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明坚拉丁文注音并翻译的《千字文》研究*

2022-02-24 21:41宋黎明
国际汉学 2022年4期
关键词:拉丁文耶稣会利玛窦

□宋黎明

一、罗明坚笔下的一份双语童蒙读物

1581 年11 月12 日,罗明坚(Michele Ruggieri,1543 —1607)从澳门致函耶稣会总会长梅库里阿诺(Everardo Mercuriano,1514 —1580),自 称正全力以赴学习中国文字和语言,并已渐入佳境:“由于圣主的眷顾,我现在已经认识15000 个符号(figure),据此,我逐渐去阅读中国书籍;今年即1581 年,我在广东省首府广州时转写了(transcrivii)这本中文书,我将它寄给您,仅仅为了让您见识一下中国人的文字,同时了解天主赋予这些异教徒和野蛮人的聪明才智,他们如何宣扬道德,如何撰写这类著述,并且如何不遗余力地强制其儿童将之付诸实施。它们不包括哲学,但铺陈理性赋予他们的警句和格言……这是我在广州百忙之中匆匆用糟糕的拉丁文转写(trascritto in mal latino)的。相比其他数不胜数的书籍(如同我们的书籍),这是一本很小的书,非常适合于学习认字,故备受赏识。”aOpere storiche del P. Matteo Ricci S.I., edite a cura del Comitato per le onoranze nazionali con prolegomeni, note e tavole di P. Pietro Tacchi Venturi S.I., II: Le lettere dalla Cina, 1580–1610, con appendice di documenti inediti. Macerata: stab. tip. F.Giorgetti, 1913, II, p. 401.1583 年2 月7 日,罗明坚在致新任耶稣会总会长阿桂维瓦(Claudio Acquaviva,1543 —1615)函中旧事重提,称自己“去年(l’anno passato)通过印度线路寄出了一本中文书籍,同一本书上有拉丁文解释(insieme con la declaratione del medesimo libro in lingua latina)”。bOpere storiche del P. Matteo Ricci S.I., II, pp. 411–412.

罗明坚在第二封书信中所说“去年”,本应指1582 年;但显然是“前年”之误,正如汾屠立(Pietro Tacchi Venturi,1861 —1956)指出的那样,此函所说即1581 年底所寄之书。cOpere storiche del P. Matteo Ricci S.I., II, p. 412, n. 1.1579年7 月,罗明坚遵范礼安(Alessandro Valignano,1539 —1606)之命从印度来到中国澳门,并全力学习中国语言文字,以为在中国传教做好准备。当时葡萄牙商人每年一次前往广州通商,而从1581 年开始,改为一年两次,春秋各一次。中国官员要求葡萄牙商人进入广州时必须由三巴寺僧(padre di San Paolo)陪同,罗明坚遂利用这个机会,于1580 年4 月2 日复活节首次随同葡萄牙商人进入广州,并获准居住在珠江岸边的一所房屋里。1581 年,罗明坚在春秋两季两次进入广州,第一次为期3 个月,第二次为期2 个月,两次均获准居住在广州暹罗驿站。aFonti Ricciane: documenti originali concernenti Matteo Ricci e la storia delle prime relazioni tra l’Europa e la Cina, 1579–1615.edite e commentate da Pasquale M. D’Elia. Roma: Libreria dello Stato, 1942–1949, I, pp. 141–142, n. 1.罗明坚1581 年底所寄之书,显然是他当年第二次在广州时撰写。这年10 月25 日,时任澳门耶稣会会长阿尔瓦雷斯(Domingos Alvares,1535 —1591)致函总会长梅库里阿诺,内称“罗明坚神父今年两次去了广州”(O P. Miguel Rogerio est anno foy duas veses a Cantão)bARSI, Jap. Sin., 9 I, f. 49.,这意味着罗明坚在10 月25 日已经从广州返回澳门,也意味着他在这个日期之前完成了这一作品。

关于这一作品,罗明坚先后两封书信似乎说法不一。在第一封书信中,罗明坚的用词是“转写(transcrivii)”,意为抄录、转写,当指拉丁文注音(latinization)或罗马字注音(romanization)。然而,如果仅仅对一本中文小册子进行注音,对于从未学过中文的耶稣会总会长或其他耶稣会士毫无意义,所以在注音之外,罗明坚应该也进行了翻译。事实上,罗明坚在第二封书信中说明这本中文书上有“拉丁文解释”,亦即拉丁文翻译。罗明坚书信中也说得很清楚,这些拉丁文译文写在中文读物之中,吉松迪(Francesco Antonio Gisondi)没有细读原函,误以为罗明坚在中文原书之外用拉丁文另纸翻译,从而给罗马寄了两本书即中文原本和拉丁文译本。cFrancesco Antonio Gisondi, Michele Ruggieri, Missionario in Cina e Primo Sinologo Europeo. Milano: Jaca Book, 1999, p. 46.

迄今为止,谁也没有见到罗明坚所寄之书,故无法确知中文原本为何书。然而,罗明坚的相关叙述实际上勾画出此书的大致模样。罗明坚称这是中国儿童的必读书,而且主要用于识字,可知这是一本童蒙读物,裴化行(Henri Bernard,1889 —1975)称之为“儿童识字课本”。d裴化行著,管震湖译:《利玛窦神父传(上)》,北京:商务印书馆,1993 年,第59 页。罗明坚又称此书“备受赏识”,可知是一本非常流行的童蒙读物。中国历史上最为流行的童蒙读物为《三字经》《百家姓》和《千字文》,所谓“三百千”。罗明坚所指之书涉及道德,所以在这三种书中,《百家姓》可排除在外。巴雷托(Luís Filipe Barreto)判断罗明坚所说之书是《三字经》eLuís Filipe Barreto, “Reseña de ‘Dicionário Português-Chinês’de John W. Witek (ed.), ” Bulletin of Portuguese - Japanese Studies, núm. 5, December, 2002, p. 123., 然而《三字经》似不限于道德,其开首“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无疑涉及高深的哲学问题,1599 年初,利玛窦(Matteo Ricci,1552 —1610)曾在南京的一次宴会上与中国文人对此进行过辩论。fFonti Ricciane, II, pp. 77–78.因此,笔者判断罗明坚笔下的双语童蒙读物更可能是《千字文》。

20 世纪初,汾屠立首先公开发表罗明坚上述书信时,表示此书不知去向。gOpere storiche del P. Matteo Ricci S.I., II, p. 402, n. 1.一个多世纪之后,它是否会奇迹般再现呢?

二、罗马耶稣会档案馆藏双语《千字文》

既然此书在1581 年年底从澳门寄给罗马总会长梅库里阿诺,其归属当在罗马耶稣会档案馆。按图索骥,笔者在罗马耶稣会档案馆搜寻相关中文童蒙读物,没有发现《三字经》和《百家姓》,但发现了两种《千字文》。一种是张楷(1670 —1744)、徐大椿(1693 —1771)书写的《四体千字文》,没有出版年代和地点,大约在康熙年间出版,因而与罗明坚无关。该书封面上有一拉丁文标注,评论此书Sine valore(没有价值)hARSI, Jap.Sin., I, 167.,至少对于本文确实如此。但是,另一种《千字文》却引起笔者极大的兴趣。该《千字文》正文之前写“梁敕员外散骑侍郎周兴嗣思纂次韵,明迪功郎莆阳林国宁书”,正文后面写“万历己卯端阳刻于闽省三山精舍”。iARSI, Jap.Sin., I, 58 A 2, ff. 26–26v, 47v. 书末还有两个印章,即“致吾草堂”“迪功郎印”以及耶稣会档案馆收藏印章。“万历己卯”即1579 年,正是罗明坚抵达澳门之年,所以罗明坚有可能得到此书。该《千字文》与一本中文手稿《通俗故事》(Lingua vulgaris per historiuntulas)合订在一起,总共47 叶,用阿拉伯数字标出,页码的顺序是中国式的从右往左,合订本封面上有一拉丁文标注:A Est Liber exercitiorum alicujus S. J. patris qui primo anno dedicit linguam sinicam monstrat laborem intensissimum et methodum illius temporis. I.Lingua vulgaris per historiuntulas. II. 1000 carateres pueris addiscendi cum notulis Latinis P. S. J.(此书为某位耶稣会士在第一年学习中文的课本,它显示出当时其学习的艰辛以及方法。其一,《通俗故事》;其二,童蒙《千字文》以及耶稣会士的拉丁文笔记)。aARSI, Jap. Sin., I, 58 A 2. 合订本的尺寸为 23.5cm×16 cm,也许是为了尺寸一致,两本书均经过剪裁,为此《通俗故事》顶端的一些汉字以及《千字文》上面空白处写的一些西文被裁去。《千字文》有拉丁文注音和翻译,这也符合罗明坚书信中的相关描述。

双语《千字文》共22 叶(ff. 26 —47),每叶8 行,每行6 个字,其注音和翻译集中在正文部分。书名“千字文”和正文后“万历己卯端阳刻于闽省三山精舍”句,没有注音与翻译,正文前的“梁敕员外散骑侍郎周兴嗣思纂次韵,明迪功郎莆阳林国宁书”句,没有注音,少数词有翻译,如“梁”译为a tempo de anticita(古代),“员外散骑侍郎”为nomen dos mandarins(官员的名称),“明”为tamin(大明), “书”为scripsi(书写)。《千字文》正文基本上每个字都有注音和翻译,通常注音在下,译文在上,例如正文开首二字“天地”,下面分别注音tien、ti,上面分别翻译为caelum、terra。也有一些例外,少量注音出现在汉字的上方,如can(冈)、chien(剑)、chiu(巨)、scy(师)、hhuo(火)、 tj(帝)、cuan(官)等。另外,还有个别文字缺少译文,如正文最后四个文言虚字“焉哉乎也”,注音之外,其下方标注quattuor non signifi (cant),意为“这四个字没有意义”。关于《千字文》涉及的人名、地名等,也有简单的标注,如嵇康、阮籍等注为viri nomen(男人名),毛嫱、西施等为nomen mulieris(女人名),赤城、昆池为loci nomen(地名),渭、泾为nomen fluminis(河名),晋、楚、赵、魏为nomen regni(国名),等等。双语《千字文》西文部分不乏修改和补充的痕迹。例如,“桓公”原来的注释是nomen gentis(人名),但gentis 上被划了一道横线,下面写regis(国王的);“何遵约法”的“何”即萧何,原译为nomen gentis(人名),后增加了 colau(阁老)。双语《千字文》的翻译以拉丁文为主,但也掺杂了一些葡萄牙文,用于修改或补充拉丁文译文;它们大都用淡墨书写,而且非常潦草,从而增加了辨认的难度。此外,《千字文》中还偶有意大利文,如“弁转疑星”的“弁”字右边,写有意大利文vari et diversi mandarini(各式官员)。因此,在严格的意义上,这本《千字文》上的外语有三种,但鉴于拉丁文占据绝对多数,而葡萄牙文,特别是意大利文数量少,而且当为后来添加,故可忽略不计。

那么,这部《千字文》是否就是罗明坚在1581 年底寄往罗马的那本双语蒙童读物呢?迄今为止,似乎从未有人将两者联系起来。熟悉罗明坚书信内容的学者如汾屠立、裴化行、吉松德和巴雷托,显然没有看到罗马耶稣会档案馆的双语《千字文》,而看到过这本双语《千字文》的学者如陈伦绪和柏里安(Liam Matthew Brockey),则似乎没有注意到罗明坚书信中的有关论述,因而也没有将罗明坚视为此书西文部分的作者或作者之一。在为耶稣会档案馆所编有关目录中,陈伦绪简单评论此书说:“这可能是传教士使用的教科书。”bAlbert Chan(陈伦绪),Chinese Books and Documents in the Jesuit Archives in Rome: A Descriptive Catalogue: Japonica-Sinica I-IV. New York: M. E. Sharpe, 2002, p. 114.柏里安在其《东游记》一书中写道:“此书可能由利玛窦或罗明坚购买。”他还选择《千字文》叶27 作为插页,并在其下方空白处标注:“写在每个字周围的罗马字注音及其译文的作者,可能是利玛窦或者早期耶稣会士中的一位。”cLiam Matthew Brockey, Journey to the East: The Jesuit Mission to China, 1579–1724. Cambridge and London: 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7, p. 249.在做这一假设时,柏里安似乎忘记了一个简单的事实:利玛窦比罗明坚迟三年来澳门,因而比罗明坚迟三年学习汉语。

三、罗明坚与利玛窦对《千字文》的注音与翻译

无论如何,鉴于双语《千字文》没有署名,确定其作者直接而有效的途径是辨认字迹。总的来说,罗明坚和利玛窦的书写各有特点。罗明坚字体比较潦草、飘逸,而利玛窦字体则相对工整和规矩。罗明坚写字习惯左低右高,而利玛窦则比较平直。利玛窦书写的一些字母很有特色,大写的P、R 以及小写的p、f、q 和j 的下面,均写有一横,而且有时写得很长,而罗明坚则是偶尔在p 和f 下面划横,此横没有利玛窦的横那么长和直,而且在写最后的字母a、e 等时往往带一个长长的“尾巴”。如此等等,不一而足。通过与1580 年代罗明坚书信以及同时期利玛窦书信进行对照,笔者发现双语《千字文》西文部分绝大多数由罗明坚书写,但也有少量利玛窦的痕迹。就注音而言,利玛窦笔迹基本可以确认的有:can(冈)、chien(剑)、chiu(巨)、scy(师)、hhuo(火)、 cuan(官),它们均写在汉字的上方,而不是像其他注音那样写在汉字的下方。就翻译而言,利玛窦笔迹可以基本确认的有:fit(成)、annus(岁)、facit(为)、pruina(霜)、aurum(金)、fert(生)、aqua(水)、capilli(玉)、exient(出)、noct(夜)、fulgentes(光)、populi(戎)、corpu( 体)、partebus( 方)、corpus( 身)、capillos(发)、quatuor(四)、magna(大)、quinque(五)、vertutes(常)、non(岂)、ardit(敢)、frangere(毁)、ferire(伤)等。利玛窦的笔迹集中在前4叶中,而在“岂敢毁伤”四字之后,所有注音和西文翻译均出自罗明坚之手。

利玛窦在双语《千字文》上留下的印记微乎其微,但对于判断它的写作年代却很重要。事实上,如果只有罗明坚的笔迹,那么该书大概率是1581 年底罗明坚寄往罗马的那本双语童蒙读物。但是,既然利玛窦在这本双语《千字文》上留下痕迹,则说明它绝非罗明坚书信所说之书,因为当时利玛窦尚在印度,绝无可能参与此事。利玛窦1582 年8 月抵达中国澳门,这个版本出现的时间必在其后。罗马耶稣会档案馆不见罗明坚1581年底寄往罗马的双语童蒙读物,也许它在中国澳门至欧洲的艰险旅途中丢失,也许到达罗马之后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之中。但是,通过现存的这本双语《千字文》,我们可以反推1581 年底双语童蒙读物的概况。首先,它的中文母本很可能也是1579 年版的《千字文》,罗明坚对它进行拉丁文注音和翻译,这些西文写在母本汉字的上下或周围。其次,1581 年秋罗明坚在广州时,身边应该有葡萄牙商人携带的中国通事,罗明坚此项工作离不开通事的帮助,所以那个双语版本上可能也有中国人添加的汉字,甚至还可能带有一些葡萄牙文或个别意大利文。最后,鉴于现存双语《千字文》的注音和翻译均存在不少毛病,可以想见1581 年版本里应该有更多的讹误。

罗明坚在1581 年秋天在广州购买《千字文》并在上面进行注音和翻译,显然是为了更多更快地掌握汉字。完成双语《千字文》不久,罗明坚为了让其上司对中国汉字和中华文化有所了解,同时也为了炫耀自己的汉语水平,遂在1581 年11 月底将双语《千字文》寄往罗马。但是,《千字文》毕竟是一本有用的参考书,不仅便于学习汉语,而且从中可以了解不少中国文史知识乃至伦理道德,所以罗明坚决定在另外一本《千字文》上再次用拉丁文进行注音与翻译。恰逢利玛窦于1582 年8 月来到澳门,罗明坚似乎有意言教身传,以《千字文》为教材,通过注音和翻译给利玛窦展示学习汉语的方法。另一方面,利玛窦是个乖巧、热心的青年人,愿意为他人特别是上司效力。笔者发现,他在1582 年底曾两次为范里安代写一份关于日本传教的长篇报告以及一份致总会长阿桂维瓦的长函。aARSI, Jap. Sin., 9 I, ff. 62–67v, 114–123.可以想象,在罗明坚示范的过程中,利玛窦自告奋勇,在《千字文》上零零散散地写了一些注音和拉丁文字。利玛窦为范礼安代笔时,无疑是后者口授,前者笔录;双语《千字文》中利玛窦书写的西文想必类似,即罗明坚口授,利玛窦笔录。

作为耶稣会学习汉语第一人,罗明坚在学习之初走了不少弯路。刚到澳门时由于找不到懂得西方文字的中国人,罗明坚只能跟随一个中国画家学习汉语aOpere storiche del P. Matteo Ricci S.I., II, p. 411; Fonti Ricciane, I, pp. 154–155.,如同看图识字;从1580年开始,罗明坚随同葡萄牙商人及其通事进入广州,并且在通事的帮助下,于1581 年6 月19 日完成了《葡汉辞典》主体部分的写作。b《葡汉辞典》见ARSI, Jap. Sin., I 198, ff. 32–156. 根据笔者的研究,该词典实际上分为主体和添加两个部分,前者完成的时间为1581 年6 月19 日,后者完成的时间约为1590 年代。罗明坚与中国通事等是词典的合作者,利玛窦没有参与此事。对此笔者将专文论述。这似乎有点迫不得已,因为欧洲人学习汉语最需要的不是葡汉词典或西汉词典等外汉词典,而是汉语 – 欧洲语言词典。毫无疑问,从1581 年秋开始,罗明坚的汉语学习终于走上正途,因为他所撰写的双语《千字文》恰如一部汉拉小词典。相比之下,作为耶稣会学习汉语的第二人,利玛窦是幸运的,因为他不必重复罗明坚走过的弯路。有罗明坚为师,利玛窦学习汉语之初,无须通过中国画师而看图识字,也无须借助葡汉词典,而是直接从汉语读物入手。迹象表明,这次参与双语《千字文》写作的经历对利玛窦产生了深远的影响:1592 年11月15 日,利玛窦从肇庆致函总会长阿桂维瓦,其中附有一份双语手稿,一位中国人(可能是利玛窦聘请的私塾老师)抄录了张洪阳所撰四则箴言,即“戒嗜欲”“戒多言”“戒妄想”“戒忿怒”,利玛窦在每个汉字的旁边写有拉丁文注音与翻译cARSI, Jap. Sin., I, 12, 1, f. 92.,与双语《千字文》如出一辙。

比较双语《千字文》的注音与前述《葡汉辞典》的注音,不难发现它们大体一致。限于篇幅,本文仅选择一个比较复杂而有趣的h 音进行对照。简而言之,《葡汉辞典》对于现代汉语的h发音有三种处理方法。其一,如同现代汉语注音,如“厚”音heu,“合”音ho,“害”音hai,“好”音 hau,“海”音hai 等。dARSI, Jap. Sin., I 198, f. 30, 31, 116, 117.其二,用c 表示h,如“花”音cua,“货”音cuo,“回”音cuei 等。eARSI, Jap. Sin., I 198, f. 102v, 105, 111v, 118v, 139v, 140.其三,用g 表示h,如“坏”音guai,“糊”音gu等。fARSI, Jap. Sin., I 198, f. 107v.在双语《千字文》注音中,同样存在这三种情况。其一,“剑号巨阙”的“号”音hau,“海咸河淡”的“海”与“河”分别音hoi、ho,“好爵自縻”的“好”音hau,“桓公匡合”的“合”音ho,“骇跃超骧”的“骇”音hai 等。其二,“宇宙洪荒”的“荒”音cuam,“祸因恶积”的“祸”音cuo,“徘徊瞻眺”的“徊”音cuei 等。其三,“天地玄黄”的“黄”音guan,“路侠槐卿”的“槐”音guai,“晦魄环照”的“环”音guan等。值得注意的是,利玛窦在双语《千字文》中为数不多的注音里,将“龙师火帝”的“火”拼写为hhuo,显然在罗明坚的三种方法中选择了最合理的一种,而且在其书信与晚年回忆录中基本上一以贯之,这可视为利玛窦对罗明坚草创的注音系统的一点改良。

毋庸讳言,双语《千字文》的注音以及翻译均存在着不少错误。就注音方面的错误而言,有“外受傅训”的“受”,注音为ngai(似为“爱”之音),“聆音察理”的“聆”,音tin(似为“听”之音),“宠增抗极”的“抗”,音han(似为“杭”之音),“骸垢想浴”的“垢”,音heu(似为“后”之音),“靡恃己长”的“靡”,音foi(似为“菲”之音),等等。就翻译方面的错误而言,如“福缘善庆”的“庆”,错译为detestationis(诅咒),“节义廉退”的“退”,错译为timor(害怕),“克念作圣”的“作”,错译为 evadet(逃脱),如此等等,不一枚举。但是,考虑到当时罗明坚学习汉语不过三年半时间,这些错误似情有可原。这里不妨将双语《千字文》与上述利玛窦1592 年底书信所附双语四则箴言做一比较。尽管双语四则箴言的写作时间距离双语《千字文》已有10 年之久,而且其生词仅占《千字文》十分之一左右,但利玛窦还是犯了一些错误。就注音而言,“粘于饧胶”的“饧”,音xing,利玛窦误为sie(似为“食”之音);“媱爱戕人”的“戕”,音qiang,利玛窦误为can(似为“砍”之音)。就译文而言,“旭日当空”句中,“日”指太阳(sol),但被误译为die(s),即白天、某日;同句中“空”指天空(caelum),但被误译为vacuum,即空虚、空洞。由此可见,学习汉语十年多的利玛窦,其水平并未远超学习汉语三年多的罗明坚。进而言之,在1588 年底离开中国之时,罗明坚的汉语水平当高于同时期的利玛窦,至少与后者不分上下。

四、双语《千字文》写作时间与地点

如果说利玛窦在双语《千字文》中的角色是罗明坚的徒弟,那么在其中添加汉字的某位中国人则是罗明坚的师傅。a“师傅”是古代对老师的统称,迹象表明,罗明坚的汉语老师也当称为师傅。在《葡汉辞典》中,Mestre 先译为“先生”,后添加“师傅”(ARSI, Jap. Sin., I 198, f. 119);1581 年11 月12 日罗明坚致总会长书信中,两次将gran maestro 注音为sifu 即师傅(Opere storiche del P. Matteo Ricci S.I., II, p. 401, p. 403);罗明坚《天主实录》中的“师傅”,在其拉丁文译本中译为magistrum (Opere storiche del P. Matteo Ricci S.I., II, p. 501);在双语《千字文》中,“外受傅训”的“傅”则译为magistris。这些汉字通常写在正文的右边,如同注解,如“始制文字”旁写“伏羲”,“乃服衣裳”旁写“皇帝”,“有虞陶唐”旁写“舜、尧”,“吊民伐罪”旁写“夏桀、商纣”,“周发殷汤”旁写“武王名”;这些汉字均用硃墨书写,而其余汉字则用黑墨书写:“府罗将相”旁写“宰”,“假途灭虢”旁写“晋国、虞国、虢国”,“何遵约法”旁写“萧”,“起翦颇牧”旁写“吴、王、廉、李”,“百郡秦并”旁写“始皇”,“岳宗恒岱”旁写“泰”,“雁门紫塞”旁写“关”,“祭祀蒸尝”旁写“秋、冬”,“布射辽丸”旁写“吕”,“嵇琴阮啸”旁写“康、籍”,“恬笔伦纸”旁写“蒙、蔡”,“钧巧任钓”旁写“公子”,“毛施淑姿”旁写“嫱、西”,等等。与众不同的是,在“韩弊烦刑”的“韩”字上面写“姓”字,其左边写“名信”,从字形看它们似乎出自外国人之手。鉴于这一部分所有西文均为罗明坚书写,故可以推测这三个汉字的作者也是罗明坚。至于其余汉字的书写者为何许人也,则难以判断,因为罗明坚在华期间经常更换汉语师傅和/或翻译,只有先考证双语《千字文》的写作时间与地点,才有可能对这位中国合作者有所了解。

细读双语《千字文》,值得注意的一个细节是,利玛窦在《千字文》的前面3 叶半上写了一些注音和译文,但在写下“岂敢毁伤”的拉丁文翻译之后,他突然销声匿迹,随后无论是注音还是译文,均是罗明坚的手笔。令人好奇的是,什么因素导致了这种变化?罗明坚和利玛窦在地理概念上是同乡,在耶稣会罗马学院学习时是同学,从里斯本到果阿的航船上则风雨同舟,而正是由于罗明坚点名向顶头上司范礼安要人,利玛窦才得以步罗明坚后尘,从印度来到中国澳门学习汉语。初来乍到,利玛窦对罗明坚也非常尊重,他责备澳门刁难罗明坚等学习汉语的其他耶稣会士,甚至将在当时身在澳门的罗明坚称为“半个烈士(un mezzo martire)”。bMatteo Ricci, Lettere, 1580–1609. Macerata: Quodlibet, 2001, p. 53.因此,两人突然产生矛盾而终止合作的假设可以完全排除,而需要认真考虑的另一个假设则是,罗明坚和利玛窦在短暂合作后因故分隔两地,罗明坚遂在没有利玛窦参与的情况下完成了双语《千字文》剩余部分的写作。

1582 年8 月利玛窦到达澳门,而罗明坚与他第一次分离是在这年年底。1582 年12 月18 日,罗明坚偕巴范济(Francesco Pasio,1554 —1612)从澳门出发,27 日抵肇庆。两广总督陈瑞安排他们住在天宁寺,并批准他们在肇庆建立教堂和寓所,同时给予让利玛窦前来肇庆居住的执照cFrancisco Colin, Pablo Pastells, Labor evangelica: ministerios apostólicos de los obreros de la Compañia de Ieśvs, fvndación, y progressos de su provincia en las islas Filipinas. Barcelona: Impr. y litografía de Henrich y compañía, 1900, Tomo II, pp. 314–318.,为此利玛窦则打算在1583 年3 月随葡萄牙商人先至广州,然后前往肇庆。dMatteo Ricci, Lettere, p. 52.但是,由于陈瑞被解职,罗明坚一行不得不返回澳门。关于罗明坚一行在肇庆逗留的时间,当事人有不同的说法。罗明坚在1590 年代的一份传教报告中声称逗留时间为“六个月”eARSI, Jap. Sin., 101 I, Relatione del successo della missione della Cina del mese di Novembre 1577 sino all’anno 1591 del padre Ruggiero al nostro reverendo padre generale Claudio Acquaviva generale della Compagnia di Gesù, f. 27., 而在利玛窦的记忆中则为“四五个月”aFonti Ricciane, I, p. 167.,范礼安则称罗明坚等在肇庆居住“四个月后”返回澳门。bColin, Pastells, op.cit., Tome II, p. 687.徳礼贤(Pasquale M. D’Elia,1890 —1963)推断罗明坚一行返回澳门的时间可能是在1583 年3 月初,因为陈瑞在2 月下旬已经被革职,而利玛窦并未按照原先的打算在3 月从澳门动身。cFonti Ricciane, I, p. 167, n. 3.但是,根据巴范济1583 年6 月27日从澳门致总会长阿桂维瓦函,在获悉陈瑞辞职后,他们依然千方百计争取留在肇庆或其他城市,并希望与新任两广总督交涉,但陈瑞让人给他们带话说,他的继承人是其大敌,因此他们绝无可能留在中国。这说明在陈瑞辞职后,罗明坚等人并未很快离开,而是在肇庆待了一段时间。结合上述三位当事人的叙述,笔者认为罗明坚一行离开肇庆的时间更可能在1583 年4 月。

鉴于双语《千字文》后面西文的大部分只有罗明坚的笔迹,可以推测这项工作是在肇庆完成的。罗明坚这次旅行的同伴巴范济,原先就准备去日本传教,故而在中国澳门学习日语,没有学过汉语,所以没有在双语《千字文》上留下痕迹。因此,双语《千字文》西文部分的写作,实际上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在澳门,总共不到4 叶,上面多为罗明坚的笔迹,但也有少量利玛窦的笔迹,写作时间为1582 年底。第二阶段在肇庆,共有18 叶,统统为罗明坚的笔迹,时间从1583 年1 月到4 月。从双语《千字文》中增添的汉字看,书写者的用墨也有区别:在前3 叶半亦即兼有罗明坚和利玛窦笔迹的部分,书写的汉字用的是硃墨,而其余大部分亦即只有罗明坚笔迹的部分,书写的汉字用的是黑墨。换言之,汉语师傅在澳门时使用了硃墨,而到肇庆后则改用黑墨(罗明坚书写的三个汉字也用黑墨);这可能是偶然的巧合,也可能别有他因。无论如何,墨水之别,或可视为双语《千字文》的阶段之分以及地点之分的一个旁证。总而言之,双语《千字文》的写作大约开始于1582 年秋,结束于1583 年春,写作地点则是澳门与肇庆。

五、中国合作者Phelipe Méndez

在确定双语《千字文》的写作时间与地点后,中国合作者的名字便呼之欲出。1582 年底罗明坚和巴范济出行肇庆,随行的有一名中国通事,其西文名字为Phelipe Méndez,中文姓名不详。根据巴范济在1583 年1 月和2 月致澳门耶稣会会长戈梅玆(Pedro Gomez,1535 —1600)函,可知Phelipe Méndez 是一名中国天主教徒(Cristiano China),作为传教士的通事或舌人(ynterpreter o lengua),他操一口流利的官话,在与中国官员交涉过程中起了不可替代的作用。Phelipe Méndez原本着葡萄牙服装,但到肇庆后不久,在罗明坚和巴范济的建议下改穿中式服装,以便在中国自由活动,而身穿葡萄牙服装则没有这样的便利。dColin, Pastells, op.cit., Tome I, pp. 314–317.如前所述,Phelipe Méndez 在肇庆期间帮助罗明坚完成了双语《千字文》的大部分,而前面的小部分则是在肇庆之行之前完成,这意味着至迟在1582 年底之前,他已经成为耶稣会士的汉语师傅。范礼安在1582 年12 月17 日致总会长函中写道,为了推进中国的传教事业,罗明坚和利玛窦提出许多需求,而他均设法满足,包括给他们提供了师傅们(maestri)居住所需的便利。eARSI, Jap. Sin., I, 9 II, ff. 122–122v.次年2月13 日致总会长函中,利玛窦也提到“教授我们的师傅们(maestri)”。fMatteo Ricci, Lettere, p. 53.这意味着至迟在1582 年底,澳门耶稣会已经聘请了多位中文师傅或翻译。在Phelipe Méndez 随罗明坚去肇庆后,利玛窦称罗明坚留下二三人帮助他学习汉语gIbid., p. 52.,由此可以推测,当时的汉语师傅至少有三四人之多。这些汉语师傅可能来自原先葡萄牙商人的通事,也可能是罗明坚自己培养的翻译人才。到澳门后不久,罗明坚利用一个身在澳门的方济各会意大利会士施舍的300 两银子(scudi),在澳门耶稣会学院里面建造了一个慕道者之家,不少中国年轻人来这里接受天主教教育并接受洗礼,从而成为天主教徒和“优秀的翻译”。aARSI, Jap. Sin., 9 I, ff. 58v-59. 在十多年后的给总会长的中国传教报告中,罗明坚做了类似的陈述,ARSI, Jap. Sin., 101 I, f.11v, 13.不知Phelipe Méndez 属于哪种情况,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不是土生土长的澳门人,其家乡在中国内地。

毋庸置疑,作为罗明坚和巴范济肇庆之行的翻译,同时作为双语《千字文》的合作者,Phelipe Méndez 是当时耶稣会聘请的师傅中的佼佼者。然而,好景不长,Phelipe Méndez 从肇庆返回澳门后,很快返回其在中国内地的故乡。1583 年6 月27 日,巴范济从澳门致总会长阿桂维瓦函中写道:“我在这里所看到的这项工作最大的困难在于,找不到忠实的翻译兼热爱天主的优秀的天主教徒。这次与我们同行的翻译没有留下,因为他有钱存在澳门某人处,回来后立即去取钱并逃回中国[内地]的异教徒之中。现在和罗明坚在一起的另外一个翻译,已经结婚,他的孩子们在其家乡,所以他也干不长久,但是由于神父们知道说一点中文,至少懂翻译所说,所以我认为他们将富有成果。”bARSI, Jap. Sin., 9 I, f. 163v.Phelipe Méndez 留下的空缺,可能由另外一个翻译Manuel Antonio 填补。c在Phelipe Méndez 之外,Manuel Antonio 是唯一被视为“说一口非常流利的官话(habla muy bien lengua de manderines)”的师傅,见1583 年1 月7 日致桑切斯(Alonso Sánchez,1545 —1593)函,Colin, Pastells, op.cit., Tome I, p. 315. 德礼贤没有注意到更换翻译一事,以为Phelipe Méndez 在1583 年9 月跟随罗明坚和利玛窦再赴肇庆;Fonti Ricciane, I, p. 166, n. 4;p. 172, n. 4; p. 179, n. 2.

《千字文》在“三百千”童蒙读物中难度最大,对其释读需要相当程度的中文水平;Phelipe Méndez 对此似乎驾轻就熟,不但汉字写得端正大方,而且敢于改正《千字文》中的一个“讹误”,即圈去“岳宗恒岱,禅主云亭”句中的“恒”字并代之以“泰”字。这涉及一桩历史公案:据说最初的《千字文》写为“恒”字,后来宋徽宗和米芾改“恒”为“泰”,因为恒山从未成为皇帝封禅之所,而且与云山和亭山没有任何关系,改“恒”为“泰”才合情合理。当然,Phelipe Méndez 添加的汉字也有一些问题,如“祭祀烝尝”句,他在“烝尝”二字右边分别写上“秋”和“冬”,其实应该颠倒两个字的顺序,因为《礼记·王制》载:“天子诸侯宗庙之祭,春曰礿,夏曰禘,秋曰尝,冬曰烝。”另外,他在“乃服衣裳”旁所写“皇帝”,为“黄帝”之误;他在“始制文字”旁所写“伏羲”,位置不对,因为创制文字的是仓颉,“伏羲”二字应该写在前面的“龙师”旁。无论如何,双语《千字文》的一些翻译错误得以纠正,应该有Phelipe Méndez 的功劳。例如,“曦晖朗曜”的“曦晖”,原译为lunas radis(月光),后改为solis radis(阳光);“虚堂习听”的“堂”,先译为scola(学堂,学校),后改为sala(厅堂);“永绥吉劭”的“劭”,先译为admonit(提醒),后改为boa(美好)。在翻译《千字文》的过程中,Phelipe Méndez 似乎还给罗明坚介绍了一些相关历史知识,如“孟轲敦素”的“孟轲”,拉丁文写为nomen gentis(人名),后有葡萄牙文的补充filho de Menmu(孟母之子),暗示孟母三迁的故事。又“两疏见机”旁两次写nomen gentis(人名),中间又写pater et filius(父与子);两疏指汉代疏广、疏受归隐事,但他俩的关系不是父子,而是叔侄,这应该是Phelipe Méndez 的讹误。

双语《千字文》原先的一些错译被划去,但新译未必都正确,如“路侠槐卿”的“侠”,同“夹”,原译为angusta(狭窄),后改译为andar(走)。个别情况下,新译甚至重复了旧译的错误,如“索居闲处”的“索”,意为“独自,孤单”,拉丁文原译为quaerit(寻求),葡萄牙文新译则为buscou(寻求)。有些错译应该与Phelipe Méndez 无关,如“假途灭虢”的“虢”本为国名,却被译为nomen regis(王名),这应该是罗明坚的疏忽,因为Phelipe Méndez 在“虢”字旁清清楚楚写了一个“国”字。特别奇怪的是,有些正确的原译被新译弄错,如“空谷传声”的“谷”字,原译为vallis(山谷),新译则为spelunca(洞穴),似乎受到成语“空穴来风”的误导。又“驴骡犊特”的“驴骡”,旧译分别为asinos(毛驴)、mulus(骡子),新译却颠倒顺序,分别写为 mulus(骡子)、asinos(毛驴)。笔者判断这些低级错误应该不是来自Phelipe Méndez,很可能是罗明坚本人自作聪明而弄巧成拙。如果这个假设能够成立,则说明罗明坚在给《千字文》注音和翻译时具有相当的独立性,并不完全依赖其汉语师傅。

六、结语

综上所述,根据罗明坚书信,他1581 年秋在广州对一本中国童蒙读物进行拉丁文注音与翻译,并于同年11 月寄往罗马,而根据罗明坚的介绍,这本童蒙读物很可能是《千字文》。但从20 世纪初开始到现在,谁也没有发现这本双语读物。现存罗马耶稣会档案馆的双语《千字文》不是罗明坚1581 年所撰之书,因为这上面有利玛窦为数不多的注音与翻译,根据笔者的考证,其写作时间是1582 年底至1583 年4 月,地点是澳门与肇庆。在罗明坚书信以及同时代人的通信中,没有罗明坚将此书寄回欧洲的迹象,因此它很可能是罗明坚1588 年从中国返回意大利时随身携带。罗马耶稣会档案馆的一份说明写道,罗明坚身后留下的“中国物品”包括“十三本中文手写的书籍”aARSI, Jap. Sin., 101, I, f. 115.,现存双语《千字文》当为其中之一。

罗明坚和利玛窦均为耶稣会在中国开教的关键人物,双语《千字文》上同时出现他俩的笔迹,更显弥足珍贵。但这并不意味着利玛窦是罗明坚的合作者。罗明坚在一年多前就在没有利玛窦参与的情况下做过同样或类似的工作,而且在这本双语《千字文》上书写的注音和译文中,利玛窦所写寥寥无几且分散零碎,而这些写作当出自罗明坚的口授,因而他俩在双语《千字文》的写作中,与其说是合作关系,不如说是师徒关系。从1579 年到1588 年,罗明坚在中国舞台上扮演的是主角,利玛窦仅为配角,但在不少学者的笔下,这种角色关系却经常发生颠倒,罗明坚的贡献则不时被归功于利玛窦,柏里安对双语《千字文》作者的假设便是一例。罗明坚的归罗明坚,利玛窦的归利玛窦,这是耶稣会早期入华史研究中应该特别注意的一点。

Phelipe Méndez 是双语《千字文》的真正合作者,大约从1582 年下半年到1583 年春,他担任耶稣会士的汉语师傅兼翻译,并跟随罗明坚和巴范济前往肇庆。从名字和服装看,他是一个葡萄牙化的中国人,应该操一口不错的葡萄牙语,而从双语《千字文》的注音看,此人也懂官话。他是一位天主教徒,在巴范济眼中则是一个并不虔诚的天主教徒,因为他在挣到一笔钱后义无反顾返回家乡的“异教徒之中”,亦即意味着放弃天主教信仰。在罗明坚的先后许多位中国合作者中,Phelipe Méndez 的汉语可能不是最好的,比如说不如1584 年帮助罗明坚修改《天主实录》的福建秀才保罗(Paolo),但在懂葡萄牙文的中国人当中,他的汉语水平则可能是最高的。根据笔者的研究,Phelipe Méndez 也是《通俗故事》的主要编写者之一。关于《通俗故事》的作者及写作年代等问题,笔者将另文论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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