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铮,黄 斌
(南宁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1)
在漫长的文学史长河中,缅怀伤悼父亲的零散诗作甚多,但像郭金世的诗集《青㭎树》这样,用整整一部诗集总共160首诗,深情抒写“一个儿子对父亲那种既默然深沉而又刻骨铭心的爱”[1]289确实不多见。诗人在《后记》中特地表明:托物言志与借景抒情是他在全集的书写中,自觉秉持的创作理念。得益于这种自觉,诗人的缅怀之情获得了有效的承载与恰当的呈现——“青㭎树”意象成为诗人用以表达缅怀情志时所寄托之“物”,由“青㭎树”意象所统摄的仡佬山乡风貌成为诗人用以表达绵绵伤悼之情时所借寓之“景”。换言之,“青㭎树”不但是一个被诗人深入开掘的﹑特征鲜明的﹑内涵丰富的诗歌意象,而且还被诗人赋予了统摄其他子意象的功能,是整部诗集意象世界有机建构的关键,是整部诗集呈现绵绵伤逝意境的重要原因所在。基于此,以“青㭎树”意象作为切入点,阐释其意象世界与抒情方法论,将裨益于我们评骘这部诗集的优点与不足。
在整部诗集中,青㭎树有时是一棵真实存在的树,就像《行走在冬天的田坎上》所写的那样:“一棵青㭎树,在寨子的肩头摇晃/与泥土勾连在一起,点缀一座城堡。”[1]64这时的青㭎树便成为仡佬族村寨的写照,带有历史感﹑乡土性与民族特色。
有时,青㭎树又是父亲形象的写照,就像《冬天的告白》所写的那样,“没有人分得清你和青㭎树的影子/有什么区别,其实你就是一棵青㭎树”[1]64。这样的青㭎树与父亲的生活过往紧密联系在一起——它长在父亲劳作的苞谷地旁;劳作之余,父亲时常在青㭎树下休息;父亲既扶起过也砍倒过一棵棵青㭎树;父亲逝去后,青㭎树覆盖着父亲如石头城一般的坟头……这样的青㭎树实际上已经是父亲生命的一部分。这种相与为一的关系,让“青㭎树”这个意象富于事件的细节性与生活的场景感。
但更多的时候,青㭎树是作者郁郁哀痛的一种寄托,是绵绵追思的一种灵媒,是悠悠缅怀的一种方式,甚至就是难以言说的诗情本身。例如,《雪,逆风而来》的诗句,“就在那个晚上,我的心情一直/悬挂在一棵青㭎树上聆听/雪的声音,渐行渐远,你啊/真的是消瘦了许多孤独的影子”[1]58。这是在借青㭎树来寄托自己哀伤的心情。在《迈向冬天的故事》中,有这样的诗句,“一开口,你的仡佬话就从青㭎树上/掉下来,叙述那个黄昏的传奇”[1]57。这是得益于青㭎树这一灵媒的触发而生长出来的“传奇”一般的绵绵追思。在《冬天,白色的夜》中,则有“从此你的生命如同一棵青㭎树/我藏匿这棵树的影子,依附着你”[1]55。这种依附,本质上就是悠悠的缅怀所构成的父子联结关系。在《树梢垂钓着所能拥抱的诗意》中,“父子情深悬挂在树梢上,垂钓两人拥抱的诗意”[1]88。这时的青㭎树,蕴藏着难以言说的诗情,因而“青㭎树”意象就已经是一种诗意本身。总之,此时的青㭎树已经挣脱了意象的束缚,在表达怀想上获得了抒情的价值与意义。
综上所述,历史感与乡土性﹑细节性与场景感﹑抒情的价值与意义,这些方面既开掘了“青㭎树”意象的丰富内涵,也奠定了它在诗集中的核心地位与统摄作用,是整部诗集最值得称道之处。
除了“青㭎树”这个内涵丰富的意象,在整部诗集中,作者还创造了仡佬话﹑九十九堡﹑太阳河﹑蚂蚁﹑水烟筒﹑苞谷酒﹑冬天﹑黄昏﹑雪花﹑布谷鸟等一系列子意象。这些子意象之间各有联结,因而可以细分为三个相辅相成的意象群。其中,冬天﹑黄昏﹑雪花等意象群所表现的是父亲突然离去的绵郁伤痛,这个系列的意象群重在表达父子深情,富于质地感与现场化的抒情;水烟筒﹑苞谷酒等子意象是父亲的写照,这个系列的意象群重在塑造父亲的形象﹑气质与个性,富于生活化的特质;九十九堡﹑太阳河等子意象所书写的是仡佬村寨与隆林山乡,承载着开掘父亲乡土属性与文化生命的功用。这三个不同的意象系列,围绕在“青㭎树”这个核心意象周围,从不同层面拓展了整部诗集的表现力。当然,在取得意象世界整体建构之功的同时,某些局部难免存在不周之失,这是毋庸讳言的。
首先,诗人对冬天﹑黄昏﹑雪花这些意象的抒情属性展现得淋漓尽致,但同时也略有重复之嫌。通读诗集,我们可以大体得知:2013年11月23日凌晨三点,诗人的父亲——一位七十五岁的仡佬族老人与世长辞。这突如其来的死别,如此伤痛,就像一场浓云重雪,压低了他情思的天空,暗淡了他的生命世界,冰封了他的生命记忆,诗人的心灵世界也定格在了“2013年第一场雪”的情绪中。于是,诗人在《走过的日子被洗劫一空》《心情尝过的悲伤》《冬天的告白》等16首诗作中,都运用了“2013年第一场雪”这完全相同的表述,在数量比例上恰好是全集的十分之一。在“雪”的意象之前添加“第一场”的限定,形象地突出了伤痛之感,抒情效果固然是佳,但重复出现,则不免有单调之嫌。更为重要的是,这一表述要么不出现,一旦出现,通常是两到三首接连出现,这无疑会让重复之感进一步放大。如果加上那些与“2013年第一场雪”相近的表述,例如“冻伤了2013年的脚步”(《唐突》)﹑“第一场雪”(《我将传承内心的无限》)等,那么这种重复之感就更加强烈了。正因如此,容本镇教授在《青㭎树·序》中指出:“沉溺于内心情感的抒发,许多诗歌意象的反复出现,导致某些诗作内容上的交叉重复和表现手法的相近相似。”[1]9总之,这样的语言虽能让作者情绪的表达有淋漓之快,但对读者的阅读感受而言,显然是一种不太友好的语言挑战。
其次,虽然诗人着意运用了水烟筒﹑苞谷酒等系列意象来展现父亲的个性气质,但在不少诗作中,叙事为抒情所掩,导致诗人父亲所为之事还是不够丰富,生活之面还是不够广阔,因而“父亲”这一形象显得不够坚实与明晰。例如,在《忆当年》《这些年》《怀念那次收获》等诗作中,诗人都对父亲的生活事件有所交代,这有助于读者理解﹑把握“父亲”这一形象,可是这样的诗作在集中却并不多见。通读全集,我们大体可以知道:父亲爱种苞谷,爱喝苞谷酒,爱抽水烟筒,曾经带“我”去打猎,是一位力不从心的想将仡佬话发扬光大的老者,他孤独地守在寨子里,去世前甚至还砍倒了一棵青㭎树。然而,我们对诗人父亲的认知大抵也就到这个整体印象为止了。诗人父亲是如何孤独地守护村寨的,他的仡佬话是如何失去听众的,父亲放倒与扶起青㭎树的细节是什么,都缺乏充分的叙述与描写,因而诗人父亲的形象也就缺乏坚实感了。读者所能感受到的“父亲”是经作者咀嚼之后的父亲,不是“父亲”自己,他在诗人的世界里血肉丰满,但在读者的世界中却显得有些遥远而虚幻。总之,诗人沉溺于缅怀的情思,削弱了讲述事件的能力,耗尽了细节对父亲形象的支撑作用,正是“成也深情,败也深情”。
最后,诗人虽然关注到了九十九堡﹑太阳河等意象的文化属性,但开掘的深度与广度有所不足,导致整部诗集拘囿于父子之情,在乡土之恋﹑民族之奇﹑文化之思等方面展现得不够。青㭎树﹑太阳河﹑九十九堡等都是带有仡佬民族文化意味的意象,对它们的反复运用,表明诗人有通过对父亲的怀想来展现民族文化的创作意图。关于这一点,陈爱中[2]﹑钟世华[3]等评论家都曾撰文指出,于此不再赘述赞誉之辞,只就这些文章并未指出的不足之处,稍加评说。
郭金世是广西隆林仡佬族人,广西隆林的仡佬族从云贵高原迁徙而来,对此,一首与广西仡佬族迁徙有关的民歌是这样唱的:“云南下来一条河,这里流来那里落。仡佬古时无住址,贵州飘流广西落。”这种迁徙之旅,是一种勇敢追寻幸福生活之旅,仡佬族古谣谚所唱的“仡佬仡佬,开荒辟草”就是极好的说明,因而仡佬族是一个“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民族。[4]9广西隆林的仡佬族一直认为“祖先是最好的神”,认为本家族的祖先亡灵具有超自然的灵力而加以崇拜。可是仡佬族先民初到隆林时,只能寄居在当地的主户家中,连祖先的灵位都无处安放,于是有族中的贤者在青㭎树的树干上挖了一个树洞,把祖先灵位安置其中。青㭎树在仡佬语中叫作“个布蕾”,后来隆林的仡佬族人便把青㭎树(个布蕾)视为祖宗树加以崇拜,并且将祭祖与祭神结合在一起,每年农历八月十五都会祭祀祖宗树,长久流传,便有了仡佬族盛大的“祭树节”。隆林仡佬族的祭树节通常由德高望重的“大房”主持,以牛心和公鸡来祭祀,还会有鸣炮﹑会餐等喜庆的活动。可惜的是,整部诗集虽然屡屡提到父亲的仡佬话,提到父亲与青㭎树的关系,提到青㭎树与仡佬村寨的关系,但却未见诗人提及青㭎树的仡佬名,未见提及仡佬人的迁徙,未见提及盛大的“祭树节”。在诗集中,“三月的怀想”这个小辑专门收录诗人在清明时节祭奠与缅怀父亲的诗作,这些诗作缺少了以上内容的呈现,导致“怀想”背后的民族文化意味寡淡了许多。
诗人的故乡是九十九堡,这一名称的由来,既与其独特的地形有关,也与一个奋起抗争的民族传说有关。九十九堡坐落在隆林县介廷乡那桑村的西侧,有九十九个形似馒头的土山,故名。传说此处原来有一百个土堡,聚居着一百个不同姓氏的猎户家族。后来,一个外号叫“过山龙”的土司官哈龙欺压百姓,于是一位虽年逾九十却勇猛非凡的猎户头人“飞山虎”——拓跋魁,率领百堡族人奋起抗争。最终,在神灵帮助下,他们不但烧死了“过山龙”,而且将他所在的堡子都烧塌了,土堡深深地陷入了十八层地狱,所以只剩下九十九堡[5]。在诗集《青㭎树》中,诗人虽然也写到了九十九堡﹑仡佬寨﹑打猎,可是堡子的历史感是模糊的,打猎的民族抗争精神与文化气质也是被遮蔽的。如果将这些文化的因素融入关于父亲﹑仡佬族﹑九十九堡的书写中,那么整部诗集的价值无疑会获得更大的提升。
太阳河是红水河的别称,于这两个名称而言,“红水河”更为外人所熟知,“太阳河”之称只为当地少数民族所惯用。“太阳河”之称,也与一个悠久的民族神话传说有关。传说很早以前,天上有十二个太阳炙烤着大地,于是大力士黄道带着弓箭爬上了高与天齐的马桑树,射落了其中十个太阳。剩下的两个太阳虽然很害怕也很舍不得彼此,但其中一个太阳还是与另一个深情诀别,主动选择牺牲,撞向了山崖,他的金光血水化为奔腾不息的红水河,所以当地群众将红水河称为“太阳河”,将自己称为“太阳部落的子民”。在诗集《青㭎树》中,诗人从未使用过“红水河”这一称呼,从头到尾使用的都是“太阳河”的称呼,其强调民族文化的意图是有的,可是我们在诗集中未见一首诗涉及“太阳河”的传说,这实在也是一种遗憾。容本镇教授在《青㭎树·序》指出:“作者善于捕捉和运用富于地域特色的诗歌意象……构成了作者精神原乡的元素和符号。”[1]8这句评语既是夸赞,也是批评。一方面,这些意象确实富于地域特色;但另一方面,由于这些意象与民族文化传说的“失联”,未能获得充分的开掘与表现,导致它们止于元素和符号这一层面,未能像“青㭎树”那样成为一个意涵丰富的意象,其独立的价值还不够。因而,对诗歌的创作而言,“太阳河”等意象装点的作用大于其建构的价值。
总之,无论是太阳河,还是九十九堡,它们都是有着悠久历史传说与丰富文化内涵的名词,如果诗人贴着这些传说,扣住这些特定的文化意涵,展开书写,与之形成共鸣共振,那么诗作与这些意象的文化意涵就能相互成就,反之则会出现龃龉。在这一点上,诗人郭金世是筚路蓝缕的探路者,有“入骊山而得重宝”的成就,但捡得这些宝贝后,诗人却没有用充分的书写来擦亮这些宝贝,给人以遗珠之憾。未来其若能加强的话,定然会有惊艳的表现。
在文艺创作中,叙事与抒情都需要以一定的身份来表达,这便是所谓的“人称”。人称的使用,通常有三种形式,即第一﹑第二﹑第三人称。在以往缅怀父亲的诗作中,大部分诗作选用的是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用第二人称者不多见,像《青㭎树》这样大规模使用第二人称者更是少见。据统计,全集大约半数的诗作使用的是第二人称。如若加上那些兼用第三人称的诗作,那么总数将达到百首左右,大约占至全集数量比例的三分之二。显然,第二人称“你”的强化使用,是这部诗集重要的抒情方式,是诗人表达怀想的独特方法,值得我们加以关注。
就叙事与抒情的效果而言,三种人称各有短长。第一人称偏于主观,长于营造生动之感,便于传达亲切自然之情,但拙于客观展示,显得不够冷静。第三人称与第一人称恰好相反,偏于客观﹑冷静﹑全面,便于作者以局外人的身份立场(或全知全能的上帝视角)来叙事抒情,它在客观性与全面性上要长于第一人称,但在亲切感的营造上则要输于第一人称。因此,第一人称与第三人称的效用看似相反,但实际上它们又同属于单向度的人称,有相互成就的关系。相较于相反相成的第一﹑第三人称而言,第二人称与这二者有着更大的差异。因为第二人称不是一种单向度的人称,而是一种具有双向交流特质的人称,长于在主体﹑客体之间建立对话关系,具有较好的透视性,富于戏剧效果,便于读者进入作品的情境中。于是乎,随着诗集《青㭎树》大量使用第二人称,这种对话交流的效果就获得了极大的强调与全面的展示:诗人将静态的伤痛转变为动态的对话,将单纯的伤悼怀想转变为父与子的多重交流,取得了别致的效果。
如果说诗歌创作更多的是受到灵感与情绪的控制,有偏于感性的一面,那么诗集出版所涉及的诗作甄选与编排则显然是一项理性的工作,需要有整体的统筹谋划,才能取得更好的综合效果。在这一点上,诗集《青㭎树》是优点与不足相兼的。
不可否认,诗集中的小诗单独拿出来品读的话,都情感真挚,动人心魄;但过多表述相近﹑情思相似的诗作组合在一起阅读,就会像祥林嫂的喃喃自语那样,容易让人感觉麻木。这种阅读感受,在第一辑“冬天的记忆”与第三辑“三月的怀想”中较为明显。此外,对于那些总体虽好,但局部有瑕疵的诗作,收录的时候也应慎重。在《护送》中有两句诗,“你走了以后,我心里的煤油灯/也就熄灭了,即使我没有扭动开关”[1]269。“开关”一词虽然也说得通,但与“煤油灯”这个意象在风格上并不匹配,显得突兀。因而,就诗作的甄选而言,诗人在结集出版之前,应当有通盘的考虑,进行更为严格的裁汰。
整部诗集将160首诗厘分为“冬天的记忆”“一棵青㭎树”“三月的怀想”“诗歌的祭祀”四个小辑。“冬天的记忆”更多的是书写父亲忽然逝去之后诗人的伤痛,强调的是伤情的现场感和原初性。“一棵青㭎树”更多的是以树喻人,重在书写像青㭎树一般的父亲,是伤痛沉淀之后的怀想。“三月的怀想”是诗人在清明节祭扫时对父亲的怀想。“诗歌的祭祀”是其他与思念父亲有关的各种诗作的集合。这四个小辑的厘分,让160首诗作有了各自集中展现的细分主题,有助于读者加深对诗歌的把握与诗集的理解,而且这四个小辑对应的诗歌数量分别是45﹑32﹑31﹑52首,篇幅上大体均衡。因而,就划分小辑这一点而言,如此处理是锦上添花的。不过,在这四个小辑中,一些诗歌的归属却颇有值得商榷之处。例如,在“一棵青㭎树”这个小辑中,无论是从诗题来看,还是从诗作内容所表达的诗情来看,《阅读海子的诗歌我就想起了你》似乎归入第四辑“诗歌的祭祀”才更合适。与之相似的,《在那个地方》《捡拾往日杂碎宽慰朴实的日子》《香炉上的笑》等诗作,也存在着归入其他小辑的可能性,归入第二辑“一棵青㭎树”的理由并不是那么充分。
此外,在各小辑中,诗作序次的排列有时也颇欠斟酌。例如,在第四辑“诗歌的祭祀”中,《渡灵》与《护送》写的是父亲的出殡,本应排在前面,但诗人却将它们排在了总共52首诗的第40首与第41首。这意味着,在此之前已经有30多首诗表达过经年累积的悼念之情了,将至末尾才忽然插入出殡,这显得非常突兀,影响了阅读的感受。
诗人在《后记》中说:“《青㭎树》,说是一本诗集,其实,这只是一组怀念父亲的诗。”[1]288既然是组诗,那么组诗之间的小诗在内容与序次上就应该有结构上的勾连锁结,相互映照,而不是随意的排列。杜甫的《秋兴八首》屡屡被人称道,正是因为其八首相互勾连,浑然一体,如同一首。当我们将诗集《青㭎树》理解为最大的一组组诗时,四个小辑分别是一个大组诗下的四首小组诗,这样理解的话,各小辑中诗作的归属与排序问题,就应当像杜甫《秋兴八首》那样用心联结,这样才能聚成一个和谐的整体,更好地突显诗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