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葆国
1966年生于闽南,中国作协会员,自由职业者。已发表各类作品数百万字,出版长篇小说《同学》《山坳上的土楼》以及中短篇小说集《潜入地里》等三十多部,曾获福建省优秀文学奖一等奖。
1
“老东结婚,有没有请你啊?”
孔多志一脚踩上门槛就冲着纪伟政问,但是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说错,连忙改口说,“是老东的儿子结婚,不是老东……”
纪伟政坐在一只塌陷的老沙发里,整个人像是瘫坐在地上一样,那扶手的皮革开裂出好多粗糙的口子,他的手按在上面,按了几下,身体也没办法往上升起一点,他的脑子就像他的屁股一样转不动,说:“老东啊,老东啊,结婚也不说……”
“不是老东,是他儿子!”孔多志再次更正说。他双脚走进了伟政家的客厅,这本来就窄小的厅堂,一下显得更局促了。
“老东啊老东……”伟政双手撑在扶手上,往上撑起了一点身子,屁股下的弹簧咚的一声,也往上蹿起一点。这时隔壁房间里传出一声异样的响动,伟政听到最高指示似的,整个人像弹簧一样往上蹿起,腿脚灵便地拐过茶几,就向隔壁房間急急如律令般扑过去。
那房间是卧室,满满当当对摆着两张床,一张是伟政的,另一张是他老爸的。他老爸快九十岁了,早年是马铺县味精厂厂长,眼下这房子正是味精厂三十几年前建的宿舍,而味精厂早已在多次的改革改制中灰飞烟灭,只留下两排破旧不堪的平房宿舍。孔多志还是马铺一中学生的时候,经常跟老东来这里叫伟政一起上学,那时候马铺城里的房子主要还是土坯房、木板房,钢筋水泥房尚不多见。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伟政本来也离开这里多年了,他是去年初监狱出来后,无处可去,又回到这里的——他学生时代的家,正好母亲过世,父亲需要有人照顾,他也总算有了栖身之所,而且据说他老父亲是享受离休待遇,退休金这几年上涨可观,基本上可以维持父子俩的日常生活开支。孔多志三不五时来这里坐坐,从没见过他父亲,但是卧室里稍有动静,伟政便十万火急赶赴过去,这让多志感受到他父亲巨大的存在感。伟政总是说,我现在啃老啊,要是老人家不在,我就没饭吃了。
孔多志在两座位的木沙发上坐下来,茶几上的茶盘不知多久没清洗了,茶壶的盖子掀开着,里面的茶叶都发了白霉。他想这应该是自己上次来泡的茶,五六天前了,上次来也是他洗的茶盘和茶杯,那洗的不知是多久之前的。这厅堂后面是厨房,光线暗淡,那里有个水龙头和水池,取水和洗茶盘都不是很方便,然而这几年,多志几乎每次来都要重复这不愉快的体验,今天他不想做了,口渴就忍忍吧,反正,什么事忍忍就过去了。
墙角柜上的电视机里播着国际新闻,画面很火爆,却是静音,多志在屁股下摸出遥控器,开了声音键,轰的一阵爆炸声立即在房间里炸响,从电视上看,到处兵荒马乱,难得自己还有闲暇来别人家看电视啊。
纪伟政从隔壁房间走出来,看了孔多志一眼,又在他的专座上坐下来——这只老沙发不知是老父亲从哪里弄来的,粗拙、笨重,皮革开裂,弹簧松弛,他从监狱出来重新回到这里,第一眼就看到老父亲坐在这塌陷的老沙发里,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父子俩阔别多年的相互对视,显得非常漫长而无趣。他来了之后,老父亲渐渐不出来了,把活动范围局限在卧室里,这老沙发就变成了他的专座,一坐下来,整个人便不由自主地往下沉,这让他内心有一种莫名的快感。
“你老爸怎么样?”多志问。
“还好啊,还好。”伟政说,“现在我全都靠他了。”
多志笑笑说:“伟哥,你还有得靠,不错了啊,我什么也没有。”
伟政的身子在老沙发里耸动了一下,说:“靠一天算一天吧。”
“对了,老东儿子结婚,没请你我。”多志说。
“老东结婚,也没请你我啊。”伟政说。
多志愣了一下,猛然想起来——这可不是吗?原来伟哥的话大有深意。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老东在土楼乡中学结婚,他和伟政不知从谁那里听到消息,立即决定赶往土楼,那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了,通往土楼的班车每天只有上午一趟,他们只能站在路边拦过路的运输车,等他们找到老东在土楼乡中学的宿舍时,已经是夜里九点多了,两个人饥肠辘辘,都快饿晕倒在地上……
伟政叹了一声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三十年前不请,三十年后不请……”
多志绷着脸,很严肃地问:“三十年前不请,我们去了,今天我们要不要去?你说要不要?”
2
毕福东、孔多志和纪伟政都是1966年生于圩尾街,从小玩在一起,彼此间互称老东、多孔、政委(后来改称伟哥)。上了初中,纪家搬出圩尾街,住到了味精厂宿舍,他们还是每天一起上学、一起回家,上了高中,孔家也离开了圩尾街,他们三个人当中一个读文科,两个读理科,依旧是形影不离的铁三角。那时多孔和政委都有了自行车,老东就坐他们的车上学、回家,今天想坐谁的车就坐谁的车,随心所欲。高二那年暑假,他们还教会了老东骑车,不过直到高中毕业,老东家里也没给他买车。1985年他们都考上了大学,老东和多孔在福州,分别是福建师大和福建农学院,政委则考上了厦门大学。前面三年,他们联系得非常频繁,独创了一种联系方式,就是买一本软皮笔记本,老东在上面写了几页,拿到农学院给多孔看,多孔再写几页,然后寄给政委,政委看了,在后面接着写,然后寄给多孔,多孔看了,到师大找老东一起写,然后再寄给政委,如此往复不已。他们在共同一本本子上的书写,很率性,很真诚,写一些日常琐事,包括对某个女生的评价,有时则是对某种社会现象的分析和探讨,可以写上好几页,也可以三言两语,有时还写诗,或者画个漫画。三年下来,竟然写了五本,每本都被手摸出了一种暖心的光泽。大四那年,因为一些不可描述的原因,他们之间的联系突然变少了。大学毕业,他们都回到了马铺,这时多孔和政委才知道,老东犯了错误挨了处分,所以被教育局分配到最偏远的土楼乡中学,他们来到老东还在圩尾街的家里,可是老东不愿意多说什么,三人相对无言,第一次感受到无话可说的尴尬。他们约好报到那天送老东到汽车站搭车去土楼,但是老东提前一天走了,后来他解释说是学校突然派人上门通知他提前一天报到,先进行政治学习一天。政委分配在马铺宣传部,多孔在水利局,他们办公室都有电话,虽然电话机被锁在了一个铁盒子里,但他们有钥匙可以打开,可惜土楼乡中学没有电话,他们和老东之间的联系还只能靠写信。
那天下午快下班时,多孔接到政委的电话说,老东今天结婚,你知道吗?多孔说,我不知道啊,你怎么知道的?政委说,我听他们校长来宣传部顺口说的。老东大四那年在福州街头结识了一个中医学院的女生,她是个北方女孩,高考那年才随当兵的父亲来到福建,两人一见如故,谈得很投缘。她得知老东大学毕业分配到乡下中学之后,经常写信给他安慰和鼓励。书信往来中两人燃起了爱情的火花。老东在给政委和多孔两个人的信中表达了他对这个“命运派来的北方女子”小于的真挚热爱,也诉说了他的矛盾和困惑。他们明白老东的心境,内心里非常希望老东获得爱情,获得幸福,对那个视爱情如生命的小于,他们虽未曾谋面,心里早已敬佩得不行。听说分配在省立医院工作的小于专门请了婚假,昨天从福州转了几趟车来到土楼乡中学,今天上午跟老东到乡政府办了结婚手续,回来学校给同事们发了喜糖。多孔说,老东结婚也不请客,多冷清啊。政委说,怎么请?他在那么偏远的乡下,父亲不在了,母亲长年生病,几个姐姐都嫁到外地。多孔说,可是,结婚这是人生大事啊。政委说,是呀,小于那么好一个女子,这也有点对不起人家吧。多孔叹了一声。政委也叹了一声。多孔说,我们去。政委说,我们去!多孔说,结婚这么大的事,我们要去给他们祝贺一下。政委说,老东没什么朋友,就我们两个最好的朋友,我们不去还有谁去呀?多孔说,走。政委说,走。两个人说走就走,但是下午已经没有前往土楼乡的班车了。从马铺县城到土楼乡五十多公里,那是一条坑洼不平的盘山公路,叫做天岭,多孔和政委虽然都是本地人,也在政府机关工作半年多了,都还没有走过那条路,倒是常常听人说起那些陡坡和急转弯,心生畏惧。但是那时候,他们只想着怎么越过天岭,赶去祝福朋友,什么困难什么麻烦,想都不想。他们一路走到进土楼乡的路口,决定站在路边拦过路的运煤车或运木材车,这是唯一的选择。
向晚的风吹到身上,多孔和政委都打了个哆嗦,他们双手抱在胸前缩着身子,双脚不时在地上踢几下。前面有大车跑过来了,他们赶紧就抬起手,不停地挥动着。往土楼乡走的都是空车,哐隆哐隆,像坦克一樣横冲直撞,卷起一阵阵尘土。他们不停地招手,可是司机根本就看不见,或者看见也不想搭理,然后一片漫天尘土几乎把他们掩盖了……
一小时左右过了五部大货车,可是没有一部车停下来,眼睁睁看着它们从面前驶过去,头发上、衣服上蒙了一层灰土。他们一边搓着头发、拍着衣服,一边继续耐心地等待。天色暗下来了,听到了车声,还有车灯扫过来,他们往路中间移动了几步,这样有点危险,但为了拦车,他们也是豁出去了。
一辆大货车哐隆哐隆地跑过来了,两个人站在路中间不停地挥动着四只手。大货车嘎地刹住车,司机探出头来骂了一声。两个人兴奋地走上前,请求搭顺风车,把他们捎到土楼乡。驾驶室坐满了人,要搭车只能上车斗,而且车也不到土楼乡,只到离土楼乡还有十几公里的仙都村。两个人相视一眼,眼色中达成共识,即使这样也要走,到了仙都村再想办法,那里总归更接近老东和小于了。
两个人手忙脚乱爬上了空荡荡的大车斗,还没站稳,大货车就往前蹿去,他们一下全都摔倒了,幸好这是运木材的车,要是运煤车就摔出一身污黑。他们抓住栏板站起身,行驶中的大货车像一头猛兽往前撞开黑暗,拧着身子在黑暗中左右腾挪,他们一会儿被甩向左边,一会儿被晃到右边。夜风把他们的头发吹得竖起来了,身上的衣服也吹得哗哗响。多孔说,我还是第一次这样站在车斗上。政委说,你说什么?老东也真是!多孔说,老东一定想不到我们会来。政委说,从没这么搭过车,人生第一次啊。两个人发现说出来的话有时被风吹得含糊不清,有时被车震得支离破碎,他们干脆就席地而坐,靠在车头的角落里,一手抓着栏板,把两只腿伸开来,这样全身感觉舒服了一些,避开了越发凛冽的夜风,说话也能听得清楚了。
多孔说,小于一个北方姑娘,自己跑到土楼乡嫁给老东,这是小说里才有的情节啊。政委说,老东受了磨难,这也算是一种补偿吧。多孔说,结婚这么大的事,没有亲人祝福,连一个朋友也没到场,那实在不行啊。政委说,是呀是呀,我想我们要是今晚不来,以后心里肯定会很不安的,虽然老东没有通知我们。多孔说,他是不想麻烦我们,他犯错误被贬到土楼乡之后,整个人都变得沉默了。政委说,正因为这样,我们更要来,我们要对得起朋友,也要对得起爱朋友的人。
大货车在夜色中爬山越岭,一路颠簸跳跃,把车斗里的两个人震得全身都要散架了。多孔和政委又渴又饿,五脏六腑像是被筛子上下左右地筛着,脑子里嗡嗡直响——车停在了路边,司机喊他们下车,他们还恍若在车上摇晃,听不到司机的喊声。司机不得不登到踏板上,冲着他们大声地喊:还不下车啊?我到啦!
两个人惊诧地爬起身,哆哆嗦嗦地翻过栏板,从车上爬了下来,两脚落到了地上,他们似乎还没缓过神来。司机说,前头有部拖拉机正好要去乡里,还不快去!两个人怔了一下,也顾不上说一声谢谢,就往前头跑去。
前头的手扶拖拉机已经砰砰砰地向前走了,他们两个人喊叫着追了上去,多孔身手比较敏捷,踩到踏板一脚蹬了上去,然后返过身,朝政委伸出手,一把拉住他,把他也拉了上来,两个人一起摔在了车斗上,但是想到终于赶上了这趟专机似的拖拉机,他们还是开心得哈哈大笑。
拖拉机停在乡街上,这里只有一条狭窄、漆黑的小街,一间杂货铺还开着半扇门,漏出一道昏黄的光线。两个人一边摸着被震痛的屁股,一边走向杂货铺,一问土楼乡中学就在前头拐弯几百米的地方,不由得松了口气。多志突然想起来,说,我们要给老东包一个红包啊。两个人把身上的钱凑起来,共有10元票十张,5元票四张,还有其它零票若干张,他们决定包一个120元的红包——这在当年是很大的礼金了。多孔向杂货铺老板讨了一小片红纸,把钱包起来,政委还借了圆珠笔在上面写下“永结同心”四个字。多孔看到桌上一只空罐子插着一枝山上采来的哆尼花,那紫红的花朵把昏暗的店铺映照出一种说不出的美丽,他掏出身上最后5元钱,对老板说,把那花卖给我吧,我朋友今晚结婚,正好送给他。
老板说,这花山上采的,又不值钱,你爱拿去就好了。
多孔连声道谢,从老板手上接过哆尼花,双手持花放在了胸前,对着政委演练说,请接受我们美好的祝福。
两个人走向了土楼乡中学,学校没有围墙,也就路边零零落落高高低低的几座房子。正好遇到一个老师,带着他们左拐右拐的,来到了老东的宿舍门前。两个人屏住气,上前轻轻地敲门——
门开了,老东看到两个人时,不由得惊讶地倒吸一口气。两个人一人举着哆尼花,一人拿着红包,一起送到了老东面前,大声地说,新婚快乐!
老东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了……
3
孔多志这几年过的是单身汉日子,他每次来纪伟政家坐,一坐一下午,自然就留下来吃晚饭,一起喝几杯米酒,再说一些话,然后晃着身子走回家。外面的天色渐渐黑了,他拉了一下灯绳,对着起身要去淘米下锅的伟政说:“确定没被老东请是吧?那就米下锅吧。”
“那得包红包啊,现在什么行情?我都好几年没被请了。”伟政说。
“三十年前老东没请我们,我们去了,唉,此一时彼一时啊……”多志叹了一声说。
“我们还是简单的一菜一汤,喝几杯米酒,比较实在。”伟政说着走进了后面的厨房里,乒乒乓乓弄出一阵声响。
多志在前面的厅里看着电视,厨房里的响声盖过了电视声,他感觉伟哥以前也不会弄出这么大的声响,今天好像有点异常,难道是对老东做出的“回应”?不至于吧,这么多年来,都经历了那么多事,早已波澜不兴,心如止水。
1994年初孔多志从马铺县水利局辞职下海,在政府机关引起一阵不小的轰动。他先后与人合办公司,经营过酒店、物流、农机制造、园林绿化等等,开头几年真是赚了不少钱,他结婚又离婚,商品房换成了独幢别墅,还当上了马铺县政协委员。2004年,多志收购了合伙人的股份,开始单干,前面几年也还是赚钱的。颓势似乎是从2008年开始,那个做了他多年地下情人的财务总监暗中把他的钱通过地下钱庄转到海外,这是笔糊涂账,他最后也搞不清有多少钱,但总归有二三百万元人民币,而且财务总监作案多年,他都没有察觉,那年五一节,财务总监请假到澳洲探亲,然后一去不再回来,他这才知道大腿肉被割走一大块,原来打了麻药似的,这下药力消失才有了痛感。接着,投资一家互联网游戏公司,全砸了;再接着,跟台湾人做一笔灰色的汽配贸易,被骗了一大笔钱,哑口无言,不敢声张。2010年初多志第二次离婚,妻子拿着他给的一百多万元带着孩子迁居漳州,他的公司开始出现重大的财务危机,几个民间借贷的债主上门逼债,他不得不把别墅卖掉了,私人债务算是了结,但是几家银行的贷款连利息都还不清,银行把他起诉到了法院。多志找到了时任马铺县司法局局长的伟政帮忙,背后做了一些工作,银行撤诉了,但是账怎么也免不了的。他本来有望利用伟政的关系做成一单大生意,然而在这节骨眼上,伟政出事了——被纪委双规,那生意自然就泡汤了。银行又起诉了他,一套住房被查封拍卖,他只能租房子住了,开头还租的是套房,一年后改租小公寓。这期间他去找过老东——老东在土楼乡中学教了五年书之后,被借调到教育局写材料,他老婆从福州调到了马铺县医院——那时正是多志事业最鼎盛时期,他似乎也没太多时间和心情去理一个默默无闻的借调的小秘书,虽然曾经是交情非常深厚的老同学,多志变了,老东也在变,他们之间渐渐少了往来,彼此不大了解情况——那时老东当上了桥头镇镇长,而多志被法院列入了黑名单,也就是“老赖”,两个人的反差突显了。多志听说桥头镇有一个项目准备招投标,游说一个做工程的朋友借他十万元,确保他能拿到项目,多志拍着胸脯说,镇长是我最铁的兄弟啊,当年他落难时结婚,我和纪局长连夜赶到乡下去给他贺喜……那个老板被说得心动,借给多志十万元,多志志在必得地前往老东的办公室。他开门见山地说明来意,老东也干脆,不给一点面子地直接拒绝。那时气氛一下变得尴尬了,幸好有电话找老东,他马上要走,连声跟多志说抱歉,然后交代办公室人员开车把多志送回城里,顺便给了他两箱当地桔子当作伴手礼。这个工程没有介绍成,那个老板感觉上当受骗了,带人到处找多志,终于在圩尾街一条小巷的一间平房里找到了他,他坐在一张瘸了一脚的小桌子前,就着一碟花生米喝着米酒,坦言十万元到他口袋里还没捂热就“融化”了。那个老板气急败坏,可是房间里实在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砸,就往他那碟花生米上面吐了口水。多志的状况一日不如一日,他住在圩尾街破旧的老房子里,一天只吃两餐,吃的都是小店里最便宜的快餐。开头遇到一些老街坊、老熟人,他还有些羞愧和难堪,渐渐也想开了,人上了五十,一下子全都释然了,他想,这就是命吧。想起来,他还真有点佩服自己,以前可以五万元请人吃一顿饭,现在可以五元钱自己吃一顿饭,荣华富贵也罢,穷困潦倒也罢,一切坦然面对。去年初,伟政从监狱里出来,多志总算有了个去处,时常来家里坐坐,蹭一顿饭吃。他暗中跟伟政比较一下,自己现在还不如他,他还有个老爸的退休金可以享用,自己却是零收入,不过,他早年买过社保,买够了十五年,也就是说到了六十岁退休年纪,他也有退休金可以领了,而伟政被判刑入狱,社保关系下落不明,也就是说他到了六十岁退休年纪,什么也领不到,如果那时候他老爸已不在人世,那他可能比多志还惨。他老爸已经快九十岁了,还能撑几年呢?
这时候,多志听到隔壁房间里传出伟政老爸的咳嗽,一声比一声尖利。伟政慌忙从厨房赶进了房间,嘴里连声说着什么,过了一会儿,那咳嗽声平息了下去。伟政走了出来,搓了搓手,端起放在电视机旁边的一杯水,猛喝了一口,眼光突然停在多志脸上,显得很诧异,好像这下才发现多志坐在家里,刚才说的话全都忘记了。
“干吗这样看我?”多志也觉得奇怪,问。
伟政摇了几下头,又眨了几下眼睛,说:“你刚才就来了,我都忘了,还煮你的饭呢,我这脑子真不好用了。”
多志笑笑,说:“刚才跟你说起老东,你连三十年前的事都记得那么清楚。”
偉政说:“这就是老了,越远的事越记得清,越近的越记不清。”
“今天老东儿子结婚,酒席办在金马大酒店,他都没有请我们啊……”
“人家现在是县领导了,我们是什么?一个出狱不久的罪人,一个破产的前老板,还是知趣点吧!”
“三十年前他不也是戴罪之身?我们连夜赶去祝福他呢!”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伟政叹着气,转身走进了厨房。
伟政做的是半干半稀的饭,本地话称作“打鐵饭”,他装了一碗,往上面浇了一点酱油,然后带着一小罐自已做的肉松,走到房间里老爸的床前。老爸已经自己坐起来了,两只手放在床前的桌子上,像一个很乖的幼儿园孩子等待老师送饭过来。他基本上还是自己吃饭,只是吃得很慢,有时伟政嫌他吃得太慢了,喂他吃,他也很配合,并且显示出某种享受的表情。伟政坐在自己的床上,拧开肉松罐的盖子,用汤匙舀了一大团肉松到饭里拌了拌,然后舀起饭喂到老爸的嘴里。
坐在厅上的多志起身走到房间门前,看到伟政正在给老爸喂饭,眼眶一下湿热了。他不敢多看,扭过头去,钻进厨房后头往外搭盖的卫生间,一边撒尿一边想,这个伟政,好歹也是当过局长的人,后来坐牢几年,妻离子散,家财尽毁,如今什么都能够放下,就陪伴着老父亲相依为命,真是不容易。
伟政喂父亲吃完饭,回到厨房里,把中午剩下的玉米大骨汤加水热开,炒了一盘空心菜。多志帮忙把茶几上的茶盘移到地上,把大骨汤和空心菜端出来。伟政从冰箱拿了两包榨菜,撕开袋子倒在盘子上。这就是他们的下酒菜了。酒还是本地酿的米酒,这几年他们喝的都是米酒,便宜好料,戏称为“美国酒”。
两个人都习惯先喝酒再吃饭,便一人倒了一碗酒,端起碗碰了一下,各自半碗落下喉去。
酒落下喉,感喟升上心头,话就从嘴里吐出来。多志说,老东这几年真是混得不错。伟政说,这也是他的命吧。多志说,听说他老丈人一个战友的亲家是我们省领导,所以他镇长没当多久,就关照到财政局当了局长。伟政说,人家还是有才的,一直追求进步。多志说,屁,当年他挨了处分,多惨啊,结婚连个亲人朋友也没在场,还是我们俩连夜赶去给他祝福。伟政说,过去的事就不要说了,喝。多志说,喝!有的事该说还是要说。伟政说,有什么好说的?多志说,听说他儿子是北大毕业,到英国留学一年,现在是深圳一家什么公司的高管。伟政说,不说这些,喝酒!
一支大可乐瓶装的米酒很快被两个人喝光了,一盘榨菜差不多也吃完了。多志放下筷子,望着眼皮底下的空碗,有点走神。伟政起身往厨房走,说:“我给你装一碗饭。”
“我不吃饭,”多志说,“没有酒了吗?”
“没有了,别喝太多啊。”伟政说。
“我还想喝,”多志摇着身子慢慢站起来,“对了,我们去婚宴上喝!”
伟政端着两碗饭走出来,说:“什么婚宴?”
“老东,老东儿子的婚宴啊,走吧,走!”多志说着往门口做了一个出发的手势。
伟政笑了一笑,说:“算了吧,人家又没请我们。”
“三十年前他也没请我们啊!”多志的嗓音突然尖了起来,冲着伟政嚷道。
“年代不同了啊,人家现在是政协副主席,我们是什么?”伟政埋头就开始吃饭。
“年代不同了,他身份也不同了,可是,我们还是我们,我们没有什么不同,走!”多志弯下腰,一手夺过伟政手里的碗,砰地搁在茶几上,然后一手抓着他的手,把他拉了起来,“走,吃老东喜酒去!”
伟政推开多志的手,说:“别闹!我看你喝多了。”
多志晃了一下身子,挥着手说:“三十年前他没请我们,我们去了,三十年后他没请我们,我们也去了,这表明我们是表里如一、一如既往、矢志不渝、义薄云天、忠肝义胆、肝胆相照、高山流水、义结金兰、不忘初心、心心相印……”
伟政坐下来,身子往老沙发背上一靠,索性闭上眼睛,不想看多志说酒话的样子。
多志俯下身子,把脑袋伸到伟政面前,说:“你怕了是吗?你有什么害怕的?当年老东是犯错误的人,我们都不怕了,现在他是县领导,我们沦落为最底层,还怕什么牵连吗?我们已经最底层了,不会被开除成干部,你还怕什么?”
伟政两脚在地上蹬着,把身子下面的沙发往后推了推,他感觉多志的口沫喷到了脸上,心里很不悦。
“你怕了吗?你真的怕了啊?你在怕什么?”多志一连串发问。
伟政睁开眼睛看着多志,说:“我怕什么?我有什么好怕?我为什么怕?”
“好,很好,那就一起走吧。”多志诡异地咧了一下嘴,招了招手。
伟政本想说我不走,但是身子却是从老沙发里弹起来似的,赌气地说:“走就走!”
就这样两个人一起走出家门,并排着往大街上走去。从大街上走往金马大酒店,直线距离不到一公里。两个人走到了大街上,人来车往,车灯四处亮得刺眼。多志脚步有点发飘,把一只手搭在了伟政肩上,伟政也搭住他的肩,两个人就这样合成一个人似的,踩着不同的节奏,晃着身子向金马大酒店走去。
宴会厅在大酒店右侧的裙楼,两个人还是熟门熟路的,进了大堂,身子自动地分开,前后脚往右边的廊道走去。长长的廊道上,空寂无人,按说宴会厅如果举办宴席,廊道上会听到一些声响的。两个人心里生疑,这时不到七点半,宴席一定还不到结束时间。越走近宴会厅,越感觉一股稀薄、清凉的气息扑来,如果厅里摆满酒席,那会是一股热气腾腾、人声鼎沸的气息。两个人对视了一眼,走到宴会厅前,看到里面黑乎乎的一片,没有开灯,因为没有办宴席嘛。
伟政瞪了多志一眼,说:“你不是说老东办婚宴——”
多志挠了挠头,说:“怪了,我中午遇到那谁,他告诉我的啊,他有收到请帖,还问我去不去……”
伟政说:“你记错了吧,我对你的记忆力表示怀疑。”
多志争辩说:“不可能,我明明记得,三十年前的事我都记得,这今天的事我会记不得?”
伟政点点头,做出一种很深刻的样子,说:“这就对了,越远的事越记得,越近的事越记不得。”
(编辑 黄丹阳)