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原乡与民间的美学合奏(评论)

2022-02-17 08:37鹿义霞
南方文学 2022年1期
关键词:诗人诗歌精神

鹿义霞

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广西高校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桂学研究院研究员,河南大学文学博士。

安乔子习惯通过“及物”使日常物象入诗,将情绪的湍流披上日常化的外衣;她看似随意地勾勒着自然生态、时间意象与凡俗生活,实则流溢着多维的思考。其诗作既拥有足够的深挚沉潜,又拥有着饱满的思想张力。那些自然物象、日常情绪、古朴村落、普通人物,似乎距离宏大叙事特别遥远,却寄托着别样的生存体验和生命哲思,具有进入生活缝隙和透视时代脉动的能力。感性与理性、温润与深刻、此在与彼在,在其诗歌作品中有机融合在一起。

一、对自然的谛听与思考

——“时光的飞鸟一下下地啄着”

对大自然的多维书写、审美建构及生命哲思是安乔子诗歌特别触动人心的部分。她的笔端涂抹着大自然的诱人色彩,也渗透着自然与人生、生灵与生命、流逝与寻找、古朴与现代等方面的多向思考。《古树》《蚯蚓》《春风》《白蘑菇》《缝月亮》《土豆花》《野蔷薇》《野菊花》《路遇野荆芥》《故乡的竹林》《落叶也是一种深情》……一旦凝视那些充满灵性的自然物象,她的思维总是特别活跃,想象总是特别腾挪,文字总是特别灵动。在她诗歌的疆土之上,物质自然、生态自然与人性自然是相互交融的。

舍勒认为诗人是“最深切地根植于地球和自然的幽深处的人”。自然之所以让诗人那么钟情,是因为细小的物象之中蕴含着大世界,储存着大智慧,它们可以作为精神家园疗愈伤口,也可以作为时间之果抚慰乡愁,还可以超越世俗纠葛洗涤灵魂,更可以透过季节的脚步互文生命。

在安乔子笔下,大自然具有怡人的生命气息和耐人寻味的精神内涵,不但寄托着人们的美好想象,还与人的命运具有极强的同构性。她以女性的细腻和善感,从细小的自然物象之中寻找人间的真和素朴的美。被南方的雨滋养的蘑菇、有着柔软骨骼的野荆芥、踩着梯子攀爬的豌豆花、阅尽风霜与人事的古树、满溢风情的百里画廊、开在悬崖边的灯盏菊、轻盈而抒情的鸟语、开在山谷的野菊花、通向虚无之境的竹林,都是大自然美丽隽永的语言。在书写自然时,她最常用的修辞是拟人。白蘑菇身上有几处“脏兮兮的黑”,像“可爱的小乞丐”,它“知道很多南方的秘密”;野荆芥“像从天上来的紫衣少女”,在风中“笑得花枝乱颤”;一条小河,携带着“上游人间的耳语”;露珠,像极了“婴儿的眼泪”;野菊花天真浪漫,“摇曳着婀娜的命”。关于自然书写,作者不仅仅满足于“日常生活之域”的诗意表达,还以它们为媒介,讲述生命的丰盈与疼痛、盛放与挫折、抗争与无奈。母亲从乡下带来的一棵吊兰长得最好,“因为它早已习惯了苦难”;蚯蚓吃力地躬耕,“每次都是一边流血,一边愈合”;土豆花脸贴着脸,“说着那些苍凉的往事”。那些自然物象携带着生命的密码和警示,让人读来颇有共鸣。

诗歌是时代的感应神经元。关注自然,自然会延伸至时代浪潮。在安乔子的诗歌中,既有着对自然的审美感知,也有着对自然的谛听与思考,還有着对于现实生态的警惕和忧思。比如这首《缝月亮》——“她隐藏在城市的高楼大厦里/父亲并不习惯在城里的打工生活/不习惯看不到月亮的晚上/只有在郊外的村庄,我才看见她的全部/听见她内心潺潺的流水声/多久,我没这么认真看月亮/我看见八月的村庄/八月,母亲在窗口给一轮月亮缝补/一天天过去,直到她把弯弯的月亮/缝补成圆圆的月亮/把角落里所有的父亲都照得敞亮”。 作者在反思现代文明的同时,也在积极思考人类应有的存在方式,对人与自然的关系进行辩证的思考。

在安乔子诗歌的疆土之上,自然是多维的,它既包括物质自然、生态自然,也指涉人性自然。她倾听自然、临摹自然,思索自然、忧患自然,也呼吁人们在自然的怀抱中建构健康的精神生态,让灵魂挣脱桎梏,以自然的姿态遨游。对物质自然、生态自然和人性自然几方面的有机思考与美学书写,在其文本中是融合在一起的。在安乔子笔下,自然既是日常生活的重要组成,也是钥匙,开启着她进一步理解社会人生的闸门。

二、对精神故乡的追寻与守护

——“总有一只白鹭飞过你”

如果细读文本,我们会在安乔子的诗歌中一遍遍看到一个村庄的名字——荔枝庄。荔枝庄的风物与人事不但大大丰富了诗歌的言说空间,渲染了作者的情绪流向,而且标识了诗歌的地域性,成为作者想象和建构精神原乡的载体。除了荔枝庄系列,还有《影子游戏》《那时》《荔枝山》《大里特里桥》《在地图上找到中和村》《我想打听一个遥远的村庄》等诗,均见证着作者追寻精神原乡的步履。在诗中,我们从语言的根部潜入作者的精神故乡。

在安乔子的精神故乡,时间既是一维流逝的,也是多维存在的。诗人以层次交错、缠绕盘旋的时间形式,使历史的线性时间让位于永恒的循环时间。这种诗歌时间就像迷宫,让我们跟着作者“穿越”。比如《回荔枝庄的路上》一诗中,母牛与小牛犊的对望,似乎有一种油画般的画面感,让人生出地老天荒之感。再如《荔枝山》一诗:“听久了,耳朵也有悠长的隧道/看久了,眼睛像那条容易流泪的河/坐久了,黄昏就是我另外的样子/……”最典型的莫过于《总有一只白鹭飞过你》一诗,地域的、人文的元素好似遗传的链条被写进了内置的程序,在旅人的耳畔和梦里清新而深沉地交响着,在游子的血液和记忆中亲切而鲜活地流淌着。

在诗人的精神故乡里,流行一种慢的生活,日子被打上质朴的光华,自然生态与精神生态均相对原始和单纯。诗人以语言的剪刀,剪去现实生活中的芜杂,以电影慢镜头式的方式呈现向往的生活。比如《影子游戏》:“薄薄的月光笼在万物之上/那些不被看见的颤栗被山风一一抚摸/儿子拿手电筒和我玩起了影子的游戏/地面上出现了飞鸟、孔雀、小狗、螃蟹、挖土机/还有更多在我们猜想里完成/儿子爽朗的笑声像被放大的影子/攫取了黑暗的每个角落/……”再如《那时》诗中描述的:“那时日子白过天上的云/那时爷爷总有讲不完的故事/那时一毛钱可以买很多东西/一颗糖可以含很久/那时房子不像现在这么多/都是低矮的青砖黛瓦/但每一所房子都是温暖的/房门向远方敞开/那山那河那狗都一目了然/……/父亲骑单车就可以去一趟城里/母亲赤脚就走遍她的村庄……”

安乔子在对精神故乡的想象中,动用或设置了很多记忆。记忆是多棱的,我们频频被往事打扰,也被往事温暖;我们频频被记忆砸痛,也被记忆温暖。诗人精于捕捉记忆或者想象的吉光片羽,将回忆潜藏在对细小而精美的意象描写中。越是细碎,越是典型,越是难忘。在此,山川、草木、村庄、牛羊、房屋等一一被人格化。诗人仿佛置身时间的磁场,变观望为亲历。如《小小村庄》所描述的:“母亲活在小小的荔枝庄,小小的亚热带故乡/小小的像寄居在天边的一朵云/小小的像躺在地里的一只土豆/潮湿的青苔、蘑菇像空气般萦绕/荔枝林里寄居着成群的蕨类、地胆头、雷公根/它们一起过家家,玩泥巴,捉迷藏/荔枝庄的孩子像一垄垄的风在跑……”

频频回望也好,遥想慢生活也好,诗人其实是借对精神故乡的想象来抵制这个时代带来的丢失感。在现代性以狂飙姿态进行台风式的登陆中,带来的不仅是巨变,也有隐忧。工业发展与城乡拉锯下,心灵无依的漂流感以及“乡关何处”的苍茫感也逐渐侵入我们的心头。诗人挽回的办法就是制造缓慢的状态。对精神故乡的想象,也是诗歌介入现实、剖析生活、审视生命的另一种方式。

三、对民间的悲悯与敬畏

——“在大地低处飞”

对生活的敏锐洞察,是诗歌的炼金术。安乔子将高蹈的诗魂拉回“大地低处”的人间,贴近生存本身,深描煙火人生,展示出诗人的悲悯情怀。对底层人群生存状态的关注、悲悯,对被命运之舟颠簸、戕害者的同情、怜爱,对城乡夹缝中人们生存际遇与精神境况的审视、体恤,是其诗歌重要的一维。其诗作,直面当今社会的复杂面相,书写生活中的各种痛感和钝感,擦亮了人世粗糙的纹理,展现了朴素的诗心。

在安乔子的人物画廊中,最多出现的是底层人、普通人,亲切如我们的爷爷奶奶、叔伯大娘,熟悉如我们的邻家兄弟姐妹。我们可以从这些人物身上,看到自己亲人的深深投影,嗅到生活的多重况味。底层生存书写方面,她善于抓住一些微末细节,以之展示生活的原生态。真实的民间世界里,既有湮没在城市的打工者,“没有一封信可以抵达那里”(《地址不详,查无此人》),也有踏破铁鞋寻子的异乡人,“喉咙里有条哽咽的河,饥渴的眼睛,像流浪的地图,长满了红色的荒草”(《一个吹口琴的异乡人》);既有被命运的利剑刺中的女子,“摁住疼痛,把谷堆重新推平”(《晒谷场的女人》),也有开得咸苦如野菊花一般的她们,过着疼痛并寂寂无闻的一生,成为文化藩篱中的悲剧性存在(《野菊花》);既有“被长相、打扮和方言出卖”“把血汗卖给异乡”的打工族,也有像蚯蚓一样被“多少犁和铲插入身体”“一边流血一边愈合”的弱势群体。那些坚强的、卑微的、坚韧的、孤独的、游荡的、被命运的风车撞到的、怀揣各种隐痛的底层人一并走进安乔子的诗歌世界。他们被温暖,被伤害,被遗忘,被关怀……凡俗人生中的种种,除了个体遭际,还有来自精神深处的牵绊。

诗人既关注个体生命,也善于书写一代人的精神生态,通过具体展示普遍,通过细节展示深广。她写“把饭菜煮好了,又放锅里热着”“孩子们都不懂她”的母亲,揭示老年人精神深处的孤独(《母亲喜欢的歌》);她写在升平村、在中国农村“有无数这样的姑妈”,她们生活单一,渴望慰藉(《姑妈》);她写深夜地铁车厢里疲惫的旅人,抱着行李在过道睡着,“一点点地漏掉身体里的重”(《她就这样睡着了》);她写留守儿童饥渴的眼神,“妈妈跟蒲公英飞走了”(《在大里,我遇见另一个孩子》);她还写疫情下,一群人逆向奔赴,“一个男人张开手隔着玻璃窗,拥抱穿着防护服的未婚妻”(《长着翅膀的人》)。诗人书写大时代下的个体生存境遇,也表现出对人类普遍命运的关注与思考。每个人既是独立的个体,也是时代的一滴水,投射着同时代很多人的影子。

安乔子所呈现的民间世界,有着丰富饱满的言说空间。乡下,融合着温馨、淳朴与愚昧;城市,叠合着现代文明、文化快餐与精神失重。而城乡拉锯下的进城大军,又牵扯着千家万户,造成许许多多人身在夹缝中。诗人直面生活的多向度,凝视底层人以及时代共同的伤口,将疼痛感写得虚实结合。“在大地底处飞”的视角与写作姿态,让她挣脱素材洁癖,获得更真切的生命体验,呈现出更立体的民间世界。对世俗生活的关注,对个体生命的关怀,对时代精神碎片的整理,增强了其诗歌介入现实、审视生活的弹性与张力。从琐碎的日常生活与丰富的民间图景中捕捉诗意、寄托忧患、传达忧思,也许是一种更温暖的书写方式。

透视自然物象,寄托生命哲思;追寻精神原乡,构筑心灵家园;描摹凡俗世界,关注底层生存。安乔子的诗歌没有晦涩的语词牢笼,却发散出耐人寻味的意义生产网络。那些温润而深邃的文字,拥有着丰富的审美意蕴。

(编辑 何谓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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