,江河中昼夜不休流淌的不是江水,而是缠绵悠长的思念,空灵、澄净而又感伤。连绵不绝的流水、见之不得的伊人、孤寂目送的身影、寂寥空旷的天地,加之以无边无际的想象,共同构成了临水怀人诗的特质,形成了缠绵悱恻而韵味无穷的艺术境界。

三、“临水怀人”的后世影响

《诗经》中的临水怀人诗,主要表现为恋爱中的求而不得之悲与离别后的怀念故人之思,在后世诗歌中亦以此为基础,逐渐演化为两大主题:一是男女相思,二是临水送别,与《诗经》中主题大体相近,却又略有不同。

(一)“别后相思”的爱情诗

《诗经》中的“临水怀人”诗中的“水”多表现为一种阻隔意象,传达出男女恋爱时求而不得的哀伤,而后世发展演变中,“水”多表现为一种缠绵不绝的相思,或寄托物是人非之感。如《卜算子·我住长江头》中,将相思比作无休无止的长江流水,既钩连了男女双方,又寄托了连绵不绝的哀伤;再如北宋晏殊的《清平乐·红笺小字》中的“人面不知何处,绿波依旧东流”,相知相爱的恋人不知去向,只有西楼流水缓缓流动,表达了物是人非之感;李清照《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中将落花与流水融为一体,既表明了自己的绵绵愁绪,又展现了随波逐流的悲伤;陆游的《沈园》中由眼前桥下流水,想到昔人音容笑貌,感人肺腑,动人心神。可见,后世发展了《诗经》中“临水怀人”诗的爱情主题,不过在内容上略有区别,不再过多描写恋爱初期的求之不得,而是转向了爱到深处的别后相思,“水”在此处也不是一种阻隔意象,而是以其缠绵无尽的特点表达相思的绵绵无期。

(二)“依依不舍”的送别诗

江河横亘于前,有阻挠行人去路的作用,古人在送行时亦多于水边饯行,并表达依依不舍之情,水的连绵也是愁绪的延伸。“临水怀人”诗在后世的发展演变中,送别诗成为重要的一脉,此时的“水”实现了真正的情景交融。最具典型性的莫过于李白,如《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中,“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与《二子乘舟》“二子乘舟,泛泛其景”中意境相似,都注重画面留白,描绘了船只渐行渐远的离别心绪;再如《赠汪伦》中“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以潭水之深幽表现感情之深沉;《江夏别宋之悌》中开篇即言“楚水清若空,遥将碧海通。人分千里外,兴在一杯中”,江水连绵不绝,而人却不得不就此长别;《渡荆门送别》中写道:“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一叶扁舟跨越时间回归故乡,又超越空间送之万里,展现了一种深远空旷的离别豪情。除李白外,崔颢、白居易、柳永等人皆有“临水怀人”之诗。由此可见,水边送别逐渐成为了文人墨客有感而发的重要传统,流水的意象渐渐变成了一种重要的别离意象,牵动着从古至今人们的幽幽思绪,寄托了一种难舍难离、缠绵怅惘的忧思。

概言之,《诗经》中的“临水怀人”诗一方面借江河对行人前路的阻隔表达了男女恋情中的求之不得,此时的“水”是一种难以逾越的距离意象;另一方面借江河奔流不息、悠长连绵的特性,表达了人们望水兴叹、缠绵悱恻的悠长思绪。诗中主人公立于水边,借助悠长浪漫的想象,渲染了感伤凄美的意境,无论心中所念为何人,都共同传达出了无限的渴望与惆怅、无边的思念与哀伤、无尽的祈愿与思慕……而这种余味无穷的感伤情绪也不断拨动着后世文人墨客的心弦,直至今日,依旧感人肺腑,引人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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