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目录学的社会认识研究*

2022-02-19 01:46:01温庆新王婧之
图书馆 2022年8期
关键词:目录学历代群体

温庆新 王婧之

(1.扬州大学 江苏扬州 225002;2.湖南师范大学 长沙 410081)

1 引言

传统目录学作为历代知识群体进行知识生产与消费的重要指导思想,已在历代演变的过程中,逐渐形成了具有经典文化品格的分类体系,成为历代文教统治的重要知识保障。目前,我国学界已对目录学的内容旨趣、形式结构、文献组织及知识本质等方面进行了诸多探讨,并取得了丰硕的研究成果。

彭斐章等认为目录的知识效用只有在文献信息交流的过程中才能形成[1]。重新发现传统目录学的现代意义,并从学科本质与知识归类的层面分析传统目录学的历史意义,是学界近三十年以来的关注重点[2]。“古代书目在揭示了图书价值的同时,也反映了特定时期历史政治、学术文化的发展”[3]之类的观点,日渐成为学者们的共识。故而,马楠强调应加强对传统目录学本质的挖掘[4],陈志新呼吁应发扬“学术门径、文献线索与最佳文献原文的一体化”[5]的目录学传统,这些都促使学界开始尝试探讨目录学的学理性追求及其知识存在的“主体性”[6]。早在1995 年,傅荣贤就指出传统目录学具有“整序文献进而整序人类文化”的职能[7]。王记录则认为传统目录学的文化品格及其价值取向主要包括:“一是文献分类具有弘道设教、崇经重儒等超文本的道德劝戒和伦理教化的功能,在目录分类的表象背后蕴含着适应专制统治的政教人伦观念。二是具有‘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学术认知思想。考辨学术派别及源流是古代目录学家最看重的目录功用之一,图书的分类与流变反映的是学术的分野和衍化,目录学担当着学术史的重任。三是具有损益旧制、另开新篇的批判创新意识。”[8]尤其是傅荣贤在《中国古代目录学研究》一书中从传统目录学的精神揭示出发,系统全面地探讨了传统目录学“民族性与世界性的统一”的内容,揭示其“部次条别”的检索功能、“申明大道”的学术旨趣,挖掘传统目录学通过文献编排进行秩序规范之后的人伦建构诉求,对传统目录学的内容旨趣、文献组织的文化价值及其现代意义进行了深入研究[9]1-90。这种强调民族文化本位视域下的古典目录学理论建构[10],不仅需要宏观探索,亦需微观研究。马光华等的《从古今图书分类目录(法)列类沿革探“儒家文化”之地位》[11]、李英珍的《明清私家藏书目录的文化风貌研究》[12]等文,即是对不同时期不同书目类型及其分类做法的文化价值进行个案探讨的典型研究成果。正如王丽所言,“传统目录的文化积累功能、文化传播功能和文化控制功能”,对于“了解文献自身情况、对古籍脉络掌握和文献整理和文化的研究都有帮助作用”[13],探讨传统目录在晚明、晚清等不同时期社会变革中的文化功能[14],以便“超越目录学学科视域”去揭示具体书目的学术价值[15],亦是相关研究的题中之意。凡此种种,都对传统目录学的文化价值特征及其具体内容进行了讨论,进一步推动了学界深入思考传统目录学的文化价值对当代图书馆提供文化服务的现实意义[16]。

然而,学界对传统目录学社会认识形成文化影响的具体环节的研究还较为薄弱。作为一种由表征文献秩序形成价值秩序的文化体系,传统目录学浸入历代知识生产与消费的重要前提,在于传统目录学社会认识的发生与普遍性运用。这就需要对传统目录学社会认识的文化生态、对历代知识群体展开社会认识的具体实践进行细致的探讨。文章基于学界研究成果,主要从传统目录学作为一种文化体系如何浸入历代知识群体的日常文化活动等方面,探讨传统目录学指导历代知识群体开展社会认识活动的媒介价值,分析历代知识群体的知识实践是如何促成传统目录学知识的权威化与经典化,并尝试探索民族化、本土化目录学研究体系的构建。

2 传统目录学社会认识的文化生态

社会认识包括以社会为主体或对象的认识、具有社会性的认识两方面。后者强调认识的社会性,凸显作为主体的人在不同方式方法的主导下对社会发展规律的认识。文章基于后一种观念,尝试探讨传统目录学作为历代中国一种重要的文化体系,如何通过一定的中介来对世人的自觉性知识(或文献信息)生产与消费活动形成能动影响,意图分析传统目录学如何成为世人知识生产与消费的主体,从而对世人的知识生产评价、知识社会性理解、知识消费舆论等认识环节进行思维揭示与历史评判,以此来研究传统目录学的社会认识机制。

现代信息学认为“人”是一种信息化的存在,信息的生产、交流及其生态的研究重点,即是对人与现实世界、自然世界的研究,亦体现为对人文知识的构建。从社会认知的角度看,知识或文化的生产、传递及利用等环节,隐含着历代社会对知识或文化进行分类、组织的序列化构建。社会思想的认同需要通过社会文化的规训展开,而社会文化规训的知识路径,则是以文献的归类与排序作为具体抓手之一。作为中国古代知识组织的重要模式,传统目录学在进行文献著录的同时,也会通过分类来建构文献秩序背后的文教含义,不仅强调文献的知识结构,而且注重凸显文献的现实意义,由此对各类文献的知识价值进行一种符合宏观政教规定的限定表述。不论是借以考明图书的内容、形制、来历及作者,还是进行文献辑佚、价值评判,皆是从价值论与知识论的双重角度对文献知识进行社会化评价。故而,作为历代文献体系重要规训结果的传统目录学,其要展开“约文绪义”[17]908的知识活动必然要符合“南面以君天下”[17]904,以此适应社会文化的发展需求,并建立起易于被识别的社会认识机制。

以被视为传统目录学肇始之作的《汉书·艺文志》为典型,其在《诸子略》大序中详细指明了各家学术及其知识分类的产生缘起与认识导向,言:“诸子十家,其可观者九家而已。皆起于王道既微,诸侯力政,时君世主,好恶殊方,是以九家之术,蜂出并作,各引一端,崇其所善,以此驰说,取合诸侯。其言虽殊,辟犹水火,相灭亦相生也。仁之与义,敬之与和,相反而皆相成也。《易》曰:‘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今异家者各推所长,穷知究虑,以明其指,虽有蔽短,合其要归,亦《六经》之支与流裔。使其人遭明王圣主,得其所折中,皆股肱之材已。仲尼有言:‘礼失而求诸野。’方今去圣久远,道术缺废,无所更索,彼九家者,不犹瘉于野乎?若能修六艺之术,而观此九家之言,舍短取长,则可以通万方之略矣。”[18]所言“取合诸侯”与“时君世主”,表明构建目录学知识体系的最终目的是顺应社会发展与时代统治所需,突显文献的现实意义。“其言虽殊,辟犹水火,相灭亦相生也”与“虽有蔽短,合其要归”云云,肯定了目录知识生产的异同存在。而“观此九家之言,舍短取长,则可以通万方之略矣”,则肯定了目录知识在流传过程中的社会规训导向,以便建立起能够加以识别与利用的知识体系,促使世人深度理解目录学知识的“道术”隐义。《汉书·艺文志》的《诸子略》还指出:“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者也。”“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历记成败存亡祸褔古今之道。”等等。此类“某某学术出于某官”的意见,即是强调应将目录学的知识生产与意义的评价置入特定的文教环境中进行社会性理解。如《七略》的编纂,也被世人认为是“增善消恶,割截横拓,驱役游慢,期便道善,归政道焉”[19]。“归政道”云云,表明了目录学进行知识整合的社会规训意图。

社会认识被识别的主要途径有资源控制与价值选择两种。在历代社会筛选过程中,这两种路径成为传统目录学所隐含的知识特征及其文体体系被广泛识别及尊崇的重要方式。例如,刘国钧在《四库分类法之研究》中指出:“分类序次之原理”,即是“由六朝时遗传来之卫道观念,申言之则曰尊儒重道”。这一原理体现在分类体系中,“一方面以得道之偏全,定部类之先后”;“一方面便不能不摒弃非圣无法之著作,且不能不于类目之中,寓褒贬之意”,最终出现“四部类目则一变而为主观之褒贬的分类”等结果[20]。“卫道观念”使得传统书目的文献组织具有明确的现实考量,致使其在“主观褒贬的分类”等技术操作中进行“卫道”的知识规训,限制知识群体对有关文献的价值选择,管控目录知识的社会化利用,最终导致传统目录学视域下知识群体展开社会认识方式的固定化及其话语表达的同质化。对此,清人章学诚的《校雠通义·序》中有详细说明:“校雠之义,盖自刘向父子部次条别,将以辨章学术,考镜源流,非深明于道术精微、群言得失之故者,不足与此。”[21]945《校雠通义·互著》又指出“古人著录,不徒为甲乙部次计”,而是“部次流别,申明大道”[21]946。这就强调了作为文献生产与消费主体的“人”对于文献价值设定及相应知识规范的重要性,进而强调了“道术精微、群言得失”的社会筛选及在历代“道术”作用下的知识传递与利用效果。

在历代社会演变的过程中,知识的主要类型及其所代表的文化体系,往往是通过目录学进行知识与社会、人群与社会的影响勾连与流布传导。“通过书目,一种文化模型的要目才能清晰地显现出来,书目结构因而也成为人们认识和接受文献与文化的必由之径乃至文化的认同机制,影响到人们对学术文化的接受和理解。”[9]59目录学通过对文献的整序与阐释,进行文献知识特征与意义体系的总结与揭橥,最终成为历代极为重要的社会角色,也确定了知识产生社会作用、规范世人行为的可能性及必然性。汪辟疆在《目录学研究》中曾总结目录学的利用价值,言:“目录之学,有本有末:穷六艺之流别,较四部之得失,外以通夫古今学术之邮,内以神其绎寸心之用,此目录学之本旨也;辟治学之门径,启著录之成规,大之可为通方致远之资,小之足为提要钩玄之助,此目录学之末节也。”[22]所谓“内以神其绎寸心之用”,就是强调目录学知识对推进人之精神活动的重要性,深刻揭示了目录学知识在“大之可为通方致远之资,小之足为提要勾玄之助”等方面扮演的角色。

传统目录学不仅向世人传达了知识的特征与意义场域的使用范围,而且让世人知晓了以知识意义介入社会所代表的文化导向,如何通过知识的分类来推进文化产生社会影响;还进一步让世人看到基于自身意愿或不同时期的不同社会需求进行目录学承继的实现渠道。梁启超曾总结目录学的学术价值,言:“目录之书,裨学有四。载籍浩博,决非一人之力所能尽藏所能尽读,流览诸录,可以周知古今著作之大凡。有解题者读其解题,虽未睹原书,亦可知梗概,为裨一也。书籍孳乳日出,亦散亡代谢,赖有遗录,存彼蜕痕,虽器实已沦,尚可识其名数。……综而校之,学风见焉,为裨二也。稀见秘籍,识者知珍,孤微仅存,流传有绪,博稽诸家著录,可以称其展转储藏之所在,按图索骥,或整理流通,或取裁述作,为裨三也。学术分化发展,……业成专门。门类区分,或累代递迁,或因人而异,博观互较,得失斯见。循此以称学海之派分渊汇,察艺林之莩坼条敷,知类通方,此其跬步,为裨四也。”[23]所言“梗概”“代谢”,强调目录学指导知识源流探讨的利用价值;“整理流通”“取裁述作”云云,强调目录学对于世人问学行事的方法指导;“门类区分”“知类通方”云云,强调目录学从文献社会流通的角度进行知识总结的现实意义。可见,传统目录学在历代社会系统中,不仅是知识生产标准的制定者,亦是知识被利用的中间环节,更是知识被普及进而形成社会接受效应的主导力量。传统目录学已成为历代学者介入社会文教环境的规范力量与协调保障,是历代知识群体密集获取信息资源的主要来源,亦是时人行动准则的信仰源头[24]。

总之,“中国古代目录学并不故步自封地局限在‘术’的形而下层面,而是密切联系社会政治和人伦生活,具有‘道’的形而上追求,成为入世的传统文化的一部分”[25]。基于目录学知识体系而展开的知识总结或创新活动,不仅是一种社会批判或反思活动,更是一种社会构建活动。它促使不同时期的目录学知识总结在明显或强烈的批判倾向中,推进目录学知识体系变得更为严谨,而且促成目录学知识体系的权威性在世人的批判选择中逐渐被认可。目录学知识作为一种典型的文化传统,是社会思想或观念的符号形式及其依附载体,是社会认识传播的重要文本凭借,也是社会文化形成群体影响的知识基础,更是作为主体的知识群体进行社会价值扩张的推进形式。凡此种种,共同构成了传统目录学实现社会性识别的文化生态。

3 传统目录学与知识群体进行社会认识的实践活动

传统目录学是世人认识社会发展时进行知识意义或知识本质构建的存在。目录学知识的内容深刻性、体系严谨性和价值权威性,皆是其实现社会化传播与接受的根基,延展了作为认知主体的知识群体的责任感与使命感。传统目录学作为历代知识群体认识活动的经验来源,已对知识主体观察有关文献信息的方式产生深刻影响。

3.1 基于特定社会文化对目录学知识的动态考察

传统目录学的历代动态衍变,形成了不同文教背景下以目录学家为代表的知识群体的社会认识,促使其产生基于目录学知识体系的社会性认识行为。此举不仅强调对过去文献类型及其知识意义的总结,而且注重从当下的文教背景去总结文献信息的类型特征及其存在导向,以便为未来的文献生产或类型新增进行宏观的方法论指导与价值论设置。目录学知识体系的设置指导及其知识类型的存在特征,足以令不同类型的知识群体在持续动态的使用过程中,不断进行知识意义的解构与重构,完善的文献类型特征及其变革,最终将被用于构建具有宏大历史意义的知识体系,以及指导自身的社会实践活动。

《汉书·艺文志》对“小说家”的评价到《隋书·经籍志》对“小说类”的转变即为典型之例。《汉书·艺文志》称“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涂说者之所造也。孔子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弗为也。’然亦弗灭也。闾里小知者之所及,亦使缀而不忘。如或一言可采,此亦刍荛狂夫之议也”[18]1746,将“小说家”与“小道”并举,以“君子弗为”作为其学术价值的定位,强调的是对当时所流传的“小说家”类作品文献特征与意义的整合,从而进行体系化构建。而《隋书·经籍志》言:“小说者,街说巷语之说也。《传》载舆人之诵,《诗》美询于刍荛。古者圣人在上,史为书,瞽为诗,工诵箴谏,大夫规诲,士传言而庶人谤。孟春,徇木铎以求歌谣,巡省观人诗,以知风俗。过则正之,失则改之,道听涂说,靡不毕纪。《周官》,诵训‘掌道方志以诏观事,道方慝以诏辟忌,以知地俗’;而训方氏‘掌道四方之政事,与其上下之志,诵四方之传道而观衣物’,是也。孔子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17]1012《隋书·经籍志》试图从编纂时的社会背景,对“小说”的“街说巷语”“道听涂说”等整体性知识特征及宏大意义导向进行一种形而上的思索。这种动态思索,让后世目录学家看到了深度完善“小说(家)类”知识特征及其意义导向的动态变更情形。

由此可说,《汉书·艺文志》《隋书·经籍志》所确立的知识结构与意义体系,可为后人进行知识承继活动所借鉴。这种先行事态被后人当作一类重要的事实存在,借以完成知识表象与实在意义的有机融合,并在融合过程中转化成一种先验的存在,最终推动后人开展知识创新活动。也就是说,在整体性意义获得一致认可的情况下,有关“小说(家)类”文献的具体形式与表达逻辑,可以随时进行合理调整。

例如,清代统治阶层尝试通过书目文献的编纂来实现“正人心而厚风俗”或“稽古右文、聿资治理”[26]1等政教意图,以至其在设置目录类别的内涵时往往强调以先“道”后“器”的原则来区分文献价值。《四库全书总目》子部的“总序”云:“自六经以外立说者,皆子书也。其初亦相淆,自七略区而列之,名品乃定。其初亦相轧,自董仲舒别而白之,醇驳乃分。其中或佚不传,或传而后莫为继,或古无其目而今增,古各为类而今合,大都篇帙繁富。可以自为部分者,儒家之外有兵家、有法家、有农家、有医家、有天文算法、有术数、有艺术、有谱录、有杂家、有类书、有小说家,其别教则有释家、有道家,叙而次之,凡十四类。儒家尚矣。有文事者有武备,故次之以兵家。兵,刑类也。唐虞无皋陶,则寇贼奸宄无所禁,必不能风动时雍,故次以法家。民,国之本也;谷,民之天也,故次以农家。本草经方,技术之事也,而生死系焉。神农黄帝以圣人为天子,尚亲治之,故次以医家。重民事者先授时,授时本测候,测候本积数,故次以天文算法。以上六家,皆治世者所有事也。百家方技,或有益,或无益,而其说久行,理难竟废,故次以术数。游艺亦学问之馀事,一技入神,器或寓道,故次以艺术。以上二家,皆小道之可观者也。诗取多识,易称制器,博闻有取,利用攸资,故次以谱录。群言岐出,不名一类,总为荟稡,皆可采摭菁英,故次以杂家。隶事分类,亦杂言也,旧附于子部,今从其例,故次以类书。稗官所述,其事末矣,用广见闻,愈于博弈,故次以小说家。以上四家,皆旁资参考者也。二氏,外学也,故次以释家、道家终焉。”[26]769可见,《四库全书总目》对具体部类的价值区分,先是基于“治世者所有事”的不同作用区分了儒、兵、法等六家;而后又从“游艺亦学问之馀事”的角度,区分了术数、艺术等四家,这就是通过文献价值的区分来实现梳理学术派别与脉络衍变的典型。在这种情况下,《四库全书总目》依据清代政统所需及当时文献的流播情况,对“小说家类”的类别特征及其价值意义做出了新的规定。《四库全书总目》“小说家类”小序在此前目录学家所言“小说家流,盖出于稗官”等的基础上,提出“迹其流别,凡有三派:其一叙述杂事,其一记录异闻,其一缀辑琐语也。唐宋而后,作者弥繁,中间诬谩失真、妖妄荧听者固为不少,然寓劝戒、广见闻、资考证者亦错出其中。班固称:‘小说家流,盖出于稗官。’如淳注谓:‘王者欲知闾巷风俗,故立稗官,使称说之。’然则博采旁蒐,是亦古制,固不必以冗杂废矣。今甄录其近雅驯者,以广见闻。惟猥鄙荒诞、徒乱耳目者则黜不载焉。”[26]1182此举一方面承继《汉书·艺文志》的“古制”,另一方面提出“寓劝戒、广见闻、资考证”等新的知识特征及价值限定。诸如此类的做法,皆是对历代“小说家类”文献的动态衍变情况,及其在历史时序的脉络中经历社会文化某种限定之后知识特征重构的体现。

可见,目录学知识是世人进行社会认识的手法、方式,亦是其社会认识的结果。它让世人清楚地看到各类文献的知识特征,如何通过具体的信息形式作用于人的感官,进而成为一种可知的社会存在物。

3.2 传统目录学成为知识群体介入特定社会文化的中间物

传统目录学是历代知识群体介入文献生产、体验文献意义的中间物。通过了解目录学的知识结构,历代知识群体在社会发展规律、文献生产的意义构建、文献流传的价值导向等方面,均能够做出一种接触刺激后的反应。目录学知识结构及其所隐含的思维方式,已成为知识群体之间及其与不同文教环境进行互动或对话的经验方式。通过学习目录学知识意义,知识群体能够深度介入社会文化中,从而在了解知识分类的前后缘由与意义存在之后,深度观察各类文献载体及其信息导向的外在感性形式,进而开展文献意义或社会价值等方面的意图构建、价值设定,并最终左右其他人汲取相关文献知识之后的价值选择。

在社会实践活动中,部分知识群体会运用目录学知识探讨当时各类文献的可认知特性及其历史制约性。例如,历代知识群体在借鉴目录系统有关“小说家类”文献的规定之后,一直尝试对小说的知识特征与存在意义进行限定或探讨。认为“图籍废兴,大概关系国家气运”[27]的胡应麟在《少室山房笔丛》中指出:“小说,子书流也,然谈说理道或近于经,又有类注疏者;纪述事迹或通于史,又有类志传者。他如孟棨《本事》、卢瓌《抒情》,例以诗话、文评,附见集类,究其体制,实小说者流也。至于子类杂家,尤相出入。郑氏谓古今书家所不能分有九,而不知最易混淆者小说也。”[28]283其从“小说,子书流也”的目录分类常态,看到“小说家类”文献的流动“体制”,试图消除“最易混淆”的归类难题。这就促使分析小说“谈说理道或近于经”与“事迹或通于史”等探索,将不得不从历代的历史积淀与当时的实际存在两方面加以展开。而“大雅君子心知其妄而口竞传之,旦斥其非而暮引用之,犹之淫声丽色,恶之而弗能弗好也。夫好者弥多,传者弥众,传者日众则作者日繁”[28]282等明代的社会现实,进一步要求胡应麟基于社会现状来对小说的知识特征进行归类。他也看到了明人阅读小说的习惯与需求的变更,对小说创作与小说归类的影响。从图书消费社会学的角度看,此举就是利用明代特定的社会文化去分析明人知识趣味转变背后的现实意义,强调书籍消费之于社会文化流通的影响,最终凸显书籍传播对于世人思想状态、审美趣味等新式需求的显性推动。胡应麟对小说知识特点的总结,不仅是对一种具体特征的描述,还强调了存在意义的道德化。在看到“大雅君子心知其妄而口竞传之,旦斥其非而暮引用之”后,胡应麟显然有了从小说消费的角度进行小说接受限定,进而触及彼时“大雅君子”知识趣味变革的紧迫感,这可以看作胡应麟深度观察小说这一种文献类型的不良信息导向后,尝试对其进行新的知识价值设定,最终达成介入彼时社会文化构建的现实意图。

更进一步讲,作为目录学分类枢纽的类名,其建构了“人民意识中的文献世界”,且“类名结构就是文献结构和文化结构的呈现,也是文献得以展开的一套话语体系”[29]。传统目录学所使用的类名,往往带有强烈的趋向彼时朝廷的向心效果,是历代官方意识形态建设的重要一环。诸如“稗官”“史官”“政教”“街谈巷语”等相关学术术语的广泛使用,使得目录学中的知识归类成为彼时官方政统的直接体现。上文已详细指明目录编目的分类指导与存在意图,其尝试将现存文献秩序化,继而指导未来“天下”文献的生产。因此,有关类名在不同时期使用情况的变化,也是历代知识群体介入社会文化的不同尝试。例如,历代书目中出现的既重视“小说家类”又尝试对其加以排斥的矛盾现象,就是由“小说家类”文献的评判者介入社会的不同路径选择与话语权构建所导致的。这是因为包含“街谈巷语”等特征的“小说家类”,虽不符合军国大政的宏观意图,却隐含着政教统治对贯通各类知识形态的需求,以至于被称为“小家珍说”的“小说家类”文献如何对知识使用及其“异端”意义进行有效限定,成为不同时期各类书目对“小说家类”文献做出异趣判断的根本缘由。因而,在一种约定俗成的惯用常态中,孔子所言“道听而途说,德之弃也”[30],进一步左右了历代书目在合理、全面理解“小说家类”时的深刻性。在“崇德”的教化意图与具体作品的实际效用之间,各类书目往往难以形成绝对统一的意见,这就导致不同时期的书目对“小说家类”文献进行总体性知识特征以外的探讨时,容易演化成一种借助“小说家类”潜在的知识特征,对目录知识如何介入当时主流文化的可能性进行分析。在这种情况下,任何知识群体对“小说家类”文献知识特征与意义的探寻,皆可定位为该主体尝试介入特定社会文化的一种矫正行为[31]。在矫正其他主体探寻方式与意见的过程中,知识群体可表达自身之于“小说家类”或其他知识分类的看法,从而对其进行全新的阐释。诸如此类,皆可看作传统目录学成为知识群体介入特定社会文化的重要中间物。

要之,目录知识是传统礼教文化的重要知识保障,其在历代社会文教环境中被加以改进的频率越高,目录学知识的社会认可程度及其权威性就会越高。在延续积累与进化变迁的价值认可中,目录学知识的经验与规范将不断适应社会发展所需,成为世人形成知识共识与进行共同行为选择的社会调适依据,日益成为彼时社会认识机制的重要一环。

4 结语

从认识活动的一般规律看,认识总关联着主体与客体的某种类型的连接,体现为话语形式或意义选择的经验表达,通过评价行为来推进活动认识及其思维导向的深入或细化。传统目录学使得历代知识分类在规范化的文本轨道中,具备价值的趋同性管理与思想的同一性取向,以至于目录学知识传统已发展成为一种经过历代政教思想处理后的宏观体系。当世人开始接受、认可传统目录学的知识内容时,便赋予其某种实在的先行理念,世人可据此开展各类知识实践。通过对传统目录学知识体系与价值体系的学习、消化及改良,世人将传统目录学当作一种熟悉的经验源头,从而将其与自身的认识活动相结合,以此当作自身理解社会发展的主客两极。它使得世人的日常知识学习具有可资表达的具体方式,并在表达过程中形成一种固定化的思维分类体系及言语表述。在世人的表述中,言语化、知识化的目录分类形式及其“申明大道”的意义指向,决定了世人认识具体文献及其信息导向的方式方法,这就促使目录学知识成为根植于历代世人、尤其是知识群体脑海中的认识论源头。此举推动了世人在使用目录体系进行知识消费的过程中,易于形成强烈的主观认同感或批评满足感。

总而言之,在历代知识群体社会实践的持续推动下,目录学知识逐渐形成具有权威服从性的意义导向,日益浸入世人日常的知识生产与消费中,继而演化成一种具有经典品格的社会文化。也就是说,传统目录学是历代知识群体都能理解其共同意义并用于指导自身创新知识等消费活动的重要符号体系,是知识群体之间用于日常沟通的互动媒介。当传统目录学成为一种文化体系后,历代知识群体对传统目录学的信服将在制度的主导下,进行亦步亦趋的知识权威化与经典化推介,这将促使目录学知识能有效发挥出维护政教统治、安抚社会等多重实用价值,甚至能有效提升历代知识群体的精神境界。由此可见,我们在研究传统目录学时,首先,应从历代文治教化及其社会环境去探究相关知识分类背后的现实意义;其次,应注重历代文化传统对目录学知识社会化接受的价值介入,以此探讨历代知识价值化之后的社会推介方式;最后,需探究目录学知识如何成为不同时期社会思想变革或道德规训的知识凭借,分析历代知识群体开展文献活动的惯用套路。传统目录学只有在展开社会认识之后,才能有效践行历代政教的文化内涵与精神旨趣。故而,涵盖知识“语义化”与“语用化”特性的传统目录学研究,不能仅强调对传统目录学的分类技术与形式分析,还要强调知识生产、消费时感性认识与理性接受相结合的文化维度,亦应细致探究传统目录学在进行社会认识时的精神价值及其所构建的社会境界,最终构建起本土化的目录学研究体系。

(来稿时间:2022 年3 月)

猜你喜欢
目录学历代群体
呼唤21世纪的新目录学——柯平教授访谈录
图书馆(2022年10期)2022-11-27 05:44:33
修护灵渠的历代先贤录
文史春秋(2022年5期)2022-07-18 08:41:08
通过自然感染获得群体免疫有多可怕
科学大众(2020年10期)2020-07-24 09:14:12
“群体失语”需要警惕——“为官不言”也是腐败
当代陕西(2019年6期)2019-04-17 05:04:02
从历代《达赖喇嘛传》看活佛转世定制
西藏研究(2016年5期)2016-06-15 12:56:38
叶昌炽《藏书纪事诗》的目录学思想探究
山花(2015年16期)2015-02-05 09:12:58
《孟子》在我国目录学中的地位变迁及原因
天一阁文丛(2012年1期)2012-10-13 07:58:29
关爱特殊群体不畏难
中国火炬(2012年8期)2012-07-25 09:29:50
特殊群体要给予特殊的关爱
中国火炬(2011年11期)2011-07-25 10:35:07
对目录学20多年来的探索与追求——评柯平教授的《从文献目录学到数字目录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