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东子
作家,翻译家,现供职于漓江出版社。
竹园里
光看标题,会以为我家住在竹园里面,够优雅的,其实竹园里的里,是里弄的里。由这个名字可以想见,竹园里以前一定是有很多竹子的,古人住在这里相当于住在竹园里。不过我家搬来时,竹园里已经没竹子了。这条安静的弄堂,逶迤穿行于漓江边的房舍中,南端由福旺街东口对面开始,一路向北直达杉湖北路,有三四千米长,宛如蛰伏于漓江与杉湖之间的一条游蛇。
如同城市里的许多古巷,竹园里后来被各种建筑物所蚕食,人民医院的住院楼直接将巷子从中切断,只剩下靠北的一段残存,我家就住在这残存的一段上。上世纪70年代以前,这里的民国建筑还是很有格局的,通常是一个独立的院落,院落与院落相邻,砖墙加木制小楼,有的还有天井,屋后围上竹篱笆,种上树木和攀缘植物。
后来政权更迭,院落的主人逃走后,里面的房间成为百姓的居所,原先一家人的生活空间,一般都要住进四五家,甚至七八家的也有,这得看院落的大小,我的不少小学同学就散居在这些院落里,每天上学路过,会朝院子里吆喝一声,豆子鬼,迟到啦!当然,经常被吆喝的是我,我频繁迟到,后来学会在两节课之间混进教室,这样比较隐蔽。
我家所在的大院原先是家工场,听大人说叫天蓝线缆厂。这座工场的所有房屋,由人民医院接收,用作医务人员的住宅区,主要有一栋铺设较好的两层楼房,估计是工场管理人员的宿舍,楼上是木地板,楼下是方格瓷砖,我家住在楼下的一间大房子里,至今记得瓷砖上的那些彩色花纹。记得当时流行一种密码挂锁,由四位数字组成,不过很快就消失了,四位数的密码实在太简单,连我都能随意解。
这里邻近杉湖,麻雀会从窗子钻进来找吃的,若身手够敏捷,一下关闭窗户,可以逮到十几只雀儿。我有时闲得无聊,会去隔壁院落串门,记得南边院落有座木楼,木楼前有个池子,里面养了乌龟,后来池子被填平了,上面盖了间小屋子,我一直想念池子里的乌龟,会不会成为千年神龟。木楼上住了个漂亮的年轻妈妈,每年都生孩子,但我们从来不知道孩子他爸是谁,有几个。后来她左右手各牵一个,背上还背一个,再后来,就不知道去哪了。
北边的院落,住了个神奇的孩子,他居然会用越南语演唱“越南中国,山连山,水连水……”,这让我们这些小伙伴大为惊奇。后来才知道彼时正值越战,桂林在漓江东岸开设了越南学校,如今越南的许多部长,乃至副总理,都是从那学校出来的,邻家孩子的越南歌,大概也由那里而来。
后来修了滨江南路,竹园里基本上消失了,剩下一条黏土小道,因为被废弃了,反而露出了黏土的本色黄褐色。还有一座坚实的石桥,这座桥跨越杉湖出水口,现在还保留着,不过一般人是不知道的,因为也看不见,它已经被后来筑路的混凝土掩埋了,藏在厚重的泥土里,只有我熟悉,每次從滨江南路走过,我会想到它。
对我家来说,巷子消失不要紧,要命的是门牌号没了,彼时没有电话也没有互联网,信件是与外界联络的唯一方式,没有门牌号不但收不到邮件,客人也无法来访。曾经有个落雨的傍晚,我在滨江路上看见几个香港人在徘徊,问他们找人吗,回答是。问找谁?原来是找我父亲。父亲后来特意在临街的墙壁上,用浓墨写下竹园里三个字,昭告世界这条巷子里还有人住。
白龙池
我在杉湖路小学念书的头两年,校园里是有座池子的,那池子长方形,周边环绕一圈白玉雕栏,名叫白龙池,据说是本地的四大名池之一。有时候从池子旁经过,我会朝里面探头看看,通常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黑亮的倒影在晃动,不过要是运气好,偶尔会看见池子边上,有一只巡游的小乌龟。池子里究竟有几只龟,我们也分不清楚,反正每次看见的总是一只,从来没见过两只。
后来那池子忽然被挖掉了,周围变成了一片工地,只见几个男老师整天挖土,正是春雨淅沥的季节,挖出来的黄土黏糊糊的,伴随着小男生的脚,踩得到处都是黄脚印。挖土从春天挖到夏天,终于结束了,在白龙池的废墟上,出现了一条蜿蜒的壕沟,由校园东延伸到校园西,有人说那是白龙显身,其实不是的,是学校挖的防空洞。
当时不止学校挖,我家附近的空地也挖,医院病房前的院子也挖,到处都挖防空洞,因为据说要深挖洞,才能对付社会帝国主义。原来不久前,中苏两国在珍宝岛干了一架,苏联人扬言要报复,在中国到处扔炸弹,甚至要扔核弹。我们当时不但挖防空洞,还学习运用面罩防辐射,我就用塑料袋自制了一个防毒面罩,只是那面罩不透气,戴上没多久就满脸通红。
我国幅员辽阔,桂林又是小地方,扔炸弹也未必会扔到这儿吧。话不能这么说,谁知道苏联人是怎么想的呢,要是他们嫉妒我们有七星岩、象鼻山,没准也会扔下来一两颗。防空洞盖好后,校园内又恢复了平整,杉树还是杉树,石榴树因为培了新土,花儿开得更红了。在防空洞的两端,留了两个洞口,用枯枝做了伪装,避免被敌人发现。
但是白龙池不见了,小乌龟也不见了,我还挺挂念那小乌龟的,据说压在地底下,不吃不喝也能活千年。面对没有池子的新校园,大伙儿有些不习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可能学校领导也不习惯吧,过了没几天,便在防空洞前面盖了一面高墙,画了一幅巨大的领袖像。那小乌龟虽说有千年寿,但毕竟是压在我们的脚下,以后会有怎样的命运,想想还是挺让人牵挂的。
小男生是很好奇的,看见洞就想探个究竟,既然校园里出现了两个洞,大伙儿自然不会放过,下课了就拨开枯枝,直往洞里钻。我也钻过一次,那洞黑乎乎的,里面弯弯曲曲,不时会踩到碎砖,走到大约一半时,开始感到憋气,有一种不祥的感觉,但也不能往回走,屁股后面跟着别的同学,同学后面还有同学,于是硬着头皮继续向前,又走了很长的一段,才看见熹微的光。
家附近的防空洞,我也去钻过,那个洞比学校里的小,摸到一半就退回来了,里面实在太狭窄,爬过去都难,这样的防空洞,别说防炸弹,就是用力跺几脚都有可能垮塌,好在苏联人只是吓唬人,并没有来炸象鼻山。漓江与杉湖连接处,有个巨大的出水口,民国时代建造的,也被改成人防工事,在洞口砌了一堵砖墙,可是没过多久漓江涨水,那砖墙忽然就倒塌了,出水口依旧是出水口。
其实桂林这地方,最好的防空洞是山洞,当年躲日寇轰炸,老百姓都往山洞里跑,根本不需要挖防空洞,李宗仁夫人在回忆录里说,她当时住在叠彩山脚下,每回警报响起,就躲进木龙洞,木龙洞在木龙古渡边上,连同延伸出来的岔洞,可以容纳好几百人。可谁要说防空洞不用挖,市区有伏波山、叠彩山,立马把你扭送牯牛山。
学校大概意识到,老有小男生往里面钻,迟早会出事的,于是安了铁门,还上了铁锁,只在周末开门,给里面透透气。十几年过去了,防空洞没有了,整座学校也拆掉了,在学校的废墟上,盖起了十几层的酒店,毕竟是旅游城市,酒店当然比学校重要,何况学校的位置在市中心,那可是黄金地段。
大概是上世纪80年代初,一位美国导游给了我一本书,说这是他在台湾学中文时买的,书名叫《老人》。这是台湾女作家陈若曦的一部短篇小说集,其中有一篇小说《地道》,写的就是防空洞。我钻的防空洞是桂林的,她写的是南京的,说是有一对恋人,为了避开众人的目光,爬上中山陵,在荒芜处发现一个地道口,便钻了进去。那天恰好是通风的日子,黄昏来临时,师傅便把铁门锁上了,要过一个礼拜才来打开,那是一出爱情悲剧。陈的小说我看得不多,这篇小说因为有前述的经历,一直存留在我的记忆里。
边隅巷
我就读的小学叫杉湖路小学,原来是民国时代的福建会馆(如今大瀑布酒店西侧),小男孩的口音是不准的,我们常把杉湖路念做沙葫芦,杉湖路小学自然就成了沙葫芦小学。学校的西侧有一条巷子,叫边隅巷。巷子由杉湖边通向体育场(如今的中心广场),每次去少年宫(如今的文化宫)看电影,我们都要穿过它。
重要的是,有一个漂亮的女同学,每天会由巷子口出来,左拐绕过学校大门口的石狮子,跨过高高的石阶门槛,走进白龙池旁的教室,坐在我的侧后方。我跟她去学校的方向是相对的,她从西边过来,我从东边过去,我经常站在学校门口,注视巷子的方向,尤其是下雨天,想看她撑把雨伞的样子,边隅巷是我心中的雨巷。
如果由北往南走,那么巷子的北端是体育场,那是全市惟一的体育场,坐落在市中心,我那时经常去体育场看球赛,知道广西的足球队,最厉害的是柳州队,至于桂林队,跟桂林男人差不多,文文弱弱的。除了看球,还要看公审大会,那是成年人的活动,一些人把另一些人捆绑起来,开完会就放上汽车拉走了。
边隅巷朝湖边蜿蜒穿行,两旁爬满了青藤,左侧是学校教室楼,右侧是几户人家。有户人家的门口,贴着一副褪色的对联:“青藤绕篱墙,秋叶落漓江。”这里的住家种的多半是瓜和豆,不是丝瓜就是豆角,还有南瓜和眉豆,我喜欢那些卷圈儿的须蔓,它们好厉害的,碰到什么都能一把抓住,绝不放过任何机会,一段一段往前攀缘,不经意间爬到了房顶,俯视周边的一切。
巷子的南端是曲艺厅(如今的天籁影城),桂林这地方,剧种是很多的,桂剧、彩调剧、桂林渔鼓、零零落,总有人在曲艺厅吊嗓子。我小学毕业时,正值学校整改,小学直接办初中,于是我在杉湖路小学又读了两年初中,直到念初三时,才转学到二中(现在的逸仙中学)。在杉小念初中那两年,我们的教室紧挨着曲艺厅,因此我对零零落还蛮熟悉的。
记得那两年上课,有一些奇怪的课程,比如工基和农基,如今很难理解了,会以为是公鸡和母鸡,其实不是的,讲授的是工业基础知识和农业基础知识,考虑到以后我们不是下乡就是进厂,这也算是就业前的培训课。那时候在教室里上课的时间并不多,我们参与的活动太丰富了,去部队拉练,去乡下插秧,去医院针灸,去工厂做药片、装罐头,可是书念得那么少,我居然还近视了,真是有点冤。
学校旁边有一家街道工场,做塑料模具的,我们也去过,给我留下的印象非常深。好几个女工阿姨坐在桌子前,将塑料模具浸泡在热水里,趁着塑料变软,用力套进一个模型,然后拿出来晾干,待冷却后模具就成型了。我印象深的是,热水说是热水,实际上非常烫,手伸进去一下就赶紧拿出来,阿姨们的手都是通红的。
当然对工基农基,我们是没兴趣的,至少我没兴趣,我的注意力在隔壁的曲艺厅,听那些地方戏的演员,用地方话演唱零零落。有一对男女演员,可能是台柱子吧,每天都要唱几遍零零落:“金灿灿的桂花朵连朵/欢腾腾的漓江波连波/朵连朵,波连波/唱一段腊梅花配上点子多……”这曲子刚开始听,觉得蛮土的,翻来覆去是简单的调门,可听久了居然也蛮好听,我都会唱几句了,可见任何曲子只要反复听,都会进入我们的心。
就连最著名的红歌《大海航行靠舵手》,我听着都觉得挺有道理,“鱼儿离不开水/瓜儿离不开秧……”,唱得多好呀,设想如果漓江的鱼离开了漓江的水,还能怎么活?都成鱼干了。鱼干对人来说,当然是好吃的,非常受欢迎,但对于鱼就残忍了些,我那时候觉得,我的命运跟鱼更接近。
再往前走,就是杉湖了,一座被杉树围绕的湖,对岸有一棵乌桕树,灿红的树叶掩隐着几座红砖瓦房,那是李公馆,也叫民国总统府,李宗仁做过几天民国代总统,留下了那一片民国建筑。说起这件事,桂林人是很骄傲的,要知道大陆这么宽广,可是有总统府的城市只有两座,南京和桂林。
湖边有个小码头,可以上下游船,下几级石阶过小桥,便是湖中的小岛(如今的双塔)。小岛上有一座木制的亭子,叫补杉亭,是民国时期桂林文人的聚集场所。桂林人喜欢吟诗,有个词派叫临桂词派,在全国都有些名气。亭子的顶部是用树皮制作的,已经破败了,地上有几片杉树的残叶,旁边的石榴树很茂盛,开了几朵红红火火的花,但没有结石榴。植物跟时代是一样的,有时候过于红火,便不会结果。
小洋楼
我去过上海市作协的所在地,巨鹿路675号的一幢洋楼。那地兒原属法租界,由沪上商人刘吉生购得,洋楼是刘聘请匈牙利人邬达克,为爱妻设计的,取名叫爱神花园,里面有喷泉,有女神雕像。政权更迭后,该洋楼被收归国有,成为上海文人聚集的场所。海派文学长盛不衰,大概多少也得益于这幢花园洋楼的庇护吧,不过据说上世纪90年代,刘家后人越洋回来,见老宅破败如此,曾大哭了一场。
一个地方有小洋楼,说明这地方曾经洋气过。桂林的榕、杉湖畔,也有一些小洋楼,也被改造成文人办公的场所。上世纪60年代中期,父亲转业来到桂林,分配的单位叫文化馆,位于依仁路东端转角(如今的群众艺术馆)。文化馆是栋两层小洋楼,铺着木地板,木制的楼梯拐角滑溜溜的,我最喜欢在那儿爬上爬下。
小洋楼前还有个院落,当中长了棵大树,树干距离地面两三米的地方,有个树窝窝,父亲曾几次把我举起来,要我掏里面的小蘑菇,我伸手进去,开始有点后怕,万一摸到的是癞蛤蟆或毒蛇呢。好在里面并没有,摸到的确实是蘑菇,一种外形无伞的灰色小蘑菇,每次都能掏出七八枚,拿回家交给妈妈煮汤喝。
那时已经是“文革”前夜,既然那运动与文化有关,文化馆自然是运动的中心,我小小年纪都能嗅出一种味道,仿佛这文化馆就是当年十月革命前的斯莫尔尼宫。来来往往的人忽然增加了很多,唱歌的,跳舞的,还有画画的,我尤其喜欢看漫画,对漫画印象最深了。那些画漫画的叔叔非常厉害,画出的人物一个个三角眼,歪嘴巴,酒糟鼻,鼻尖上还有麻麻点点,但我一眼就能认出是谁,秃顶的叫赫鲁晓夫,也叫赫秃子。
楼下的客厅里,每天都有不同单位的大人,排演各种节目,一次我居然看见了姨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姨夫平日话很少,很沉静的样子,不想也被挑中跳忠字舞,我看见他站最后一排,手里拿着一支木头枪,在音乐的伴奏下,随大伙儿一起前后挪动,不时做出向天空射击的姿势,配乐名叫“打败美帝野心狼”。对了,美国鬼子的漫画忒多,鼻子都贼大,可鼻子再大也没用,照样掉进越南小朋友设计的竹尖陷阱里。
父亲的工作是印发传单,一楼的一间办公室里,有一台蜡纸油印机,每天不停地印刷各种颜色的传单。说来很惭愧,我认不全上面的字,只是每天帮着把传单卷成小圆筒,交给父亲包好,再在上面写地址,寄到全国四面八方,据说这叫大串联。一次寄走了几大麻袋小圆筒后,父亲忽然焦急起来,四处找他的钢笔,那是他最心爱的一支派克笔,笔尖是铱金的。他翻箱倒柜一阵后,两眼透过眼镜盯住我,我承认把那笔塞进一个小圆筒了。小屁孩都是很操蛋的,况且我还是个小男孩。
这是“文革”初期的事,唱唱歌跳跳舞,听起来还蛮浪漫的,后来就不浪漫了,父亲也不再带我去那幢小洋楼,只听见他回到家,小声告诉母亲,谁谁被批斗了。再后来,父亲调去了展览馆。我有时会从小洋楼前走过,里面的人全换了,一个熟人也没有,若是探头朝那个树窝窝张望,会有人喝问你找谁?他们并不知道那树窝窝里有蘑菇。
忆花桥
父亲调过去的展览馆,在花桥边上,也叫花桥展览馆,我在那里度过了学龄前的最后一个夏天。展馆据说是梁思成主持设计的,选的地点坐落在小东江的臂弯里,馆体风格简约而不失雅致,楼上设有画室,面朝七星岩,坐在房间里就可以勾勒山的轮廓,描画树叶和房舍,一年四季的变化,天色阴晴草木枯荣,尽在眼中,坐拥这样的画室,想不成为大画家都难。
最奇特的是,朝小东江方向,伸出去一条带侧阁的临江长廊,本意是欣赏江景的,但使用者觉得太奢侈,变成了杂物间。梁氏设计的另一道风景,是面朝露天大堂的大型壁画漓江山水图,用一颗颗彩色马赛克小方块镶制而成,有云有雨,有船有鸟,还有鸬鹚和凤尾竹,据说20年后吴冠中看见,惊叹此画乃中国最早的现代派艺术。梁氏建筑艺术,广西惟此一家。
展馆有一片凸出的平台,种了几棵桂花树,是我喜欢逗留的地方。从这儿看出去,近处是菜地,种着成片的豌豆苗儿和油菜花,远处是树林,不时有飞鸟掠过,树林背后是七星岩的山崖,有石阶直达山頂的摘星亭。与七星岩隔河相望的叠彩山,山顶也有座亭子,叫拿云亭。桂林人就怀着摘星拿云的梦想,一代代栖居在漓江边上。
不过这些风景儿,都比不上花桥。有人以为花桥是花轿,不是的,花桥是一座石头垒成的桥,那桥很华丽,有点像南方的花轿。花桥的典故比较多,桥头有块芙蓉石,上面铭刻了各种故事,从宋到明,从明到民国,都有记载。最漂亮的当数四孔桥拱的倒影,在水面上组成各种椭圆形,遇上细雨纷飞的早春季节,桃红柳绿,实为东郊一景。
旱桥的空阔地带,村民买菜的地方,韭菜、蕹菜、枸杞菜、豌豆苗儿,都是现摘的。也卖水果,比如柚子和小金橘,我是第一次见,还有一种荸荠,本地人叫马蹄,又甜又水灵,一丁点渣都没有。有一些苗瑶女子,穿一身条纹鲜明的蓝布褂,戴着闪亮的头饰,从侧阁下面的小路走过,挑着两个箩筐去卖菜,一头是孩子,一头是油菜花,等卖完菜回来,依旧挑着两个箩筐,一头是孩子,一头是米。
听人说花桥的景色,以下雨时最美。下雨有下雨的美,但感觉那种美黏糊糊的,尤其是下细雨时,雨水不经意间就沾满了头发,难怪古人把那种雨叫淫雨,如睡意惺忪的妇人,有一种萎靡之艳。所谓美往往只是传说,韩愈没来过桂林,只听人描述一番,便写出了“江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簪”,来过的大诗人多了,反而写不出这样的诗。
我喜欢的花桥,在明丽的初夏,经过一个春天的积蓄,小东江水量丰盈,漫上两岸的鹅卵石,那拱形的倒影,在蓝天映衬下犹如大地的花冠,透过那一轮轮拱门,可洞见下游的龙隐岩,挑担子的菜农步履轻盈,从石桥上走过,身影在水波上摇曳。这景象合我童年的心境。
说花桥,得带一笔白先勇的《花桥荣记》,荣记是他写的一家粉店。展馆对面有家不起眼的小书店,旁边有家粉店,叫工农米粉店或反修米粉店,里面没有粉嫂,只有个油腻老头,如果以前真有一家荣记,那肯定不会是对面那家。粉店的人气,靠的是卖粉的人,而不是那地儿,当年的粉嫂去台北了,留在这儿的只是传说。
(编辑 吴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